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淑琴,今年68。
老伴儿走了快十年了。
我自己一个人住,在城南的老房子里。两室一厅,敞亮。
退休金不高不低,一个月六千块,以前当老师攒下的。
一个人过,这笔钱,绰绰有余。
我把日子过得挺明白。早上五点半起,去公园里跟着老姐妹们打一套八段锦。回来给自己做早饭,一碗小米粥,两个菜包子。
上午收拾屋子,给阳台上十几盆花浇水,修剪枝叶。
中午简单吃口面,睡个午觉。
下午要么去老年活动中心写写字,要么就戴上老花镜,看会儿书。
老张在的时候,总说我这人,就是个操心的命,闲不住。
现在他不在了,我更得把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不然,那股子空落落的劲儿,能把人吞了。
女儿叫静静,在城东上班,嫁得不错。女婿浩宇,在一家什么科技公司当主管,挣得不少。
小两口前几年摇号,中了城东一个新楼盘,一百三十多平的大三居,装修得跟电视里一样。
外孙乐乐今年五岁,聪明,就是有点皮。
上周三,静静给我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那头的声音就带着一股子疲惫。
“妈,你这周末有空吗?”
我正在给我的宝贝君子兰擦叶子,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停。
“有空啊,怎么了?你声音怎么这么哑?”
“嗨,别提了。乐乐感冒了,发烧,我和浩宇轮流请假带他去医院,折腾了两天,俩人都快累趴下了。”
我心里一紧。
“严重吗?医生怎么说?”
“就病毒性感冒,让回家多喝水多休息。可这小祖宗,病了就黏人,一步都不能离开。我这手上还有个项目要赶,浩宇也忙得脚不沾地。”
静静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胸口深处硬挤出来的。
“妈,你要是方便,能不能过来住几天,帮我们搭把手?等乐乐好了,或者我们忙过这阵儿,您再回去。”
我几乎没有犹豫。
“行啊,当然行。我过去,你跟浩宇也能喘口气。乐乐生病了,我也担心。”
“太好了妈!那你收拾收拾,我周五下班让浩宇顺路去接你。”
“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坐地铁过去,方便。”
“别,大包小包的,挤地铁多累。就这么定了啊,妈,我先挂了,要去开个会。”
电话挂了。
我拿着抹布,看着君子兰油亮的叶子,心里头,忽然就热乎乎的。
被需要的感觉,真好。
我开始盘算要带些什么。
给乐乐带他最爱吃的我做的小肉丸,多做点,冻在冰箱里。
再带上我新买的艾草包,他感冒了,给他泡泡脚,去去寒气。
静静和浩宇工作忙,肯定不好好吃饭,我得给他们带点我晒的干菜,炖汤喝。
还有我自己的换洗衣物,睡衣,洗漱用品……
这么一想,零零碎碎还真不少。
周五下午,浩宇的车准时停在我家楼下。
是一辆黑色的SUV,擦得锃亮。
我提着一个大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下了楼。
浩宇赶紧下车,接过我手里的箱子,脸上带着客气的笑。
“妈,您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我拍了拍双肩包:“都是吃的。给你们改善改善伙食。”
浩宇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把箱子放进后备箱。
车子开动,驶离我熟悉的老城区。
窗外的景象慢慢变化,低矮的居民楼和路边的大槐树,变成了高耸的玻璃幕墙和设计感十足的广告牌。
一个小时后,车子驶入一个漂亮得像公园的小区。
静静家在17楼。
电梯是刷卡才能上的,速度很快,几乎没什么感觉就到了。
门一开,静静就迎了出来。
她看起来确实很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头发也有些乱。
“妈,你可来了!”她接过我背上的包,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心里一暖。
“乐乐呢?”
“在房间里睡着呢,刚吃了药。”
浩宇把我的行李箱推进客房,然后就一头扎进了他的书房。
“妈,你先坐,喝口水。浩宇他还有点工作要处理。”静静给我倒了杯水。
我打量着这个家。
上次来,还是他们刚搬家的时候。
装修是那种很流行的“极简风”,大白墙,原木家具,没什么多余的摆设。
客厅很大,但沙发上、地毯上,零散地扔着乐乐的玩具,还有一个打开的快递盒子。
茶几上放着几个外卖餐盒,没来得及扔。
嗯,是有点乱。
年轻人忙,可以理解。
我把带来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静静,这是我给乐乐做的小肉丸,你放冰箱冻起来,吃的时候拿出来蒸一下就行。”
“这个干豆角,炖排骨最好吃了。”
“还有这个艾草包,晚上给乐乐泡泡脚。”
静静看着我从包里掏出一样又一样东西,眼神里有点感动,又有点说不出的复杂。
“妈,你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嘛。我们这儿什么都能买到。”
我笑了笑:“外面买的,哪有自己做的干净、放心。”
这是我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的执念。
我把东西归置好,卷起袖子,准备收拾一下这个家。
“静静,你歇会儿去,我把这儿收拾收拾。”
“别了妈!”静静赶紧拦住我,“不用你动手,我待会儿收拾就行。你坐了一路车,快歇着吧。”
她把我按在沙发上,又给我开了电视。
电视里放着什么综艺节目,明星们在哈哈大笑。
我看不进去。
我看着静静走进厨房,把那几个外卖盒子扔进垃圾袋,又用湿巾擦了擦茶几。
她的动作很快,甚至有些敷衍。
我知道,她有她的标准。
而我,也有我的。
晚上,乐乐醒了。
小孩儿发着烧,小脸红扑扑的,蔫蔫的。
看见我,他眼睛一亮,哑着嗓子喊:“外婆。”
我心疼坏了,赶紧过去摸摸他的额头。
“哎哟,还烫着呢。乐乐乖,外婆给你做了好吃的。”
晚饭,我没让静静插手。
我用带来的食材,做了四菜一汤。
清蒸鲈鱼,番茄炒蛋,干豆角炖排骨,一盘清炒小油菜,还有一个萝卜丝汤。
都是他们以前在家时爱吃的。
我把饭菜端上桌,心里挺有成就感。
浩宇也从书房出来了。
他闻了闻,夸张地说:“哇,好香啊!妈,辛苦您了。”
我摆摆手:“一家人,说什么辛苦。快吃吧,趁热。”
乐乐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汤。
静静和浩宇倒是吃了不少。
只是,他们的吃饭习惯,让我有点……不适应。
静静一边吃,一边拿着手机回消息,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
浩宇则打开了电视,看起了财经新闻,筷子在盘子里扒拉两下,眼睛却没离开过屏幕。
一顿饭,安安静静。
没有人交流。
跟我家饭桌上的气氛,完全不一样。
以前老张在的时候,我们家吃饭,是最热闹的时候。
聊聊单位的趣事,说说邻居的八卦,一顿饭能吃一个小时。
现在,只剩下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我心里有点堵。
吃完饭,我照例要去洗碗。
静静又拦住了我。
“妈,放着吧,我们有洗碗机。”
她把碗筷一股脑地塞进那个嵌在橱柜里的方盒子里,按了几个按钮,机器就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我站在旁边,看着她熟练的操作,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准备好的艾草包,也没用上。
静静说,医生交代了,发烧的时候最好不要泡脚,容易加重病情。
好吧,医生说的,总没错。
晚上,我躺在客房的床上。
床很软,陷下去一大块,我有点不习惯。我睡了一辈子的硬板床。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中央空调轻微的出风声。
我想起我自己的家。
我的卧室里,能听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偶尔还有几声猫叫。
那声音,让我觉得安心。
在这里,我有点失眠。
第二天,我起得还是很早,五点半。
天还没亮。
我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想去厨房做早饭。
客厅里一片黑暗,静悄悄的。
我不敢开大灯,摸索着进了厨房。
冰箱是双开门的,很大。
我打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
各种进口牛奶,五颜六色的果汁,包装精美的半成品,还有好几盒看起来就很贵的冰淇淋。
蔬菜,只有一小把蔫了的生菜。
我叹了口气。
我还是用自己带来的小米,熬了一锅粥。
又从冰箱里找到几个鸡蛋,想做个鸡蛋羹。
结果,打蛋的时候,声音稍微大了点。
静静的房门开了。
她睡眼惺忪地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
“妈,你怎么起这么早?”
“习惯了。我给你们熬了粥。”
静静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皱了皱眉:“现在才六点。我们一般都八点才起呢。”
她顿了顿,又说:“妈,你不用特地给我们做早饭。我早上就喝杯咖啡,浩宇吃两片面包就行。乐乐有他专门的儿童麦片。”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那碗打好的蛋液,黄澄澄的,显得有些尴尬。
“哦……好。”我低声应道。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一片好心,好像……没送到地方。
整个上午,静静和浩宇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对着电脑。
乐乐烧退了些,精神好了点,就抱着iPad,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我想陪他玩会儿积木。
“乐乐,我们来搭个城堡好不好?外婆以前最会搭了。”
乐乐头也没抬,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不要,我要看汪汪队。”
我有点无奈。
“老看这个,对眼睛不好。”
“妈妈说可以看的!”乐乐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我只好闭了嘴,坐在一旁,看着他。
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声音又吵。
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起静静小时候,我给她念故事书,她能安安静静地听一下午。
时代,真的变了。
我无事可做,就想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一下。
我找到了吸尘器,研究了半天,才弄明白怎么用。
刚把客厅吸了一半,静静从房间里出来了,大概是出来倒水。
她看到我拿着吸尘器,又是一副惊讶的表情。
“妈!你别弄了!我不是说了吗,周末阿姨会过来打扫的。”
“我看这地上挺多灰的,闲着也是闲着。”
“哎呀,你快放下吧。”静静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吸尘器,“你来是休息的,不是来干活的。我们请了钟点工,一周来两次,干净着呢。”
她把吸尘器放回储物间,动作一气呵成。
我站在客厅中央,手里空空的。
那种感觉又来了。
我像一个多余的人。
我的勤劳,我的生活习惯,在这里,都成了不合时宜的东西。
中午,他们依然没有要做饭的意思。
静静在手机上点了几下。
“妈,中午我们点个日料吧?有家三文鱼很新鲜。”
我其实吃不惯那些生冷的东西。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好,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半个小时后,外卖小哥送来了一个大纸袋。
精致的餐盒里,放着切得整整齐齐的生鱼片,颜色鲜艳的寿司。
浩宇也从书房出来了。
一家三口,围着茶几,吃得津津有味。
我夹了一片三文鱼,蘸了点酱油和芥末,放进嘴里。
一股说不出的腥气和冲鼻子的辣味,让我差点呛出来。
我赶紧喝了口水,压了下去。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我和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两代人的距离。
那是一道由不同的生活方式、消费观念、甚至是味蕾组成的,看不见的墙。
我吃了几口米饭,就说饱了。
下午,乐乐睡了午觉。
静静和浩宇还在忙。
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
阳台很大,封起来了,摆着一张舒服的躺椅。
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远处的高楼大厦,密密麻麻,像一片水泥森林。
没有鸟叫,没有蝉鸣。
只有风吹过高楼时,发出的那种“呜呜”的声音。
我觉得有点孤独。
我拿出手机,翻看我们小区业主群里的消息。
李姐在问,谁家有富余的韭菜,想包饺子。
王师傅在炫耀他今天钓到的大鱼。
张阿姨发了她们舞蹈队排练的视频,花花绿绿的扇子,舞得可好看了。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此刻在我看来,却那么亲切,那么有烟火气。
我忽然,很想我的那个小家了。
第三天,是周日。
钟点工阿姨来了。
一个看起来比我年轻不了几岁的女人,手脚麻利。
她一来,静静就彻底解放了。
她对阿姨说:“王阿姨,把床单被罩都换了,地板拖两遍,厨房和卫生间重点打扫一下。”
然后,她就拉着我说:“妈,走,我带你出去逛逛。”
我其实不想去。
商场里人多,又吵。
但我不想扫了女儿的兴,还是跟着去了。
商场就在小区不远处,很大,很亮。
里面的东西,也都很贵。
静静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家女装店。
她拿起一件连衣裙,在身上比了比。
“妈,你看这件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吊牌。
两千八。
我吓了一跳。
“太贵了。”我脱口而出。
静静笑了:“妈,这牌子就是这个价。料子好,设计也好。”
她又拿起一件上衣。
“这个你穿着肯定好看。”
我连连摆手:“我不要,我衣服多得穿不过来。”
静静不由分说,把衣服塞给我。
“去试试嘛。”
我拗不过她,只好拿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衣服是真丝的,滑滑的,穿着很舒服。
但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不像我。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师,我穿不了这么贵的衣服。
我换下衣服,走了出去。
“不好看,不适合我。”
静静有点失望:“挺好看的呀。”
“真的不要。有这钱,够咱们家吃好几个月菜了。”
我说的是实话。
静静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她没再坚持,把衣服放了回去。
接下来,她又逛了几家店,买了一双鞋,一个包。
刷卡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跟在她身后,心里五味杂陈。
女儿能挣钱,会花钱,是好事。
我应该为她高兴。
可是,我就是觉得……不踏实。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是苦过来的。
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
这种深入骨髓的消费观,可能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从商场出来,静静又带我去了一家看起来很高档的咖啡馆。
她点了一杯叫“燕麦拿铁”的东西,给我点了一杯果汁。
那一小杯咖啡,就要四十多块。
我喝着那杯甜得发腻的果汁,看着窗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静静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沉默。
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轻声说:“妈,我知道,你可能不太习惯。但现在大家都是这么过日子的。”
我看着她。
她的脸上,化着精致的妆。
手指上,做着漂亮的美甲。
她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要一毛钱买冰棍的小女孩了。
她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规则。
而我,好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我知道。”我低声说,“挺好的。”
回到家,浩宇已经点好了晚餐。
是必胜客。
一个大大的披萨,几对烤翅,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食。
乐乐看到披萨,欢呼起来。
我看着那坨铺满了芝士和各种肉的面饼,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借口说不饿,自己去厨房,下了碗清汤面。
吃面的时候,我听着客厅里他们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
那笑声,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误闯进别人家的陌生人。
这个家,窗明几净,生活富足。
可是,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
没有我熟悉的气味,没有我习惯的节奏,甚至,没有我能插得上话的话题。
第四天,周一。
静静和浩宇要去上班了。
乐乐的感冒也基本好了,可以送去幼儿园了。
早上,家里像打仗一样。
静静催着乐乐穿衣服,浩宇在卫生间里刮胡子。
我做了早餐,小米粥和蒸饺。
他们依然没时间吃。
静静抓起一个包就往外冲,路过厨房时对我说:“妈,我们走了!午饭你自己解决啊,或者点外卖,我手机上给你绑了亲情号。”
浩宇也跟着出来,对我点点头:“妈,我们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早餐,心里空落落的。
我一个人,吃完了早饭。
然后,我开始了这个家里,我唯一能做,也唯一被允许做的事情。
等待。
我把家里又重新打扫了一遍。
用我自己的方式。
我把沙发上的靠枕拍得蓬松,摆得整整齐齐。
我把地毯上的玩具,一个个捡起来,放进玩具箱。
我用抹布,把每一片家具都擦得一尘不染。
做完这一切,也才上午十点。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我打开电视,调到我常看的戏曲频道。
咿咿呀呀的唱腔,在这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怕吵到邻居,又把声音调得很小。
中午,我没点外卖。
我学不会用那些复杂的手机软件。
我用冰箱里仅有的一点食材,给自己炒了个饭。
吃完饭,我想睡个午觉。
可是,客房的床太软了,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下午,我又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发呆。
我想起老张。
如果他还在,看到静静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反应?
他大概会比我更看不惯吧。
他那个人,比我还传统,还固执。
可是,他肯定也会为女儿感到骄傲。
想着想着,我的眼眶有点湿。
人老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
傍晚,他们陆陆续续回来了。
静静带回来一堆快递。
她拆着快递,兴高采烈地跟我展示她买的东西。
一件新衣服,一瓶精华液,还有给乐乐买的进口零食。
“妈,你看这个薯片,号称是薯片里的爱马仕,可好吃了。”
我看着那包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没说话。
浩宇回来得更晚。
他带回来一身的疲惫,和一股淡淡的酒气。
“晚上有应酬。”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就进了房间。
晚饭,又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我做的三菜一汤,在桌子上慢慢变凉。
他们似乎都累了,没什么胃口。
吃完饭,静静陪着乐乐玩了一会儿,浩宇一直在书房打电话。
到了九点多,乐乐去睡了。
静静也回房了,说明天要早起。
偌大的客厅,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感觉自己像个守夜人。
守着这个华丽,却冷清的家。
夜深了,我睡不着。
客房的隔音不太好。
我能隐隐约约听到主卧里,静静和浩宇说话的声音。
我本来不想听的。
可是,有几个词,像针一样,扎进了我的耳朵。
我听到浩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生活习惯差太多了,根本没法弄。”
“……早上五六点就起来叮叮当当,谁受得了?”
“乐乐也被她管得这不让那不让,孩子都不自在了。”
然后是静静压低了的声音,像是在辩解。
“……我妈也是好心……”
“好心?我知道是好心。”浩宇的声调高了一点,“可是,这几天家里的开销都大了一倍不止!她买的那些菜,我们根本不吃。她做的饭,也不合胃口。扔了又不好,不扔又占地方。”
“最关键的是,不方便!你没感觉吗?家里多了个人,做什么都得顾忌着,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了。”
静静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她疲惫地说:“我知道了……那怎么办?”
浩宇的声音,变得清晰而冷酷。
“等乐乐病彻底好了,就让她回去吧。以后……还是别让她来长住了。偶尔过来看看就行了。”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们直接请个育儿嫂。花点钱,省心。”
花点钱,省心。
这六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都凉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所有的付出,我所有的爱,我所有的“好心”,都只是“不方便”,是“麻烦”。
原来,我这个亲妈,还不如一个花钱请来的育儿嫂,“省心”。
我慢慢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委屈。
也不是愤怒。
是一种……很深很深的悲哀。
和一种,彻彻底底的清醒。
我明白了。
这里,不是我的家。
我只是一个,打着“亲情”旗号的,客人。
一个不受欢迎的,甚至,是让人觉得麻烦的客人。
这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五天,也就是周二。
我起了个大早。
但我没有再去做早饭。
我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重新装回了我的行李箱。
来的时候,箱子是满的,心里也是满的。
走的时候,箱子还是满的,心,却空了。
我把客房整理得干干净净,床铺得一丝不苟。
就像我从没来过一样。
七点半,他们起床了。
看到我收拾好的行李箱,静静愣住了。
“妈,你这是干什么?”
我笑了笑,那笑容,可能比哭还难看。
“静静,乐乐病也好了,你们也开始正常上班了。我该回去了。”
“我家里的花,好几天没浇水了,怕是要了。”
我找了一个最平淡,也最无法反驳的理由。
静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愧疚。
“妈,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你再住两天吧。”
我摇了摇头。
“不了。还是自己家住着,舒坦。”
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
我看着她,也看着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浩宇。
他的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惊讶和如释重负的复杂表情。
我什么都明白了。
静静还想再劝。
我打断了她。
“不用说了,我主意已定。你们赶紧收拾上班吧,别迟到了。”
我的坚持,让他们无话可说。
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浩宇打破了沉默。
“那……妈,我送您去地铁站吧。”
“不用了。”我拒绝了,“我自己打车回去,方便。”
我不想再坐他的车。
我不想再跟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空间,有任何多余的牵扯。
静静帮我叫了辆网约车。
等车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
乐乐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我的行李箱,问:“外婆,你要走了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
“是啊,外婆要回家了。”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我看着他天真的眼睛,心里一酸。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下次?
可能,不会再有这样兴冲冲的“下次”了。
车来了。
浩宇帮我把行李箱搬下楼。
静静跟着我,一直送到车门口。
她欲言又止。
“妈……”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我隔着车窗,对她摆了摆手。
“回去吧,上班要紧。”
车子开动了。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静静和她身后那栋漂亮的公寓楼,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很累。
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深深的疲惫。
车子穿过繁华的城东,慢慢驶向我熟悉的城南。
路边的风景,又变了回来。
高楼变成了矮房,玻璃幕墙变成了斑驳的墙皮。
路边的行道树,郁郁葱葱。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
我看到了熟悉的菜市场,看到了常去的公园,看到了楼下那个小卖部的老板,正搬着一箱啤酒。
一切,都那么亲切,那么有生活气息。
车子在我家楼下停稳。
我付了钱,自己把行李箱拖了出来。
司机师傅还想帮我,我说:“不用,我自己可以。”
我拖着箱子,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三楼,不高的。
但我今天,却觉得有点吃力。
我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熟悉的,甚至有点掉漆的木门。
门一开。
一股熟悉的,属于我自己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是阳台上花草的清香,是老木家具散发出的淡淡的气息。
我站在门口,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把这五天来积攒在胸口的郁结,全都吐了出去。
我回来了。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没有急着收拾。
我先去阳台。
我的那些花,果然有点蔫了。
我拿起水壶,仔仔细细地,给每一盆花,都浇了水。
看着它们湿润的叶片,重新焕发生机,我的心,也跟着舒展了开来。
然后,我走进我的卧室。
我睡了一辈子的硬板床,上面铺着我喜欢的纯棉床单。
我走过去,躺了下来。
身体接触到床板的那一刻,我感觉我全身的骨头,都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就是这个感觉。
踏实。
我什么都不想,就这么躺着,看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点点因为年代久远而泛起的黄渍。
可我看着,却觉得无比亲切。
下午,我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醒来时,夕阳正从窗户照进来,把屋子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我起床,走进厨房。
打开我的冰箱。
里面有我昨天出门前买的,新鲜的青菜和豆腐。
我给自己做了一碗最简单的,青菜豆腐汤。
又热了两个馒头。
我坐在我的小餐桌旁,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
没有手机,没有电视。
只有窗外传来的,邻居孩子们的嬉笑声。
真好。
吃完饭,我把碗洗了。
用我习惯用的那块丝瓜瓤,蘸着一点点洗洁精,把碗的里里外外,都擦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泡了一杯我最喜欢的茉莉花茶。
坐在我那张已经有点掉皮的旧沙发上。
沙发的一个角,被我家以前养的猫,挠出了一道道痕迹。
我摸着那些痕迹,心里,一片宁静。
这五天的经历,像一场电影,在我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回放。
静静的无奈,浩宇的客气,乐乐对iPad的沉迷。
那个极简却冰冷的家,那些精致却昂贵的外卖,那些我听不懂的智能设备。
以及,那句最伤人的,“花点钱,省心”。
我不怪他们。
真的。
他们没有错。
他们只是在用他们的方式生活。
那种我无法理解,也无法融入的方式。
是我错了。
我错在,高估了亲情在现代生活中的分量。
我错在,以为我的爱,可以填平代际之间的鸿沟。
我错在,一把年纪了,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付出,就能得到同等的回应。
女儿长大了,就像飞出巢的鸟,她有了自己的天空,自己的飞行轨迹。
我这只老鸟,还在用旧的方式,试图去温暖她,保护她。
结果,却只是干扰了她的飞行。
我们都爱着对方。
只是,我们的爱,已经不在同一个频道上了。
我想起了我的那六千块退休金。
以前,我觉得,这笔钱,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现在,我才真正明白它的意义。
它不仅仅是钱。
它是我的底气。
是我的尊严。
是我的自由。
它让我可以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去将就任何我不喜欢的生活。
它让我可以在我的这个小世界里,按照我自己的意愿,活得舒舒服服,体体面面。
我可以早上五点半起床,没人会嫌我吵。
我可以做我爱吃的饭菜,不用担心别人口味不合。
我可以把家打扫得一尘不染,享受这种劳动的乐趣。
我可以穿着几十块钱的布鞋,去逛菜市场,为了三毛两毛,跟小贩讨价还价。
我可以一整个下午,都用来研究我的花草,或者看一本旧书。
这种自由,这种随心所欲,是女儿那个一百三十平的大房子,给不了我的。
手机响了。
是静静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妈,你到家了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
“到了。刚吃完饭。”我的语气,很平静。
“妈……对不起。”她在那头,忽然就哭了,“我知道,你肯定生气了。我跟浩宇……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我听着她的哭声,心里,那块最硬的地方,还是软了一下。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没生气。”我说的是实话。
我只是,想明白了。
“静静,你听我说。”我打断了她的道歉,“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有我的日子。都挺好的。只是,我们不适合搅和在一起过。”
“以后,你们忙,就请阿姨。想我了,或者想吃我做的饭了,就回来看看我。这个家,门永远给你们开着。”
“至于我去你们那儿……偶尔住个一两天,行。时间长了,对你,对我,都是一种折磨。”
静静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没有再安慰她。
有些道理,她需要自己去懂。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夜色。
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我知道,有一盏灯,是属于我的。
在这个六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
它不华丽,甚至有点旧。
但是,它温暖,明亮。
它能照亮我回家的路,也能安放我这颗,已经不再年轻,却依然渴望安宁的心。
我68岁,退休金6000。
去女儿家住了五天。
我发现,金窝银窝,真的不如自己的老窝。
还是待在自己家,最好。
真的,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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