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李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给我的那几盆宝贝绿萝浇水。
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嗡嗡作响,像只被关在玻璃罐里的垂死蜜蜂。
我丈夫老周,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头也没抬地喊:“李静,你电话。”
我“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用小喷壶给最后一片叶子也沾上水珠,看着那水珠颤巍巍地挂在叶尖,晶莹剔剔,就是不掉下来。
我就是不想接。
不用看也知道,这世上能让我产生这种生理性抗拒的电话,除了李娟,不做第二人想。
我和她,准确地说,已经有五年没联系了。
这是我们第二次断绝往来。
第一次是在我结婚的时候,第二次是她儿子高飞要创业那年。每一次,都闹得鸡飞狗跳,颜面尽失。
手机还在执着地响。
老周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眉头立刻拧成了个疙瘩。
“是你姐。”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警惕。
我放下喷壶,擦了擦手,慢悠悠地走进客厅。
“挂了呗。”我说。
“这都打第三遍了。”老周把手机递给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估计又有什么幺蛾子。”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
划开接听键,我没出声。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点试探和刻意的热情。
“喂?是小静吗?”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嗯。”
“哎呀,你这电话可真难打啊,我还以为你换号了呢。”李娟的语气夸张得像是舞台剧演员。
我心里冷笑,换号?我倒是想,换个号,把你们这些陈年旧账都甩得一干二净。
“有事?”我问,一个多余的字都懒得说。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没事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叙叙旧了?”
我差点笑出声。
叙旧?我们之间除了旧怨,还有什么旧可叙?
“你要是就为了叙旧,那挂了吧,我这儿忙着呢。”
“哎,别别别!”她立刻急了,终于撕下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有事,有正经事!”
我就知道。
“说。”
“那个……我们家高飞,要结婚了。”
高飞,我外甥。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模样,瘦瘦高高,见了我总是怯生生地喊一声“小姨”。
一晃,都要结婚了。
时间过得真快。
“哦,恭喜。”我的语气平淡无波。
“就一个‘恭喜’就完了?”李娟的声音拔高了八度,那种熟悉的、带着指责和不满的调调又回来了。
我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来了,开始了。
“那不然呢?我给你放一挂鞭炮庆祝一下?”
“李静!你怎么还是这个死样子?我是你姐!你外甥结婚,你就这个态度?”
“李娟,我什么态度,你心里没数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到底想干嘛?”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我知道,她正在气头上。
她这辈子,最恨别人不给她面子,尤其是我。
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是把气强压了下去,声音又软了下来,带着点讨好,甚至是一丝……谄媚。
“小静啊,你看,高飞结婚,这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对不对?”
“嗯。”
“当小姨的,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
“要多少钱,你直说。”我开门见山。
跟她打交道,兜圈子是纯粹浪费时间。
“钱……钱肯定是要给的。”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你现在条件好,住大城市,开好车,你外甥结婚,这红包小了,你脸上也挂不住,是不是?”
我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我知道,钱,恐怕只是个开胃菜。
“我们这边呢,亲姨,关系好的,怎么也得给个两万块钱吧。你呢,肯定不能跟他们一样,你得是独一份的。你看……五万,怎么样?”
五万。
我心里冷哼一声。
狮子大开口,是她一贯的风格。
高飞是我外甥不假,但我和李娟已经五年没说过一句话,她一开口就是五万,真把我当提款机了。
“再说吧。”我敷衍道。
“什么叫再说啊!这事儿还能再说吗?下个月就办婚礼了!”她又急了。
“知道了。”我说,“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
“有有有!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她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兴奋。
“小静,我听说……你去年是不是换了辆新车?”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又怎么样?”
“什么牌子的?是不是挺好的车?”
“奥迪A6。”我不情不愿地吐出几个字。
“哎哟!奥迪A6!那可是好车啊!”李娟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一种让我极度不适的算计,“黑色的?”
“嗯。”
“太好了!太好了!”她连声说道,那兴奋劲儿,仿佛那车是她买的。
我皱着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
“李娟,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静,你看啊,高飞结婚,这婚车队伍得有排面,是不是?女方家那边特别看重这个。我们这小地方,好车不多,来来回回就那么几辆,都看腻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所以呢?”我的声音已经冷得像冰。
“所以……所以小姨,你能不能……把你的那辆奥迪A6,开回来,给我们家高飞当头车?”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
荒谬。
震惊。
然后是滔天的怒火。
我拿着手机,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老周看我脸色不对,凑了过来,用口型问我:“怎么了?”
我对着他,一字一顿地,用口型说出了两个字:“借车。”
老周的眉毛瞬间竖了起来。
“李静?小静?你在听吗?喂?”电话里,李娟还在喋喋不休,“你想想,你开着奥迪回来,多有面子!你外甥的婚礼,头车是你这个小姨的豪车,女方家看了都得高看咱们家一眼!你这个小姨,当得也体面!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气得都笑了。
“李娟。”
“哎,在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或者你疯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反问,“我给你五万块钱红包,你还不知足,还要我给你开几百公里,把我的新车给你儿子当婚车?给你挣面子?你配吗?”
最后三个字,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积压了五年的怨气,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李静!你混账!”李娟也撕破了脸,在电话那头尖叫,“我是你亲姐!让你帮个忙怎么了?一辆破车而已,你至于吗?你现在有钱了,了不起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是不是?你别忘了你从哪儿出来的!没有这个家,哪有你的今天!”
又是这套说辞。
永远是这套道德绑架的说辞。
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我今天的一切,跟你,跟那个家,没有一分钱关系。”我冷冷地说,“是我自己一分一分挣出来的。李娟,我告诉你,车,不可能。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你儿子的婚礼,我人也不会到。从今往后,你别再给我打电话。”
说完,我没等她再骂回来,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气得浑身发抖。
老周给我倒了杯温水,拍着我的背。
“别气了,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我灌了一大口水,胸口还是堵得慌。
“她怎么能想得出来?她怎么有脸说得出口?”我喃喃自语,“我们都五年没联系了啊!”
“对她来说,五年和五天没区别。”老周一针见血,“只要她有需要,你就是她亲妹妹。一旦你拒绝,你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是啊。
我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我们的第一次决裂,不就是因为她那该死的、比天还大的面子吗?
那年我结婚,刚工作没几年,和老周俩人凑了点钱,准备在城里安家,手头紧得不行。
婚礼办得极其简单,就请了双方最亲近的几桌亲戚。
我妈带着李娟一家三口,提前一天到了。
李娟一进我们租的两居室,脸就拉得老长。
“小静,你就住这儿啊?也太小了吧。”
“以后会换大的。”我尴尬地笑笑。
“婚礼在哪儿办啊?”
“就在楼下那个饭店,订了五桌。”
“五桌?”她眼睛瞪得像铜铃,“你打发叫花子呢?我结婚那会儿,可是摆了二十桌!整个镇子的人都来了!”
我忍着气,说:“我们刚起步,没那么多钱。”
“没钱?”她冷笑一声,“没钱你结什么婚?在城里找了个婆家,就忘了本了?连婚礼都办得这么寒酸,你让咱爸妈的脸往哪儿搁?”
我气得说不出话。
老周出来打圆场:“姐,我们以后会补办的。”
李娟斜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以后?以后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小静,我跟你说,这女人一辈子就一次婚礼,你可不能这么委屈自己。也是,找的男人没本事,也只能这样了。”
这话像一根刺,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还没来得及发作,她又拉着我的手,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小静,你看,你结婚,我这个当姐的,大老远跑来,你是不是得给我准备个礼物?”
我愣住了。
“什么礼物?”
“我早就看好了,就你们这儿商场里,那家金店,有条金项链,不粗,也就二十来克,一万多块钱。你给我买了,我明天戴着出席你的婚礼,给你撑场面,怎么样?”
一万多。
那时候,我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千块。
我看着她那张理所当然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姐,我没钱。”
“又没钱!”她猛地甩开我的手,“李静,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不想我好,不想娘家人沾你的光,是不是?”
“我真没钱!”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行,你行!”她指着我的鼻子,“你给我等着!”
第二天,我的婚礼。
司仪在台上热情洋溢地介绍:“下面,有请新娘的姐姐,李娟女士,上台为新人送上祝福!”
李娟穿着一身鲜红的连衣裙,扭着腰上了台。
她接过话筒,清了清嗓子,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
“大家好,我是新娘的姐姐。今天我妹妹结婚,我这个当姐姐的,特别高兴。想当年啊,我们家虽然穷,但也是砸锅卖铁供她读书,才有了她的今天。现在,她出息了,在城里嫁人了,我们全家都为她骄傲。”
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和哭腔。
“可是啊,人出息了,有时候就容易忘本。我们这些穷亲戚啊,想沾点光都难。她结婚,我这个当姐的,什么礼物都没收到。不是我贪图什么,就是觉得……这心里啊,有点凉。”
台下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有鄙夷,有看热闹的。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妈在台下急得直跺脚,老周的父母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
那场婚礼,成了我一辈子的噩梦。
婚礼一结束,我就跟她大吵了一架,把她送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从那以后,我们整整八年,没有联系。
那是第一次。
后来,是我妈,以死相逼,说我们俩再不和好,她就从楼上跳下去。
我妥协了。
我和李娟,在老家那张熟悉的饭桌上,吃了一顿尴尬无比的“和解饭”。
我以为,人总是会变的。
八年过去了,她也吃了些苦,应该会懂事一些吧。
我太天真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和好之后没多久,她就又找上了我。
那时候,我已经和老周换了现在这套大三居,也买了第一辆车,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她带着高飞来的,说是让孩子来见见世面。
住了没两天,她就露出了真实目的。
“小静,你看,高飞也大了,不能总在小地方待着,没出息。他寻思着,想跟你姐夫学,也搞个装修队。”
“挺好的啊。”我说。
“好是好,就是……这启动资金,差了点。”她搓着手,一脸为难。
“差多少?”
“不多,也就……二十万。”
我心里咯噔一下。
“二十万?”
“是啊。买工具,租门面,还得请几个师傅,前期垫资,没二十万根本转不起来。”她算得头头是道。
我看了看旁边低着头玩手机的高飞,问他:“高飞,你自己怎么想的?”
高飞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我……我觉得能行。”
“你懂装修吗?你知道去哪儿找活儿吗?你有熟悉的工人吗?”我一连串地问。
他被我问住了,支支吾吾地说:“可以……可以学嘛。”
我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李娟在背后撺掇的。
她看着我过得好,眼红了,也想让自己儿子一步登天。
“姐,这事儿不靠谱。”我直截了当地说,“做生意不是过家家,二十万不是小数目。高飞没经验,没人脉,这钱投进去,大概率是打水漂。”
李娟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你就是不想借钱,对不对?”
“我不是不想借。”我耐着性子解释,“我是觉得风险太大了。这样吧,我给高飞两万块钱,让他先去找个靠谱的装修公司,从学徒干起,踏踏实实学两年技术,积累点经验。如果两年后,他还想自己干,到时候我再支持他。”
这本是真心实意的建议。
可到了李娟耳朵里,就全变了味。
“两万块?你打发要饭的呢?”她尖叫起来,“李静,你现在是真有钱了,也真心狠了!二十万对你来说算什么?你就是见不得我们家好!你就是怕我们家起来了,超过你!你个白眼狼!”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那一次,我连吵都懒得吵了。
我直接把他们的行李扔出了门外。
“滚。带着你的儿子,马上滚。”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第二次断绝往来。
直到今天,这个电话。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翻涌,我只觉得一阵阵地反胃。
老周叹了口气:“这都多少年了,她还是一点没变。”
“她不会变的。”我斩钉截铁地说,“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只有她的面子。”
“那现在怎么办?真不去?”
“去干什么?去给她当猴耍吗?”我冷笑,“我说了,钱不给,车不借,人不去。”
我以为,话说得这么绝,李娟应该会死心了。
我又一次低估了她的脸皮厚度。
第二天,我妈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小静啊,你姐都跟我说了。”我妈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责备,“你怎么能那么跟你姐说话呢?她是你亲姐啊!”
“妈,她提的那是什么要求?您觉得合理吗?”
“不就是借个车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开回来,让你外甥风风光光结个婚,不是挺好的事吗?还能让你姐在亲家面前抬起头来。”
“为了她的面子,我就得搭上我的车,我的时间,我的精力?妈,这不是借个东西那么简单,这是原则问题。”
“什么原则不原则的!一家人,讲什么原则!你现在日子过好了,就不能拉扯一下娘家吗?你姐从小就让着你,你都忘了?”
我气得想笑。
让着我?
她从小抢我的新衣服,抢我的零食,在爸妈面前告我的黑状,这叫让着我?
我妈的记忆,永远是经过她自己美化和筛选的。
“妈,当年的事,我们不提。就说现在,她凭什么认为,在她那样对我之后,我还会毫无芥蒂地帮她?”
“哎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嘛!姐妹哪有隔夜仇?她也是一时糊涂。你就当可怜可怜她,她这辈子也不容易……”
又是这套说辞。
我打断她:“妈,她不容易,我就容易吗?我结婚的时候,她是怎么在我的婚礼上羞辱我的,您忘了吗?我不想再经历一次。”
“那都多少年了,你还记着!你这孩子,心眼怎么这么小!”
“对,我心眼就是小。这事儿没得商量。您要是为这事儿打电话,以后就别打了。”
我挂了电话,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李娟这一招,叫“曲线救国”。
她知道直接说服不了我,就搬出了我妈。
我妈是我唯一的软肋。
我虽然嘴上强硬,但心里终究还是不好受。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手机成了热线电话。
先是我的二舅打来:“小静啊,你姐的事我听说了。你看,大家都是亲戚,能帮就帮一把嘛。你那车放着也是放着,对不对?”
然后是我的三姨打来:“静啊,你可不能这么绝情啊。你姐都快被亲家那边逼疯了,就指望你这辆车撑场面了。你要是不借,她以后在婆家怎么做人啊?”
甚至连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叔都给我发来了微信语音,苦口婆心地劝我“以大局为重”。
李娟把我们老家那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运用到了极致。
一时间,我成了整个家族的罪人。
一个为富不仁、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眼不见心不烦。
老周看着我,忧心忡忡:“这也不是个办法啊。你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我不在乎。”我说,语气却有些底气不足。
我知道,我在乎。
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得逞。
我不想再被这种以“亲情”为名的绑架所控制。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本能地想挂断,但鬼使神差地,我接了。
“喂?”我的声音充满了戒备。
“……是小姨吗?”
一个年轻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男声。
我愣了一下。
“你是……高飞?”
“嗯,小姨,是我。”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他打电话来,是想当说客,还是想干什么。
“小姨,对不起。”他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意外。
“对不起什么?”
“为我妈的事,给您添麻烦了。”他的声音很诚恳,“我……我都知道了。她给您打电话,又让所有亲戚给您打电话。对不起,真的。”
我没想到他会道歉。
在我印象里,他一直是个被李娟宠坏了的、没什么主见的孩子。
“你不用替她道歉。”我说,语气缓和了一些。
“不,我必须道歉。”他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我妈一个人在瞎折腾。我跟她说了好几次,让她别再烦您了,她不听。”
“那你……也想要我的车吗?”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小姨,我说实话。”高飞的声音有些苦涩,“我不想。我觉得没必要。租个车队也花不了多少钱,没必要为了那点虚荣,去给您添那么大麻烦,还伤了和气。”
这番话,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那你妈为什么非要……”
“唉。”他叹了口气,“我女朋友家,条件比我们家好不少。我妈……她总觉得我们家被比下去了,没面子。她就想在婚礼上,把这个面子找回来。她说,婚车是脸面,头车更是脸面的重中之重。她说,只要您的奥迪一出场,就能镇住全场,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家也是有靠山的。”
靠山。
我苦笑起来。
原来在李娟眼里,我不是妹妹,而是她用来炫耀和撑腰的“靠山”。
“她就没想过,我们已经五年没联系了吗?”
“想过。”高飞说,“所以她才更要借。她说,这不仅是借车,更是向所有人宣告,你们和好了。您这个有钱的妹妹,还是认她这个姐姐的。这样,她的腰杆才能挺直。”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是一种多么扭曲和可悲的逻辑。
“高飞,那你呢?你也需要靠我的车,来挺直你的腰杆吗?”
“我不需要。”他回答得很快,很坚定,“小姨,我给我女朋友家说了,婚车我们就租个普通的车队,把钱省下来,用在过日子上。她和她爸妈都同意了。”
“那你女朋友……”
“她是个很好的人。她不在乎这些虚的。是我妈,一直在中间传话,说女方家怎么怎么要求,怎么怎么看不起我们,其实根本没有的事。她就是想逼着我去求您。”
我彻底明白了。
从头到尾,这就是李娟自导自演的一出大戏。
她绑架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儿子。
“小姨。”高飞的声音带着恳求,“您别生我妈的气了。她就是……好面子好了一辈子,改不了了。您也别为难。婚礼您想来就来,不想来,我们也都理解。真的。”
挂了电话,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股憋了几天的火气,竟然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有对高飞这个外甥的欣慰,也有对李娟更深一层的悲哀。
老周听我讲完整件事,也沉默了。
“这孩子,倒是个明白人。”他说。
“是啊。”我感慨道,“没想到,李娟那样的妈,能教出这样的儿子。”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
“我决定了。”我说。
“我要回一趟老家。”
老周愣住了:“回去?那车……”
“我不开车。”我笑了笑,“我坐高铁回去。”
老周看着我,先是疑惑,然后慢慢地,他也笑了。
“你啊,真是……”
他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我不是去妥协的。
我是去战斗的。
但这一次,我要换一种方式。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回去的决定,包括我妈和高飞。
我在婚礼前两天,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回乡的高铁。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和连绵的田野。
那种熟悉的、混杂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透过车厢的缝隙,钻了进来。
我心里很平静。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也许是一场更猛烈的暴风雨。
但我已经不怕了。
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老家那栋熟悉的自建楼下时,我妈正在院子里择菜。
她看到我,手里的青菜“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静?你……你怎么回来了?”她脸上的表情,是惊喜,是错愕,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心虚。
“我外甥结婚,我能不回来吗?”我淡淡地说。
她赶紧跑过来,想接过我的行李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你一个人回来的?车呢?”她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脖子往路口看。
“我坐高铁回来的。”
我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坐……坐高铁?”
“嗯。开车太累了。”我轻描淡写地绕过她,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
墙上挂着我和李娟小时候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我们,穿着一样的花裙子,笑得没心没肺。
李娟不在家。
我妈跟在我身后,欲言又止。
“小静啊,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你姐她……”
“妈。”我打断她,“我回来了,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别的事,不要再提了。”
我妈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李娟回来了。
她一进门,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我,也愣住了。
她的眼神,迅速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然后飘向了门外,像是在寻找什么。
当她确定门外没有她期待的那辆黑色奥迪时,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
她没跟我说话,径直走进了厨房。
晚饭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饭桌上,我妈不停地想找话题,缓和气氛。
“小静啊,多吃点这个鱼,你最爱吃的。”
“娟啊,你明天还得去酒店确认菜单,早点休息。”
我和李娟,谁都没有接话。
我们就像两个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陌生人,用沉默进行着无声的对抗。
终于,李娟摔下了筷子。
“我吃饱了。”
她站起身,看着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李静,你可真行啊。”她冷笑着说,“你就是故意回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姐,你有什么笑话,需要我特意跑回来看?”
“你少给我装蒜!”她一拍桌子,声音尖利起来,“你人回来了,车呢?你把车藏哪儿了?你就是不想借给我,故意坐个破高铁回来,想让我当着所有亲戚的面丢人!”
“你的面子,是你自己挣的,不是靠我的车挣的。”我平静地看着她,“而且,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要开车回来?”
“你!”她气得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就是见不得我好!从下就是!你就是个白眼狼!我们家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又是这套陈词滥调。
我站起身,个子比她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姐,我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你觉得,你对我好过吗?”
她愣住了。
“我结婚,手头紧,你逼着我给你买一万多的金项链,买不起,你就在我的婚礼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难堪,让我下不来台。这叫对我好?”
李娟的脸色白了一下。
“我好不容易跟你和好了,你儿子要创业,你张口就是二十万。我好心好意劝你,让他先学技术,你骂我见不得你们家好,骂我白眼狼,把我当仇人。这叫对我好?”
她的嘴唇开始哆嗦。
“八年,五年。我们两次断绝往来,加起来十三年。这十三年里,你有一分一秒,把我当成你的亲妹妹吗?你没有。你只在需要我的时候,才会想起我。需要我给你钱,需要我给你撑面子,需要我当你的‘靠山’!”
“现在,你儿子结婚,你又来了。你不问我过得好不好,不关心我工作累不累,你只关心我的车,能不能给你长脸。李娟,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你配当这个姐姐吗?”
我一字一句,把积压了二十多年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整个屋子,死一般地寂静。
我妈呆呆地坐着,嘴巴半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娟的脸,从煞白,变成了涨红,再从涨红,变成了铁青。
她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了所有人面前。
那些她一直用来攻击我的、包裹着“亲情”外衣的武器,在这一刻,被我悉数折断,反过来刺向了她自己。
“我……我……”她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门开了。
高飞和他女朋友小雅,提着一堆东西走了进来。
他们显然听到了最后的几句对话,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
“妈?小姨?你们……”高飞看着我们,一脸不知所措。
李娟看到儿子,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找到了新的发泄口。
她猛地一指我,对着高飞哭喊起来:“高飞!你看看你小姨!她就是这么对你妈的!她咒我!她不让你用她的车,她还跑回来骂我!我们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啊!”
她开始撒泼,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
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一哭二闹三上吊。
以往,只要她一这样,我妈就会心软,我爸就会妥协,我也会不知所措。
但今天,不一样了。
我冷冷地看着她表演,一言不发。
我妈想去扶她,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高飞身上。
高飞站在那里,脸色变幻不定。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撒泼的母亲,最后看了一眼身边紧紧攥着他胳膊、一脸担忧的小雅。
他深吸了一口气。
“妈,你起来。”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李娟的哭声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你叫我什么?”
“我说,让你起来。”高飞走过去,没有去扶她,而是站在她面前,“别再闹了,不嫌丢人吗?”
李娟彻底懵了。
她这辈子,都没被自己的儿子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我丢人?我为了谁丢人?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结婚有面子!”她尖叫道。
“我不需要这种面子!”高飞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需要小姨的车!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去逼她!我们租的车队,小雅和她爸妈都很满意!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李娟被噎住了。
“妈,小姨说得对。”高飞的眼睛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哽咽,“这些年,你是怎么对小姨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从来没把她当妹妹,你只把她当成你跟别人炫耀的工具。现在,你连我也要当成工具吗?”
“我没有!”李娟无力地辩解。
“你就有!”高飞指着门口那堆东西,“小雅家,知道我们家条件一般,什么彩礼都没多要,还陪嫁了一台车!就停在外面!可你呢?你还在为了你的面子,为了所谓的头车,在这里跟小姨闹得天翻地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小小的客厅里炸开。
我愣住了。
我妈也愣住了。
李娟更是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坐在地上,忘了哭泣。
小雅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对我鞠了一躬。
“小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爸妈说,我们俩过日子,没必要讲究那些虚的。那辆车,就当是给高飞的代步工具。”
她又走到李娟面前,轻声说:“阿姨,您别这样。高飞压力也很大。我们只想好好结个婚,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这个叫小雅的女孩,通情达理,温柔善良。
高飞,找到了一个好妻子。
李娟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未来的儿媳,再看看我。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和狼狈的神情。
她那套横行了几十年的逻辑和价值观,在这一刻,被她最在乎的儿子,亲手击得粉碎。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那场闹剧,就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收了场。
李娟被高飞和小雅扶进了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我妈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
婚车队伍的最前面,是一辆崭新的白色大众,车头扎着鲜花和气球。
不是什么豪车,但干净,喜庆。
高飞穿着笔挺的西装,胸口别着新郎的红花,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挨桌敬酒,敬到我这里时,他端着两杯酒。
“小姨,这杯,我敬您。”
我站起来,跟他碰了碰杯。
“这杯,我替我妈,跟您道歉。”他说着,一饮而尽。
我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都过去了。好好过日子。”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他手里。
“这是小姨给你的。密码是你生日。”
高飞想推辞,被我按住了。
“拿着。这不是给她的,是给你的。给你和小雅的。”我强调道。
他眼圈一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整场婚礼,李娟都像个隐形人。
她穿着一身新衣服,却掩不住满脸的憔悴和落寞。
她机械地应酬着宾客,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一次都没有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知道,她还在恨我。
恨我撕碎了她的面子,让她在所有人面前抬不起头。
但我不在乎了。
婚礼结束,宾客散尽。
我订了第二天一早的高铁票。
临走前,我跟我妈告别。
我妈拉着我的手,说:“小静,你……别怪你姐。她就是那个脾气。”
“妈,我不怪她。”我说,“我只是,不想再那样活了。”
我拉着行李箱,走出了那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院子。
就在我走到巷口,准备叫车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李静。”
是李娟。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她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站定。
我们之间,隔着清晨微凉的空气。
“谢谢你……能回来。”她的声音,很低,很沙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有些意外。
我以为,她会一直恨我到死。
我沉默了几秒,说:“我是为高飞回来的。”
“我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
“那辆车……是小雅家陪嫁的,我事先真的不知道。”她又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
“我……”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路上小心。”
说完,她转身,慢慢地走回了院子。
她的背影,在清晨的薄雾里,显得有些佝偻和萧瑟。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叫做“苍老”的东西。
我没有再停留,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大路。
坐上回城的高铁,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高飞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是他和小雅的婚纱照,两个人笑得灿烂。
下面跟着一句话:
“小姨,谢谢您。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我笑了笑,回了四个字:
“新婚快乐。”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和李娟之间那堵厚厚的墙,并没有因为这次的对峙而轰然倒塌。
它只是裂开了一道缝。
一道微不足道的,但却透着光的缝。
也许,这就够了。
我们这辈子,可能都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
但至少,我们不用再互相憎恨,互相折磨。
我可以有我的生活,她也可以有她的。
我们之间,终于有了一条清晰的边界。
而守住这条边界,是我这半辈子,为自己赢得的最重要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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