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琴,三十八岁,干保姆这行快十年了。
在林老家,我待了六年。
林老是个退休干部,八十有三,身体不算硬朗,但脑子比我还清楚。
我每个月工资八千,包吃住。在咱们这个三线小城,这算是顶天的价钱。
很多人羡慕我,说我找了个好人家,钱多,事少,雇主还是个体面人。
我通常只是笑笑,不说话。
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那八千块钱,每一分都烫手。
今天早上,我又一次动了辞职的念头。
起因是林老的儿子,林建国,凌晨五点给我打了个视频电话。
手机在枕头边嗡嗡震动,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我一个激灵坐起来,睡意全无。
屏幕上,林建国那张永远皱着眉头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严肃。
“小琴,老爷子怎么样了?”他开口就是这句,万年不变。
我揉着眼睛,把摄像头对着床上还在熟睡的林老。
“林先生,挺好的,昨晚十点睡的,一直没醒。”
“嗯。”他应了一声,像是在审阅一份报告,“药都按时吃了吧?晚上起夜了几次?我让你记在本子上的。”
我心里一阵火起。
“林先生,现在是凌晨五点。”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本子在客厅,您要我现在就去给您念一遍吗?”
他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时间观念有点问题。
“……不用了。你多上心就行。”
“我一直很上心。”
“那就好。钱不会少了你的。”
他又用这句话结尾了。仿佛这八千块钱,就是可以随时随地、理直气壮打扰我的通行证。
挂了电话,我再也睡不着。
窗外天还黑着,只有路灯透进一点昏黄的光,把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影影绰绰。
林老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鼾。
我看着他。这张脸,我看了六年。
从一开始的陌生、敬畏,到后来的熟悉、习惯,再到现在的……复杂。
我甚至比林建国和他妹妹林建红,更熟悉这张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我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高兴,什么时候是假装不在意。
我知道他想吃什么,不想听什么。
我知道他夜里会因为腿抽筋疼醒,却咬着牙不吭声,怕麻烦我。
可这些,林建国和林建红知道吗?
他们只知道,他们出了钱。
八千块。
买断了我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待命,买断了我所有的情绪和耐心,也买断了他们本该承担的责任和陪伴。
六年前,我刚来这个家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刚从上一家出来,上一家也是照顾老人,但雇主家儿子儿媳天天为钱吵架,乌烟瘴气,我实在待不下去。
经人介绍,我来了林家。
面试我的是林建国。四十多岁,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坐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像审犯人一样问了我一堆问题。
“以前在哪儿干过?”
“有没有健康证?”
“会不会做南方的菜?会不会用血压计?”
我一一回答。
他听完,点点头,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合同。
“试用期一个月,六千。转正后八千,包吃住。要求只有一个,把我爸照顾好。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
我看着“八千”那个数字,眼睛有点发直。
我儿子那年刚上初中,正是花钱的时候。我丈夫在工地上干活,收入不稳定。
这八千块,对我们家来说,是救命钱。
“行。”我几乎没有犹豫,“我签。”
林建国很满意我的爽快。
“我爸这人,以前是领导,有点脾气,你多担待。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钱方面,只要是为他好,别省。”
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兄妹俩工作忙,平时回不来,家里就全靠你了。”
我当时觉得,这家人真不错。
明事理,出手大方,要求也清晰。
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份好工作。
我太天真了。
上班第一天,我就领教了林老的“脾气”。
他坐在轮椅上,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哼了一声。
“又换人了?建国这小子,换人比换衣服还勤。”
声音洪亮,一点不像个病人。
我赶紧堆起笑脸:“林老您好,我叫小琴,以后我来照顾您。”
他眼皮都没抬:“我不用人照顾。我好得很。”
说着,他自己转动轮椅,想去够桌上的报纸。
轮椅卡在茶几腿上,动弹不得。他使劲推了几下,轮椅晃得厉害,差点翻过去。
我吓得赶紧冲过去扶住。
“林老,您小心!”
他一把推开我的手,脸涨得通红。
“走开!我不要你管!”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眼神。
倔强,愤怒,还有一丝……狼狈。
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
后来我才知道,林老半年前中风,左半边身子不太利索了,才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
他一辈子都是发号施令的人,习惯了掌控一切。
现在,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掌控不了。
这种落差,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尊严。
我开始明白,我要照顾的,不只是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
更是一个自尊心极强,内心充满失落和不甘的“老干部”。
那八千块,不好拿。
我没有硬着来。
他不要我扶,我就跟在他身后半米远,随时准备接住他。
他嫌我做的饭菜没味道,我就偷偷去问楼下的邻居,打听他以前爱吃什么口味。
他半夜不睡觉,坐在书房里看旧照片,我就给他泡一杯热牛奶,放在他手边,然后悄悄退出去。
我不跟他争辩,也不刻意讨好。
我只是把他当一个……需要被尊重的长辈。
一个月后,他终于肯让我给他喂饭了。
那天,他夹一块红烧肉,手抖得厉害,肉掉在桌上好几次。
他气得把筷子一摔。
“不吃了!”
我没说话,默默把桌子擦干净,重新夹了一块肉,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他瞪着我,嘴唇紧紧抿着。
我举着筷子,手有点酸,但没动。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大概过了一分钟,他终于张开了嘴。
我把肉喂进去。
他咀嚼着,眼睛看着窗外,没说话。
我知道,这第一道坎,我迈过去了。
林建国对我的工作很满意。
他每个月一号准时把工资打到我卡上,偶尔会多打几百,让我“买点好吃的给老爷子”。
他每次打电话来,都是那几句。
“老爷子身体怎么样?”
“钱够不够花?”
“辛苦你了,小琴。”
听起来客气又周到。
但六年了,他从来没问过我:“小琴,你怎么样?”
在他眼里,我可能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是一个价值八千块的功能。
一个会做饭、会护理、会二十四小时待命的高级家政工具。
林建红,林老的女儿,在国外定居,一年最多回来一次。
她比她哥会说话。
每次视频,都亲热地叫我“琴姐”。
“琴姐,我爸多亏有你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真是不孝。”
“琴姐,你看我爸缺什么,你直接买,我给你报销。”
“琴姐,这是我从国外带回来的护手霜,你天天干活,手都糙了。”
她总是表现得那么贴心,那么充满感激。
但她上次回来,待了三天。
第一天,陪林老吃了顿饭,拍了十几张合影,发了朋友圈,配文:“时光时光慢些吧,愿爸爸永远健康。”
第二天,拉着我去逛商场,给我和她爸买了一堆东西,花了好几万。
第三天,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
“琴姐,我爸就拜托你了。我真舍不得他,可我那边也一堆事,走不开。”
我看着她精致的妆容和微微泛红的眼睛,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我只想问她:你真的舍不得吗?
你舍不得的,或许只是那个“孝顺女儿”的名声吧。
你真的关心你爸吗?
你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晚上睡觉,必须要把床头灯开着,因为他怕黑。
你不知道,他最喜欢看的不是新闻联播,是《动物世界》,因为他说动物比人简单。
你不知道,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听过有人叫他一声“爸爸”了。
他听到的,永远是“老爷子”和“林老”。
客气,疏离,像隔着一层玻璃。
这些年,林老的身体越来越差。
先是高血压,后来又添了糖尿病。
每天要吃的药,用一个大药盒装着,五颜六色的一大把。
他的记性也开始变坏。
有时候,他会指着电视里的主持人,问我:“这丫头,是不是建红?”
有时候,他会拿着一本旧相册,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叨着一个我没听过的名字。
我知道,那是他过世多年的老伴。
有一次,半夜里,我听见他房间有动静。
我赶紧跑过去。
他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正费力地想穿裤子。
“林老,您要去哪儿?”我问。
他抬起头,眼神茫然地看着我。
“我……我要去上班。要开会了,不能迟到。”
我的心猛地一酸。
他活在了过去。
活在了那个他还是“林局长”,还需要去开会的年代。
我走过去,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林老,今天星期天,不上班。您再睡会儿吧。”
他愣愣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躺下。
从那天起,我意识到,林老需要的,可能不仅仅是生活上的照顾了。
他需要的是陪伴。
是那种能让他感到安心和熟悉的陪伴。
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他说话。
他清醒的时候,我就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讲他年轻时怎么参军,怎么在战场上负伤,怎么认识他老伴。
他讲得颠三倒四,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
但我听得很认真。
因为我知道,当一个人开始反复回忆过去,说明他的现在,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他糊涂的时候,我就顺着他的话说。
他说要去开会,我就说:“会议改期了,您再休息一下。”
他说他老伴等他吃饭,我就说:“嫂子说让您先吃,她还有点事。”
有时候,他会把我当成他的女儿林建红。
他会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建红啊,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别总惦记我,我好着呢。”
每当这时,我都会鼻子发酸。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只能拍拍他的手,说:“爸,我知道了。”
那一声“爸”,我叫得那么自然。
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开始害怕。
我害怕自己陷得太深。
我只是个保姆。
我拿钱办事。
我不该有这么多情绪。
我提醒自己,要保持距离。
林建国每次打电话来,我都会刻意强调我的“专业性”。
“林老今天血压140/90,血糖7.8,都正常。”
“按照您上次的吩咐,给他炖了鸽子汤,他喝了一小碗。”
“这是我做的护理记录,我待会儿拍照发给您。”
我想让他明白,我是在工作,不是在当他妹妹。
可有时候,情感这东西,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
有一次,我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
我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浑身发冷,头痛欲裂。
我想给林建国打电话,请一天假。
我拿起手机,又放下了。
我走了,谁来照顾林老?
他连饭都吃不上一口热的。
我挣扎着爬起来,吃了两片退烧药,戴上口罩,去给他做午饭。
我端着饭菜走进他房间。
他正坐在窗边发呆。
“林老,吃饭了。”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你病了?”
“没事,小感冒。”
“声音都这样了,还没事?”他皱起眉头,“去休息,饭我不吃了。”
“那怎么行,您有糖尿病,不按时吃饭会低血糖的。”
“我说不吃就不吃!”他把脸一扭,又犯了倔脾气。
我没办法,只好把饭菜放下,转身回了房间。
我躺在床上,越想越委屈。
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
八千块钱,真要把我的命搭进去吗?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房门响了一声。
我睁开眼,看见林老自己转着轮椅,停在我床边。
他手里拿着一个杯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水。
他还拿了两片药。
“把药吃了。”他把杯子和药递给我,语气生硬。
我愣住了。
那是我的感冒药,我放在客厅桌上的。
他竟然自己拿了过来。
从客厅到我的房间,有几步台阶。
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我看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他微微发颤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接过药,一口吞下,然后把那杯水喝得一滴不剩。
水很烫,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谢谢您,林老。”我哽咽着说。
他没看我,转动轮椅,往外走。
到了门口,他停下来,说了一句。
“以后生病了,就说。我还没老到连口饭都吃不上的地步。”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有些佝偻,又有些……高大。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动过辞职的念头。
我觉得,我和林老之间,已经不只是雇主和保姆了。
我们更像是一种……相依为命。
在这个空旷的大房子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陪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林老的身体时好时坏,但精神头还不错。
他开始依赖我。
有时候我出门买菜,超过一个小时没回来,他就会给我打电话。
电话里,他不问我为什么还不回来。
他只会问:“今天的菜价怎么样?”或者“你看到楼下老张头了吗?”
我知道,他只是想确认一下,我还在。
我也会跟他开玩笑。
“林老,您这是查岗呢?”
他就会嘴硬:“我关心一下民生不行啊?”
然后我们俩都会笑起来。
那种笑,很轻松,很温暖。
我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也挺好。
直到去年冬天。
那是我来林家的第五个年头。
林老得了一场重感冒,引发了肺部感染,住进了医院。
情况很严重,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林建国和林建红都从外地赶了回来。
病房里,一下子挤满了人。
他们兄妹俩,还有他们的爱人、孩子。
他们围在病床前,一个个表情凝重,眼圈通红。
林建国紧紧握着林老的手:“爸,您要挺住啊!”
林建红在一旁泣不成声:“爸,我对不起您……”
我站在人群外,像个局外人。
我觉得自己很多余。
这里是他们的主场。
我这个保姆,该退场了。
我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林建国叫住了我。
“小琴,你别走。”他眼圈通红,“我爸离不开你。这几天,还要辛苦你。”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到了这个时候,他想到的,还是“我爸离不开你”。
而不是,“我们离不开你”。
我留下了。
医院里,比在家里更累。
林老身上插满了管子,不能说话,不能动。
我要给他喂流食,翻身,擦洗,处理大小便。
林建红看了一眼,就捂着鼻子跑了出去。
林建国试着帮我给林老翻身,笨手笨脚,差点把管子拽掉。
最后,这些事,还是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他们能做的,就是在旁边看着,然后说一句:“小琴,辛苦了。”
“需要什么就说,别怕花钱。”
钱,钱,钱。
他们以为钱能解决一切。
林老在ICU待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我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我瘦了十斤。
但我不觉得苦。
我看着林老一天天好起来,能睁开眼睛,能对我眨眼,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他脱离危险,转到普通病房那天,医生对林建国说:
“老爷子能挺过来,真是个奇迹。你们请的这个护工,太专业了,比我们护士都尽心。”
林建国很得意,拍着我的肩膀说:“那是,我给的工资高嘛。”
我当时真想把手里的便盆扣在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
林老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
他彻底离不开轮椅了。
脑子也更糊涂了。
他开始认不出人。
有时候,他会指着林建国,问我:“这人是谁?怎么老在我家晃悠?”
林建国一脸尴尬,只能苦笑:“爸,是我,建国。”
林老一脸警惕:“我不认识什么建国。你快走,不然我报警了。”
林建国很受打击。
他待了不到半天就走了。
临走前,他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厚厚的红包。
“小琴,我爸现在这个样子,全靠你了。以后,他就是你爸,你多费心。”
“他就是你爸”。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轻松,又那么讽刺。
我捏着那个红包,感觉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
林建红也很快就回国外了。
她走的时候,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琴姐,我真不放心我爸。要不,你跟我一起出国吧,我给你办签证,工资给你加倍。”
我摇了摇头。
“林小姐,我走不开。”
“为什么?国外的条件比这里好多了。”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因为林老离不开我。他现在,只认我了。”
是的。
林老谁都不认得了。
但他认得我。
他会像个孩子一样,拉着我的衣角。
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我看电视,他就坐在旁边,哪怕电视里放的是他最讨厌的言情剧。
我做饭,他就把轮椅停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晚上,我必须要把我的房门开着,让他能看到我房间的灯光,他才肯睡觉。
他不再叫我“小琴”,也不再叫我“建红”。
他开始叫我“闺女”。
“闺女,我渴了。”
“闺女,我想吃苹果。”
“闺女,你别走。”
每一次他叫我“闺女”,我的心都会颤一下。
我知道,这是病。
是阿尔茨海默症的症状。
但我的心,还是忍不住会软。
我开始给他讲我自己的事。
讲我儿子有多调皮,成绩有多好。
讲我丈夫有多老实,多疼我。
他听不懂。
他只是看着我,咧着嘴笑。
那种笑,纯净得像个婴儿。
我给他看我儿子的照片。
“林老,你看,这是我儿子,帅不帅?”
他盯着照片看半天,突然说:“这小子,长得像我。”
我哭笑不得。
但心里,却是暖的。
我感觉,我不再是一个保姆。
我成了这个家的……一部分。
虽然这只是我的错觉。
林建国每个月依然准时打钱。
他的电话也依然准时在深夜或凌晨响起。
“老爷子睡了吗?”
“药吃了吗?”
“没什么异常吧?”
我越来越不想接他的电话。
每一次通话,都是在提醒我:我只是个拿钱办事的。
我和林老之间那点温情,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在他们兄妹眼里,我只是一个越来越好用的工具。
因为这个工具,有了“感情”。
今年开春,林老又住了一次院。
这次是因为摔了一跤,股骨颈骨折。
医生说,这么大年纪,骨折很难愈合,以后恐怕只能卧床了。
卧床,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意味着二十四小时的贴身护理。
意味着褥疮、感染、各种并发症的风险。
意味着一个人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林建国和林建红又赶了回来。
这次,他们的表情比上次更凝重。
他们没有围在病床前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
他们把我叫到走廊上,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小琴,”林建国先开口,语气前所未有的客气,“我爸现在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光靠你一个人,肯定不行了。”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再请一个保姆,跟你搭班。你白天,她晚上。工资都按你的标准开。”
林建红接着说:“是啊,琴姐,你太辛苦了。我们不能把你累垮了。钱不是问题,只要能让我爸舒服点。”
他们俩一唱一和,说得那么体贴,那么周到。
仿佛真的是在为我着想。
我看着他们。
看着林建国那张精明而疲惫的脸。
看着林建红那张保养得宜却毫无真情的脸。
六年来的所有委屈、辛酸、愤怒、不甘,在那一刻,全都涌上了心头。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们到现在,还以为问题出在人手不够。
还以为,只要花更多的钱,请更多的人,就能解决一切。
他们根本不明白,林老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
“林先生,林小姐。”
“我建议你们,不要再找保姆了。”
他们都愣住了。
林建国皱起眉头:“什么意思?不找保姆,谁来照顾?”
“你们来。”我说。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建国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小琴,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哪有时间?公司一堆事,国外也走不开。”
林建红也急了:“是啊,琴姐,我们不是不孝顺,是真的身不由己啊。我们要是能陪着,还用花那么多钱请你吗?”
“身不由己?”我冷笑一声,“林先生,你去年换了三辆车,最便宜的一辆也过百万吧?你真的忙到连看一眼你爸的时间都没有吗?”
“林小姐,你朋友圈里天天晒旅游,晒美食,晒你那条比我儿子还金贵的狗。你真的忙到一年只能回来三天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他们脸上。
他们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林建国气得嘴唇发抖,“小琴,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只是个保姆!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
“对,我只是个保姆。”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但就是我这个保姆,陪了你爸六年。”
“这六年,他过生日,是我陪他吃的长寿面。”
“他生病,是我送他去的医院。”
“他半夜害怕,是我守在他床边。”
“他现在,连你这个亲生儿子都不认识了,但他认识我!他叫我闺女!”
“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我顿了顿,感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因为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每月领八千块工资的保姆!”
“他需要的,是家!是亲人!”
“他需要的,是有人能陪他说说话,哪怕是废话!是有人能握着他的手,让他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需要的,是你们!是他自己的儿子和女儿!”
“你们以为花钱就能买来心安理得吗?你们买来的,只是更深的愧疚!”
“你们以为请越多的保姆,就是越孝顺吗?你们只是在花钱,把自己从责任里摘出去!”
“他现在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你们连这最后一点时间,都要花钱外包出去吗?”
“你们的钱,能买来他叫你们一声‘爸’‘妈’吗?能买来他临终前,拉着的是你们的手,而不是我这个外人的手吗?”
我一口气把所有的话都吼了出来。
走廊里死一般寂静。
路过的护士和病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
林建国和林建红,像两尊石像一样,僵在那里。
他们的脸上,是震惊,是羞愧,是愤怒,是无地自容。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累。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我的话说完了。”
“这个月的工资,我不要了。从今天起,我不干了。”
“你们是自己照顾,还是把他送到养老院,你们自己决定吧。”
“但别再找保姆了。”
“因为再好的保姆,也给不了他一个家。”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看到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表情,我都会心软。
我快步走出医院,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了六年的包袱。
我自由了。
我掏出手机,给我丈夫打了个电话。
“喂,老公,我辞职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辞了就辞了吧。回来,我养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我一边哭,一边笑。
像个疯子。
我以为,我和林家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三天后,林建国给我打了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沙哑。
“小琴,……你能来一下医院吗?”
我心里一紧:“林老他……”
“他没事。”林建国打断我,“他……他就是不肯吃饭。谁喂都不吃,就念叨你的名字。”
我沉默了。
“我知道,我们之前……是我不对。”林建国的声音里,竟然有了一丝恳求,“你能不能……就当帮我个忙,过来看看他。工资……工资我给你加到一万二。”
“我不要你的钱。”我冷冷地说。
“那……那你到底想怎么样?”他急了。
我想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么样。
我只是觉得,那天的爆发,像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我赌的是,他们心里,还剩下一点点为人子女的良知。
现在看来,我好像……赌输了。
他们还是想用钱来解决问题。
“小琴,”电话那头,林建国的声音软了下来,“算我求你了,行吗?”
一个四十多岁,事业有成,向来眼高于顶的男人,对我说出了“求你”两个字。
我的心,动摇了。
我不是为了他。
我是为了林老。
那个会偷偷给我拿感冒药,会把我儿子照片说成“长得像我”的老人。
我放不下他。
“……我只去这一次。”我说。
我再次走进那间病房。
林老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嘴唇干裂。
床边,林建国和林建红都在。
林建红的眼睛肿得像核桃。
林建国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他们俩看起来,都憔悴了很多。
看到我进来,林建红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拉住我。
“琴姐,你可来了!我爸他三天没吃东西了,水都喝不进,我们怎么劝都没用。”
我走到床边,俯下身,轻轻叫了一声:
“林老,我来看你了。”
林老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
他的眼神浑浊,没有焦点。
他看了我半天,嘴唇蠕动了一下。
“……闺女?”
“哎,是我。”我应着,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饿。”他说。
林建红赶紧把旁边温着的粥端过来。
“爸,吃饭,吃饭。”
林老把头一偏,不理她。
我接过碗,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林老,张嘴。”
他顺从地张开嘴,把粥吃了下去。
一勺,又一勺。
一碗粥,很快就见底了。
林建国和林建红在一旁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的表情,很复杂。
有欣慰,有失落,还有一丝……嫉妒。
喂完粥,我给林老擦了擦嘴。
他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闺女,别走。”
“我不走。”我拍拍他的手,“我陪着你。”
他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轻轻抽出手,站起身。
林建国和林建红把我送到走廊上。
“小琴,谢谢你。”林建国说,“我们……我们知道错了。”
林建红也红着眼圈说:“琴姐,你那天骂得对。我们太不是东西了。”
“我们商量了,”林建国看着我,眼神很诚恳,“我把手头的工作交接一下,以后每天下午过来陪他。建红也决定了,先不回去了,在这边租个房子,天天来医院。”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
“那……保姆呢?”
“不请了。”林建国说,“就像你说的,自己的爹,自己照顾。以前是我们糊涂,总觉得钱能搞定一切。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小琴,这里面是二十万。是你这六年的……不是,这不是工资,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感谢你这六年,替我们尽了孝。”
我没有接。
“我说了,我不要钱。”
“你必须收下!”林建国的态度很坚决,“你儿子不是要上大学了吗?就当是我们给孩子的贺礼。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就是不给我们改过的机会。”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
只有真诚和……请求。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张卡。
我需要钱。
但我知道,这张卡的意义,已经不只是钱了。
它像一个句号。
为我这六年的保姆生涯,画上了一个还算体面的句号。
也像一个开始。
为一个家庭的真正回归,拉开了序幕。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回医院。
我偶尔会从楼下邻居那里,听到一些林家的消息。
听说,林建国真的每天下午都去医院,风雨无阻。
他学会了给林老喂饭,翻身,甚至换尿布。
虽然还是笨手笨脚,但他一直在学。
听说,林建红真的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
她不再化妆,不再逛街,每天素面朝天地守在病床前。
她会给林老读报纸,讲故事,放他喜欢听的京剧。
尽管林老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任何反应。
听说,有一次,林老清醒了片刻。
他看着床边的林建国和林建红,突然问了一句:
“你们……是谁?”
林建国愣住了。
然后,他握住林老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爸,我是建国,你的儿子。”
林建红也握住另一只手,哭着说:
“爸,我是建红,你的女儿。”
“我们回来了。”
听说,林老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一滴泪。
再后来,我听说,林老走了。
走得很安详。
是在一个午后,林建国和林建红陪他晒太阳的时候。
他就像睡着了一样。
葬礼我没有去。
林建国给我发了条信息。
“小琴,我爸走了。谢谢你。是你让我们在最后的时间里,找回了做儿女的感觉。也让他,走得有尊严。”
我看着那条信息,很久很久。
然后我回了两个字。
“保重。”
我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
我拿那二十万,给我儿子交了大学的学费,剩下的,存了起来。
我没有再去做保姆。
我在家附近找了个超市收银的工作,工资不高,但每天都能回家,能陪着我丈夫和儿子。
生活平淡,但也安心。
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林老。
想起他倔强的脾气,孩子气的笑容。
想起他叫我“闺女”时,那依赖的眼神。
我不知道,我当初对林建国兄妹说的那番话,到底是对是错。
我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的家事?
我只是觉得,孝顺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用金钱衡量的选择题。
它是一种本能。
是一种无论你多忙,多累,多身不由己,都会在心底里保留的牵挂。
它不是写在朋友圈里的漂亮话,也不是塞到保姆手里的红包。
它是你愿意花时间,去听一个老人颠三倒四的讲述。
是你愿意弯下腰,去处理那些污秽和不堪。
是你愿意握住那双干枯的手,告诉他,别怕,有我。
这六年,我赚了五十多万。
我用我的时间和青春,换来了我家庭生活的安稳。
但我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我失去了很多陪伴我儿子的成长瞬间。
我失去了作为一个妻子,和我丈夫分担辛劳的机会。
我成了一个家庭的“影子成员”,却在自己的家庭里,成了一个缺席者。
值不值得?
我问了自己很多遍。
也许,生活本就没有值不值得。
只有愿不愿意。
我愿意为了我的家,去付出这一切。
就像我最后希望林建国他们,也愿意为了他们的家,去付出那一点点时间。
现在,我常常会想。
如果有一天,我也老了,动不了了。
我希望我的儿子,会怎么对我?
是给我一笔钱,请一个最好的保姆?
还是会推掉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会议,回家陪我吃一顿饭?
我希望是后者。
我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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