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夏天,雨下得像天漏了一样。
我叫李峰,二十三岁,在南方一座小城里当个倒爷。
说好听点是跑供销的,说难听点,就是个二道贩子。
那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揣着从亲戚那儿东拼西凑来的两千块钱,蹬着一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驮着一后座的廉价电子表,就想去乡下闯出个名堂。
结果名堂没闯出来,在半道上,自行车链子给我闯断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疼。
我连人带车摔在泥地里,新买的白衬衫瞬间就跟和了泥的抹布没两样。
我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水,骂了句脏话。
操。
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天色越来越暗,雷声就在头顶上滚来滚去,像是有个巨人在打保龄球。
我心里发毛。
这荒郊野岭的,别他妈被雷给劈了,那我可就真成了年度最大的笑话。
我扶起自行车,一瘸一拐地推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个能躲雨的地方,哪怕是个猪圈都行。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远处,透过密集的雨帘,我看到了一点昏黄的光。
很微弱,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但对我来说,那比县城里百货大楼的霓虹灯还亮。
有救了!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推着车就往那光亮的地方奔。
路更烂了,全是坑,一脚深一脚浅。
好几次我都差点连人带车栽进水坑里。
终于,我走近了。
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砖瓦房,青色的瓦,红色的砖,在黑夜里像一头沉默的野兽。
光,就是从其中一扇窗户里透出来的。
我把自行车靠在墙根,走到门前,犹豫了一下。
这年头,人心难测。
可回头看看那电闪雷鸣的鬼天气,我咬了咬牙,抬手敲了敲那扇木门。
梆,梆,梆。
声音在雨声里显得特别沉闷。
没人应。
我又加重了力气。
“有人吗?行个方便,躲躲雨!”我扯着嗓子喊。
雨太大了,我不知道里面的人能不能听见。
等了大概半分钟,我几乎都要放弃,准备去屋檐下蹲一夜的时候,门里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很慢。
接着,是门栓被拉开的“吱呀”声。
门开了一道缝。
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门缝后,昏黄的煤油灯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勾上了一层模糊的轮廓。
“你找谁?”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警惕。
我赶紧堆起笑脸,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
“大姐,我路过的,车坏了,雨又这么大,想在您这儿借个地方躲躲雨,等天亮雨停了我就走。”
她没说话,只是透过门缝上下打量我。
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头猪的斤两。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里,又冷又痒。
“大姐,行行好,你看我这样,也不像个坏人啊。”我指了指自己狼狈的样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
“进来吧。”
说着,她把门完全打开了。
我如蒙大赦,连声道谢,推着车就想进去。
“车放外面。”她冷冷地说。
“哦,好,好。”
我把车在屋檐下放好,又把后座上用油布包着的电子表解下来,抱在怀里。
这是我的全部家当,可不能有闪失。
我走进屋里,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煤油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不大,一览无余。
一张木板床,一张八仙桌,两条长凳,还有一个靠墙的旧木柜子。
地上是夯实的土地,因为潮湿,有些地方已经返起了青苔。
她就是这屋里唯一的光源。
不,光源是她身边桌上的那盏煤油灯。
她大概三十岁出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用一根布条简单地束在脑后。
长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挺周正的。
柳叶眉,丹凤眼,就是脸色有点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是个寡妇。
我心里立刻冒出这个念头。
这房子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男主人缺失的冷清。
“坐吧。”她指了指长凳。
“谢谢大姐。”
我把我的宝贝疙瘩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坐下,屁股只敢沾个边。
她没看我,转身去柜子里拿了条毛巾扔给我。
“擦擦吧。”
毛巾很旧,但很干净,带着一股肥皂的清香。
“谢谢,谢谢。”我除了说谢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气氛有点尴尬。
她给我倒了碗热水,碗边还有个豁口。
“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哎,好。”
我捧着碗,热水的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也让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我喝了口水,烫得我直咧嘴。
“小兄弟,哪里人啊?这是要去哪?”她终于开了口。
“我是县城的,叫李峰。去下面乡镇跑点小生意。”我老实回答。
“哦,生意人。”她点点头,眼神里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谈不上,谈不上,混口饭吃。”我谦虚道。
外面的雨一点都没有停的意思,反而更大了,风刮得窗户纸呼呼作响。
我心里盘算着,这一夜是肯定要在这里赖着了。
“大姐,你一个人住啊?”我没话找话。
她眼神暗了一下,点点头。
“我男人,前年上山砍柴,被倒下来的树给砸了,没救回来。”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但我还是听出了一丝不易察териа的颤抖。
“对不住,大姐,我……”
“没事,都过去了。”她打断我,站起身,“你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条。”
“不用不用,太麻烦了!”我赶紧摆手。
“反正我也要吃。”
她没再理我,径直走向角落里那个用砖头和泥巴垒起来的简易灶台。
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单薄,但很挺直。
很快,屋子里就飘起了面条的香气。
她卧了两个荷包蛋。
面对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我所有的客气都烟消云散了。
我实在是太饿了。
我埋头“呼噜呼噜”地吃着,吃相很难看。
她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吃,也不说话。
我有点不好意思,放慢了速度。
“慢点吃,别噎着。”她说。
我点点头,把最后一口面汤都喝了个精光,舒服地打了个嗝。
“大姐,你这面条做得真好吃。”我由衷地赞叹。
她笑了笑,这是我见她第一次笑。
虽然只是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但像是给这沉闷的屋子添了一点亮色。
“好吃就多吃点。”
吃完饭,她收拾了碗筷。
我坐在凳子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困意一阵阵袭来。
“大姐,今晚我能不能……”我有点难以启齿。
“你就在这长凳上对付一晚吧。”她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我这儿没多余的被子,就一条,你自己想办法。”
“行,行!有地方睡就不错了!谢谢大姐!”我感激涕零。
我把两条长凳拼在一起,虽然有点窄,但总比睡地上强。
她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铺在了自己的床上。
被子是那种很俗气的大红牡丹图案,但在这屋里,却显得格外鲜艳。
她吹灭了煤油灯。
屋子里瞬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我只能听到外面的雨声和她上床后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躺在长凳上,枕着自己的胳膊,怀里还抱着我那包电子表。
黑暗中,人的感官会变得特别敏锐。
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很轻,很匀。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八仙桌的距离。
一个陌生男人,一个寡妇,共处一室,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我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村里那些长舌妇会怎么说?镇上那些流氓混混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来找麻烦?
想着想着,我有点睡不着了。
我翻了个身,长凳发出“咯吱”一声。
“睡不着?”黑暗中,她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啊……没,没有。”我支吾道。
“想家了?”
“有点。”
其实我想的是我那两千块钱的本钱,这一趟要是砸了,我回家都没法交代。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以为她睡着了。
“小兄弟,你叫李峰是吧?”
“嗯。”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她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了。
我脑子一下没转过来。
“啊?大姐你……你很好啊,心肠好。”我只能这么说。
“呵呵。”她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黑夜里有点说不出的味道,“男人都这么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我感觉气氛越来越不对劲。
就在这时,我听到她那边传来下床的声音。
然后是赤脚踩在地上“沙沙”的脚步声。
她朝我这边走过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要干什么?
我紧张得肌肉都绷紧了,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
我没有武器,但常年在外跑,我有一把修车用的小扳手,一直别在皮带上。
脚步声在门边停下了。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是门栓被插上的声音!
她把门反锁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这是遇上黑店了?图财害命?
可我这一身穷酸样,除了怀里这包不值钱的电子表,还有什么值得图的?
难道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大姐,你……你锁门干什么?”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黑暗中,她慢慢转过身。
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
“别怕,小兄弟。”
她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像是一缕青烟。
“姐不害你。”
“姐……要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
我他妈快要被吓死了!这叫惊喜?
我从长凳上“蹭”地一下坐了起来,后背全是冷汗。
“大姐,你别开玩笑,这一点都不好笑。”我握紧了手里的扳手。
“谁跟你开玩笑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甚至是一丝……兴奋?
“你不是说你生意不好做吗?”
“是啊,可这跟你锁门有什么关系?”我快急哭了。
“姐给你指条发财的路,这算不算惊喜?”
发财的路?
我愣住了。
这剧情转变得也太快了。
从惊悚片一下子跳到财富密码?
“什么……什么发财的路?”我将信将疑。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摸索着回到了桌边,划着了一根火柴。
“嗤啦——”
火光亮起,她重新点燃了那盏煤油灯。
昏黄的光线再次照亮了她的脸。
我看到,她的眼眶是红的,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上面还挂着一把铜锁。
她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钥匙,打开了锁。
箱子打开,里面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堆泛黄的图纸和厚厚的笔记本。
“这是我男人留下的。”
她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地抱到桌上,推到我面前。
“你看看。”
我狐疑地拿起一张图纸。
上面画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机械零件,标注着各种数据,画得很精细。
我又翻开一个笔记本。
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字,还有一些化学公式。
“这是……什么?”我彻底懵了。
“我男人以前是镇上农机厂的技术员,后来厂子倒闭了,他就自己琢磨东西。”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
“他说他研究出了一种新的农药配方,比市面上的都好,成本还低。这些,就是全部的资料。”
我翻着那些纸,感觉像在看天书。
我一个倒卖电子表的,哪里懂这些。
“大姐,这……这跟我发财有什么关系?”
“我男人的配方,被他以前的拜把子兄弟骗走了。”
她咬着牙,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那个人叫王建国,靠着我男人的配方,自己开了个化工厂,现在是镇上的大老板,人人都叫他王厂长!”
“而我男人呢,他去找王建国理论,回来的路上就出了事……我不信是意外!我不信!”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个技术员丈夫,一个被窃取的配方,一个飞黄腾达的兄弟,一个蹊跷的死亡。
这故事,比我卖的电子表还复杂。
“那……你想我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深吸一口气,直勾勾地看着我。
“你是个生意人,从城里来的,有见识,有头脑。”
我心想,我有个屁的头脑,我要是有头脑还能混成这样?
“我想你帮我!”
“帮你?我怎么帮你?帮你去告他?”我摇摇头,“大姐,这种事,得有证据。再说了,人家现在是大老板,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怎么跟他斗?”
“我有证据!”
她从一沓纸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
“这是王建国当初给我男人写的保证书,说只要配方研究成功,利润两人对半分。上面有他的签名和手印!”
我拿过那张纸,借着灯光仔细看。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王建国”三个字和那个红色的指印还很清晰。
“这……这也许能当证据。”我心里盘算着,“但打官司,要花钱,要花时间,我……”
“我不要你打官司!”她突然说。
“啊?”
“官司我们打不赢的,王建国在镇上关系网多深,我比你清楚。”
“那你要干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
她凑近我,压低了声音,眼睛里闪着一种疯狂的光芒。
“我们自己干!”
“自己干?”我吓了一跳,“开化工厂?大姐,你别逗了,我俩加起来都凑不出买一台机器的钱。”
“我不是说开厂。”
她指了指桌上的图纸和笔记。
“这里面,是我男人留下的全部心血。王建国拿走的,只是最终的配方。但是,我男人在这里面记录了十几种改良方案和新的研发方向。”
“他说,王建国拿走的那个,只是第一代产品,有缺陷,用久了对土地不好。”
“而这些新的方案,才是真正的好东西!是第二代,第三代!”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了。
我好像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把这些新配方做出来,去跟王建国竞争?”
“对!”她用力地点头,“我们不用开大厂,我们可以找个小作坊,先生存一点样品出来。只要东西比他的好,价格比他的便宜,还怕没人要吗?”
“到时候,他王建国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我要让他也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
我看着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身体里竟然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和恨意。
这个“惊喜”,确实够惊的。
但一点也不喜。
这是个烫手的山芋,是个巨大的火坑。
一边是腰缠万贯、人脉通天的王厂长。
一边是只有一个想法、一堆图纸的寡妇。
我一个自身难保的二道贩子,掺和进去,不是找死吗?
“大姐,这事……太大了。”我为难地说,“我干不了。”
“你能干!”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但很有力。
“你不是生意人吗?你不是想发财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天大的机会!”
“只要我们成功了,这些东西,我们对半分!不,我七你三!我只要能报仇就行!”
她的话像魔鬼的诱惑,敲打着我那颗本就不安分的心。
发财。
这两个字,对90年代初我们这代一穷二白的年轻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倒卖电子表,辛辛苦苦跑断腿,一块表赚个三五块,什么时候能出人头地?
而眼前这个,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可不是三五块的事。
那是一座金山。
但也可能是一座火山。
我陷入了剧烈的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我,赶紧拒绝,明天天一亮就拍屁股走人,离这潭浑水越远越好。
但心底里那个叫“野心”的小魔鬼,却在蠢蠢欲动。
我看着她那张充满期盼和疯狂的脸,看着那昏黄灯光下的一堆图纸。
我突然觉得,我的人生,或许真的可以在这个雨夜,发生一点改变。
“我……我得想想。”我最终还是没敢一口答应。
“好,我给你时间想。”
她松开我的手,重新坐回床边,抱着那床大红牡丹的被子,像抱着唯一的依靠。
“李峰,你记住,富贵险中求。”
“你要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你可能一辈子就是个骑着破自行车卖电子表的小贩子。”
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这一夜,我彻底失眠了。
我在长凳上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王建国那张我没见过但想象中一定很嚣C的脸,一会儿是陈淑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会儿又是那一堆天书般的图纸。
天快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第一声鸡鸣。
我坐起来,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干了!
妈的,人生能有几回搏?
输了,大不了就是回到原点,继续当我的二道贩子。
赢了,那可就海阔天空了。
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有一种赌徒上了赌桌的兴奋感。
陈淑琴也醒了。
她没问我想得怎么样,只是默默地起身,给我做早饭。
早饭是稀饭和咸菜。
吃完饭,我抹了抹嘴,看着她。
“大姐,我干了。”
她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你……你说真的?”
“真的。”我点点头,“不过,我也有条件。”
“你说!”
“第一,这事风险太大,我不能白干。利润,我们必须五五分。”
我盯着她的眼睛。这是我的底线。我不是来做慈善的,我是来发财的。
她犹豫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好!五五分!”
“第二,我只是个卖电子表的,这些图纸我看不懂。你得告诉我,第一步该怎么做?我们有什么?缺什么?”
“我男人以前在农机厂有个老同事,姓孙,是个老技术员,人很正直,后来也被厂里排挤走了。他或许能看懂这些图。至于钱……”
她咬了咬嘴唇,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
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还有一些毛票。
“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三百二十一块五毛。”
我看着那点钱,心里凉了半截。
就这点钱,够干啥的?买包化肥都不够。
我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我那个油布包。
“我这里,还有两千块本钱。”
当她看到我拿出那沓厚厚的“大团结”时,眼睛都直了。
在那个年代,两千块,对一个农村妇女来说,是一笔巨款。
“那……那我们就有两千三百多块了!”她激动地说。
我苦笑了一下。
两千多块,想跟一个厂长斗,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既然已经上了贼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大姐,你贵姓?”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我叫陈淑琴。”
“好,淑琴姐。”我站起身,“事不宜迟,我们今天就去找你说的那个孙师傅。”
“好!”
我修好了我的自行车链子,把那包电子表寄存在了陈淑琴家。
她换上了一件出门穿的、比较体面的衣服,仔细地把那些图纸和笔记用布包好,抱在怀里。
临出门前,她又看了一眼这个她住了几年的家,眼神复杂。
我知道,从我们踏出这个门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我们没有退路了。
孙师傅家在邻村,我们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才到。
那是一个很小的院子,种着一些蔬菜,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正在院子里编竹筐。
“孙叔。”陈淑琴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孙师傅抬起头,看到陈淑琴,愣了一下,又看到她身后的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淑琴?你怎么来了?这是……”
“孙叔,我……我有事想请您帮忙。”
我们被请进了屋。
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
陈淑琴说明了来意,把那些图纸摊在了桌上。
孙师傅一开始还很犹豫,连连摆手,说自己老了,不想再掺和这些事。
但当他拿起一张图纸,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起来后,他的表情就变了。
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眼神越来越亮。
“这是……这是小周的笔迹!”他激动地说,“我认得!这是他的思路!”
小周,应该就是陈淑琴的丈夫。
“他……他真的把这个想通了?”孙师傅一张张地翻看着,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天才,真是天才啊……”
整整一个上午,孙师傅都沉浸在那些图纸和笔记里,时而皱眉,时而惊叹,完全把我和陈淑琴晾在了一边。
直到中午,他才抬起头,摘下眼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淑琴啊,你男人,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看着陈淑琴,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惋惜。
“那……孙叔,这些东西,能做出来吗?”陈淑琴紧张地问。
孙师傅沉默了。
他看了一眼我和陈淑琴,这两个一个像愣头青,一个像祥林嫂的组合。
“能是能。”他缓缓地说,“但是,难。”
“第一,资金。这些配方,需要一些特殊的化学原料,不好买,也贵。你们这点钱,怕是杯水车薪。”
“第二,设备。虽然不需要大机器,但至少需要一些反应釜、搅拌器,这些东西去哪弄?”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销路。你们做出来了,怎么卖?谁会信你们?王建国现在把市场占得死死的,他的农药站遍布了下面所有的乡镇。”
孙师傅提出的三个问题,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那点赌徒式的兴奋,瞬间被浇灭了一半。
陈淑琴的脸也白了。
“那……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她不甘心地说。
孙师傅看着她,又看看我,叹了口气。
“办法,也不是没有。”
我和陈淑琴的眼睛同时亮了。
“孙叔,您说!”
“钱,我想办法去凑凑。我还有些老同事、老朋友,把这东西给他们看看,他们都是懂行的人,说不定愿意投点钱。”
“设备,镇东头有个倒闭的罐头厂,里面有些瓶瓶罐罐说不定能用。我们可以想办法租下来,或者偷偷用。”
“至于销路……”孙师傅看向我,“小伙子,你不是生意人吗?这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我咽了口唾沫。
得,这最大的难题,还是甩到我头上了。
“孙叔,您……您为什么愿意帮我们?”我忍不住问。
孙师傅重新戴上眼镜,拿起一张图纸,轻轻抚摸着。
“我跟小周,是师徒,也是朋友。他一辈子的心血,不能就这么白白便宜了王建国那种小人。”
“而且,”他抬起头,看着我们,“我也想看看,这东西要是真做出来了,到底是个什么样。”
老一辈技术员的执着和风骨,在这一刻,让我肃然起敬。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们三个人,一个出技术,一个出苦力,一个跑市场,组成了一个草台班子。
接下来的日子,紧张而忙碌。
孙师傅带着我,跑遍了县城周围的废品站和旧货市场,东拼西凑,还真让我们淘到了一些能用的旧设备。
我们把那个废弃的罐头厂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陈淑琴负责我们的后勤,每天给我们送饭送水,有时候也帮着干点体力活。
她的话很少,但干活很卖力,手都磨出了血泡,也没听她喊过一句疼。
我则开始了最艰难的工作:筹钱和摸底市场。
我把我那些电子表,以极低的价格处理掉了,换来了几百块钱。
然后,我开始按照孙师傅给的名单,去拜访那些他口中的“老朋友”。
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屈辱。
我一次次地赔着笑脸,磨破了嘴皮,讲述着我们的宏伟蓝图。
但换来的,大多是怀疑、嘲讽和拒绝。
“小伙子,你太年轻了。跟王建国斗?你拿什么斗?”
“这年头,技术算个屁,关系才是硬道理。”
“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你的小生意吧,别做梦了。”
那些天,我尝尽了人情冷暖。
每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陈淑琴家,她都已经给我准备好了热水和饭菜。
她从不问我顺不顺利,只是在我吃饭的时候,默默地坐在我对面。
有一次,我实在是撑不住了,喝了点闷酒,趴在桌上,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
我感觉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背上。
是陈淑琴。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拍着我的背。
她的手心很粗糙,但很温暖。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委屈和疲惫,都有了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
“李峰,要是太难了,就算了吧。”她轻声说,“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我抬起头,看着她。
灯光下,她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我摇摇头,擦干眼泪。
“不行,不能算。”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周大哥。
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我不想再被人看不起,不想再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碰了无数次壁之后,我终于说动了两个人。
一个是孙师傅的师弟,在县农科所工作,他个人投资了五百块。
另一个是个体户,以前受过孙师傅的恩惠,他比较有钱,但也很精明,在反复确认了图纸的价值后,他投了一千块,但要求占两成股份。
我跟陈淑琴、孙师傅商量后,咬牙同意了。
资金,终于勉强到位了。
样品,也在孙师傅的指导下,一点点地被研制出来。
那是一个傍晚,当孙师傅从一个玻璃瓶里倒出一点墨绿色的液体,滴在一片长了蚜虫的叶子上,几秒钟后,那些蚜虫全部蜷缩、掉落时,我们三个人都激动得跳了起来。
成功了!
我们给这个新的农药,取了个名字,叫“新生”。
寓意着浴火重生。
但,怎么把它卖出去,成了摆在我们面前最大的难题。
王建国的“建国牌”农药,因为价格便宜,效果也还行,已经垄断了附近所有的乡镇。
我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生”,谁会买?
我决定,不走寻常路。
我找到那个投资一千块的个体户老板,他叫赵东海,脑子活络。
我跟他商量,我们不进农药站,不跟王建国正面冲突。
我们直接下乡,去田间地头,免费给农民试用。
“免费?”赵东海一听就跳了起来,“李峰,你脑子没病吧?我们这本钱本来就不够,还免费送?”
“赵哥,你听我说完。”
“我们不是白送。我们找几个村子,每个村子选两三户有代表性的、信得过的农户。跟他们说好,用我们的农药,如果效果好,他们就帮我们宣传。如果效果不好,我们赔偿他们的损失。”
“这叫口碑营销。”我把从一本不知道哪看来书上学到的词用了出来。
赵东海半信半疑,但看在孙师傅的面子上,还是同意了。
于是,我骑着我的破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箱子“新生”牌农药,开始了一个村一个村地跑。
这个过程,比要饭还难。
我说我是免费送农药的,人家都用看骗子的眼神看我。
“哪有这么好的事?不要钱?你这里面装的是不是水啊?”
“小伙子,你走吧,我们用惯了‘建国’牌,挺好的。”
我只能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演示。
有时候,为了取得信任,我甚至会当着他们的面,用手指蘸一点稀释过的药液,证明这东西低毒。
(当然,这是孙师傅特意叮嘱过的,只有某个批次的改良版可以这么干,而且量要极小。)
陈淑琴也跟我一起。
她一个女人家,比我更能让那些大妈大婶放下戒心。
她不怎么说话,就是帮着递东西,或者直接上手,帮人家把药给喷了。
那段时间,我们俩的脸都晒得黝黑,脱了一层皮。
终于,有几户人家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同意了。
我们留下了药,约定好十天后来看效果。
等待的那十天,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十天。
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生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陈淑琴看我焦虑,就陪我说话。
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过去,她和她丈夫是怎么认识的,她丈夫是个怎样的人。
也聊我的未来,我的梦想,我想在城里买个大房子,把我爸妈接来住。
在那些深夜里,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不再仅仅是合伙人。
我发现,她其实是个很温柔、很坚韧的女人。她身上有一种强大的生命力,像一株在石头缝里长出来的小草。
而她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一些我当时读不懂的东西。
十天后,我们再次来到那几个村子。
结果,让我们欣喜若狂。
“神了!小兄弟,你这药太神了!”一个姓李的大叔拉着我的手,激动地说,“我那片棉花,往年红蜘蛛闹得最凶,用了你们的药,三天,就全都死光了!比那个‘建国’牌好用多了!”
“是啊是啊,而且味道也不冲,以前用‘建国’,熏得我头疼。”另一个大婶也附和道。
口碑,像一颗石子投进水里,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很快,就有农户主动找上门来,要买我们的“新生”农药。
我们的“新生”,终于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但,麻烦也随之而来。
王建国,终于注意到我们了。
一天下午,我和陈淑琴正在那个破罐头厂里灌装农药,工厂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七八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
“谁是李峰?”胖子嚣张地问。
我心里一沉,知道是来找茬的。
我站了出来:“我就是。”
胖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不屑地笑了。
“就你这个小白脸,敢跟我们王厂长抢生意?”
“生意是大家做的,不是谁抢谁的。”我强作镇定。
“呵,嘴还挺硬。”胖子一挥手,“给我砸!”
那群人像疯狗一样,冲向我们好不容易凑起来的瓶瓶罐罐。
“住手!”
我急了,抄起一根木棍就想冲上去。
但被两个人死死按住。
陈淑琴尖叫着想去阻拦,被胖子一把推倒在地。
“臭娘们,死了男人还不守本分,在外面勾搭野男人,不要脸!”胖子一口黄牙,骂得很难听。
陈淑琴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眼都红了,挣扎着,怒吼道:“你他妈放开她!有种冲我来!”
“冲你来?”胖子走到我面前,用手拍着我的脸,“小子,识相的,赶紧滚出这个镇子。不然,下次断的就不是这些瓶子,是你的腿!”
说完,他带着人,扬长而去。
屋子里一片狼藉。
我们所有的成品、半成品,全都毁了。
孙师傅赶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差点犯了心脏病。
陈淑琴坐在地上,抱着膝盖,默默地流泪。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的愤怒和不甘,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点燃。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在绝对的暴力和权势面前,我们就像几只蚂蚁,轻易就能被碾碎。
“完了,全完了。”赵东海也来了,他看着满地的碎片,脸色煞白,“我就说,斗不过的,斗不过的……”
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
我也是。
我蹲在地上,看着一地的狼藉,第一次开始怀疑,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我真的能带着他们,走出一条路来吗?
那天晚上,谁都没有吃饭。
孙师傅和赵东海都回去了。
破厂房里,只剩下我和陈淑琴。
她还在默默地收拾着那些玻璃碎片,一片一片,很小心,好像在收拾她破碎的希望。
我走过去,抓住她的手。
“别弄了,会划伤的。”
她的手很冰。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李峰,对不起。”
“是我把你拖下水的。”
“你走吧。回你的县城,继续卖你的电子表。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了。”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走?
我现在走了,算什么?
把所有的烂摊子都扔给一个女人?
我李峰,还没那么不是东西。
“我不走。”我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
“王建国不是想让我们滚吗?我偏不滚。”
“他不是砸了我们的东西吗?那我们就再做!”
“他不是有钱有势吗?老子就不信,这天下没有王法了!”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也许是被逼到了绝路,反而激发了骨子里的那股狠劲。
陈淑琴愣愣地看着我。
“可是……我们没钱了,什么都没了。”
“钱,我去想办法!设备,我们再凑!只要我们人还在,就不算输!”
我拉起她。
“走,回家,吃饭。”
“吃饱了,才有力气接着干!”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第二天,我一个人去了镇上。
我找到了王建国的化工厂。
那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厂子,门口挂着“明星企业”的牌子,几个保安在门口站着,看起来很气派。
我没有进去。
我在工厂对面的一个小饭馆坐下,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瓶啤酒,就那么坐着,观察着。
我在等一个人。
等那个昨天带头砸我们厂的胖子。
我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终于,在快下班的时候,那个胖子叼着烟,摇摇晃晃地从工厂里走了出来。
我结了账,悄悄地跟了上去。
他没有回家,而是拐进了一个小巷子,进了一家挂着粉红色灯光的“发廊”。
我深吸一口气,也跟了进去。
里面乌烟瘴气,几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见我进来,立刻围了上来。
“帅哥,来玩呀?”
我推开她们,径直走到那个胖子的卡座前。
他正在跟一个女人动手动脚,看到我,愣了一下。
“是你?”他眯起了眼睛。
“是我。”我拉开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我叫李峰,昨天我们见过。”
“呵,胆子不小啊,还敢来找我?”胖子冷笑,“怎么,想通了?准备滚蛋了?”
“我来,是想跟你谈笔生意。”
“跟我谈生意?你配吗?”
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推到他面前。
是那张王建国写的保证书的复印件。
原件,我让陈淑琴藏起来了。
胖子拿起那张纸,看了看,脸色微微一变。
“这什么玩意儿?”他装作不认识。
“你应该比我清楚。”我平静地说,“周工的配方,王建国是怎么拿到手的,你当年应该也参与了吧?”
胖子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他把纸拍在桌上。
“我没有胡说。”我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我知道,你叫马奎,是王建国的表弟,帮他干了不少脏活。但是,他发财了,当了大老板,你呢?还是个给他看家护院、当打手的。他吃肉,你连汤都喝不上几口热的。”
马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
这是我昨天在小饭馆里,听那些工人闲聊时打听到的信息。
“你想说什么?”马奎的声音沉了下来。
“我想说,你跟王建国,不是一路人。”
“你跟着他,永远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打手。哪天他出事了,第一个推出去顶罪的,肯定是你。”
“而我,可以给你一个当老板的机会。”
马奎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让我当老板?小子,你是不是昨天被砸傻了?”
“我没傻。”我盯着他,“我们手上有第二代、第三代的配方,效果比王建国的好得多。我们缺的,只是启动资金和销路。”
“王建国能起来,靠的是什么?不就是周工的配方吗?现在,我们有更好的配方。”
“你如果跟我们合作,把王建国的销售渠道撬过来,再想办法从他厂里弄点‘样品’出来……等我们的厂子做起来,你就是创始人之一。”
“到时候,你也是‘马厂长’,而不是跟在王建国屁股后面的‘马奎’。”
我的话,像一颗颗子弹,射向马奎的内心。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贪婪的、又带着恐惧的表情。
这是一个赌博。
我在赌马奎的野心,大于他的忠心。
我在赌他不是一个甘于人下的人。
“我凭什么信你?”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你不用信我。”我站起身,“你只需要想清楚,是想当一辈子狗,还是想当一次人。”
“三天后,还是这个时间,这个地方,我等你答复。”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停留。
走出那个发廊,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不是热的,是紧张的。
我不知道我这步棋走得对不对。
万一马奎把我卖了,那我可能真的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回到陈淑琴家,她焦急地在门口等着我。
“你……你干什么去了?吓死我了!”
我没告诉她我去找了马奎,我怕她担心。
“没事,出去走了走。”
那三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
我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跟孙师傅一起研究怎么修复设备,但心里一直在打鼓。
第三天晚上,我再次来到了那个发廊。
马奎已经在了。
他面前没有女人,只有一瓶白酒,已经喝了一半。
看到我,他没说话,给我倒了一杯。
我坐下,一口干了。
火辣辣的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你想怎么干?”他终于开口了。
我心里那块大石头,轰然落地。
我赌赢了。
接下来的计划,就顺理成章了。
马奎利用他在厂里的职位,偷偷给我们提供了一些关键的原材料。
他还把王建国的主要经销商名单和联系方式给了我。
有了这些,我们的“新生”计划,才算真正有了起死回生的可能。
我们用最快的速度,重新生产出了一批“新生”农药。
然后,我拿着马奎给的名单,开始了一个个地去攻克那些经销商。
这些人都是老油条,一开始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就用最笨的办法。
我带着药,直接去他们负责的区域,找到那些用过我们试用品的农户,让他们现身说法。
我还组织了现场对比试验。
把“新生”和“建国”农药,喷在同一块地的两边,让效果自己说话。
事实胜于雄辩。
“新生”的效果,肉眼可见地优于“建国”。
慢慢地,开始有经销商动摇了。
第一个突破口,是一个姓吴的经销商。他跟王建国有点私人恩怨,一直被压着,早就想反了。
我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远低于王建国的供货价和优厚的返点。
他同意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们的“新生”农药,通过这些经销商,迅速地铺向了各个乡镇。
王建国终于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
他开始降价,搞促销。
但我们的成本本来就比他低,而且效果还好。他降价,我们就比他降得更狠。
那是一场惨烈的价格战。
我们每天都在烧钱,资金链绷得紧紧的。
赵东海好几次都想退出了,都被我跟孙师傅按了下来。
陈淑琴拿出了她最后的一点嫁妆,一对银镯子,让我拿去当了。
我拿着那对还带着她体温的镯子,心里沉甸甸的。
我告诉自己,只能赢,不能输。
转折点,发生在一次镇上举办的农资产品展销会上。
王建国包下了最大的展台,请了草台班子唱歌跳舞,搞得声势浩大。
而我们的展台,只有一个小角落,冷冷清清。
王建国志得意满地带着人,来到我们展台前。
“哟,这不是李老板吗?怎么,还没滚蛋啊?”他轻蔑地看着我,他身边的人都哄笑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王建国。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油头粉面,戴着金戒指,一副暴发户的嘴脸。
我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王厂长,别来无恙啊。”
我拿起一瓶“新生”农药,递给他。
“尝尝?我们公司的新产品,效果比你的好。”
他脸色一变:“你他妈找死!”
就在这时,我安排好的人上场了。
县农科所的那个孙师傅的师弟,带着几个穿着制服的同事,来到了我们的展台。
“李经理,你们公司申请的新型低毒高效农药专利,经过我们检测,各项指标都非常优秀,省里已经批下来了!”
他大声地宣布,并递给我一个红本本。
专利证书!
这是我最后的杀手锏。
是我拜托孙师傅和他师弟,花了很长时间,走了很多关系才办下来的。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我手里的红本本上。
“专利?”
“新型农药?”
“比‘建国’还好?”
议论声四起。
王建国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他知道,他完了。
他可以跟我们打价格战,可以用流氓手段,但他没有核心技术,没有专利。
在国家认可的“专利”面前,他那个靠剽窃来的厂子,就是个山寨货。
“不可能!你们是骗人的!”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是不是骗人的,王厂长可以去省里查。”我举着专利证书,笑得很灿烂,“不过,我还要宣布一件事。”
我清了清嗓子,对着周围的经销商和农民们大声说:
“我们‘新生’农药,为了回馈广大农民朋友,从今天起,所有产品,在王厂长‘建国’牌农药的价格基础上,再降一成!并且,我们保证,我们的效果,绝对比他们好!”
人群,瞬间沸腾了。
王建国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我知道,这场战争,我们赢了。
展销会后,王建国的经销商,几乎一夜之间,全部倒戈到了我们这边。
他的化工厂,产品堆积如山,无人问津,很快就陷入了停产。
而我们的破罐头厂,二十四小时连轴转,都供不应求。
马奎,也趁机拉走了厂里最后一批技术骨干,正式加入了我们。
王建国,彻底垮了。
据说,他欠了一屁股债,最后连厂子都抵押了,连夜跑路了,不知所踪。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陈淑琴在丈夫的坟前,烧了很多纸。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
只是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
等她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李峰,谢谢你。”她说。
“我们是合伙人,谢什么。”我笑了笑。
我们的厂子,很快就搬进了王建国原来的厂房。
我们扩大了生产线,招了更多的工人。
“新生”农药,成了远近闻名的抢手货。
我,李峰,从一个倒爷,摇身一变,成了“新生化工厂”的李厂长。
孙师傅,被我们聘为总工程师。
赵东海,成了销售部经理,每天乐得合不拢嘴。
马奎,也如愿以偿,当上了生产副厂长。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那天晚上,厂里开了庆功宴,所有人都喝多了。
我被灌了不少酒,晕晕乎乎地回到家。
不是我原来在县城的家,而是陈淑琴的家。
自从生意走上正轨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她也习惯了。
我推开门,她还没睡。
桌上,还温着一碗醒酒汤。
我走过去,一口气喝完。
她拿过碗,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淑琴姐?”我问。
“李峰,厂子现在这么大了,你……是不是该回城里去了?”她低着头,声音很小。
“回去干什么?”
“你不是说,想在城里买大房子,把你爸妈接来吗?”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一年多,我们一起经历了太多太多。
我们之间的感情,早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合伙人。
我只是,一直不敢,也没有时间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房子是要买的。”我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冰凉。
“但是,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住。”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噙满了泪水。
“我……我是个寡妇,还比你大好几岁……”
“我不在乎。”我打断她。
“村里人会说闲话的……”
“让他们说去!”我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淑琴,我喜欢你。从我喝醉了酒,你拍着我的背安慰我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李峰的今天。”
她在我怀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衬衫。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仅有了事业,我还有了家。
那个大雨的夜晚,她反锁了门,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现在我明白了。
那个惊喜,不是什么发财的秘方。
而是她。
是她这个人,闯进了我的人生,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人生。
后来,我们在县城最好的地段买了房。
我把父母接了过来。
他们一开始对陈淑琴有点意见,但在了解了我们一起经历的一切后,也慢慢接受了她。
我们没有马上结婚。
陈淑琴说,想为她丈夫守满三年孝。
我同意了。
我们的化工厂,越做越大,成了市里的利税大户。
我也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冲冲杀杀的愣头青,我开始学习管理,学习技术,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企业家。
三年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娶了陈淑琴。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最亲近的人。
孙师傅是我们的证婚人。
他看着我们,笑得满脸褶子。
“好,好啊。”他说,“小周在天有灵,也该瞑目了。”
我看着身边穿着红嫁衣的陈淑琴,她虽然不再年轻,但在我眼里,比任何人都美。
我握紧她的手,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幸福。
我的人生,从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开始,彻底改变了轨迹。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那天我的自行车没有坏,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借宿在她家,如果那天我拒绝了她。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还是那个骑着破自行车,在乡间小路上奔波的二道贩子。
也许,我早就赔光了本钱,灰溜溜地回了家,随便找个厂子上班,娶妻生子,过着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但人生没有如果。
所有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
那个夜晚的惊喜,我用了一辈子去体会,去珍惜。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