我妈又在电话里“常规发作”了。
“林淼淼,你今年二十七了,不是十七!”
“你再这么挑三拣四,别说好男人,就是个男人都给你挑没了!”
我把手机拿远了点,一边对着电脑屏幕审核后台推送的短视频,一边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
屏幕上一个特效夸张的主播正声嘶力竭地喊着“家人们,上链接”,吵得我脑仁疼。
“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我妈的音量陡然拔高,穿透了听筒。
“听见了听见了,母后大人,您指示。”我赶紧坐直了身体,做出认真听讲的姿态,尽管她看不见。
“我给你约了个对象,明天下午三点,城南那个‘转角时光’咖啡馆,必须去!”
又是这套。
我叹了口气:“妈,我明天要加班,内容审核系统升级,走不开。”
“少来这套!你们那破工作,地球离了你还不转了?我告诉你,这次这个是托了多少关系才搭上线的,重点高中的老师,一表人才,有里有面,你敢给我放鸽子,我就……”
又是熟悉的威胁三件套。
我一个头两个大,为了耳根清净,只能答应。
“行行行,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挂了电话,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那个吵闹的主播视频划为“内容劣质,不予通过”。
世界清静了。
但我的世界,明天下午三点,注定清静不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四十五,我还是坐在了“转角时光”咖啡馆里。
咖啡馆里冷气开得像不要钱,冻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空气里飘着一股甜腻的奶油和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闻久了有点反胃。
我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心里盘算着怎么在半小时内礼貌地结束这场酷刑。
三点整,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男人推门而入。
他身形挺拔,步履从容,目光在咖啡馆里扫了一圈,然后径直朝我走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等他走近了,在桌子对面坐下,我彻底愣住了。
浅蓝色的衬衫,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那双眼睛,温和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审视。
嘴角习惯性地微微抿着,带着一种说教前的平静。
这不是……
这不是我高中时期的班主任,陆闻斌吗?!
那个没收了我三本《百年孤独》,罚我把《出师表》抄了二十遍的“灭绝师太”……哦不,“灭绝师父”!
我的大脑瞬间宕机,CPU都烧了。
相亲相到高中班主任?
这比我审核过的任何一个狗血短剧本都要离谱!
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马上,钻到桌子底下去。
“林淼淼?”他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中要低沉温和一些,但那股熟悉的、属于老师的调调一点没变。
我像个被当场抓包的学生,猛地挺直了背。
“陆……陆老师?”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带着颤。
他似乎笑了一下,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
“看来你还记得我。不用这么紧张,我们今天不是在课堂上。”
我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何止是记得,简直是刻骨铭心。
我高三那年,因为晚自习偷看小说,被他抓个正着。他站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像个幽灵。
等我察觉到的时候,那本我省了两周早饭钱买的精装版《百年孤独》已经被他抽走了。
他还留下一句:“有时间看这个,不如多背几首唐诗宋词。明天把《滕王阁序》默写一遍交上来。”
那一天,整个晚自习我都在心里给他画小人。
现在,这个“小人”就坐在我对面,是我妈口中“一表人才”的相亲对象。
世界真奇妙。
“好久不见。”他很自然地接话,好像我们只是在街上偶遇的老熟人。
“是啊,好久不见,陆老师。”我还是改不了口。
“叫我闻斌吧,或者老陆也行,学校的年轻老师都这么叫我。”他端起服务员刚送来的水喝了一口。
我心里疯狂吐槽:我哪敢啊!万一叫错了,您是不是还得罚我抄课文?
场面一度尴尬到凝固。
我低着头,用勺子毫无意义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冰美式,感觉自己像在接受一场突击考试。
“你……现在还在教高中吗?”我没话找话。
“嗯,还在原来那个学校,现在带高三,还是班主任。”
完了,还是班主任。
这三个字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紧箍咒。
“你呢?听阿姨说,你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
“嗯,做内容审核。”我言简意赅。
“内容审核?”他似乎有点好奇,“是审核那些短视频吗?我班上很多学生都沉迷那个。”
一说到我的专业领域,我的话匣子稍微打开了一点。
“是啊,就是审核那些。您班上学生看的,说不定就是我放行的。”我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试图缓和气氛。
他笑了:“那下次你手下留情,多放点知识类的,少放点游戏娱乐的。”
“陆老师,这我可做不了主,得看算法推荐。”
“你看,又叫我陆老师了。”他无奈地摇摇头。
我尴尬地笑了笑,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让我瞬间清醒。
这根本不是相亲,这是毕业十年后的家长会,主角只有我和班主任。
就在我搜肠刮刮肚,想找下一个话题时,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
来电显示:小姨。
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一接通,小姨那特有的大嗓门就传了过来。
“淼淼啊!你现在在哪儿呢?快来中心医院一趟!”
“怎么了小姨?出什么事了?”我心里一紧。
“还不是你那个倒霉表弟!打球把脚给崴了,我一个人在挂号处排队,人多得要死,你快来帮我跑跑腿,顺便把医药费给我垫上,我出门急忘带钱包了!”
又是这套说辞。
“忘带钱包”是她的万能借口,几乎每次找我“江湖救急”都用这个理由。
我气得说不出话。
我在这边“渡劫”,她倒好,把我当成免费的跑腿兼移动ATM了。
“小姨,我在外面有很重要的事,走不开。”我压着火气说。
“有什么事比你弟的脚还重要!我不管,你必须马上过来!不然你表弟这脚就废了!”她开始撒泼。
我被她这种道德绑架的逻辑气得直想笑。
“崴个脚而已,怎么就废了?您先挂号,我这边结束了就过去。”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冷血!你表弟可是你唯一的弟弟!”
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跟她好好理论一番,对面的陆闻斌突然朝我做了个手势。
他指了指我的手机,又指了指他自己,用口型对我说:“需要帮忙吗?”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捂住了话筒。
他眼神很平静,没有一丝看热闹的意味,反倒像是在课堂上,看到学生遇到了难题,准备伸出援手。
那一瞬间,我心里的烦躁和怒火,竟然奇迹般地被抚平了一些。
我对着电话那头的小姨说:“行了,我知道了,我马上想办法。”然后迅速挂了电话。
“抱歉,家里有点事。”我有点难堪,第一次相亲就上演这种家庭闹剧。
“没关系。”他语气平和,“是医院那边需要帮忙?”
我点了点头,窘迫地解释:“我表弟脚崴了,我小姨让我去医院帮忙,还要我垫付医药费。”
说完我就后悔了,跟一个十年没见的班主任说这些家长里短,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他却显得很自然。
“中心医院?我知道,离这里不远。挂号处人确实多,尤其是骨科。”
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了几下。
“我认识一个朋友在那边工作,我让他去帮你小姨看看,至少能让她先把号挂上,不用排那么长的队。”
我惊呆了。
“这……这怎么好意思?”
“举手之劳。”他已经拨通了电话,走到一边去低声沟通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衬衫被空调的冷风吹得微微贴在背上,显得身形更加清瘦挺拔。
几分钟后,他走回来,对我说道:“搞定了,我朋友已经过去找你小姨了,会带她走绿色通道,你不用担心。”
我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陆……谢谢你。”
“都说了,叫我闻斌。”他坐下来,重新端起水杯,“你小姨那边,钱的问题怎么解决?需要我先转给你吗?”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这算什么?相亲对象帮我解决家庭纠纷,还要帮我垫钱给亲戚?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我赶紧摆手,拿出手机准备转账。
他看着我,忽然说了一句:“林淼淼,你是不是不太会拒绝别人?”
我转账的手指一顿。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捅开了我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锁。
“你高中的时候就是这样。同学让你帮忙带饭、打水、抄笔记,你就算自己忙得焦头烂额,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我彻底怔住了。
我以为他对我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个上课偷看小说的“问题学生”。
没想到,他连这些都记得。
“有时候,善良要带点锋芒。”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然就成了软弱。”
那一刻,咖啡馆的冷气好像不那么冻人了。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金丝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一道温暖的光。
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好像被这道光照亮了。
原来成年人的崩溃,是从相亲对象是高中班主任开始的。但好像,也没那么糟。
那天的相亲,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结束了。
我们没聊房子、车子、收入这些俗套的话题。
反而聊了很多关于现在、关于过去的事。
他聊他班上那些让他头疼又可爱的学生,聊教育政策的变动。
我聊我工作中遇到的奇葩视频,聊算法的冰冷和内容的温度。
我们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而不是尴尬的相亲对象。
临走时,他把我送到地铁口。
“今天的事,别放在心上。”他说。
我点点头:“还是要谢谢你,闻斌。”
我终于自然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笑了,像冰雪初融。
“回去吧,路上小心。”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我妈这次的“乱点鸳鸯谱”,好像也不是那么离谱。
回到家,我收到了他的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他学校里的一棵梧桐树,枝繁叶茂。
我点了通过。
他的第一条消息很快发了过来:“到家了吗?”
“到了,谢谢。”
“那就好。你小姨那边,我朋友说已经拍完片子了,是韧带拉伤,不算严重,开了药就回去了。”
我看着这条消息,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仅帮了忙,还把后续都跟进了。
这种细致和周到,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回了一句:“给你添麻烦了。医药费多少,我转给你。”
“不用,没多少钱,就当是我这个‘老师’,请毕业多年的学生看了一场‘急诊’。”
他发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被他这种幽默的说法逗笑了。
心里的那点尴尬和戒备,又消散了不少。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断断续续地在微信上聊着。
聊天的内容很日常,他会问我“晚饭吃了没”,我会提醒他“台风天,关好门窗”。
他偶尔会发一张他办公桌的照片,上面堆满了学生的作业本。
我也会拍下我工位旁边的绿植,告诉他又长出了一片新叶子。
这种感觉很奇妙,不像是追求,更像是一种温和的渗透。
像春雨,润物细无声。
周末,我照例去社区的团购自提点取我妈买的菜。
两大包东西,死沉死沉的。
尤其是那箱冷链配送的牛奶,冻得我手都快没知觉了。
我吭哧吭哧地把东西拖到路边,准备打车。
一辆白色的SUV在我面前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了陆闻斌的脸。
“去哪儿?我送你。”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脸也因为使劲而涨得通红。
“陆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也住这附近。”他下了车,很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那两个大包裹,“放后备箱吧,这么重,你怎么拿回去?”
他的手很温暖,碰到我冰凉的手指时,我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
他没在意,轻松地把东西拎起来,放进了后备箱。
我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上车吧,还愣着干什么?”他帮我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我机械地坐了进去。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柠檬香,是他车里的香薰。
“你家具体在哪一栋?”他问。
我报了地址。
他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车子平稳地驶入小区。
“你也住这个小区?”我忍不住问。
“嗯,我比你早两年搬进来。”
缘分这东西,真是玄学。
我俩竟然在一个小区住了两年,却从没碰到过。
到了楼下,他坚持把东西帮我送到家门口。
我妈正好开门准备出来倒垃圾,看到我们俩,眼睛都亮了。
“哎呀!是小陆老师啊!快进来坐,快进来坐!”我妈热情得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陆闻斌礼貌地把东西放下:“阿姨好,我正好路过,顺便送淼淼回来。”
“哎哟,太谢谢你了!这孩子就是死心眼,买这么多东西也不知道叫个车!”我妈一边埋怨我,一边把他往屋里让。
我尴尬地站在门口,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
陆闻斌倒是很得体,婉拒了我妈的邀请。
“不了阿姨,我车还停在路边,下次再来拜访。”
他对我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我妈看着他的背影,满意得不得了。
“淼淼,看见没!这小伙子多好!稳重!懂事!有礼貌!”
“妈,我们才见第二次面。”我提醒她。
“第二次怎么了?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可得给我抓紧了!”
我无奈地把菜拎进厨房。
晚上,我收到了陆闻斌的消息。
“今天吓到你了吧?我不知道阿姨会突然开门。”
“没有,是我妈太热情了。”
“阿姨很可爱。”
我看着“可爱”两个字,忍不住笑了。
能用“可爱”来形容我那战斗力爆表的妈,陆闻斌是第一个。
“对了,你小姨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
我心里一沉。
“她说什么了?”
“她问我,能不能免费帮你表弟辅导一下语文。”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都冲到了头顶。
我这个小姨,真是把“薅羊毛”和“打秋风”发挥到了极致!
她怎么有脸开这个口的?
“你别理她!她就是异想天开!我明天就打电话说她!”我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你先别生气。”他的信息很快回复过来,“我跟她说,辅导可以,但不是免费的。我是老师,我的知识和时间都有价值。”
我愣住了。
“她什么反应?”
“她一开始有点不高兴,说都是亲戚,谈钱伤感情。我告诉她,正因为是亲戚,才更要明算账,不然以后连亲戚都没得做。”
“然后呢?”我追问。
“然后我给她报了我们学校外面辅导班的市场价,打了个八折。她就没声了。”
我看着屏幕,突然爆笑出声。
我能想象到我小姨当时脸上那副吃瘪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得,有人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而且是用一种我完全想不到的,体面又有效的方式。
“林淼淼,记住我上次说的话。”
他的信息又跳了出来。
“你的善良,要带点锋芒。”
我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我发现,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上我高中时候的班主任了。
这个认知让我有点慌乱,又有点莫名的期待。
我们的关系,在这次“辅导班报价”事件后,又近了一步。
周末他会约我一起去逛超市,或者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我们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广。
从他班上那个为了追星不好好学习的女孩,到我审核时遇到的一个拍乡村非遗传承的手艺人。
我发现他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古板严肃的“老夫子”。
他会看时下最火的电影,会听一些流行歌曲,甚至知道几个网络热梗。
他说,当老师的,不跟上时代,就没法跟学生交流。
有一次,我们散步到我们高中的校门口。
看着那扇熟悉的铁门,我感慨万千。
“那时候,我最怕的就是您站在后门窗口的样子。”我笑着说。
他也笑了:“是吗?我以为你们最怕的是我没收小说。”
“那也是!”我控诉道,“您当年没收了我三本《百年孤独》,我心疼了好久!”
“是吗?”他挑了挑眉,“我怎么记得,你后来又买了一套新的,还在班里传阅?”
我傻眼了:“您……您怎么知道?”
“你们这帮小家伙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只要不影响学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我突然觉得,我高中三年,可能都在他的“监视”下,演了一场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独角戏。
“那您为什么单单没收我的?”我不服气。
“因为你上课看。”他一针见血,“别人都是下课或者自习课看。”
我顿时没话了。
原来,他不是针对我,他只是在维护课堂纪律。
我心里那点积攒了十年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
“那……那几本书后来去哪儿了?”我还抱着一丝希望。
“毕业后,我都还给你们了,放在班级的图书角,你没去拿吗?”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毕业那天,大家都在忙着签名、拥抱、哭泣,谁还记得去图书角看看。
我懊恼地拍了下额头。
“活该。”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带着笑意。
我被他气笑了,抬脚轻轻踹了他一下。
这个动作做完,我自己都愣住了。
我竟然……踹了我高中班主任一脚?
他好像也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腿,再抬头看我时,眼神里带着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
有点惊讶,有点无奈,还有点……纵容。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我……我不是故意的!”
“嗯,我知道。”他点点头,表情很认真,“你只是积怨太深,下意识的报复行为。”
我:“……”
我怎么觉得,他是在一本正经地调侃我?
那天气氛正好,我工作上却出了个岔子。
晚上十点多,我刚准备睡觉,部门经理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淼淼,赶紧上线!有个视频被用户大规模举报,有风险,你马上处理一下!”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
我们这行,最怕的就是这种半夜鸡叫。
我火速打开电脑,登录后台。
是一个地方新闻的片段,因为剪辑问题,造成了歧义,评论区已经吵翻了天。
这种视频处理起来最麻烦,要反复回看,对照原始素材,还要写详细的报告。
我一边操作,一边在部门群里跟同事沟通。
陆闻斌的消息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还没睡?”
我忙得没空打字,直接发了条语音过去:“在加班,十万火急!”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灼和疲惫。
过了大概十分钟,我的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外卖,因为我刚刚顺手点了一份夜宵。
打开门,却看到了陆闻斌。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还穿着居家的便服。
“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
“听你声音不太对,过来看看。正好我妈晚上送了鸡汤过来,给你带了一份。”
他走进屋,把保温桶放在餐桌上。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外面下着小雨,他的头发上沾着几颗细小的水珠。
“快去忙你的吧,我在这儿不打扰你。”他很自觉地坐到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我回到电脑前,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屏幕上冰冷的数据和激烈的争吵,好像都离我远去了。
我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淡淡的鸡汤香味,能听到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这种感觉,很安心。
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处理完了所有工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瘫在椅子上,感觉身体被掏空。
“忙完了?”他放下书,走了过来。
“嗯。”
他打开保温桶,给我盛了一碗鸡汤。
“喝点吧,暖暖胃。”
汤还是温热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感觉疲惫的身体和精神,都在一点点被治愈。
“谢谢你。”我说。
“又来了。”他无奈地看着我,“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个。”
我看着他,灯光下,他脸上的轮廓显得格外柔和。
我突然有种冲动。
“陆闻斌。”我叫他的名字。
“嗯?”
“我们……要不要在一起?”
我说出口了。
我说完就后悔了,心跳得像擂鼓。
我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万一他只是把我当学生,当朋友呢?
我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深,像一潭湖水,我看不透里面的情绪。
就在我快要尴尬到窒息的时候,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
这个动作,像极了当年在学校里,他安抚那些考试失利的学生。
我的心一沉。
完了,他果然只是把我当学生。
“林淼淼。”他开口了,声音很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梗着脖子,故作镇定,“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好。”他点点头,收回了手。
就一个“好”字?
这是什么意思?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我正想追问,他却说:“汤快凉了,喝完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说完,他拿起保温桶,转身就走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我这是……被拒绝了?
而且是被我高中班主任,用一种最委婉、最“老师”的方式拒绝了。
我被他这种不把话说透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审核视频的时候,好几次都点错了选项。
我没有收到陆闻斌的任何消息。
他好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心里又酸又涩,说不出的难受。
原来,先动心的人,真的会输。
晚上,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连晚饭都懒得吃。
门铃又响了。
我以为是我妈又来突击检查,有气无力地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还是陆闻斌。
他今天穿得很正式,白衬衫,西装裤,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不是那种艳俗的红玫瑰,而是一束淡雅的洋甘菊。
我愣住了。
“你……”
“林淼淼同学,”他看着我,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开班会,“关于你昨天提出的‘交往申请’,经过我一晚上的慎重考虑,我决定,予以批准。”
我:“……”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这是什么跟什么?
还“交往申请”?还“予以批准”?
他当这是在批学生的假条吗?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有几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没好气地问。
“第一,以后不准再叫我‘陆老师’,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行。”
“第二,家里有什么事,第一个要告诉我,不准一个人硬扛。”
“第三,”他顿了顿,把花递到我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试着……多依赖我一点。”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原来,他昨天不是拒绝我。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转换自己的角色。
从一个老师,到一个男朋友。
我接过花,闻到了一股清新的草木香。
“那……我的‘申请’,有试用期吗?”我吸了吸鼻子,故意问他。
他笑了,伸手把我揽进怀里。
“没有试d用期。”他在我耳边低声说,“直接转正,终身制。”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一股干净的皂香。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感觉自己这二十七年来的所有委屈和逞强,都在这个拥抱里,烟消云散了。
原来成年人的安全感,是那个曾经罚你抄课文的人,现在要把你纳入他的人生规划里。
我们在一起后,生活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很多细枝末节的地方,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的冰箱里,开始出现他买的酸奶和水果。
我的书架上,多了几本他推荐的教育心理学书籍。
他家里的沙发上,也多了我专属的抱枕和毛毯。
我们像两棵独立的树,在同一个地方扎了根,枝叶交错,慢慢长到了一起。
他依旧是他那个认真负责的陆老师。
有一次,我去他学校找他,正好碰到他因为一个学生逃课去网吧而大发雷霆。
他站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个低着头的男生,言辞犀利,不留情面。
那样子,跟我记忆中的“灭绝师父”一模一样。
我悄悄地躲在门外,没敢进去。
等他训完话,我才走进去。
他看到我,脸上的怒气瞬间消散,换上了一副无奈的表情。
“都看到了?”
“嗯。”我点点头,“陆老师,好大的官威啊。”
我故意调侃他。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没办法,对这帮孩子,不严厉一点,他们不长记性。”
“那你对我,怎么不严厉了?”我凑过去,仰着脸看他。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柔软。
“你不一样。”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你是家属。”
我心里甜得冒泡。
当然,我们的生活也不全是甜。
我那个“神出鬼没”的小姨,又一次刷新了我的认知。
那天,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陆闻斌的电话,直接一个电话打到他那里。
这次不是要免费辅导了,而是要借钱。
“闻斌啊,你看你和我们家淼淼关系也这么好了,阿姨这边最近手头有点紧,你能不能先借我五万块周转一下?”
陆闻斌把电话开了免提,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当时正在他家沙发上敷面膜,听到这话,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五万?!她可真敢开口!
我气得想抢过手机骂人。
陆闻斌却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我别出声。
他对着电话,语气依旧温和,但内容却很坚定。
“阿姨,不好意思,这个忙我可能帮不了。”
“为什么啊?你不是当老师的吗?收入那么稳定,五万块对你来说不是小数目吧?”小姨的语气开始不对劲了。
“第一,我的钱,是我辛辛苦苦上课赚来的,每一分都有用处,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多。”
“第二,亲戚之间,最好不要有大额的金钱往来,这是我处理人际关系的原则。”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陆闻斌的语气加重了一些,“您是淼淼的小姨,是她的长辈。我尊重您,但这种直接越过她向我借钱的行为,恕我直言,非常不妥。这不仅不尊重我,更不尊重淼淼。”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我小姨的脸,现在一定比调色盘还精彩。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讪讪地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挂了电话。
我揭下面膜,跑到陆闻斌身边,激动地抱住他。
“你好厉害!”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我小姨怼得哑口无言。
他拍了拍我的背,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对付这样的人,就不能给她留任何模糊的空间。你越是退让,她越是得寸进尺。”
“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懊恼地说。
“因为你顾虑太多。”他看着我,“你怕伤了亲戚间的和气,怕被人数落不孝。但你忘了,健康的亲情,是建立在尊重和边界感之上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以后再有这种事,交给我处理。”他说。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有他真好。
他就像一本行走的“人生指南”,总能在我迷茫困惑的时候,给我指出最清晰的方向。
我们感情的升温,是在一次“意外”之后。
那天我重感冒,发烧到39度,浑身无力,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
我给他发了条消息,说我今天可能没法去找他了。
他只回了两个字:“等着。”
半小时后,他直接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我家的门。
他看到我烧得通红的脸,二话不说,找出体温计给我量体温,又翻箱倒柜地找药。
“药呢?你家的医药箱在哪儿?”他有点急。
“在……在电视柜下面,最右边的抽屉里。”我虚弱地指了指。
他拉开抽屉,看到里面乱七八糟地塞着零食、数据线、旧杂志,就是没有药。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林淼淼,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他的语气很严厉,像在训斥犯错的学生。
我有点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生着病呢,他不安慰我就算了,还凶我。
他看到我哭了,瞬间慌了神。
“哎,你别哭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
“我就是着急,你烧得这么厉害,家里连片退烧药都没有。”
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懊恼和心疼。
我抽抽搭搭地说:“药……可能过期了,被我扔了……”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额头,烫得吓人。
“等着,我去给你买药。”
他帮我掖好被子,转身就冲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不仅买了药,还买了粥和电解质水。
他喂我吃了药,又一口一口地喂我喝粥。
我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柠檬香,感觉自己像个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小孩。
“陆闻斌。”我小声叫他。
“嗯?”
“你以后……会不会一直对我这么好?”
他喂粥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低头看着我。
“傻瓜。”他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去。
他就睡在我的沙发上,每隔两个小时就起来一次,给我量体温,用温水给我擦身体。
我迷迷糊糊中,能感觉到他温暖的手掌,能听到他轻手轻脚的走动声。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烧已经退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我看到他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握着我的手。
他大概是怕我半夜有什么事,就一直守着我。
我看着他熟睡的脸,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头发里也夹杂着几根银丝。
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班主任了。
他是一个会为我着急,为我心疼,会笨拙地照顾我的,我的男人。
我轻轻地抽出手,俯下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他睫毛颤了颤,醒了。
看到我,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退烧了。”他松了口气。
“嗯。”我笑着看他。
他也笑了,笑容里带着一夜未睡的疲惫,却格外好看。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想吃你做的……所有东西。”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他把他家里的钥匙也给了我一套。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
我慢慢习惯了,每天下班回家,能看到一盏为我留着的灯。
他也慢慢习惯了,我把他整洁的家弄得有点乱,但多了很多烟火气。
我开始叫他“老陆”。
他一开始不习惯,说被我叫老了。
后来也就认了,还说:“行吧,反正迟早要被你这个小家伙熬成老头子。”
我们的相处模式,也变得越来越“清奇”。
因为工作压力大,我有时候会失眠。
有一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白天审核过的那些糟心视频。
老陆被我吵醒了。
“怎么了?”他迷迷糊糊地问。
“睡不着,脑子停不下来。”我烦躁地说。
他想了想,突然说:“我给你背篇课文吧。”
我:“?”
“《滕王阁序》,怎么样?够长,够催眠。”
我简直哭笑不得。
“陆老师,您这是职业病犯了吗?”
“别闹。”他清了清嗓子,真的开始背了起来。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古典的韵味。
在静谧的夜里,像一首古老的催眠曲。
我听着听着,烦躁的心竟然真的慢慢平静了下来。
眼皮也越来越重。
等我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睡得死沉。
从那以后,这就成了我们的一个保留节目。
只要我失眠,他就给我背古文。
从《出师表》到《赤壁赋》,从《岳阳楼记》到《兰亭集序》。
我高三时最头疼的那些“背诵全文”,现在成了我最好的安眠药。
有时候我故意装睡不着,骗他给我背。
他背了一半,会突然停下来,问我:“‘潦水尽而寒潭清’,下一句是什么?”
我要是答不上来,他就捏我的鼻子。
“不专心听讲,罚你今晚不准睡觉。”
我只好乖乖地接上:“烟光凝而暮山紫。”
“嗯,孺子可教。”他满意地拍拍我的头,继续往下背。
我窝在他怀里,偷笑。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罚我抄课文的班主任,最后会变成每晚给我念睡前故事的人呢?
日子就在这样平淡又甜蜜的“教学相长”中一天天过去。
我们见了双方的父母,把婚事提上了日程。
我妈高兴得合不拢嘴,拉着老陆的手,一口一个“好女婿”。
我爸比较内敛,只是拍了拍老陆的肩膀,说了一句:“我女儿,以后就交给你了。”
老陆郑重地点了点头:“叔叔您放心。”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生命的来处,一个是我未来的归途。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们的婚礼定在秋天,一个桂花飘香的季节。
婚礼前,我们一起回了一趟母校。
校园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教学楼翻新了,操场也铺上了新的塑胶跑道。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当年走过无数遍的林荫道上。
正好是下课时间,很多穿着校服的学生从我们身边跑过,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一个女生不小心撞到了我。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忙道歉。
我笑着说:“没关系。”
她抬头看到我身边的老陆,立马站得笔直。
“陆老师好!”
“你好。”老陆点点头。
那个女生好奇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我们牵着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八卦的火花。
她跟同学小声嘀咕着:“快看,那就是陆老师的师母吗?好年轻啊!”
我听见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师母?”我凑到老陆耳边,“我这辈分,升得够快的啊。”
老陆也笑了,握紧了我的手。
“习惯就好,林师母。”
我们走到当年的高三(二)班教室门口。
教室里空无一人,阳光洒在课桌上,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我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那个扎着马尾,穿着宽大校服,一边假装认真听讲,一边在桌子底下偷看小说的女孩。
也看到了那个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偶尔会皱着眉头的年轻班主任。
时光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它能把两个看似毫无交集的人,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连接在一起。
“在想什么?”老陆问我。
“在想,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以后会嫁给你,我一定觉得那个人疯了。”
“现在呢?”
“现在,”我转过头,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我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疯狂,也最正确的决定。”
他把我紧紧拥入怀中。
“林淼淼,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心里一片安宁。
谁的青春里,没有一个让人又爱又怕的班主任呢?
但我的班主任,最后成了我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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