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阳,今年32岁。
自己开了家小破公司,做软件的,运气好,踩中了风口,去年一年乱七八糟加起来,到手大概400万。
不多,但在同龄人里,肯定不算差了。
我老婆,林茜,我们大学同学,毕业就结了婚。她是我们公司的财务总监,我的钱,全在她手里。
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对钱,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谨慎。
我那辆开了三年的奔驰E,她天天念叨,说太扎眼,油耗高,保养贵。
我说公司用车,总得像样点吧。
她白我一眼,说:“像样能当饭吃?”
年底,公司基本收尾了,我盘算着回老家过年。
我老家,一个四线小城,人情社会,好面子。这几年我混得不错,每次回去,都跟衣锦还乡似的,亲戚朋友围着,那种感觉,说实话,有点飘。
我跟林茜说:“今年回去,把爸妈的房子重新装修一下吧,他们那老破小,冬天上厕所都冻屁股。”
林茜正拿个小本本算账,头都没抬。
“装什么修?刚装了三四年。”
“那叫装修吗?就刷了个墙。我想着全部敲掉重来,装地暖,换系统门窗,让他们住得舒服点。”
林茜终于抬头了,眼神很平静。
“陈阳,我们今年,换个方式过年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茜的“换个方式”,通常意味着我的苦日子要来了。
“什么方式?”
“我们装穷。”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今年,就当公司效益不好,勉强维持。开一辆破车回去,穿得朴素一点,红包也别给那么大了。”
我腾地一下就站起来了。
“你有病吧林茜?我辛辛苦苦一年挣这么多钱,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让家里人过得好点,让自己有面子点吗?我装穷?我图什么啊?”
我的声音有点大,办公室里几个还没走的员工,都悄悄探头看。
林茜把本子合上,站起来,把我拉进里间的休息室。
“你小点声。”
“我小不了!这事儿没得商量!”我气得在休息室里来回踱步。
“陈阳,你听我说。”林茜的语气还是很稳,“前几年,我们回去,是什么光景?”
“什么光景?风光啊!我乐意!”
“是,你风光。”她点点头,“大伯家的儿子要买房,找你‘借’了二十万,还了吗?”
我噎住了。
“二姑家的女儿出国留学,保证金不够,找你‘周转’了三十万,还了吗?”
我没话说了。
“你表弟做生意,赔得底儿掉,你给他投了十五万,水花都没见一个,他人呢?”
我靠在墙上,点了根烟。
“那都是亲戚,能怎么办?”
“是啊,都是亲戚。”林茜叹了口气,“去年,你给小辈的压岁钱,一人两千。你走之后,你三婶就在家族群里说,‘还是大老板阔气,不像我们,一人只能给二百’。你猜其他人怎么想?”
我能猜到。
他们只会觉得,那二百块钱的红包,拿不出手。他们不是在夸我,是在绑架我。
“今年,你表妹要结婚了,她那个男朋友,眼高手低,非要在市中心买一百四十平的婚房。首付还差五十万,你猜,他们会不会找你?”
我猛吸一口烟。
“找就找,我还能不给?”
“给了呢?”林茜追问,“明年呢?你堂哥的孩子要上国际学校了,一年学费十几万。后年呢?谁谁谁又要创业了,谁谁谁又生了二胎要换车了。陈阳,我们是开公司的,不是开银行的。而且,是只进不出的那种银行。”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在我鼓胀的虚荣心上。
“我们回去,是为了过年,为了看爸妈,不是去扶贫,更不是去显摆。钱会把人心养大的,陈阳。你给的越多,他们就越觉得理所当然。有一天你不给了,或者给少了,你就是罪人。”
我沉默了。
休息室里,只有我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
“那……也不用装穷吧?就说今年行情不好,少给点不就行了?”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开着大奔回去,说行情不好,谁信?”林茜一针见血。
“那……那你想怎么搞?”我有点泄气了。
林茜笑了,像个策划好阴谋的小狐狸。
“我已经看好车了。”
“什么车?”
“二手平台,两万块,铃木小羚羊,手动挡,车况……能开。”
两万块。
小羚羊。
我感觉我的天灵盖都被人掀了。
那玩意儿,在我眼里,跟一堆废铁有什么区别?
“不行!绝对不行!我陈阳丢不起这个人!”
“有什么丢人的?”林茜走过来,帮我理了理衣领,“真正的强大,不是你开什么车,戴什么表。而是你能坦然地开两万块的破车,而不觉得自卑。陈阳,就当是陪我玩一个社会实验,好不好?”
她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有狡黠,有温柔,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意。
我知道,我输了。
第二天,林茜就雷厉风行地把那辆“小羚羊”提了回来。
那车,怎么说呢。
颜色是那种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灰,车身上全是细小的划痕,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头脸上的皱纹。
车门一开,一股陈年的烟味和劣质香水味混合的怪气,扑面而来。
我坐进驾驶室,座椅是绒布的,已经被磨得发亮,还有几个烫出来的烟洞。
我转动钥匙,车身一阵剧烈的哆嗦,像得了帕金森,然后发出一声拖拉机般的嘶吼,总算是启动了。
手动挡。
我已经好几年没开过手动挡了。
我把车开出二手车市场,上了大路。
离合、挂挡、给油。
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生疏。
起步熄火了两次。
被后面的车疯狂按喇叭。
我感觉我的脸在发烧。
林茜坐在副驾,倒是兴致勃勃,打开那个只能收听AM/FM广播的收音机,里面传来“专治各种疑难杂症,一贴见效”的卖药广告。
“你看,多有生活气息。”她还扭头对我笑。
我笑不出来。
我感觉我不是在开车,是在驾驭一头不听话的驴。
方向盘虚位很大,得一直小幅度修正。
油门和刹车都软绵绵的,踩下去,得等一会儿,车才给你反应。
开到一百码,整个车厢都开始嗡嗡作响,感觉随时要散架。
我把车开回公司地库,停在我那辆黑色的奔驰旁边。
“小羚羊”在它面前,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侏儒,站在一个西装革履的巨人身边。
我甚至不敢看保安的眼神。
出发回家的那天,我跟林茜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谈判。
关于穿着。
她给我准备了一件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杂牌羽绒服,款式是十年前的,拉链都不太好使。
“我死也不穿这个。”我指着那件衣服。
“那你想穿什么?你那件Moncler吗?嫌不够扎眼?”
最后,我俩各退一步。我穿了件优衣库的普通羽np绒服,没牌子,看不出价格。
林茜对自己更狠。
她穿了一件网上淘来的棉衣,脚上一双回力鞋。她还特意没化妆,素面朝天。
可她底子好,皮肤白,就算这么穿,也像个体验生活的富家千金。
然后是后备箱。
我准备的年货,茅台,软中华,各种进口礼盒,全被林茜否了。
“开着两万块的破车,后备箱里全是茅台,你当咱爸妈是傻子,还是亲戚是瞎子?”
最后,后备箱里装的是超市买的普通粮油、水果和一箱牛奶。
总价值不超过一千块。
一切准备就绪。
我开着这辆“小羚羊”,载着我“落魄”的媳妇,踏上了回家的路。
八百多公里,平时开大奔,六七个小时就到了。
这次,我开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中途在服务区休息,我都不好意思往那些好车旁边停。
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停在一辆大货车旁边,感觉自己像个送货的。
林茜倒是很自在,买了两个茶叶蛋,一根烤肠,吃得津津有味。
“你不觉得……丢人吗?”我实在没忍住。
“丢什么人?”她剥着茶叶蛋,“开货车的大哥,一年也能挣几十万。开跑车的帅哥,可能还欠着一屁股债。你用一辆车去判断一个人,本身就挺可笑的。”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的境界,好像真的比我高那么一点点。
晚上十点多,我们终于下了高速,进了老家的市区。
看着熟悉的街道,我心里五味杂陈。
往年,我开着大奔,在市区主干道上,都会故意放慢车速,享受着路人投来的目光。
今年,我开着这辆破羚羊,恨不得找条没人的小路钻进去。
车开到父母家楼下。
我爸妈早就等在阳台上了。
我爸眼神不好,估计看不清。我妈一眼就看到了。
我看到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我们下了车。
我妈快步从楼上跑下来,后面跟着我爸。
“阳阳,茜茜,你们……你们怎么开这个车回来的?”我妈围着车转了一圈,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你们那辆大奔呢?”我爸也问。
林茜抢在我前面,挽住我妈的胳膊,脸上挤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
“爸,妈,我们先进去说。”
进了屋,暖气很足。
我妈给我们倒了热水,眼神却一直在我俩和那辆破车之间打转。
“到底怎么回事啊?出什么事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是林茜。
她叹了口气,说:“妈,今年公司效益不好,大环境不行,好几个项目黄了,资金周转不过来。”
我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跟真的一样。
“那辆奔驰,我们……我们卖了,先把工人的工资发了。”她说着,眼圈还有点红了。
我妈一听,脸色都白了。
“这么严重?卖了?那……那公司还能开下去吗?”
“能,能开。”我赶紧接话,“就是困难点,缓一缓就好了。”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直没说话,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从久别重逢的喜悦,跌到了冰点。
“没事,没事。”我妈回过神来,反过来安慰我们,“钱是身外之物,人没事就好。公司嘛,总有起有落。你们还年轻,大不了从头再来。”
林茜顺势靠在我妈肩膀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看着我爸紧锁的眉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这个年,他们是过不好了。
我开始有点后悔了。
为了一个所谓的“社会实验”,让我爸妈这么担心,值得吗?
我偷偷瞪了林茜一眼。
她假装没看见。
年夜饭,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但谁都吃得心不在焉。
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我们夹菜。
“多吃点,看你们俩,都瘦了。在北京压力大吧?”
我爸喝着闷酒,偶尔说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心里堵得慌。
往年,年夜饭的氛围都是吹牛和展望。我吹嘘公司今年的业绩,展望明年的宏图。亲戚们听着,爸妈脸上倍儿有光。
今年,只剩下沉重的叹息。
大年初一,拜年的来了。
第一个上门的是我二姑。
她一进门,就看见了楼下那辆显眼的“小羚羊”。
“哎哟,陈阳,换车了?这车……挺别致啊。”二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和探究。
我妈赶紧把她拉进屋,把我们编好的那套说辞,又说了一遍。
二姑听完,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先是震惊,然后是同情,最后是一种……幸灾乐祸?
我可能看错了,但那眼神,真的让我很不舒服。
“哎呀,怎么会这样呢?前两年不还好好的嘛。”二姑坐下来,拍着我的手,“年轻人,别灰心。你二姑父在国企,虽然挣得不多,但胜在稳定。要不,让你二姑父帮你问问,找个班上?”
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让我去上班?
“不用了二姑,我们还能撑得住。”林茜在一旁得体地回答。
“撑什么撑啊。”二姑压低了声音,“我可听说了,你那行,泡沫大得很,说倒就倒。你看你弟,在供电局,一个月虽然就七八千,但福利好,说出去也好听。稳定压倒一切嘛。”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二姑坐了一会儿,临走的时候,给的压岁钱,从往年的两千,变成了一个二百的红包。
塞给我的时候,还语重心长地说:“今年你们困难,别嫌少。”
我捏着那个红包,感觉比一坨铁还沉。
二姑走了,我一屁股瘫在沙发上。
“看见没?这就是你想要的?”我问林茜。
“这才哪到哪。”林茜嗑着瓜子,一脸平静。
接下来几天,我们成了整个家族的焦点。
我们“破产”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天之内,传遍了所有亲戚的耳朵。
上门的亲戚,表情各异。
有真心表示关心的,比如我大伯,他拿了一万块钱给我,说:“拿着应急,别嫌少。”
我没要,但我心里是暖的。
有像二姑一样,明着安慰,暗着看笑话的。
还有更直接的。
我三婶,带着她那个刚上大学的儿子来的。
往年,她儿子见了我就“哥、哥”地叫得可亲了,缠着我问东问西,打听北京的新鲜事。
今年,他坐在角落里玩手机,头都没抬。
三婶寒暄了几句,话锋一转。
“陈阳啊,你看,你弟弟也上大学了,我们想着,给他买台电脑,好学习。之前想着,你们条件好,让他哥给出。现在嘛……”
她顿了顿,意思不言而喻。
“现在你们也困难,我们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自己想办法。”
我听明白了。
这不是不给我添麻烦,这是在告诉我:你现在没资格给我们花钱了。
最精彩的,是我那个表弟,就是我大伯家那个,我“借”给他二十万买房的那个。
他开着一辆新提的奥迪A6来的。
车就停在我那辆“小羚羊”旁边,黑得发亮,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我的小羚羊,在它旁边,更像个收破烂的三轮车。
他进了门,钥匙往桌上一扔,发出清脆的响声。
“哥,嫂子,回来了啊。”
语气很平淡,跟我欠他钱似的。
“生意怎么样啊?”他明知故问。
“还行,就那样。”我淡淡地说。
“我听我爸说,你把大奔给卖了?不至于吧?”他翘着二郎腿,一脸“我为你惋惜”的表情。
“资金周转,没办法。”
“哎,我就说,创业风险大。”他开始了他的高谈阔论,“还是得进体制内。我现在在区政府,虽然忙点,但稳定啊。过两年,混个副科,这辈子就稳了。”
他看了一眼林茜。
“嫂子,要不你来我们区试试?我听说最近招商局缺人,你是学财务的,正对口。我帮你问问。”
林茜笑了笑:“谢谢你啊,我们暂时还不需要。”
他可能觉得自讨没趣,话锋一转,开始炫耀他的新车。
“这A6,开着就是不一样,提速,静音,啧啧,德国工艺,没得说。哥,你以前开大奔,现在开这小羚羊,落差挺大吧?”
这话,是赤裸裸地往我心口上捅刀子。
我还没说话,我爸听不下去了。
“你怎么跟你哥说话呢?”
“爸,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关心我哥。”他嬉皮笑脸地说,“哥,你要是手头紧,跟我说,三万五万的,弟弟还是能拿出来的。虽然比不上你以前帮我那二十万,但也是个心意,对吧?”
他特意在“二十万”上加了重音。
我终于明白林茜说的“升米恩,斗米仇”是什么意思了。
你帮了他,他不但不感激,反而觉得你站得太高,让他不舒服。现在你“落魄”了,他终于可以站在道德高地上,用“关心”来俯视你,用你曾经的帮助来刺痛你。
那一刻,我真想把我的银行卡余额甩在他脸上。
但我忍住了。
我看了林茜一眼。
她正低着头,给我爸削苹果,仿佛没听见这一切。
但她削苹果的手,很稳。
整个春节假期,我就是在这种压抑、尴尬、被人同情和俯视的氛围中度过的。
我像个演员,每天配合着林茜,演着这场“落魄记”。
我开始失眠。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林茜,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初七吧,跟往年一样。”
“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说的是实话,“你知道吗?今天下午,我碰到我高中同学,他问我是不是在哪儿给人开车。我……”
我的自尊心,被反复碾压,已经成了齑粉。
林茜转过身,在黑暗中抱着我。
“再忍忍,好戏还在后头。”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只知道,这种日子,我受够了。
初六,我们准备回北京了。
我妈给我们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土鸡蛋,自己家做的腊肠、咸菜,把小羚羊的后备箱塞得满满当登。
“穷家富路,路上带着吃。”我妈眼圈红红的,“回去之后,别硬撑,要是实在不行,就把公司关了,回来。家里有吃有喝,饿不着你们。”
我爸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我们的养老钱,你先拿着。密码是你生日。”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感觉有千斤重。
我爸妈一辈子省吃俭用,这五万块,可能是他们所有的积蓄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爸,我不能要。”
“拿着!”我爸的语气不容置疑,“我还没死呢,天塌不下来!”
我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和故作坚强的眼神,心如刀割。
我把信封塞给林茜。
林茜默默地收下了。
就在我们准备出门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哪个亲戚来送行。
打开门,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堆人。
二姑,三婶,还有我那个开奥迪的表弟。
他们不是来送行的。
看那架势,是来“开会”的。
“陈阳,先别走,我们有点事,想跟你聊聊。”二姑率先开口,一脸严肃。
他们鱼贯而入,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自动分成了三方,像一场审判。
我爸妈一看这阵仗,也紧张起来。
“这是干什么啊?”我爸问。
“大哥,大嫂,你们别管。这是我们小辈自己的事。”二姑摆了摆手,然后看着我。
“陈阳,我们都是为你好。”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没好事。
“我们商量了一下。”二姑清了清嗓子,扮演着主持人的角色,“你现在这个情况,一个人硬撑着也不是办法。我们是家人,得帮你一把。”
我心里冷笑,等着她的下文。
“你表弟,现在在区政府,有点人脉。他说,可以帮你问问,去高新区管委会,当个合同工,虽然没编制,但一个月七八千,五险一金都有,比你现在这样强吧?”
我看着我那表弟。
他靠在沙发上,一副“我为你操碎了心”的表情。
“哥,别嫌弃。这年头,稳定最重要。你那公司,我看也别开了,就是个无底洞。及时止损,懂吗?”
三婶也开口了。
“是啊陈阳,你二姑说得对。你看你,以前多风光,现在搞成这样。我们看着也心疼。”
她话锋一转。
“不过呢,你也别太有压力。之前我们还想着,让我家那小子毕业了,去你公司锻炼锻炼。现在看来,幸亏没去。你也不能太好高骛远了,脚踏实地,找个班上,比什么都强。”
这话,真是诛心。
不仅否定了我的现在,还把我的过去也贬得一文不值。
我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咯咯响。
我看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嘴,那些所谓的“关心”,所谓的“建议”,听在我耳朵里,都变成了最恶毒的嘲讽。
他们在享受。
享受着把我从高处拉下来,再踩上一脚的快感。
享受着扮演“拯救者”的道德优越感。
我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摊牌。
把我的公司流水,我的银行存款,我的车钥匙,全都砸在他们脸上。
我要告诉他们,你们这些所谓的“稳定”,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就在我即将爆发的那一刻。
林茜突然动了。
她一直低着头,很安静。
这时候,她缓缓抬起头,眼睛红红的,里面蓄满了泪水。
但她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看着他们,用一种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说:
“二姑,三婶,表弟,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还肯把我们当一家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陈阳他……他其实压力很大。”林茜的声音开始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公司出事之后,他天天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他以前多爱面子啊,现在,为了给员工发工资,他把车卖了,把我们结婚时买的首饰也当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我爸给的信封。
“这是爸妈给我们的养老钱,我们真的……真的不能再拖累他们了。”
她把信封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我们这次回来,其实就是想跟家里说一声。我们商量好了,北京的公司,我们不要了。我们准备去南方,去那些小商品市场,租个档口,做点小生意,重新开始。”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一个曾经那么骄傲的人,现在要去摆地摊,你们知道他心里多难受吗?他只是嘴上硬,不肯说。”
“他昨天晚上还跟我说,对不起我,让我跟着他受苦。也对不起家里人,让大家失望了。”
“我们没别的本事,但我们有力气。以后,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安安稳稳,把欠的债还了,能养活自己就行。”
“今天,你们能来跟我们说这些,我……我替陈阳谢谢你们。”
她说着,站起来,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林茜压抑的抽泣声。
我完全看傻了。
这是什么神仙演技?
奥斯卡都欠她一个小金人。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感情。每一个表情,都恰到好处。
那种委屈,那种坚强,那种走投无路却又不失尊严的感觉,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二姑她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洋洋得意,变成了错愕,然后是尴尬,最后是手足无措。
她们想看到的,是一个死要面子,不肯低头的失败者。
但林茜,直接把我们放在了更低的位置。
低到了尘埃里。
并且,还对他们那点可怜的“施舍”,表达了最诚挚的“感谢”。
这一下,她们的“关心”,就变得像个笑话。
她们的“建议”,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二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哎呀,弟妹,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三婶也尴尬地搓着手。
“我们……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关心一下。”
表弟更是坐立不安,他那句“及时止损”,在林茜这番“血泪控诉”面前,显得如此刻薄和冷血。
“嫂子,你别这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你们的意思,我们都懂。”林茜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我们没本事,让你们操心了。以后,我们一定好好干,不给家里人丢脸。”
她这一招,叫“以退为进”。
不,这不叫“以退为进”。
这叫“降维打击”。
她们站在道德的二楼,想对我进行说教。
林茜直接带着我,坐电梯到地下室,然后把二楼的地基给抽了。
她们瞬间悬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
那场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那……那个,你们还要赶路,我们就不耽误你们了。”二姑第一个站了起来,落荒而逃。
“对对对,路上开车小心点。”三婶也跟着溜了。
表弟拿起桌上的奥迪钥匙,灰溜溜地走了,连句“再见”都没说。
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会”,就这样,被林茜几滴眼泪,几句话,给搅黄了。
人走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爸妈看着桌上那个信封,再看看林茜,眼神复杂。
“茜茜,苦了你了。”我妈走过去,抱着林茜,也跟着掉眼泪。
我爸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们信了。
他们真的以为,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
我看着林茜在我妈怀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那么“伤心”。
我心里,第一次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丝敬畏。
回去的路上。
我开着那辆小羚羊,上了高速。
车里,还是放着卖药的广播。
“专治风湿骨痛,腰腿疼痛,一贴见效,无效退款……”
我跟林茜,一路无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佩服她的演技?还是该责备她的算计?
开了两个多小时,林茜好像睡着了。
我把车停在服务区,想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我下了车,点了根烟。
看着南来北往的车流,心里乱糟糟的。
这个年,过得像一场荒诞的戏剧。
而我,只是林茜手里的一个木偶。
一支烟抽完,我回到车上。
林茜睁开了眼睛。
她没睡,只是在闭目养神。
“想什么呢?”她问。
“我在想,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他们会来这么一出?”
“差不多吧。”林茜坐直了身子,“人性就那样,你站得高,他们想拉你。你摔得惨,他们想踩你。但如果你趴在地上,还主动把脸伸过去让他们踩,他们反而下不去脚了,甚至会觉得,自己有点欺负人。”
她说得云淡风轻。
“那你就不怕,我爸妈真的信了,跟着担心?”我还是有点耿耿于怀。
“长痛不如短痛。”林茜看着我,眼神很认真,“让他们担心一个星期,总比让他们被那些亲戚烦一辈子强。而且,你没发现吗?今天来的,都是前几年从我们这儿拿好处最多,也是最眼红我们的人。”
“你大伯,就没来。”
我愣住了。
是啊。
大伯是真心关心我们,他今天没掺和进来。
“我这么做,一是为了让你看清楚,哪些是人,哪些是鬼。二是为了以后清净。”林茜说,“经历了这次,以后我们再回去,就算开飞机回去,他们想开口借钱,也得掂量掂量。因为在他们心里,我们已经‘穷’过一次了,不欠他们的。”
“至于爸妈那边,回去我就把钱给他们打过去。再把装修队找好,直接过去施工。到时候,就说我们拿到了新的投资,公司缓过来了。他们只会高兴,不会怀疑。”
她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每一步,都在她的计算之内。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每天睡在我身边的女人,她的心里,到底藏着多少东西?
“林茜,你……你为什么对钱,对人性,看得这么透?”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真正想去了解她的内心。
林茜沉默了一会儿,把头转向窗外。
服务区里,灯火通明。
她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落寞。
“我爸,以前也是做生意的。”她缓缓开口。
我有点惊讶,这事我从来没听她说过。
“九十年代末,做建材生意,挣了些钱。那时候,我们家,就像你前几年回家一样,门庭若市。”
“我那些叔叔伯伯,姑姑姨姨,今天这个要买房,明天那个孩子要上学,后天谁家又要盖房子。我爸那个人,好面子,重感情,谁来都不拒绝。”
“他总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己富了,就得拉扯家里人一把。”
“后来呢?后来,市场不景气,我爸的生意,一夜之间就垮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们家,从镇上最大的院子,搬到了一个十几平米的出租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爸去找我二伯,就是他亲弟弟,想借点钱东山再起。我二伯,前一年刚用我爸给的钱,盖了三层小楼。”
林茜的声音,很轻,很平。
“我爸在门口站了半个小时,我二伯连门都没让他进。就隔着门说,‘哥,不是我不帮你,我家也没钱啊。’"
“还有我姑姑,我爸出事之前,她天天来我们家,拿东西跟回自己家一样。出事之后,我们在街上碰到,她假装没看见,绕着道就走了。”
“那些曾经受过我们家恩惠的亲戚,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甚至有人在背后说,我爸是活该,是报应。”
“那一年,我十岁。我跟着我妈,去菜市场捡人家不要的烂菜叶。我爸,一个那么骄傲的男人,去工地上扛水泥。”
“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一个道理。”
林茜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沧桑。
“钱,买不来亲情。有时候,它只会招来一群喂不熟的狼。”
“它能让你看到人性最好的一面,也能让你看到人性最丑陋的一面。”
“我不是不相信亲情,陈阳。我只是……怕了。”
“我怕我们,会重蹈我爸的覆辙。我怕有一天,我们落难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怕你那点可怜的善意和虚荣,被那些所谓的亲情,啃得一干二净。”
“所以,我要提前做这个实验。我要看看,如果我们真的‘一无所有’了,谁还会站在我们身边。”
“至少,我们看清了,你大伯是。”
听完她的话,我久久没有说话。
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她在我怀里,身体微微颤抖。
我终于明白,她那近乎偏执的谨慎,那看似不近人情的算计,背后藏着多少伤痕和恐惧。
她不是在装穷。
她是在用一种笨拙又极端的方式,保护我,保护我们这个家。
“对不起。”我抱着她,轻声说,“以前,我总觉得你小气,不懂人情世故。我错了。”
“你没错。”林茜在我怀里闷声说,“你只是……太天真了。”
“以后,都听你的。”
“那倒不必。”她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嘴角却翘了起来,“偶尔,也得让我听听你的。比如,明年过年,你想开什么车回去?”
我看着她狡黠的笑容,也笑了。
“开房车吧。把爸妈接上,我们去旅游过年,谁也不见。”
“这个提议,不错。”林茜在我脸上,用力地亲了一下。
那一刻,这辆破旧的小羚羊里,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回到北京。
第一件事,我把那辆立下汗马功劳的“小羚羊”,送去做了个顶级保养。
然后,停回了地库的角落。
我没卖它。
林茜说,留着吧,算是个纪念。
第二件事,林茜立刻给我爸妈的卡上,打了二十万。
她亲自打电话过去。
“妈,我们回北京了。有个好消息,我们之前谈的一个大客户,突然决定跟我们合作了,预付款都打过来了。公司活了!”
电话那头,我妈激动得语无伦次。
“装修的事,您二老就别操心了。我找了北京最好的设计团队,过两天就飞过去给你们量房。保证给你们装得舒舒服服的。”
我爸抢过电话,声音都在抖。
“孩子,那钱……那五万块钱……”
“爸,那钱你们留着。密码我已经改了,改成我生日了。你们要是再给我,我可生气了啊。”林茜用撒娇的语气说。
挂了电话,我看着林茜。
“你什么时候改的密码?”
“在你下车抽烟的时候。”她晃了晃手机,“我黑进银行系统,一分钟的事。”
我冲她竖了个大拇指。
有个黑客老婆,就是牛。
生活回到了正轨。
我开着我的大奔,穿梭在CBD的车流里。
林茜也恢复了她财务总监的精致和干练。
那场“装穷”的闹剧,像一场梦。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我不再热衷于参加那些无意义的饭局,不再追求最新款的奢侈品。
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健身上,在阅读上。
我给大伯家的公司,介绍了一个大客户。没告诉他是我做的。
大伯打电话给我,激动地说了半天,最后说:“陈阳,好样的,你比你爸强。”
我拿着电话,眼眶有点热。
至于二姑和三婶他们。
听说,我公司“起死回生”之后,她们在家族群里,又开始夸我“年轻有为”了。
表弟甚至给我发微信,问我北京有没有什么好项目,他想“投资”一点。
我没回。
林茜直接把他拉黑了。
她说:“有些人,一辈子,见一次就够了。”
年底,公司分红,又是一个好收成。
我跟林茜商量,过年怎么过。
“还演吗?”我笑着问她。
“不演了。”林茜摇摇头,“没意思。”
“那……开什么车回去?”
林茜想了想,说:“就开那辆小羚羊吧。”
我愣住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用一辆车,去试探人心,或者去定义我们自己了。”她看着我,目光清澈而坚定,“我们是谁,我们过得好不好,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我们回家,就是回家。开什么车,都一样。”
我看着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这个女人,她曾经用最极端的方式,给我上了一堂关于人性的课。
现在,她又用最平和的方式,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强大。
真正的强大,不是开得起多好的车,而是敢于开最破的车。
不是拥有多少财富,而是内心丰盈到,不需要用任何外物来装点。
过年的那天。
我们依然开着那辆灰扑扑的铃木小羚羊。
后备箱里,依然是普通的粮油和水果。
回到家,亲戚们看到我们,表情都很复杂。
没人再敢上来“关心”我们的生意。
也没人再用同情的眼光看我们。
他们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然后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我那个开奥迪的表弟,见到我,甚至有点绕着走。
我爸妈,看着我们,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安稳的笑容。
年夜饭,我们一家四口,吃得特别香。
大年初一,我开着小羚羊,载着林茜和我爸妈,去了邻市的温泉。
泡在暖暖的泉水里,看着爸妈舒展的笑脸,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幸福。
我想,这才是过年的意义。
不是衣锦还乡,不是光宗耀祖。
而是抛开所有身份、标签和负担,和最爱的人,享受最简单的团圆和快乐。
那辆两万块的小羚羊,它没能给我带来面子。
但它却帮我,过滤掉了生命中那些虚假的杂音,让我看清了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它像一个忠诚的老伙计,载着我们,穿过人性的迷雾,最终,抵达了一个叫“家”的,最温暖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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