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第十五年,我和林舟的婚姻,像一台用了太久的旧冰箱。
制冷,但不再保鲜。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他下班回家,换鞋,把公文包放在玄关柜上,然后说一句:“我回来了。”
我会应一声:“嗯,准备吃饭了。”
然后就是饭桌上的沉默,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和儿子乐乐偶尔划拉手机发出的游戏音效。
吃完饭,他看他的新闻,我看我的剧。
十点一到,他准时说:“我睡了。”
我说:“好。”
这样的日子,像一张被复印了无数次的纸,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灰扑扑的轮廓。
直到三个月前,这个轮廓上,出现了一道扎眼的裂痕。
林舟开始在深夜去书房。
起初我没在意。
他是个高级工程师,项目忙起来,在家加班是常有的事。
但很快我就发现不对劲。
他不是洗完澡就去,而是等到我睡熟了,再悄悄起床,溜进书房。
动作轻得像只猫。
如果不是有一次我起夜,撞见他端着水杯从书房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惊魂未定的表情,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
那晚,走廊的声控灯没亮,他的脸在手机屏幕的幽光里,一半明,一半暗。
“怎么还没睡?”他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渴了。你呢?加班?”我问。
“嗯,有点事要处理。”他飞快地答道,侧身让我过去,像是在躲避什么。
从那天起,一个念头就在我心里扎了根。
他有事瞒着我。
这个念头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地滋长,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我开始失眠。
我躺在床上,假装睡着,听着身边他平稳的呼吸声,心里却在倒数。
果然,凌晨一点左右,身边的床垫会轻轻一陷,然后是极其细微的下床声、拖鞋摩擦地板的声响。
最后,是书房门被轻轻带上时,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咔哒”。
这声音,像一把小锤,每晚都准时敲在我的心上。
他在里面干什么?
见什么不能让我见的人?说什么不能让我听的话?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狗血淋头的画面。
视频聊天?和某个年轻漂亮的女下属?
还是在玩什么我不知道的烧钱游戏,欠了一屁股债?
我们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十五年的积蓄,一套无贷的房子,一辆代步车,日子过得安稳顺遂。林舟不是那种会冒险的人。
他严谨,刻板,甚至有些无趣。
他的衬衫永远是蓝白灰,袜子永远是深色,连喝茶的杯子,十五年了,都没换过。
这样一个男人,会出轨吗?
我不敢想,又忍不住去想。
白天,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试探他。
“老林,最近项目是不是特别紧啊?看你天天半夜还忙。”
他正低头喝粥,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
“嗯,赶进度。”
“那也得注意身体啊,别太累了。”我给他夹了个包子。
“知道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种平静,更让我心慌。
如果他表现出一丝愧疚或者不耐烦,我反而觉得抓到了马脚。
可他没有。
他就那么坦然地坐在那里,仿佛深夜的书房,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加班场所。
是我疯了,还是他演技太好?
乐乐已经上高一了,住校,只有周末回来。
偌大的房子里,我和林舟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周末乐乐回来,家里才有点烟火气。
“妈,我这个月生活费快没了。”
“爸,我们老师说下学期要搞个什么科技创新大赛,你帮我看看呗。”
只有在这种时候,林舟才会从他的世界里短暂地抽离出来,露出一点“父亲”的慈爱。
他会耐心听乐乐讲学校的趣事,会帮他分析竞赛的课题。
看着他们父子俩凑在电脑前讨论的样子,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安稳生活吗?
我到底在怀疑什么?
可是一到深夜,那声“咔哒”响起,所有的自我安慰都土崩瓦解。
我像个神经质的怨妇,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捕捉着门缝里漏出的任何一点声响。
什么都听不到。
书房的隔音效果太好了。
这房子是他亲自盯着装修的,他说,工程师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独立空间。
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他为自己的秘密,早就建好了一座坚固的堡垒。
我试过半夜“梦游”。
假装迷迷糊糊地推开书房的门。
“老公,我睡不着……”
结果,门被反锁了。
我敲了敲门,里面立刻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轻微响动。
几秒钟后,林舟打开门,一脸被打扰的不悦。
“怎么了?”
他的电脑屏幕上,是一张复杂的工程图纸。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我……做了个噩梦。”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行了,快去睡吧,别胡思乱想。”他把我推回卧室,然后迅速关上了门,又是一声反锁的“咔哒”。
我站在门外,浑身冰冷。
他切换屏幕的速度太快了。
他在心虚。
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装个监控。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陈静,一个活了四十二年,循规蹈矩,连闯红灯都会心慌的女人,要去监视自己的丈夫。
这简直像电影里的情节。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必须要知道真相。
与其在无休止的猜忌中把自己逼疯,不如来个痛快的。
哪怕结果是我无法承受的,也比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悬着要好。
我在网上下了单。
一个伪装成充电头的小型摄像头,带夜视功能,可以连接手机实时查看。
等待快递的两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四十八小时。
我坐立不安,反复设想着各种可能。
如果真的拍到了不堪的画面,我该怎么办?
冲进去,歇斯底里地质问他?
还是冷静地保存证据,找律师,准备离婚?
乐乐怎么办?他马上要高考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毁了他的家。
可如果不离婚,难道要我忍气吞声,和一个背叛我的男人继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快递到的那天,我像个做贼的,趁林舟还没下班,鬼鬼祟祟地拆了包裹。
摄像头比我想象的还要小。
我把它插在书房墙角的插座上。
那个位置很隐蔽,在一个书架的阴影里,但刚好可以拍到整个书桌和电脑屏幕的侧面。
做完这一切,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我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手机上的APP,确保连接正常,画面清晰。
然后,我删掉了手机里所有的购物记录和浏览痕迹。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等林舟。
我早早地躺下,盖好被子,把手机压在枕头底下,握得紧紧的。
我闭着眼睛,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一点,十二点,一点……
身边的人,终于动了。
我听到他下床,穿拖鞋,走出卧室。
书房的门,关上了。
我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摸出手机,点开了那个蓝色的APP。
加载的圆圈转了两圈,画面弹了出来。
是黑白的夜视模式。
林舟的背影,正对着摄像头。
他坐在电脑前,戴上了耳机。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开始了。
我看到他熟练地打开电脑,移动鼠标。
由于角度问题,我看不清屏幕上的具体内容,只能看到一片亮光。
他没有视频聊天。
也没有打开什么奇怪的网站。
他只是……在打字。
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只有手指在动。
有时候,他会停下来,靠在椅背上,像是在思考。
有时候,他会端起手边的杯子喝一口水。
杯子是那个用了十几年的旧杯子。
里面泡的,是我给他买的养生茶。
一切,都正常得可怕。
我盯着屏幕,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一个小时过去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
他还在打字。
除了打字,什么都没做。
难道,他真的只是在加班?
是我太多疑,太神经质了?
一股强烈的自我怀疑涌上心头。
我看着屏幕里那个熟悉的背影,突然觉得很可笑。
陈静啊陈静,你真是个疯子。
我关掉手机,把头埋进被子里,又羞又恼。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再看。
我觉得自己像个偷窥狂,做着一件既不道德又很愚蠢的事情。
林舟还是老样子。
沉默,刻板,准时去书房。
我们的关系,也还是老样子。
不冷不热,相敬如冰。
我努力说服自己,一切都是我想多了。
他就是那样一个工作狂,一个不懂情趣的男人。
我认命了。
直到那个周五的晚上。
乐乐回来了,一家人吃了顿难得热闹的晚饭。
饭桌上,乐乐眉飞色舞地讲着学校的篮球赛。
“爸,你是没看见,最后三秒,我一个三分绝杀!全场都疯了!”
林舟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臭小子,不错。”他拍了拍乐乐的肩膀。
那一刻,屋子里的灯光都好像温暖了几分。
我看着眼前的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心里想,就这样吧,这样就挺好。
晚上,乐乐回房间写作业。
我和林舟坐在客厅,各自看着手机。
快十一点的时候,林舟起身。
“我去看看乐乐。”他说。
然后,他走进了乐乐的房间。
过了大概半小时,他才出来,脚步很轻,直接走向了书房。
又是“咔哒”一声。
我的心,又被那把小锤敲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我再次拿起了手机。
我告诉自己,就看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如果还是什么都没有,我就把那个该死的摄像头拔掉,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我点开APP。
画面依旧。
林舟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正在打字。
我叹了口气,正准备关掉。
突然,我看到了一个细节。
他的手边,放着一个杯子。
不是他常用的那个旧茶杯。
而是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
那是乐乐的杯子。
他刚刚,是从乐乐房间里拿的。
而且,杯子里冒着热气,旁边还放着一包东西。
我把画面放大。
看清了。
是“统一”牌的老坛酸菜牛肉面。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林舟有很轻微的胃病,从来不吃泡面这种垃圾食品。
他自己不吃,也不准我和乐乐吃。
他说,不健康,没营养。
可是现在,他正小心翼翼地撕开泡面桶的盖子,把调料包挤进去,然后端起乐乐的杯子,把热水倒了进去。
一股浓郁的,虚拟的酸菜味,仿佛穿透了手机屏幕,直冲我的鼻子。
他甚至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
一边吃,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专注,兴奋,甚至带着一丝……陶醉。
他吃得很香,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吃完,他把泡面桶小心地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扎好口,塞进了书桌下的垃圾桶。
然后,他继续打字。
我傻了。
彻彻底底地傻了。
这比看到他和别的女人聊天,还要让我震惊。
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林舟。
我认识的林舟,严谨自律到刻板,对饮食的要求近乎苛刻。
他怎么会,像个偷偷摸摸的高中生一样,在半夜吃泡面?
还吃得那么津津有味?
那个垃圾桶,第二天早上,是由我来清理的。
他知道。
他把垃圾袋扎得那么紧,就是不想让我发现。
为什么?
一碗泡面而已,为什么要搞得像在进行什么地下交易?
这一晚,我彻底清醒了。
我意识到,书房里,一定藏着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另一个林舟。
而那个“他”,和泡面、和深夜的键盘声,有着密切的关系。
第二天是周六。
我一早就起了床,心里装着事,睡不着。
我像往常一样去收垃圾。
走到书房门口,我犹豫了一下。
然后,我推门进去,径直走向那个垃圾桶。
林舟的书房永远整整齐齐,垃圾桶里也只有几张废纸。
我拎起那个被扎得紧紧的塑料袋。
很轻。
我解开袋子。
果然,里面是那个熟悉的酸菜牛肉面桶,已经被压扁了。
我把它拿出来,又在袋子里翻了翻。
底下,还有一张揉成一团的稿纸。
是昨晚他写写画画的那个本子上撕下来的。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
上面是林舟的字迹,龙飞凤舞,和他平时写报告的工整字体完全不同。
纸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像是人物关系图。
旁边写着一些零碎的词。
“霸道总裁……契约……带球跑……”
“误会……车祸……失忆……”
“虐恋情深……破镜重圆……”
在纸张的最顶端,写着四个大字。
《冷面首席的契约甜妻》。
我盯着这行字,感觉自己的血压在飙升。
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些词,我只在我妈爱看的那些八点档电视剧里听过。
林舟?一个研究精密仪器的工程师,在半夜三更,吃着泡面,研究“霸道总裁带球跑”?
这画面太诡异了。
我感觉我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难道,他在写小说?
写这种……网络小说?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荒谬。
林舟连看电视剧都只看纪录片和新闻,他会写小说?还是这种题材的?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我把纸团重新揉好,扔回垃圾袋,扎好,拿出去扔掉。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我看着林舟。
他正陪着乐乐下棋,一脸严肃地思考着棋局。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微微斑白的鬓角上。
他看起来,还是那个我认识了十五年的,沉默寡言,甚至有点乏味的丈夫。
我无法把他和“霸道总裁”、“契约甜妻”联系在一起。
也许,那只是他随便写着玩的?
或者,是帮哪个同事搞的?
我又开始为他找借口。
晚上,乐乐回学校了。
家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躺在床上,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今晚,我必须看清楚。
看清楚他的电脑屏幕上,到底是什么。
凌晨一点。
林舟准时行动。
我立刻点开监控。
他坐下,戴上耳机,打开电脑。
今晚,他没有吃泡面。
他只是专注地打字。
我把手机屏幕调到最亮,把画面放到最大,努力想从那个倾斜的角度,分辨出屏幕上的内容。
隐隐约约,我看到一个网站的界面。
不是公司的OA系统,也不是CAD制图软件。
那是一个……排版很花哨的,粉红色的网站。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死死地盯着。
林舟打字的速度非常快,几乎是一种肌肉记忆。
他时不时会停下来,皱着眉,像是在为什么情节而苦恼。
有一次,他甚至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一点傻气的笑。
他对着屏幕,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我有多久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了?
五年?十年?
记忆已经模糊了。
结婚纪念日,他送我的礼物是最新款的吸尘器。
我过生日,他会提前订好蛋糕,但永远记不住我喜欢什么口味。
他所有的浪漫,都带着一种任务式的敷衍。
我一直以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天生就不懂浪漫,天生就无趣。
可是现在,他对着一块冰冷的屏幕,笑得那么开心。
那笑容,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不疼,但是酸。
酸得我眼眶都发热。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要进去。
我要当面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
我没有穿拖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走到书房门口。
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我还在发抖。
我深吸一口气。
拧动了门把。
门,没锁。
今天,他竟然没有反锁门。
也许是他忘了,也许是他觉得,我已经被他骗过去了,放松了警惕。
我推开一道极小的缝隙。
林舟毫无察觉。
他戴着耳机,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电脑上。
我从门缝里,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屏幕。
那是一个写作后台。
密密麻麻的文字,正在他的指下,一行行地出现。
我看到了文章的标题。
就是那行字。
《冷面首席的契约甜妻》。
作者名那一栏,赫然写着三个字——
“糖心小宝贝”。
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糖……糖心小宝贝?
我眼前一黑。
如果说“霸道总裁”只是让我世界观动摇,那这个笔名,简直就是在我天灵盖上引爆了一颗原子弹。
林舟,我那个严肃刻板、不苟言笑、衬衫扣子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的丈夫。
笔名,叫“糖心小宝贝”?
我扶着门框,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这比他出轨还要离谱。
出轨,我至少还能理解。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可“糖心小宝贝”……
这算什么?
一种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
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
我站在门外,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让我觉得无比可靠,后来又让我觉得无比陌生的背影。
此刻,这个背影在我眼里,变得无比滑稽,又无比心酸。
他还在奋笔疾书。
我看到他打下一行字:
“顾少霆的眼神一凛,薄唇勾起一抹邪魅的弧度,‘女人,你在玩火。’”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没有刻意放轻脚步。
林舟终于听到了动静。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回过头。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都褪光了。
他脸上的表情,惊恐,慌乱,羞耻,绝望……
比我上次起夜撞见他时,要精彩一百倍。
他下意识地,就想去合上笔记本电脑。
“别动。”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僵住了。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脑屏幕上,“女人,你在玩火”那行字,闪着诡异的光。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我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着他的电脑屏幕。
我看到了他那本小说的读者评论区。
“啊啊啊啊啊宝贝大大今天又加更了!好甜!”
“顾少霆太帅了!我也想被他摁在墙上亲!”
“催更催更!不更多给作者寄刀片!”
下面,是“糖心小宝贝”的回复。
“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么么哒~”
后面还跟了一个飞吻的表情。
么么哒。
飞吻。
我闭上了眼睛。
感觉整个世界都玄幻了。
“陈静,我……”林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
“糖心小宝贝?”我睁开眼,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林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埋下头,双手痛苦地抓着头发,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你……你都知道了?”
“你说呢?”我冷笑一声,“顾少霆的契约甜妻,在玩火的女人,还有……么么哒?”
我每说一个词,林舟的头就埋得更低一分。
他一个四十几岁的大男人,此刻,像个被老师抓到看小人书的小学生,窘迫到了极点。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两年了。”他小声说。
两年。
整整两年。
他每天晚上,都在我身边,扮演着另一个人。
一个叫“糖心小宝贝”的,会说“么么哒”的……言情小说作家。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一无所知。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愤怒,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林舟!”我提高了音量,“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觉得丢人?觉得我配不上知道你这个伟大的爱好?”我的声音越来越尖锐。
“不是!”他急切地否认,“我就是……我就是怕你笑话我。”
“笑话你?”我气笑了,“我现在何止是笑话你,我简直觉得你不可理喻!林舟,我们是夫妻!结婚十五年的夫妻!你有什么事,需要这样偷偷摸摸,藏着掖着两年?!”
“写这种东西……很丢人。”他喃喃地说,“一个大男人,写这种情情爱爱的东西,说出去谁不笑话?”
“所以你就宁愿让我怀疑你出轨,怀疑你得了绝症,怀疑你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也不愿意告诉我,你其实是在写小说?”
我的质问,像一把把刀子,扎向他。
他也愣住了。
“你……你都怀疑这些了?”
“不然呢?”我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你每天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房门反锁,你让我怎么想?林舟,你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天天晚上睡不着,我甚至……我甚至在你书房里装了监控!”
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林舟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愤怒,羞耻,委屈,失望……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都爆发了。
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十五年的委屈,这几个月的煎熬,仿佛都要在这一刻,流尽。
我哭得撕心裂肺。
林舟慌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我身边。
“陈静,你别哭……你别哭啊……”
他想来扶我,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他语无伦次地道歉。
我哭了好久,直到嗓子都哑了,才慢慢停下来。
我抬起头,看着他。
“林舟,我们……离婚吧。”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反而平静了。
不是因为他写小说。
而是因为,我发现,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最基本的信任。
他宁愿活在自己的秘密世界里,也不愿意向我敞开一道门缝。
我用尽各种方法,甚至用上了监控这种卑劣的手段,才窥见了他的一角。
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思?
“不!”林舟的反应,比我想象中激烈得多,“不离婚!陈静,我不同意!”
“为什么?”我看着他,“你守着你的‘糖心小宝贝’,我过我的日子,我们互不干涉,不好吗?”
“不好!”他蹲下来,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陈静,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我不该让你胡思乱想。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婚。”
“那你想怎么样?”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在组织语言。
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开口。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说,两年前,他负责的一个大项目出了重大事故。
虽然主要责任不在他,但他作为项目负责人,还是受到了处分,奖金全扣,晋升也泡了汤。
那段时间,他压力大到整夜整夜地失眠。
他不敢告诉我。
他觉得,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能干、可靠、无所不能的形象。
他不想让我看到他失败、狼狈的样子。
每天下班回家,看着我和乐乐,他都要强打起精神,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有一天晚上,他睡不着,在网上乱逛,无意中点进了一个小说网站。
他看到了一本小说,就是那种很无脑的霸总文。
他抱着打发时间的心态看了几章。
看着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那个世界里,没有复杂的工程参数,没有推卸责任的同事,没有苛刻的上司。
只有简单粗暴的爱恨情仇,和为所欲为的男主角。
那是一种彻底的,不讲道理的放松。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能不能也写一个?
于是,他就注册了一个账号。
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取了一个和他本人风格迥异的笔名。
“糖心小宝贝”。
他开始在深夜,偷偷地写。
把白天不敢发泄的压力,不敢表露的情绪,全都写进了那个虚构的世界里。
他笔下的霸道总裁,其实是他自己的反面。
他越是在现实中压抑、克制,那个顾少霆,就越是张扬、霸道、随心所欲。
他把所有对生活的美好幻想,都寄托在了小说里。
他没想到,随便写写的东西,竟然有人看。
还有人给他留言,催他更新。
他第一次,在工作之外,找到了成就感。
那种感觉很奇妙。
他成了一个“大大”,有了一群追着他喊“宝贝”的“小可爱”。
他开始认真起来。
他去研究网文的套路,去分析读者的喜好。
他会因为一个情节没写好而苦恼,也会因为一句夸奖而开心一整天。
深夜的书房,成了他的避难所。
键盘敲击声,是他唯一的发泄。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歉意,“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觉得太……太幼稚,太丢人了。我怕你觉得我疯了,不务正业。”
“我越是陷进去,就越是不敢说。后来,小说上了架,有了稿费,我更不敢说了。我怕你觉得我藏私房钱。”
“我每天都在想,该怎么跟你坦白。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就这么拖了两年。”
“对不起,陈静。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比我们过去一年说的话加起来都多。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的那股愤怒,不知不觉,消散了很多。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好笑。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工程师,也不是那个让我恨得牙痒痒的骗子。
他只是一个,用一种笨拙的方式,给自己找了个树洞的中年男人。
他把自己的软弱和不堪,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然后套上一个坚硬的外壳,假装刀枪不入。
而我,作为他最亲近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到底是谁的错?
是他的错,他不该隐瞒。
但,难道我就没有错吗?
这十五年,我习惯了他的沉默,也习惯了我们之间的相敬如宾。
我享受着他带来的安稳,却从未想过去探究,他那张平静的面孔下,到底藏着怎样的波澜。
我们都以为,婚姻就是搭伙过日子。
却忘了,再牢固的伙伴关系,也需要交流。
“你的小说……很多人看吗?”我突然问。
林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还……还行。在网站的月票榜上,排前十。”
“能赚多少钱?”我又问。
这个问题,似乎比上一个更让他难以启齿。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比了个手势。
“每个月……大概这么多。”
我看着他的手指。
心里估算了一下那个数字。
比他当工程师的工资,还要高。
我突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一边笑,一边捶他。
“林舟,你真是个天才!”
“你放着这么大一笔钱,不告诉我,自己偷偷摸摸吃泡面?”
“你知道我为了省几块钱,买菜都要货比三家吗?”
“你这个败家子!”
我哭笑不得。
林舟被我打得连连后退,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我错了……以后稿费都给你管。”
“都给我?”
“都给你!”他点头如捣蒜。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从他什么时候开始写,写了些什么,遇到了什么瓶颈,一直聊到天快亮了。
我第一次,走进了他的秘密花园。
那里面,没有不堪的背叛,只有一个笨拙而真诚的,属于“糖心小宝贝”的,粉红色少女梦。
我让他打开小说给我看。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屏幕上那些让我脚趾抠地的文字。
“男人的气息,带着罂粟般的危险,铺天盖地地将她笼罩……”
“她倔强地咬着下唇,‘顾少霆,你就算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我笑得浑身发抖。
“林舟,你都是从哪学来这些话的?”
林舟的老脸又红了。
“……艺术加工。”
“那这个女主角,是不是有我的影子?”我指着屏幕上那个“倔强、善良、像小鹿一样”的女主角问。
林舟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他说,“扎着个马尾辫,眼睛大大的,谁跟你说话都脸红。”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原来,他还记得。
我还以为,他早就忘了。
“那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后来,你就变成了……母老虎。”
我愣了一下,然后一拳捶在他背上。
“林舟!”
他“哎哟”一声,却笑了。
是那种,很久违的,轻松的笑。
我也笑了。
天亮了。
窗外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我们俩,像两个偷说了一晚上悄悄话的孩子,眼睛里都带着血丝,却毫无困意。
“那个……监控……”林舟犹豫着开口。
“我明天就拆了。”我说,“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你的小说,必须第一个给我看。我要当你的首席vip读者兼……评论官。”
“好。”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还有,”我补充道,“不许再吃泡面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好。”
那天之后,我们的生活,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林舟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工程师。
我还是那个为柴米油盐操心的家庭主妇。
但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消失了。
晚上,他还是会去书房。
但门,不再反锁。
有时候,我会给他端一杯热牛奶进去。
他会摘下耳机,对我笑笑。
我会凑过去,看一眼他的屏幕。
“哟,‘糖心小宝贝’大大,今天卡文了?”
他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这个女二号太讨厌了,我在想怎么让她快点下线。”
“这还不简单?”我坐下来,开始以我看了二十年八点档的资深经验,给他出谋划策。
“让她得绝症,或者被车撞失忆,再不然,就让她发现,她其实是男主角同父异母的妹妹……”
林舟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在本子上飞快地记下来。
“老婆,你真是个天才!”
周末,乐乐回来。
我把这件事,用一种比较委婉的方式,告诉了他。
乐乐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他没有嘲笑,反而一脸崇拜地看着他爸。
“爸,你太牛了!‘糖心小宝贝’是你?我同桌天天追你的小说,还给我安利过!”
然后,他掏出手机,当着我们的面,给他爸的小说,打赏了一个“深水鱼雷”。
“爸,加油更新!我给你众筹寄刀片!”
林舟的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只能尴尬地咳嗽两声。
“好好学习,别看这些没营养的。”
一家人,笑作一团。
我突然发现,那个曾经让我觉得乏味无趣的家,又重新变得生动起来。
林舟的小说,越来越火。
他甚至去参加了网站的年会。
回来后,他兴奋地告诉我,他见到了很多传说中的“大神”。
“他们都好年轻,”他感叹道,“还有好几个是女大学生。就我一个,是四十几岁的大叔。”
“大叔怎么了?”我白了他一眼,“大叔写的霸总,才有生活阅历,才叫迷人。”
他嘿嘿地傻笑。
后来,他的小说要出版,还要改编成网剧。
他拿到了第一笔巨额的版权费。
那天,他下班回来,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密码是你的生日。”
“干嘛?”我问。
“你不是一直想开个花店吗?”他说,“别总是在阳台上折腾那几盆花了,去租个店面,做你想做的事。”
我拿着那张卡,手有点抖。
开个花店,是我年轻时的梦想。
后来,结婚,生子,这个梦想,就被我埋在了柴米油油盐里,再也没敢提起过。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没想到,他还记得。
“林舟……”我鼻子一酸。
“去吧。”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有些笨拙,却很温柔,“以后,我养你啊。”
我看着他。
他眼角的皱纹,好像比以前多了。
鬓角的白发,也藏不住了。
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英挺的青年。
他是个会因为卡文而薅头发,会因为读者的差评而沮丧,会给自己的小说主角起名叫“顾少霆”的中年男人。
他有很多缺点。
他不浪漫,不懂情趣,甚至有点迟钝。
但他会记得我年轻时的梦想。
他会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努力地,想要让我开心。
这就够了。
我的花店,开在了离家不远的一条安静的街道上。
生意不好不坏。
更多的时候,是我自己坐在店里,修剪着花枝,闻着满屋的芬芳,看窗外人来人往。
林舟的书,也终于完结了。
结局是,霸道总裁和他的契约甜妻,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很俗套。
但读者们很喜欢。
她们在评论区里,哭得稀里哗啦。
“呜呜呜,我的顾少霆和小念终于圆满了!”
“宝贝大大,谢谢你给了我们一个这么完美的童话。”
林舟把手机递给我看。
我看着那些评论,笑了笑。
“她们不知道,这个童话的作者,为了写大结局,熬了三个通宵,愁得头发都多白了好几根。”
“值了。”林舟说。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陈静,我们……开个新坑吧?”
“写什么?”
“就写……一个循规蹈矩的工程师,和一个开花店的母老虎的故事。”
“滚。”我笑骂道。
阳光,透过花店的玻璃窗,暖暖地洒在我们身上。
我想,婚姻是什么呢?
大概就是,一台用了很久的旧冰箱。
它也许制冷效果不再那么强劲,不再能让食物永远保鲜。
但你会发现,在冰箱的某个角落里,藏着一罐对方偷偷为你留下的,你最喜欢口味的果酱。
你打开它,尝一口。
还是那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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