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同意书签了三次,医生都快急疯了,我婆婆张桂芬,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张薄薄的纸,又一次撕成了碎片。
她通红着眼睛,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她那个还没出世的孙子。她说:“剖腹产的娃,命里带刀,不吉利!我们老周家,不能出这样的孩子!”
从产房里被推出来的那一刻,意识模糊中,我只看到我爸林建国通红的眼眶,和他身后那几个应该是工地上的、气喘吁吁的叔叔。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和周立强这七年的婚姻,被我婆婆那几下清脆的撕纸声,彻底撕裂了。
后来的很多年,我们都在试图用爱和时间,去粘合那些碎片,但裂痕,终究是留下了。每当午夜梦回,我还能闻到医院里那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和我爸踹开那扇门时,带进来的,凛冽的风。
可这一切,都得从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婆婆第一次坚持要陪我去做产检说起。
第1章 一锅鸡汤的重量
结婚第三年,我怀孕了。
消息传回婆家,电话那头的张桂芬,我婆婆,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第二天,她就和公公周大海提着大包小包,从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搬进了我和周立强不足八十平的小家。
“晚秋啊,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了,可不能马虎。立强一个大男人,粗心大意,我不放心。”婆婆一边麻利地收拾着她带来的土特产,一边头也不抬地宣布。
我笑着应下,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我和周立强谈了四年恋爱,结婚三年,两人世界过得自由自在。婆婆的突然“空降”,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我知道,涟漪是免不了的。
周立强看出了我的顾虑,晚上睡觉前,他搂着我说:“晚秋,我妈就是这样,热心肠,刀子嘴豆腐心。她也是为了我们好,为了孩子好。你就多担待点,啊?”
我能说什么呢?我点了点头,把头埋进他怀里。为了他,也为了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我愿意去适应。
婆婆的关心,是从一锅鸡汤开始的。
她带来的行李里,有一只用网兜装着的、还在扑腾的老母鸡。她说这是她托人从乡下收的,正经的走地鸡,最是滋补。于是,从她来的第一天起,我们家小小的厨房就成了她的专属阵地,那口半旧的砂锅,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咕嘟”着。
每天早上,我还没起床,浓郁的鸡汤味就已经钻进了卧室。婆婆会端着一碗撇去了浮油、撒着碧绿葱花的鸡汤,笑眯眯地站在我床前:“晚秋,快,趁热喝了。这个对宝宝好。”
起初,我是感动的。但连着喝了一个星期,闻到那味道我就有点反胃。孕早期的反应上来了,我吃什么都想吐。
那天早上,婆婆又端着汤进来,我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干呕了几下。
“怎么了这是?”婆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眉头也皱了起来,“这汤多有营养啊,别人家想喝还没呢셔。你怎么还吐了?是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喝?”
“妈,不是的,”我赶紧解释,“我就是……就是孕吐,闻着油腻的就有点不舒服。”
“油腻?我把油都撇干净了,你看这汤清的,能照出人影儿!”她把碗往我面前又推了推,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听话,喝了。为了我大孙子,你忍一忍。”
又是“为了大孙子”。从她来的那天起,这句话就成了她的口头禅。家里不能用微波炉,说是有辐射,对大孙子不好;我不能玩手机超过半小时,说是屏幕蓝光,对大孙子眼睛不好;甚至连我们卧室的WiFi,她都趁我们上班时偷偷拔掉。
我看着那碗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周立强正好洗漱完出来,看到这情景,连忙打圆场:“妈,晚秋最近是反应大,要不今天就算了吧,等她缓两天再喝。”
“算了?这怎么能算!”婆婆的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指着周立强说,“你懂什么!我怀你的时候,别说鸡汤了,能吃上个鸡蛋都算好的!现在条件好了,她倒娇气起来了!这都是为了孩子,她当妈的,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怎么带孩子?”
一席话说得我又委屈又难堪。我不是吃不了苦,只是生理反应控制不住。
周立强被他妈说得不敢再吭声,只能给我使眼色,那意思是让我服个软,把汤喝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恶心感,端起碗,屏住呼吸,像喝中药一样,一口气灌了下去。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胃里瞬间就烧了起来。我强忍着,对婆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妈,我喝完了。”
婆婆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满意地点点头,接过空碗,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转身出去了。
她一走,我再也忍不住,冲进卫生间吐了个天翻地覆。周立强跟进来,一边给我拍背,一边小声说:“辛苦你了,老婆。我妈她就是老观念,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漱了口,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看着他:“立强,这不是老观念的问题。我觉得……我觉得妈她,根本没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我只是一个怀着她孙子的‘容器’。”
周立强愣住了,他可能没想过我会说出这么严重的话。他笨拙地帮我擦掉眼泪,说:“怎么会呢,你想多了。她就是太在乎这个孩子了。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啊?”
我没再说话。那时候的我,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孩子顺利生下来,一切真的会好起来。我不知道,这锅充满了控制欲和“为你好”的鸡汤,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等着我。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预约了四维彩超。周立强临时要加班,婆婆便自告奋勇地提出陪我去。
“正好,我也想去看看我大孙子长什么样了。”她喜滋滋地说。
就是这次产检,为后来产房门口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埋下了第一颗种子。
第2章 顺产的“执念”
医院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独有的消毒水和新生儿奶香味混合的气息。婆婆第一次来到市里的大医院,看什么都新奇,又带着点乡下人特有的拘谨和审视。
排队等候的时候,她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晚秋啊,你看这医院,墙刷得这么白,地砖亮得能当镜子,得花多少钱啊。这看个病,钱还不都出在咱们身上。”
我笑了笑,没接话。我知道,婆婆一辈子节俭惯了,对所有需要花钱的地方都保持着高度警惕。
终于轮到我了。做B超的医生是个很温和的中年女性。当探头在我肚皮上滑动,屏幕上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了宝宝的轮廓时,我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宝宝很健康,发育得很好。”医生指着屏幕说,“就是个头有点偏大,妈妈营养不错啊。不过,骨盆条件看起来……稍微有点窄。后期我们再观察,你也要适当控制一下体重,为顺产做准备。”
我点点头,把医生的话都记在心里。
婆婆在一旁伸长了脖子,紧紧盯着屏幕,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和骄傲。
从B超室出来,婆婆一路上都兴奋得不行。“听见没,医生都夸我大孙子长得好!壮实!”她拍着我的胳膊,力道不小,“你这肚子,争气!”
回到家,她立刻给老家的亲戚朋友打了一圈电话,宣告这个“喜讯”,核心内容就一个:她的大孙子,白白胖胖,健康得很。
从那天起,婆婆对我“营养”的把控更加严格了,但同时,她嘴里也多了一个新词——“顺产”。
“晚秋,医生说了,让你多走动走动,好生!”
“晚秋,你可得多吃点,才有力气自己把孩子生下来!”
“我们村东头的二妞,就是剖的,你看她那肚子,现在还有条跟蜈蚣似的疤。而且啊,剖腹产的孩子,没经过产道挤压,脑袋不清醒,没顺产的聪明!”
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各种关于剖腹产的“坏处”,每天都在我耳边念叨。什么伤元气、恢复慢、影响二胎、花钱多……在她嘴里,剖腹产简直是洪水猛兽。
我试图跟她解释:“妈,现在医学发达了,剖腹产技术很成熟,也很安全。而且到时候是顺是剖,得听医生的,看具体情况。”
“什么具体情况?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哪有那么多具体情况!”她眼睛一瞪,“我生立强的时候,在家里生的,折腾了一天一夜,不也照样生下来了?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娇气,怕疼!”
我有些无奈。这种代沟,根本无法用科学道理去填平。
我把担忧告诉了周立强。他正在电脑前忙工作,头也没抬地回我:“妈说的也有道理,能顺产肯定是最好的,对你对孩子都好。你别想那么多,咱们尽量争取顺产嘛。”
他的态度让我心里一沉。他和我婆婆一样,把“顺产”当成了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一个理所当然的目标,却忽略了这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以及我的感受。
随着预产期越来越近,我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最后一次产检,医生的话证实了我最初的担忧。
“林晚秋,你的宝宝确实太大了,估重有八斤多。结合你的骨盆条件,顺产的风险非常高,很可能会产程过长,导致胎儿窘迫,或者你自己出现大出血。”医生看着我的病例,表情严肃,“我个人建议,为了安全起见,你们可以考虑预约剖腹产。”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了一眼陪我来的周立强。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担忧,也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医生,”他犹豫着开口,“就……就一点顺产的希望都没有吗?我们还是想自己生。”
医生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医学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情。我只能告诉你们风险。如果你们坚持要试产,我们也会尽全力配合,但你们家属必须做好随时可能转剖的心理准备,并且要承担相应的风险。”
回去的路上,车里一片沉默。
我能感觉到周立强的纠结。一边是医生的专业建议,一边是他母亲根深蒂固的“执念”。
回到家,婆婆看我们脸色不对,立马问:“怎么了?医生说什么了?”
周立强支支吾吾地把医生的话复述了一遍。
我原以为,听到“大出血”、“胎儿窘迫”这些词,婆婆会害怕,会把我和孩子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我错了。
她听完后,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一拍大腿,声音尖锐地嚷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些医院的医生没安好心!什么风险大,我看他们就是想多挣我们钱!剖一刀,好几千上万块就没了!他们就是嫌麻烦,想图省事!”
她激动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指着我的肚子说:“我大孙子壮实,那是福气!怎么到他们嘴里就成了毛病?晚秋你别怕,也别听医生的瞎咋乎!妈有经验,保管让你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咱们不剖,坚决不剖!”
她的态度强硬得像一块石头,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看着周立强,希望他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对他妈说:“妈,您先别激动。医生也就是个建议,最后还是得我们自己定。”
然后,他转向我,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说:“晚秋,要不……我们再试试?为了孩子,你……你再努力一下?”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孤岛,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海水。我的丈夫,在我最需要他支持的时候,选择了退缩和顺从。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我预感到,生产那天,我将要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
第3章 产房门口的对峙
预产期那天,凌晨四点,我被一阵剧烈的腹痛惊醒。
羊水破了。
整个家瞬间被一种紧张又兴奋的气氛笼罩。周立强慌慌张张地找待产包,公公周大海负责联系车,婆婆则一边念叨着“菩萨保佑”,一边给我煮了一大碗卧了两个鸡蛋的红糖水,逼着我喝下去,说这样才有力气。
到了医院,办好手续,我被直接送进了待产室。
阵痛像潮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强烈。我咬着牙,抓着床边的栏杆,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块骨头都在被撕裂。汗水湿透了我的头发和衣服,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
护士隔一段时间就进来检查一次宫口,但进展异常缓慢。
“产妇家属,宫口开得太慢了,胎心有点不稳定,我们建议上催产素。”护士走到门口,对着等在外面的周立强和婆婆说。
“催产素?那是什么东西?是药吧?是药三分毒,对孩子不好!不能用!”婆婆的声音立刻传了进来,尖锐而固执。
“阿姨,这是帮助宫缩的,很常规的用药,对孩子没有影响。”护士耐心地解释。
“你说没影响就没影响啊?我们不用!让她自己生!以前的人生孩子,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躺在床上,听着门口的争执,疼得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我只能无助地看着护士,用眼神哀求她。
护士也很无奈,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门口,最后还是周立强签了字。
催产素滴上后,宫缩的疼痛变得更加剧烈,几乎没有间歇。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休止的疼痛撕碎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从清晨到黄昏,我已经疼了十几个小时。
我的意识开始涣散,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傍晚时分,医生再次进来检查,脸色变得非常凝重。
“不行,产程停滞了。胎儿的头一直下不来,胎心掉得厉害,已经出现窘迫的迹象了。”医生迅速地做出判断,然后对护士说,“立刻准备手术室,转剖腹产!快!”
她走到门口,对着外面焦急等待的家人说:“家属,产妇和孩子现在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进行剖腹产手术,不能再等了!周立强,过来签字!”
我听到“危险”两个字,心里猛地一紧。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终于,这该死的疼痛可以结束了。
然而,我婆婆的声音,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
“剖什么剖!不就是生个孩子慢了点吗?有什么危险的!你们医生就是喜欢吓唬人!”她一把拦在周立强面前,不让他去签字,“我说了,我们不剖!我儿媳妇好好的,我大孙子好好的!”
“阿姨!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现在是在救两条人命!”医生的声音也严厉起来,“再拖下去,大人和孩子都会有生命危险!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负得起!我自己的儿媳妇,我自己的孙子,我心里有数!”婆婆寸步不让,像一头护崽的母狮,但她保护的,却不是我这个正在受苦的儿媳,“你们就是想骗我们的钱!我告诉你们,门儿都没有!”
我躺在床上,听着这荒谬的对话,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门口喊:“立强……周立强!救我……救孩子……”
我的声音微弱得像小猫一样,但周立强听见了。
“妈!”他终于急了,想推开婆婆,“晚秋和孩子要紧!我得签字!”
“你敢!”婆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睛瞪得滚圆,“你要是敢签这个字,我就……我就死给你看!我不能让我周家的孙子,当个剖腹产的孬种!”
门外,是母子俩的拉扯和争吵。门内,是我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医生和护士急得团团转,却又不能强制执行。没有家属签字,他们不能动手术。
“产妇血压下降,出现大出血迹象!”一个护士突然惊叫起来。
我感觉身下一片温热,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耳朵里嗡嗡作响。我看到了医生和护士们脸上惊慌的表情。
“快!备血!产妇休克了!”
“家属!你们到底签不签!再不签人就没了!”医生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吼。
我能感觉到周立强的犹豫。一边是歇斯底里的母亲,一边是命悬一线的妻儿。这个我爱了七年的男人,在这个决定我生死的瞬间,他竟然在犹豫。
我的心,彻底死了。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凭着本能,我按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然后把手机贴在耳边。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晚秋啊,怎么样了?生了没?”电话那头,是我爸爸林建国熟悉而沉稳的声音。
“爸……”我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出了两个字,“……救我。”
然后,手机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世界陷入一片沉寂。
第4章 那一脚踹开的门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在混沌的黑暗中,我仿佛飘浮在冰冷的水里,身体不断下沉,耳边是各种嘈杂的声音,医生的呼喊,仪器的滴答声,还有婆婆尖利的哭闹声,它们像遥远的背景音,忽远忽近。
“……我说了不剖!你们谁敢动刀子,我跟你们拼命!”
“妈!你别闹了!晚秋她……”这是周立强带着哭腔的声音,充满了无力和悔恨。
“周先生,你再不签字,我们只能报警了!这是在故意伤害!”
原来,我还没死。
原来,他们还在为那张纸争执不休。
我的丈夫,还在他母亲的威逼下,迟迟没有落下那个能救我命的笔。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涌上心头,我多想睁开眼睛,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可我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我的生命,就像手术室门口那盏忽明忽灭的灯,随时都可能熄灭。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战鼓一样敲击着走廊的地板。
紧接着,一个暴怒的、我这辈子最熟悉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产房门口炸响。
“都他妈给我让开!”
是我爸,林建国。
他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奔跑而带着喘息,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愤怒。
“亲家公,你……你怎么来了?”婆婆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惊慌。
“我再不来,我闺女的命就要被你们这群王八蛋给作没了!”我爸的声音里带着钢碴,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周立强!你个!我当初是怎么把晚秋交给你的?你就是这么保护她的?让她躺在里面等死?!”
“爸,我……我妈她……”周立强结结巴巴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给我闭嘴!”我爸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张桂芬!我告诉你,今天我闺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下半辈子都在牢里过!”
“我……我没想害她,我就是想让孩子顺产,顺产的孩子聪明……”婆婆还在试图辩解,声音却已经弱了下去。
“聪明?命都没了,还谈什么聪明!”我爸怒吼道,“医生呢?手术同意书呢?拿来!”
“在这里,但是……但是产妇的丈夫不签字,我们……”一个护士小声说。
我能想象到我爸当时的表情,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一定是青筋暴起。
“他不敢签,我签!我是她亲爹!我闺女的命,我说了算!”
“可是规定上……”
我爸没有再跟他们废话。
“砰!”
一声巨响,仿佛整个楼道都震动了一下。
是门被踹开的声音。
那扇隔绝了生与死、隔绝了希望与绝望的产房大门,被我爸,一个年过半百的建筑工人,用他那穿着解放鞋的脚,狠狠地踹开了。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应声而动,簇拥着一张移动病床冲了进来。
混乱中,我感觉到一只粗糙、温暖、布满老茧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晚秋,别怕,爸来了。”
我爸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颤抖。
我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看看他,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高大的身影。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我的眼角滑落。
“谁他妈敢动我闺女!”
这是我爸冲着门口那群目瞪口呆的人吼出的最后一句话。
那声音,穿透了我的昏沉,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灵魂里。
那一刻,我知道,我得救了。
救我的,不是那个与我同床共枕七年的丈夫,而是那个养育了我二十多年,不善言辞,却永远会把我放在第一位的,我的父亲。
第5章 尘埃落定之后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安静的单人病房里。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白色的被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不再是血腥和绝望的味道,而是淡淡的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气息。
我动了动手指,感觉到了久违的力气。麻药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钝痛,但这疼痛却让我无比清晰地感觉到——我还活着。
“晚秋,你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转过头,看到了我妈王秀莲。她眼眶红肿,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担忧,但看到我醒来,那双眼睛里瞬间就亮起了光。
“妈……”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哎,妈在呢。”她连忙俯下身,握住我的手,“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目光在病房里搜寻。
“找你爸呢?”我妈看穿了我的心思,朝门口努了努嘴,“他在外面呢。从你进手术室,他就一直守在门口,一步都没离开过。医生出来说你和孩子都平安,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我的眼眶一热,泪水又涌了上来。
“孩子呢?”我问。
“在保温箱里,因为有点缺氧,要观察两天。”我妈摸了摸我的头,安慰道,“医生说了,没什么大问题,你放心。是个男孩,七斤八两,胖小子。”
我点了点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我爸林建国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比我妈还要憔憔悴,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件沾着灰尘的工装,只是那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到我醒了,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到我床边。
“爸。”我轻声叫他。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脸,却又怕碰到我的伤口,手在半空中停住了。那双踹得开产房大门的手,此刻却显得有些无措。
“谢谢你,爸。”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爸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别过头去,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瓮声瓮气地说:“傻孩子,跟爸说什么谢。爸不护着你,护着谁去。”
病房里一时很安静,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之间,流淌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温暖。
过了一会儿,我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沉了下来。
“对了,周家那俩人,还有周立强,在你手术的时候就想进来,被你爸给拦住了。”我妈说,“刚才又来了,在你爸门口站了半天,屁都不敢放一个,灰溜溜地走了。”
提到他们,我爸的脸色瞬间又冷了下来,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别在我面前提他们。这事儿没完。”他冷冷地说。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一阵踌躇的脚步声。周立强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愧疚。
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爸冰冷的眼神,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滚。”
我爸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
“爸,我……我就是来看看晚秋,给她送点汤……”周立强怯生生地说,目光不敢与我爸对视。
“她现在是我林家的闺女,用不着你们周家假好心。”我爸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在了周立强和我之间,“我只问你一句话,昨天在门口,撕了三次手术同意书,你为什么不拦着?医生说你老婆孩子有生命危险,你为什么不签字?周立强,你还是个男人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周立强身上。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我……”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头,“对不起……”
“对不起?”我爸冷笑一声,“这三个字,你留着去跟我闺女说。但是现在,你和你那拎不清的妈,都给我滚远点。我不想看见你们。”
周立强还想说什么,但在我爸如刀子般的目光下,最终还是狼狈地退了出去。
门关上了,也仿佛关上了我和他之间七年的感情。
我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天花板。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剩下一片麻木的荒芜。
我爸走回我床边,语气缓和了下来:“晚秋,你好好养身体,别想那些糟心事。天大的事,有爸给你顶着。”
我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过去。踹开的门可以关上,但踹开的,又何止是一扇门那么简单。那是我对婆家的最后一丝情分,是我对丈夫最后一丝幻想,也是我过去二十多年里,被教导的“温顺”和“隐忍”。
从今往后,我林晚秋,要为自己活,为我的孩子活,也为我父亲这份沉甸甸的爱,活得硬气一点。
第6章 迟来的忏悔
出院那天,是我爸和我妈来接的。
周立强和他的父母没有出现。我妈说,我爸早就给他们下了通牒,在我坐月子期间,不许他们踏进我们家门半步。
回到那个曾经充满婆婆鸡汤味的小家,如今却因为她的缺席而显得异常安静。我爸妈暂时住了下来,照顾我和孩子。我妈负责我的月子餐,我爸则包揽了所有给孩子换尿布、洗澡的活儿。他一个粗糙的男人,做起这些事来,却比谁都细心。
孩子的小名叫安安,平安的安。是我爸起的。他说,不求这孩子将来大富大贵,只求他一辈子平平安安。
这一个月,是我人生中最平静,也最割裂的一个月。
白天,我看着粉雕玉琢的儿子,感受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和父母无微不至的照顾,内心是温暖的。可一到夜深人静,产房门口那一幕幕就会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婆婆狰狞的面孔,周立强懦弱的退缩,还有我自己在生死线上的挣扎……这些画面,像一根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
周立强每天都会发来几十条微信,内容翻来覆去就是“对不起”、“我错了”、“你和孩子好吗”。我一条都没回。他打来电话,我直接挂断。
他开始往家里寄东西,婴儿用品、补品,堆满了半个客厅。我爸妈默默地收下,却从不在我面前提起。
直到月子快结束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直接找上了门。
那天下午,我爸妈出去买菜了,只有我和安安在家。门铃响了,我从猫眼里看到了周立强那张憔悴的脸。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打开了门。
一个月不见,他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看起来老了十岁。
他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声音哽咽:“晚秋。”
我没让他进门,就那么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有事吗?”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我想看看你,看看孩子。”他提了提手里的东西,“我给你和安安买了点东西。”
“我们不缺。”
我的冷漠让他不知所措。他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晚秋,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急切地说,“那天……那天是我混蛋,是我没用。我妈她……她就是个老糊涂,她事后也后悔得天天哭,说对不起你,对不起孙子。”
“后悔?”我冷笑一声,“如果我爸没有及时赶到,如果我那天就那么死在手术台上,你们的后悔,有什么用?能换回我的命吗?”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他的心脏。
他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立强,”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离婚吧。”
这五个字,我说得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慌。“不……不要,晚秋,你别这样!”他上前一步,想抓住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他哭了,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儿子,我夹在中间,我没处理好。但是我是爱你的,爱这个家的!你不能就这么判我死刑!”
“判你死刑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在和我之间,你选择了毫不犹豫地牺牲我。在你的愚孝和我的生命之间,你选择了前者。周立强,这不是处理得好不好的问题,这是选择问题。你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
“我没有!我当时只是……只是懵了!我妈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我怕她真的出什么事……”
“所以你就不怕我出事,不怕我们的孩子出事?”我打断他,“你的逻辑真可笑。她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你走吧。”我下了逐客令,“离婚协议书,我会让律师寄给你。安安的抚养权归我,我也不需要你付抚养费,我们以后,两不相欠。”
说完,我不再看他,准备关门。
“晚秋!”他突然冲上来,用身体抵住房门,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绝望的哀求,“你听我说完最后一句话,行吗?”
我停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我妈她……她之所以那么固执地要顺产,除了那些老思想,还有一个原因。她年轻的时候,生我姐姐,难产,当时家里穷,没钱去大医院,我奶奶也是不让剖,结果……我姐姐没保住。这件事,成了她一辈子的心魔。她总觉得,是她没用,没能把孩子顺顺利利生下来。所以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她觉得只要你能顺产,就能弥补她当年的遗憾,就能证明……证明她是对的。”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周立强还有一个夭折的姐姐。
“她不是不爱你,她只是……只是用错了方式,她被自己的执念困住了。”周立强泣不成声,“而我,我明知道她不对,却没有勇气去反抗她,去保护你。这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晚秋,你打我,骂我,怎么惩罚我都行,就是别离开我,别让安安没有爸爸。”
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我承认,我的心,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
原来,婆婆那近乎疯狂的偏执行为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段悲伤的往事。她不是一个纯粹的恶人,她也是一个被过去伤害、被执念束缚的可怜人。
可是,理解,不代表原谅。
她的痛苦,不能成为伤害我的理由。而周立强的懦弱,更是在这伤口上,撒下了一把盐。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周立强,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了。”
我用力,关上了门。
门外,是他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门内,我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泪流满面。
第7章 新的平衡
我最终没有立刻和周立强离婚。
不是因为我还爱他,也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他。而是因为我爸。
那天晚上,我把周立强说的话,以及我决定离婚的想法,都告诉了我爸妈。
我妈听完,唉声叹气,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我爸抽了半包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凝重。最后,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对我说:“晚秋,这个婚,离不离,爸都支持你。爸只希望你将来不后悔。”
他顿了顿,继续说:“周立强那个小子,是窝囊,是没担当,这点没得洗。他妈张桂芬,是愚昧,是自私,差点害了你。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安安还这么小,他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爸不是让你委曲求全。”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深邃,“爸的意思是,你可以给他一个‘留校察看’的机会。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安安,也是为了你自己。你要让他知道,这个家,现在是你说了算。他周立强,和他那个妈,都必须按照你的规矩来。如果他做不到,或者让你受了半点委屈,你随时可以让他滚蛋。到时候,爸亲自帮你去办手续,安安,我们林家养。”
我爸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我混乱的思绪。
是啊,离婚,一拍两散,固然解气。但然后呢?我将成为一个单亲妈妈,安安将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长大。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或许,我爸说得对。我可以不原谅,但我可以尝试着,去建立一种新的平衡,一种以我为核心,以我的感受和安安的利益为最高准则的家庭秩序。
我决定试一试。
我给周立强打了电话,约他出来谈。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没有长辈的情况下,心平气和地对话。
我提出了我的条件。
第一,卖掉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换一个大一点的,把我爸妈接过来一起住。理由很简单,我需要我父母的帮助和支持,我不再信任他的母亲。
第二,家里的经济大权,必须交给我。
第三,他的母亲张桂芬,我可以不追究她的责任,逢年过节也可以回去看望,但她不能再以任何理由,干涉我们小家的生活,尤其是关于安安的教育和养育问题。所有事情,必须听我的。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告诉他,我们之间,信任已经破产。感情,也所剩无几。我可以不离婚,给他一个作为“安安父亲”的身份,但他需要用未来的时间和行动,来重新赢回我这个“妻子”。这个过程可能会很长,也许是一辈子,也许,永远都赢不回来。
我每说一条,周立强的头就低一分。
等我说完,他抬起头,眼睛里虽然充满了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
“好。”他说,“晚秋,你说的,我都答应。只要你不离开我,让我做什么都行。”
接下来的日子,周立强开始用行动来兑现他的承诺。
他以最快的速度卖掉了房子,用所有的积蓄,加上他父母的养老钱,又跟我爸妈借了一部分,换了一套一百三十平的四居室。
房产证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他说,这是他欠我的。
搬家那天,婆婆张桂芬也来了。她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不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她不敢看我,只是默默地帮着搬东西,看到安安时,眼里会流露出渴望和愧疚,却不敢上前抱一下。
我爸妈住进新家后,周立强对我父母,比对亲生父母还要孝顺。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问我爸妈累不累,然后抢着做家务,带孩子。
他对我和安安,更是小心翼翼,呵护备至。我随口说一句想吃什么,他会跑遍半个城去买。安安半夜哭闹,他总是第一个爬起来,笨手笨脚地哄着,生怕吵醒我。
我知道,他在赎罪。
我和他的关系,很微妙。我们像合租的室友,像共同抚养孩子的伙伴,却唯独不像夫妻。我们睡在同一个房间,却分床而睡。没有拥抱,没有亲吻,甚至连一句亲昵的话都没有。
他无数次想靠近我,都被我冷漠的眼神逼退。
我知道这对他很残忍,但我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那扇被踹开的门,那张被撕碎的同意书,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一碰就疼。
而婆婆张桂芬,在经历那场巨变后,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强势,不再固执,每次见到我,都带着讨好的笑容。她会做很多我爱吃的菜,会给安安买很多玩具和衣服,但她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默默地做。
有一次,她趁我爸妈不在,偷偷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晚秋,这里面有十万块钱,是妈……是我和你爸一辈子的积蓄。”她声音很小,充满了卑微,“我知道,钱弥补不了什么。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是我混账,是我差点害了你和孩子。你……你就拿着,别告诉立强。”
我看着她苍老的脸,和那双浑浊眼睛里的祈求,心里百感交杂。
我把卡推了回去。
“妈,”我平静地叫了她一声,“钱,我不能要。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
她愣住了,随即,眼泪掉了下来。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我没有安慰她,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
我还是没有原谅她。但是,我好像开始有点明白,我爸说的“新的平衡”是什么意思了。
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正在以一种奇怪的,却又稳定的方式,重新运转起来。
第8章 时间的答案
安安三岁生日那天,我们在新家办了一个小小的生日派对。
我爸妈,公公婆婆,都来了。
这三年来,这是第一次,两家人如此整齐地坐在一起。气氛有些微妙,但并不尴尬。
周立强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上面有一个奥特曼的糖人,是安安的最爱。小家伙高兴得满屋子跑,一会儿扑到我怀里,一会儿又挂在外公林建国的脖子上撒娇。
婆婆张桂芬看着活泼可爱的孙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她给安安准备了一个大红包,安安奶声奶气地说了声“谢谢奶奶”,她激动得眼圈都红了。
吹蜡烛的时候,周立强站在我身边,很自然地搂住了我的腰。
我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推开他。
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与我有如此亲密的举动。
安安许完愿,大家一起鼓掌。小家伙把第一块蛋糕,用小勺子颤巍巍地递到了我嘴边:“妈妈吃。”
我笑着吃了一口,心里甜得像蜜一样。
然后,他又把第二块递给了我爸:“外公吃。”
我爸乐得合不拢嘴,胡子都沾上了奶油。
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我有些恍惚。三年前那个躺在产床上,在绝望中等死的我,一定不会想到,我们这个家,还能有今天。
派对结束后,公公婆婆要回县城。临走前,婆婆拉着我的手,郑重地对我说:“晚秋,谢谢你。”
我知道,她谢的,不仅仅是我没有离婚,更是我给了这个家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点了点头,说:“妈,路上慢点。”
送走他们,周立强开始收拾残局。我爸抱着已经玩累了睡着的安安,走到了阳台上。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爸。”
“嗯。”他看着窗外的夜景,轻轻拍着安安的背,“这几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我说的是实话。有父母在身边,有可爱的儿子,我过得很踏实。
“你看,周立强这小子,这几年表现还行吧?”我爸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还行,像个犯人,一直在努力改造,争取减刑。”
我爸也笑了,笑声很爽朗。
“那就好。”他说,“人这一辈子,谁能不犯错呢?犯了错,肯改,还来得及。就怕那种,不知悔改的。”
他转过头,看着我,目光温和而深邃:“晚秋,爸知道你心里的坎儿还没过去。爸不催你。但是,日子是往前看的。安安需要一个爸爸,一个真心爱他的爸爸。你自己……也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丈夫。什么时候,你觉得他改造好了,可以刑满释放了,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我沉默了。
是啊,这三年来,周立强的改变,我看在眼里。他不再是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的懦弱男人,他学会了担当,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何去经营一个家。他用行动,一点一点地,在修复我们之间那道巨大的裂痕。
晚上,安安睡了。
我洗完澡出来,看到周立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睡他的小床,而是坐在我们的双人床上,似乎在等我。
“有事?”我问。
他站起来,从床头柜上拿出一个丝绒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条设计很简约的铂金项链。
“生日快乐。”他说,“晚秋,我知道今天也是你的生日。”
我的心,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我的生日和安安的预产期很近,当年我生安安的那天,正好是我生日的前一天。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过过生日。所有人都只记得安安的生日,这个曾经属于我的日子,被那场劫难,彻底覆盖了。
我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
“谢谢。”我轻声说。
“晚秋,”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真诚和一丝紧张的期待,“爸今天跟我说,让我好好对你。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你。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这一次,我没有抽开。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晚秋,我知道我以前错得有多离谱。这三年来,我每天都在后悔,每天都在想,要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知道,有些伤害永远都在,我也不敢奢求你完全原谅我。”
“但是,我爱你,爱安安,爱这个家。我想给你和安安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不是作为安安的爸爸,而是作为你的丈夫。”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和我纠缠了十多年的男人。
我想起了产房门口他无助的犹豫,想起了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忏悔,想起了这三年来他小心翼翼的赎罪和付出。
我又想起了我爸踹开那扇门时,带来的那股凛冽的风。
那阵风,吹散了我的懦弱和幻想,也吹来了我新生。
或许,我爸说得对,日子,终究是要往前看的。
我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腹部那道已经淡化的疤痕。它时刻提醒着我那段痛苦的过去,但也同样见证了我的重生。
我看着周立强,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随即,巨大的喜悦淹没了他。他一把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迟到了三年的拥抱,有些笨拙,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重。
靠在他不算宽厚但足够坚定的怀里,我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心里的那根刺,或许永远不会消失。但我也知道,在未来的岁月里,爱与时间,会慢慢地,将它温柔包裹,直到它不再轻易伤人。
踹开的门,可以重新关上。破碎的家,也可以用爱和责任,重新粘合。
而生活的答案,不在于是否原谅,而在于,我们是否还有勇气,一起走向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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