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曦同居的第二个月,我们之间的磨合,就像一台刚出厂的机器,零件崭新,却总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台机器的核心故障,就出在她每次洗完澡之后。
那是一个周二的晚上,我正在客厅的电脑前,跟甲方发来的修改意见死磕。
“这个logo,能不能再大一点?同时再小一点?”
我对着屏幕上的邮件,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跳着探戈。
浴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股混杂着水汽和花香的味道,像一只温柔的触手,瞬间包裹了整个客厅。
林曦出来了。
她用一张巨大的浴巾把自己裹成一个白色的粽子,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发梢还在滴水,一滴,一滴,砸在她光洁的锁骨上。
她就那么径直走到我面前。
我正全神贯注地试图理解什么叫“大一点的同时小一点”,她毛茸茸的脑袋就凑了过来,挡住了我和屏幕之间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和平。
“干嘛?”我有点不耐烦。
她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吹风机递到我面前,插头还乖巧地卷在线身上。
然后用那双水洗过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三分期待,三分命令,还有四分……理所当然。
我愣住了。
“让我给你吹头发?”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湿漉漉的头发。
她重重地点头,像一只讨食的小狗。
说实话,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很复杂。
尴尬。
非常尴尬。
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在为了生计焦头烂额的深夜,被女朋友要求像个托尼老师一样提供吹头服务。这画面,怎么想怎么有点……滑稽。
但,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
她刚出浴的样子,脸颊被热气蒸得粉红,身上散发着我为她挑选的沐浴露的甜香。那是一种毫无防备的、完全依赖的姿态。
仿佛在这一刻,我不是那个被甲方折磨的社畜,而是她唯一的、可以依靠的港湾。
这种被需要的满足感,像一小撮跳跳糖,在我心里炸开微小的、噼里啪啦的喜悦。
我叹了口气,接过吹风机。
“坐好。”
她立刻乖乖地拖过一张小板凳,背对着我,坐在我的膝前。
我把插头插上,按下开关。
“呼——”
温暖的风从风口涌出,卷起她的发丝。
她的头发又细又软,像上好的丝绸,从我指间滑过。洗发水的香味被热风一烘,变得更加浓郁,钻进我的鼻腔。
我手上的动作很笨拙,一会儿风太烫,惹得她缩起脖子;一会儿又离得太远,吹了半天还是湿的。
她却很有耐心,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我摆弄。
电脑屏幕上,那封该死的邮件还在亮着。
“五彩斑斓的黑”,“呼吸感”,这些词汇在屏幕上跳跃,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而我眼前,只有她柔软的黑发,小巧的、微微泛红的耳朵,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纤细的后颈。
那一刻,我觉得,去他妈的logo吧。
吹风机的噪音很大,我们没有说话。
但在这片嘈杂的寂静里,我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尴尬和开心,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就在这十几分钟里,被吹风机的热风搅拌在一起,成了一种全新的、只属于我们同居生活的味道。
我以为这只是偶尔一次的心血来潮。
我错了。
这成了她的固定节目。
每天晚上,无论我是在看球赛,还是在打游戏,甚至是在跟客户打电话,只要她洗完澡,那个白色的“粽子”就会准时出现,手里拿着那个沉默的吹风机。
一开始,我还觉得挺有情调。
毕竟,哪个男人能拒绝一个刚出浴的、香喷喷的女朋友,用那种全然信任的眼神请求你为她服务呢?
我甚至开始享受这个过程。
我学会了控制风的温度,学会了用手指轻轻拨开她的发根,让头皮也能被温柔地烘干。
我会在她耳边说些无聊的笑话,看她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我会偷偷亲一下她的后颈,感受她皮肤瞬间的战栗。
那段时间,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被热风吹过的发丝,蓬松,柔软,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但生活不是偶像剧,它是一地鸡毛的现实主义长篇。
很快,我的“开心”额度,就被“尴尬”和“烦躁”挤占了。
那是一个周五,我带回家的项目遇到了一个巨大的bug,整个组的人都在线上等着我。
我的脑子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根本找不到线头。
键盘被我敲得噼啪作响,屏幕上的代码一行行滚过,我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咔哒。”
浴室门开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林曦像往常一样,裹着浴巾,拿着吹风机,径直向我走来。
她的脚步很轻,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
她在我身边站定,把吹风机递过来。
我没有接。
我甚至没有抬头看她。
“林曦,我现在很忙,你自己吹一下,好吗?”我的语气,连我自己都听出来,又干又硬。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像两根小小的探针,扎在我的头顶。
过了几秒钟,我听到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是拖鞋摩擦地板的、细微的“沙沙”声,她走开了。
我松了口气,立刻重新投入到代码的海洋里。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脑子里全是她刚刚那个委屈的“嗯”声,和她转身时,浴巾下摆划过空气的、落寞的弧度。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做错了吗?
我没有。我是在工作,在为了我们俩的未来奋斗。
她应该理解我,不是吗?
可是,心里那个声音又在说:陈阳,你个混蛋,她只是想让你给她吹个头发而已,能耽误你几分钟?
两种想法在我的脑子里打架,比我眼前的bug还难解决。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我终于搞定了那个bug。
我长舒一口气,靠在椅子上,感觉整个人都被抽空了。
我这才想起林曦。
卧室里没有声音。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推开一道门缝。
她背对着我,坐在床边,自己举着吹风机,正在笨拙地吹着头发。
她的头发长,自己吹很不方便,一只手举着吹风机,另一只手胡乱地在头发里掏着,姿势很别扭。
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提这件事。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二天是周六。
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去买了她最爱吃的那家生煎包。
她起床的时候,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早餐,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就默默地吃了起来。
整个周末,我们之间的气氛都很诡异。
我们照常一起看电影,一起窝在沙发里,但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
我能看到她,她也能看到我,但我们谁也触摸不到对方。
我好几次想开口,想解释,想道歉。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说什么呢?
说“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拒绝你”?
这显得我太卑微了。
说“我那天真的很忙,你应该体谅我”?
这又像是在指责她。
我痛恨自己的笨拙。在代码的世界里,我能游刃有余;但在处理感情问题上,我像个刚学走路的婴儿。
周日晚上,她洗完澡出来。
我正坐在沙发上,假装专心致志地看一部无聊的综艺。
我的余光,一直锁定着浴室的门。
她出来了,依然裹着浴巾,手里……没有拿吹风机。
她径直走进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卧室里传来了“呼呼”的吹风机声。
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电视里,明星们在夸张地大笑,那笑声像一把把锥子,扎得我耳朵疼。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走过来,然后我会接过吹风机,我们就能和好如初。
我连台词都想好了。
我会说:“今天本托尼老师给你设计个新发型。”
她一定会笑。
可是,她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那件让我觉得“尴尬”又“开心”的小事,对她来说,可能远比我想象的要重要。
而我,亲手把它搞砸了。
我站起身,走到卧室门口。
她还是背对着我,在吹头发。
我走过去,从她身后,轻轻拿过她手里的吹风机。
她的手僵了一下。
我没有说话,只是学着她之前的样子,默默地为她吹着头发。
风声很大。
吹干了她的头发,也好像吹散了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
吹完头发,我关掉吹风机。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从后面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对不起。”我说。
她的身体很僵硬。
“我不是故意凶你的。”我把脸埋在她的发间,那里有我熟悉的、刚刚被我亲手烘干的香味。
“我只是……那天压力太大了。”
她还是不说话。
“以后,不管多忙,我都给你吹头发。”我笨拙地承诺着。
过了很久,我感觉到肩膀上一片湿热。
她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种无声的、压抑的抽泣,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烫得我心口发疼。
“陈阳,”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烦,特别不懂事?”
“没有,怎么会。”我赶紧说。
“你是不是觉得,让你给我吹头发,特别没面子?”
我沉默了。
因为她猜对了一部分。
我的沉默,显然比任何语言都更伤人。
她轻轻推开我,转过身来,眼睛红得像兔子。
“我告诉你为什么。”
她说。
“我上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男朋友。”
我心里一紧。又是“前男友”这个该死的物种。
“他对我很好,什么都好。但是,他从来不会为我做这些小事。”
“我们出去旅游,我的箱子很重,他就在前面走,从来不会帮我提一下。”
“我来例假,疼得在床上打滚,他只会说‘多喝热水’。”
“有一次,我们淋了雨,我让他帮我吹一下头发,他说,‘你自己没长手吗?’”
林曦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看到,她攥紧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从那个时候我就发誓,我以后找的男朋友,一定要是愿意为我吹头发的人。”
“这不是吹头发本身的问题。”
“这是一个男人,愿不愿意放下他所谓的‘面子’和‘要事’,为一个女人,做一件微不足道,却又充满爱意的小事。”
“这是一种态度。”
“我只是想确认,你是不是那个人。”
她说完,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看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那双写满倔强和委屈的眼睛。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自以为是的傻子。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情侣间的小情趣,一个可以随时取消的附加服务。
我从没想过,这背后,是她曾经受过的伤,和她对一份感情最朴素的期待。
我所谓的“尴尬”,是我的大男子主义在作祟。
我所谓的“烦躁”,是我把工作的压力,无理地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而她,只是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寻求一份安全感。
我伸出手,把她重新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我是。”我贴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
“我就是那个人。”
“对不起,我之前……是个混蛋。”
她在我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那天晚上之后,“吹头发”这件事,在我们之间,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它成了一种仪式。
一种心照不宣的、属于我们俩的默契。
我不再觉得尴尬,甚至开始期待每天晚上的那个时刻。
我会提前放下手里的工作,或者把游戏按个暂停。
当她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我会笑着对她说:“托尼老师已就位,请问这位客人需要什么服务?”
她就会很配合地回答:“要一个全世界最帅的托尼老师,吹一个全世界最温柔的发型。”
我的技术越来越好。
我知道哪个角度风力最柔和,我知道怎么用手指给她做头皮按摩,我甚至学会了用精油给她做发尾护理。
有时候我工作特别累,她也会心疼我。
“今天我自己来吧,你快去休息。”
我就会从她手里抢过吹风机。
“不行,这是首席设计师的专属服务,不能取消。”
然后我们会相视一笑。
那小小的吹风机,就像一座桥,连接了我们俩的心。
它吹走的,是头发上的水汽;它带来的,却是感情里的暖意。
我开始明白,同居生活,不是简单的两个人住在一起,吃一锅饭,睡一张床。
它是两个完全独立的灵魂,在同一个屋檐下,不断地碰撞、摩擦、试探,然后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共存方式。
这个过程,会有争吵,会有误解,会有像我之前那样的愚蠢和自大。
但更重要的,是争吵之后的沟通,是误解之后的理解,是愿意为了对方,放下自己一部分的骄傲和固执。
就像林曦说的,重要的不是吹头发。
重要的是那份被看见、被在乎、被温柔以待的心情。
这段插曲过去没多久,我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儿子啊,你跟那个……林曦,住在一起了?”我妈的语气里充满了试探。
“嗯,妈,我们挺好的。”
“好什么好!一个女孩子,还没结婚就跟男人住在一起,像什么样子!”我妈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们是认真在谈的。”
“认真?怎么个认真法?你了解她家是哪的吗?父母是做什么的吗?她自己一个月挣多少钱?你别被人骗了!”
我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妈,这些我都知道。林曦人很好,你别想那么多了。”
“我能不想吗?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这个周末,我去你那看看。”
“别……”
“就这么定了!挂了!”
电话被“啪”地一声挂断。
我拿着手机,呆立在客厅中央。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曦。
她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你妈要来啊?好啊,我正好也想见见阿姨。”她一边说,一边往购物车里添加着水果和蔬菜。
“你不紧张?”我问。
“紧张什么?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嘛。”她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再说,我又不丑。”
我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我太了解我妈了。
她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女性,强势,挑剔,对儿媳妇的要求,高到能写一本《婆婆的自我修养》。
我真怕她会刁难林曦。
更怕的是,她会看到我给林曦吹头发。
以我妈的价值观,这简直就是“夫纲不振”的铁证,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预演。
我甚至开始盘算,要不要跟林曦商量一下,这个周末,暂停“吹头服务”。
但我说不出口。
我刚刚才向她保证过,要做那个“愿意为她吹头发的人”。
现在因为我妈要来,就临时变卦,那我成什么了?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整个周五,我都坐立不安。
我一边祈祷我妈公司临时有事来不了,一边又在心里演练着各种可能发生的冲突场景。
周六早上,门铃响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妈提着大包小包,像个空降兵一样,出现在我们家门口。
“妈。”我挤出一个笑脸。
我妈没理我,她的目光像X光一样,上上下下地扫视着林曦。
林曦穿着一身居家的棉布裙子,素面朝天,头发简单地扎成一个马尾。
她笑着迎上去,接过我妈手里的东西:“阿姨好,快请进,路上辛苦了。”
她的声音,甜得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生疏。
我妈“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走进屋子,就开始了全方位的巡视。
“这地怎么有点脏?”
“沙发上怎么乱七八糟的?”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道收拾。”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电视柜上划了一下,然后举到我面前,展示那微不可见的灰尘。
我尴尬得脚趾都快在鞋里抠出一座三室一厅了。
林曦却一点也不生气。
她笑着说:“是啊阿姨,我们俩工作都忙,家里是有点乱,正准备今天大扫除呢。您来了正好,可以指导指导我们。”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
既承认了“错误”,又把我妈抬到了“指导者”的高度。
我妈的脸色,明显缓和了一些。
午饭是林曦做的。
四菜一汤,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
我妈每道菜都尝了一口,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
只是在吃完饭后,淡淡地说了一句:“现在会做饭的女孩子,不多了。”
我听出来了,这是表扬。
我偷偷在桌子底下,对林曦竖了个大拇指。
她回了我一个“小意思”的眼神。
下午,我妈拉着我到阳台上“说悄悄话”。
“这个林曦,看着还行。就是不知道人品怎么样。”
“人品肯定没问题啊,妈。”
“你懂什么。”我妈白了我一眼,“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着吧,我再考验考验她。”
我心里一阵发毛。
“妈,你可别乱来啊。”
“我有分寸。”
晚饭后,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
气氛融洽得有些不真实。
我妈甚至还跟林曦聊起了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我看着她们俩一问一答的样子,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也许,是我想多了。
晚上九点半,林曦站起身。
“阿姨,陈阳,我先去洗澡了。”
我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终极考验的时刻,到了。
我坐在沙发上,感觉如坐针毡。
电视里的声音,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妈倒是很自然,还在那儿点评着电视剧里的演员。
“这个女主角,长得还没我们家林曦好看呢。”
我干笑了一声。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每一声,都像在敲打我的心脏。
我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对策。
等一下林曦出来,如果她还像往常一样……
我该怎么办?
是当着我妈的面,接过吹风机?
还是找个借口,把她拉到卧室里去?
或者,干脆假装没看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水声停了。
我的呼吸也停了。
“咔哒。”
门开了。
林曦裹着浴巾,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泛着红晕。
她的手里……
空空如也。
她没有拿吹风机。
她对我笑了笑,然后转向我妈。
“阿姨,我洗好了,您也早点休息。”
然后,她就那么自然地,走进了卧室。
我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她……竟然……自己解决了?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说不清的庆幸,同时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庆幸,一场可能的家庭战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我失落,我们之间那个充满仪式感的默契,在现实面前,还是做出了妥协。
“看什么呢?魂都丢了。”我妈拍了我一下。
“没……没什么。”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林曦背对着我,呼吸均匀,好像已经睡熟了。
我知道她没有。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黑暗中,我伸出手,从后面轻轻抱住她。
“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小声问。
她没有回答。
“对不起。”我说,“我不该让你为难的。”
她转过身来,在黑暗中看着我。
“陈阳,你觉得,我是那种会让你在你妈面前难堪的人吗?”
我语塞。
“我知道阿姨的观念比较传统。”她说,“我不想因为一件小事,让她对我有不好的印象,更不想让她觉得你是个‘妻管严’。”
“我可以在你面前任性,撒娇,甚至无理取闹。”
“但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你家人面前,我一定会给你留足面子。”
“因为我们是一体的。”
“你的面子,就是我的面子。”
听着她在黑暗中说出的这番话,我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发酸。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包容她,在迁就她。
到头来,我才发现,真正懂事的,是她。
她比我更懂得如何去维系一段关系,如何去处理复杂的家庭矛盾。
她用她的方式,在保护着我,保护着我们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
而我,还在为自己那些可笑的“尴尬”和“面子”而纠结。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林曦,谢谢你。”
“傻瓜。”
第二天早上,我妈要走了。
临走前,她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红包。
“这个,你拿着。”
“妈,我不要。”
“不是给你的!”我妈瞪了我一眼,“是给林曦的。算是阿姨给的见面礼。”
我愣住了。
“这孩子,不错。”我妈说,“懂事,明理,会照顾人。你小子,算是捡到宝了。”
“好好对人家,别欺负她。”
“听见没有?”
我用力地点头。
“听见了。”
送走我妈,我回到屋里,把红包递给林曦。
“我妈给你的。”
林曦打开一看,脸都红了。
“这么多……”
“我妈说了,你是个好姑娘,让我好好对你。”我笑着说。
林曦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扑过来,紧紧抱住我。
“陈阳,我好开心。”
我抱着她,心里一片柔软。
原来,所谓的“尴尬又开心”,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同居生活,是无数个这样由误解到理解,由冲突到和解的瞬间组成的。
它考验的,不仅仅是爱,更是智慧、包容和愿意为对方改变的决心。
我妈的这次突袭,像一场随堂测验,检验了我们感情的成色。
我很庆幸,我们交出了一份还算不错的答卷。
生活很快回到了正轨。
工作依然很忙,甲方依然很难搞,但我的心态,已经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把工作的压力带回家里。
我知道,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是我卸下所有盔甲的港湾。
而林曦,就是那个能让我彻底放松下来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又在加班。
一个紧急的设计图,明天一早就要。
我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咔哒。”
浴室门开了。
我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头去。
林曦裹着浴巾,走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吹风机。
她走到我面前,像往常一样,把吹风机递给我。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俩都笑了。
我接过吹风机,熟练地插上电源。
“今天想做什么发型?”我问。
“今天……想做一个能让男朋友灵感爆发的发型。”
“那可有点难。”我故意皱起眉头,“得加钱。”
“加什么?”
我凑到她耳边,轻轻说:“加一个亲亲。”
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温暖的风,再次在小小的客厅里吹拂起来。
吹风机的噪音,掩盖了窗外的车水马龙。
在这一片嘈杂的安宁里,我看着她被风吹起的发丝,看着她微微闭上的眼睛,和嘴角那抹满足的笑意。
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有爱,有家,有她。
有那么一个人,愿意把她最柔软、最没有防备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你面前。
而你,也心甘情愿地,为她做那些看起来很傻、很尴尬,却又充满爱意的小事。
比如,为她吹干一头长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白发苍苍。
项目顺利结束了,我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奖金。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林曦去看房子。
“看房子?我们不是住得挺好的吗?”林曦一脸不解。
“我想给你一个真正的家。”我说,“一个有大大的落地窗,有你喜欢的开放式厨房,还有一个……专门让你吹头发的梳妆台的家。”
林曦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所有的周末,都泡在了各大楼盘的售楼处。
我们像两只筑巢的鸟儿,兴奋地讨论着未来的家。
“这个客厅好大,以后可以放一个L形的沙发。”
“我喜欢这个阳台,可以种很多花。”
“这个卧室的窗户朝南,早上一定有阳光。”
每当看到心仪的户型,我们都会相视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生活。
最后,我们定下了一个离我公司不远的小三居。
签合同的那天,我握着笔,手都有些发抖。
那是我这辈子签过的,最贵的一份合同。
但也是最让我心安的一份。
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林曦,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终于有了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根。
交房,装修,又是一段忙碌而甜蜜的时光。
我们一起选地板的颜色,一起挑窗帘的款式,一起为了一盏灯的造型争论不休。
有一次,我们在灯具城,为了客厅主灯是选水晶灯还是分子灯,吵得不可开交。
我觉得水晶灯太俗气,她觉得分子灯太冷冰冰。
我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气鼓鼓地分头逛。
过了半个小时,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她。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造型像云朵的壁灯,看得出神。
“你看这个,好可爱。”她说。
我凑过去一看,那盏灯确实很别致,光线柔和,像一小片被揉碎的月光。
“我们把它装在卧室床头,好不好?”她仰起头,用一种近乎恳求的眼神看着我。
那一刻,我心里的气,一下子就消了。
什么水晶灯,什么分子灯,都见鬼去吧。
“好。”我说,“客厅的灯,也听你的。”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真的?”
“真的。”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她开心地跳起来,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陈阳,你真好。”
我看着她灿烂的笑脸,突然觉得,家是什么样子的,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家里有谁。
搬进新家的那天,我们累得像两条狗。
但我们谁也舍不得睡。
我们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喝着啤酒,畅想着未来。
“这里要放一个书架,放满你爱看的那些设计书。”
“那里要挂一幅画,就挂我们第一次去海边拍的那张合影。”
“对了,我给你买了个礼物。”
我从一堆纸箱里,翻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林曦好奇地打开。
里面,是一个全新的、银灰色的吹风机。
是市面上最新款的,据说有负离子护发功能,风力强劲,而且噪音很小。
“你……”林曦看着我,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旧的那个,该退休了。”我说,“以后,我们用这个。”
“在新家里,继续我们的老传统。”
她没有说话,只是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T恤。
我知道,她懂。
她懂这个吹风机对我,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它不仅仅是一个电器。
它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是我们从磨合到默契,从试探到信任的里程碑。
在新家的第一个晚上,浴室里传来了久违的水声。
我坐在崭新的沙发上,心里一片宁静。
我知道,等一下,那个我深爱的姑娘,就会带着一身水汽,走到我面前。
而我,会用这个全新的吹风机,为她吹干头发。
就像过去的每一天,和未来的每一天一样。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一件起初让你觉得尴尬无比的小事,最终,却可能成为你生命中最温暖、最坚实的慰藉。
它让你明白,爱,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渗透在日常琐碎里,那些心甘情愿的付出和被满足的期待。
是那句“我给你吹头发吧”。
是那句“好”。
这天,公司聚餐,定在了一家颇有名气的高档餐厅。
老板老王喝得有点多,拍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小陈啊,最近表现不错,那个城南的项目,做得非常漂亮!”
同事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都是王总领导有方。”我谦虚地举起酒杯。
“少来这套!”老王摆摆手,“我听说你买房了?跟女朋友一起?”
“是。”
“可以啊小子,动作挺快。”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大鹏起哄道,“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快了快了。”我打着哈哈。
“陈阳的女朋友我见过,那叫一个漂亮!”另一个女同事说,“陈阳,你可得把人看紧了。”
“那是,那是。”
酒过三巡,大家的话题越来越放得开。
大鹏凑到我身边,神秘兮兮地问:“哎,哥们,问你个事儿。”
“什么?”
“你跟你女朋友住一块儿,平时……谁说了算啊?”
我愣了一下。
“什么谁说了算?”
“就是家里的大事小事,谁做主?”大鹏挤眉弄眼,“我跟你说,女人可不能太惯着。你得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来,不然以后有你受的。”
我想起了我妈说过类似的话。
也想起了林曦在我妈面前,小心翼翼维护我“面子”的样子。
还想起了,每天晚上,她像小猫一样,乖乖坐在我面前,等我给她吹头发的场景。
我笑了。
“我们家,没什么一家之主。”
“我们家,是合伙人制度。”
“什么意思?”大鹏没听懂。
“意思就是,我们共同经营,风险共担,收益共享。”我说,“没什么谁说了算,只有我们商量着办。”
大-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身-又-去-找-别-人-拼-酒-了-。
我看着包厢里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场面,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我想回家了。
我想念我们那个安静的小家,想念林曦身上淡淡的馨香,想念吹风机“呼呼”的声响。
我提前离了席。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
客厅的灯亮着,林曦正窝在沙发上,盖着毯子看书。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
“回来啦?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我换了鞋,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一股酒气混杂着疲惫,扑面而来。
林曦没有推开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揉着我的太阳穴。
“累了吧?”
“嗯。”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她身上的温度,和指尖的力道,像一剂镇定剂,让我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林曦。”
“嗯?”
“我们结婚吧。”
我说。
我说得那么突然,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话说出口,我又觉得,这是世界上最顺理成章的事情。
林曦揉着我太阳穴的手,停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喝多了吧?”
“我没喝多。”我坐直身体,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是认真的。”
“我想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你。”
“我想每天下班回家,都能吃到你做的饭。”
“我想每天晚上,都能给你吹头发。”
“我想光明正大地,跟我妈,跟全世界宣布,你是我老婆。”
“林曦,嫁给我,好吗?”
我没有戒指,没有鲜花,没有精心策划的求婚仪式。
只有一颗,在此刻,无比确定的心。
林曦看着我,眼眶一点一点地变红。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
她只是站起身,走进了浴室。
我有些忐忑地坐在沙发上,等着她的“判决”。
几分钟后,浴室门开了。
她走了出来,身上还穿着那身居家的棉布裙子,头发也没湿。
她只是去洗了把脸。
她走到我面前,手里……
拿着那个银灰色的,崭新的吹风机。
她把吹风机塞到我手里。
然后,她退后两步,对着我,缓缓地,单膝跪了下来。
我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林曦!你干什么!”
她仰着头,脸上还挂着水珠,分不清是洗脸水,还是眼泪。
她笑着,哭着,对我说:
“陈阳,你愿意……娶我吗?”
“你愿意,一辈子,都给我吹头发吗?”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语言能力,都宣告失灵。
我只能看着她,看着这个我爱到骨子里的姑娘,用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却又无比“林曦”的方式,回应了我的求婚。
我丢掉手里的吹风机,冲过去,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我语无伦次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朋友的聚会上,我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她觉得我很像一个程序员。
聊我们第一次约会,去看了一场很烂的科幻电影,但我们却因为吐槽电影,聊得特别投机。
聊我们决定同居,搬家那天,我累得满头大汗,她给我递过一瓶冰可乐,我觉得那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饮料。
聊我们第一次因为吹头发而争吵,我那时的愚蠢和自大,她那时的委屈和倔强。
我们发现,我们共同的记忆,已经那么那么多了。
多到,足够铺满未来的漫长岁月。
“其实,”林曦枕着我的胳膊,轻声说,“那天我妈来看我,跟我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说,我爸以前,也天天给我妈吹头发。”
我愣住了。
“我爸是个很木讷的人,一辈子没说过什么情话。但他坚持给我妈吹了三十年的头发,直到我妈去世。”
“我妈说,一个男人爱不爱你,不要听他说了什么,要看他为你做了什么。尤其是那些,他本可以不做的小事。”
“所以,我不是在模仿我爸妈。”
“我只是想找一个,像我爸爱我妈那样,爱我的人。”
“陈阳,”她抬起头,在黑暗中,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你就是。”
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温暖的情感填满了。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最初让我“尴尬又开心”的请求,背后所承载的,是一份多么深沉的、跨越了两代人的情感传承。
那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要求,而是一份最郑重的托付。
她把她对爱情最美好的想象,对家庭最温暖的期待,都寄托在了那个小小的吹风机上。
而我,何其有幸,成为了那个手握吹风机的人。
我们的婚礼,办得简单而温馨。
没有请太多人,都是些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婚礼上,司仪让我们互相说一段誓词。
我拿着话筒,看着穿着洁白婚纱的林曦,突然有些紧张。
我清了清嗓子,说:
“林曦,很多人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我今天,想把它比作我们一起装修的那个家。”
“我们可能会为了地板的颜色争吵,会为了窗帘的款式固执己见。”
“我们会有疲惫,会有分歧,甚至会有想要撂挑子不干了的时候。”
“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们心里都装着对方,只要我们还记得最初想要一个家的那份心情,我们就一定能把这个家,经营得越来越好。”
“我不能保证给你全世界最好的东西,但我能保证,我的全世界,都给你。”
“以后,你的头发,我包了。”
台下响起了一片善意的笑声和掌声。
林曦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轮到她了。
她接过话筒,深吸了一口气。
“陈阳,谢谢你。”
“谢谢你,看穿了我所有的小任性和坏脾气,还愿意把我娶回家。”
“跟你在一起,我不用假装成熟,不用伪装坚强。我可以做那个最真实、最笨拙的自己。”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怎么样,你都会在。”
“就像每天晚上,无论多晚,无论多累,你都会拿着吹风机,等着我一样。”
“所以,我的誓词很简单。”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老公,今天晚上,也要给我吹头发哦。”
全场爆笑。
我也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走上前,拥抱我的新娘。
“遵命,老婆大人。”
婚后的生活,平淡,真实,却又充满了细碎的幸福。
我们依然会吵架。
为今天谁洗碗,为明天去谁家过年。
但我们再也没有冷战过。
通常是吵到一半,我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就会忍不住笑场。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大不了,今天晚上给你吹两次头发,一次热风,一次冷风定型。”
然后,她也会绷不住,笑出声来。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一地鸡毛,但你一抬头,看到了月亮。
而我的月亮,就是她。
如今,我们同居……哦不,结婚已经三年了。
我们的女儿也一岁了,长着一双和林曦一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每天晚上,我们家最常见的场景就是:
我给林曦吹着头发,林曦抱着女儿,给她讲着睡前故事。
吹风机的“呼呼”声,故事书的翻页声,女儿咿咿呀呀的梦话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我生命中最动听的交响乐。
有时候,女儿会伸出小手,去抓吹风机的电线。
林曦就会抓住她的小手,亲一下,说:“不可以哦,这是爸爸给妈妈的专属魔法棒。”
女儿似懂非懂地眨眨眼,把头埋进妈妈的怀里。
我看着眼前这幅画面,心里总是会涌起一股暖流。
我常常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因为被要求吹头发而感到“尴尬”的自己。
那个时候的我,一定不会想到,这件小事,会成为我往后余生里,最幸福的习惯。
它让我明白,爱,从来不是什么宏大的叙事。
爱,就是当她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向你走来时,你心甘情愿地放下手中的一切,拿起吹风机,对她说:
“来,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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