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异人归
暑气渐消,蝉鸣变得有气无力时,邯郸城迎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雨丝缠绵,洗刷着街巷的尘土,也带来了更深一层的凉意。那间低矮的厢房里,潮湿阴冷的感觉卷土重来,甚至比冬日干冷的刺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赵姬坐在窗边,就着微弱的天光,缝补着一件赢政穿小了的旧衣。针脚细密,是她如今唯一能给予儿子的、体面的呵护。她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愁雾,米缸又快见底了,这个冬天,似乎比去年来得更早,也更让人绝望。
赢政坐在离她不远的矮凳上,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他划得很专注,线条纵横交错,隐约能看出是邯郸城的轮廓,还有几条代表街道的粗线。他没有玩伴,这几乎是他唯一的游戏,也是他沉默观察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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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淅沥,敲打着院中残破的瓦缸,发出单调的叮咚声。
忽然,一阵与这雨声、与这破败院落格格不入的声响由远及近。那是车轮碾过湿滑青石板路的沉稳声音,还有马蹄嘚嘚,以及不止一个人的、规律而有力的脚步声。声音在院门外停住了。
赵姬手中的针猛地一顿,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沁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将手指含进嘴里,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是那些赵兵又来了吗?还是更糟的情况?她看向赢政,发现儿子也停下了划拉的动作,抬起头,那双黑眸锐利地望向门口,里面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警惕。
短暂的寂静后,是礼貌而克制的叩门声。不是兵卒那种粗暴的拍打,而是用指节轻轻敲击。
“请问,赵姬夫人可在此处?”一个陌生的、带着某种官腔,却又刻意放得温和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赵姬愣住了。这个称呼…已经多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她迟疑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颤声问道:“谁?”
“夫人莫怕,”门外的声音继续说道,“我等自咸阳来,奉公子异人之命,特来迎奉夫人与政公子。”
咸阳!公子异人!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赵姬耳边炸开。她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连忙扶住冰冷的土墙。是异人?那个抛下他们母子数年,音讯全无的男人?他终于…想起来他们了?
希望、怀疑、委屈、长久以来压抑的恐惧和艰辛,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的心防。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赢政不知何时走到了母亲身边,小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角。他听到了“咸阳”,听到了“公子异人”。这两个词对他而言,曾经只是母亲偶尔提及的、模糊而遥远的符号,代表着抛弃和苦难的根源。但此刻,从门外那恭敬的声音里,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赵姬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颤抖着手,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身着青色深衣、头戴进贤冠的中年文士,面容清癯,眼神精明而沉稳,颌下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他身后跟着两名魁梧的劲装汉子,虽未披甲,但腰佩短剑,站姿挺拔,目光炯炯,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护卫。三人的衣履虽因长途跋涉而沾染风尘,但料子做工皆是不凡,与这破败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那文士见到开门的是位容颜憔悴却难掩丽质的妇人,身后还躲着一个眼神漆黑沉静的孩子,立刻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在下吕不韦,受公子异人所托,历尽辛苦,终于寻得夫人与公子下落。公子在咸阳日夜思念夫人与政公子,每每提及,痛彻心扉。”他的声音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感慨与恭敬。
赵姬看着吕不韦,看着他身后那明显价值不菲的马车,以及护卫手中捧着的、用锦缎覆盖的礼盒,最后目光落回吕不韦那张诚恳的脸上。巨大的惊喜和长期压抑的委屈交织,让她哽咽难言,只是不住地点头,眼泪流得更凶。
吕不韦适时地递上一方素帛手帕,温言道:“此处非说话之所,风雨凄寒,莫要惊扰了公子。还请夫人和公子稍作收拾,车马就在门外,我们需尽快离开邯郸。”
赵姬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侧身让开:“先生…先生快请进。”她又慌乱地回头对赢政说:“政儿,快,快叫…叫吕先生。”
赢政没有动,也没有叫。他只是站在母亲身后,微微仰头,打量着这个自称吕不韦的人。他的目光掠过吕不韦看似谦恭实则透着精明的眼睛,掠过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掠过他纤尘不染的衣袍下摆,最后,落在门外那辆装饰华美、与周围断壁残垣格格不入的马车上。
吕不韦也注意到了这个异常安静的孩子。他蹲下身,试图让自己的目光与赢政平齐,脸上堆起和蔼的笑容:“这位便是政公子吧?果然龙章凤姿,非同凡响。公子莫怕,臣等是来接您和夫人去咸阳,去见您的父亲。”
父亲?
赢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这个词汇对他而言,太过陌生,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讽刺。他记忆里没有父亲的温暖,只有因这个身份而承受的寒冷、饥饿和唾骂。
他看着吕不韦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没有回应,只是将母亲的衣角攥得更紧。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孩童应有的欣喜或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
吕不韦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这孩子…太过沉静了。沉静得不像个孩童。他起身,对赵姬道:“夫人,事不宜迟。赵廷对公子和夫人未必友善,迟则生变。”
赵姬此刻心乱如麻,既有脱离苦海的狂喜,又有对未来的茫然,闻言连忙点头:“好,好,我们这就走,没什么可收拾的。”她环顾这间承载了无数屈辱和艰辛的陋室,目光最终落在那床破旧的棉被上,终究是什么也没拿,只是紧紧拉住了赢政的手。
吕不韦示意护卫上前,小心地搀扶着赵姬,准备登上马车。
就在赵姬一只脚即将踏上马车踏板时,赢政却突然挣脱了母亲的手,转身跑回了屋内。
“政儿!”赵姬惊呼。
吕不韦和护卫们也都是一怔。
只见赢政快步跑到墙角,弯腰捡起了他刚才用来在地上划拉的那根枯树枝。他拿着那根毫不起眼的树枝,仔细地看了看上面沾着的泥土,然后紧紧握在手里,这才转身,默默地走回到母亲身边,重新拉住了她的手。
他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捡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
吕不韦的目光在那根枯树枝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躬身道:“夫人,公子,请上车。”
赵姬抱着赢政,在护卫的搀扶下,登上了那辆温暖而柔软的马车。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面凄风苦雨的邯郸,也隔绝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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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启动,车轮轧过湿漉漉的石板路,驶离了这条肮脏僻静的小巷。
车内,赵姬紧紧抱着赢政,感受着身下垫子的柔软,闻着车内淡淡的熏香,恍如隔世。她低声对赢政说:“政儿,我们要去咸阳了,要去见你父亲了…我们再也不用挨冻受饿了…”
赢政靠在母亲怀里,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根枯树枝。他没有看母亲,目光透过摇晃的车窗帘隙,望向外面飞速倒退的、模糊的邯郸街景。
雨还在下,敲打着车顶,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知道离开了这里,但他不确定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父亲?咸阳?这些词语在他心中激不起半点涟漪。他只是清晰地记得,离开时,那个叫吕不韦的人,看向他手中树枝时,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的眼神。
他将那根沾满邯郸泥土的枯树枝,握得更紧了。仿佛握着的,是过去所有寒冷的记忆,也是某种无人能懂的、属于他自己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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