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整个江城都扣在里面。
知了在老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声音黏糊糊的,粘在皮肤上,跟汗一个味道。
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穿过两条巷子,停在了林兰家那栋筒子楼下。
车梯子“咔哒”一声支好,我抬头看了看三楼那个窗户。
窗户开着,挂着一扇白色的纱帘,被偶尔吹过的风撩起一个角,像是在对我招手。
我心里有点发虚。
这算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以“男朋友”的身份上门。
虽然只是个预备役,还没经过她父母的政审。
我叫陈辉,二十二岁,从乡下考到江城读了个大专,毕业后没回老家,也没能进什么好单位,自己鼓捣着在夜市摆摊卖点电子表、蛤蟆镜,勉强糊口。
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个体户”。
但在她爸,江城纺织厂副厂长林国栋眼里,这三个字大概跟“二流子”差不多。
我整了整身上那件的确良白衬衫的领子,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为了今天特意用洗衣粉泡了半天,阳光下晒得有一股皂角和太阳混合的清香。
手里拎着的网兜里,是两瓶本地最好的黄酒,还有一斤槽子糕。
这是我爹教我的,第一次上门,礼数不能缺。
哪怕人家看不上,但你不能不做。
我深吸一口气,楼道里阴暗潮湿,混合着各家厨房飘出来的油烟味和公共厕所的隐约气味。
这就是九十年代国营厂职工楼的味道。
真实,又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一步一步地数着台阶,心跳得跟那辆破自行车的链条一样,哐当哐enthusiastically。
三楼,302。
门虚掩着,我没敢直接推,抬手轻轻敲了敲。
“笃,笃,笃。”
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谁啊?”
是林兰的声音,清脆里带着一丝慵懒。
“我,陈辉。”
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兰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头发简单地用一根橡皮筋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微微出汗的额角。
她没化妆,脸蛋被热气蒸得粉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两汪清泉。
“你怎么才来呀,”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侧身让我进去,“等你好半天了。”
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路上链条掉了,捣鼓了半天。”
这是实话。
她接过网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那辆老爷车,早该换了。”
我跟着她走进客厅。
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她家客厅里,一台巨大的“华生”牌落地扇正摇头晃脑地吹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客厅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水泥地拖得锃亮,能照出人影。一套深棕色的木质沙发,上面铺着白色的蕾丝钩花罩布。
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相框,里面是她爸妈的结婚照,黑白的,但两个人都笑得很精神。
旁边还有一张林兰小时候的,穿着小裙子,扎着羊角辫,一脸严肃。
这一切都让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稳定、体面、属于“城里人”的气息。
而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汗水、机油和夜市尘土的味道。
“喝点什么?我爸刚泡的凉茶。”林兰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大号搪瓷缸子。
我摆摆手,“不用麻烦,我不渴。”
其实嗓子眼已经快冒烟了。
“叔叔阿姨呢?”我状似不经意地问,眼睛却忍不住四处瞟,生怕下一秒就有个威严的中年男人从哪个房间里走出来。
林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饭桌上,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他们不在家。”
我的心猛地一跳。
不在家?
“我爸厂里临时有会,去省城了,估计得明天才回来。”
她顿了顿,又说。
“我妈陪我姥姥去医院看病了,晚饭前也回不来。”
整个屋子,好像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那台老电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转着,发出催眠般的嗡嗡声。
空气里的那股燥热,好像又回来了,而且是从我身体里烧起来的。
我能听到自己“咕咚”咽了口唾沫的声音。
林lan慢慢转过身来。
她的脸颊比刚才更红了,像熟透了的水蜜桃,眼神有点躲闪,不敢直视我。
她咬着嘴唇,双手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着,隔着三四步的距离。
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让人呼吸困难。
我看到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身上鍍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小尘埃都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她抬起头,终于看向我。
她的眼睛里有紧张,有羞涩,但更多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勇敢。
她红着脸,声音像蚊子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砸在我心湖里。
“机会难得。”
“……别浪费。”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件被汗水浸湿的白衬衫,此刻紧紧地贴在我的后背上,又黏又痒。
我感觉自己的脸一定比她的还红,红得能滴出血来。
“浪费”这两个字,在1993年的夏天,对于一个二十二岁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那是一种禁忌的、甜蜜的、又带着巨大风险的诱惑。
我看着她。
她说完那句話,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着。
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像是在等待我的审判。
我承认,我心动了。
不,是心潮澎湃。
在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有对未知的渴望,有青春荷尔蒙的冲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信任、被交付的感动。
我知道,她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
在这个年代,女孩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她是在拿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做一场豪赌。
赌的是我的人品,赌的是我们的未来。
我往前走了一步。
地板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没有后退。
我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不到一米。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是一种很便宜的蜂花牌的味道,但在我闻来,比任何香水都好闻。
“林兰……”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我伸出手,想要去牵她的手。
我的指尖几乎已经碰到了她的指尖。
就在这时。
“砰砰砰!”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粗暴急促的敲门声。
那声音又大又响,像是要拆门一样,把我们俩都吓得浑身一哆嗦。
我那只伸在半空中的手,尴尬地停住了。
林兰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谁……谁啊?”她声音发颤。
“开门!我知道你在家!林兰!开门!”
门外是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
林兰的脸色更白了,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神里全是惊慌失措。
“是我表哥,张强。”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他……他怎么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表哥?
我听说过这个人。
林兰她舅舅家的儿子,也在纺織厂上班,是个车间小组长,据说一直在追林兰,她爸妈好像还挺中意他的。
典型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戏码。
“怎么办?”林兰急得快哭了,“他要是看到你在这儿……”
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个体户”趁人家父母不在,跑到厂长女儿家里,这要是传出去,我的名声彻底臭了,林兰也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你快躲起来!”林兰推着我。
“躲哪儿?”我环顾四周,这客厅一览无余,根本没地方藏人。
“我房间!”她指了指旁邊一扇关着的门。
“砰砰砰!”外面的敲门声更响了,“林兰!你再不开门我踹了啊!”
“来了来了!别敲了!”林兰冲着门外喊了一声,然后回头死死地瞪着我,“快进去!快!”
我来不及多想,猫着腰,一个箭步就溜进了她的房间。
她“啪”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还在狂跳。
门外传来林兰开门的声音,和她那个表哥张强的大嗓门。
“你怎么回事啊?半天才开门?在里面干嘛呢?”
“我……我刚才在睡午觉,没听见。”林兰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不稳。
“睡午觉?这都几点了还睡午觉。”张强说着,脚步声就进了客厅,“哟,开着电风扇呢?挺会享受啊。叔叔阿姨不在家?”
“嗯,我爸出差了,我妈出去了。”
“嘿,那敢情好啊。”张强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兴奋,“正好,我今天轮休,咱们去看电影怎么样?新上映的《霸王别姬》,听说特别好看。”
我贴在门缝上,悄悄往外看。
那个叫张强的男人,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心,露出两条黝黑的胳tian。
他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仿佛这个家他才是主人。
“我不去,”林兰的声音冷冷的,“我有点不舒服,想在家休息。”
“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是挺好的吗?红扑扑的。”张强说着,竟然伸手想去摸林兰的额头。
林兰嫌恶地躲开了。
“你别动手动脚的!”
张强的脸拉了下来,“嘿,你这丫头,我是你哥,关心关心你怎么了?怎么?有男朋友了,连哥都不认了?”
我心里一紧。
“你胡说什么!”林兰的声音陡然拔高。
“我胡说?我可听说了啊,你最近跟一个校门口摆摊的走得很近啊?”张强冷笑一声,“林兰啊林兰,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那种人你也看得上?一个乡下来的‘倒爷’,要工作没工作,要户口没户口,他能给你什么?”
“我跟谁在一起,不用你管!”
“我不管?你爸妈让我多看着你点!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跟他乱来,败坏了我们老林家的名声,你看叔叔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张强的话像一根根刺,透过门缝扎进我的耳朵里。
“倒爷”、“乡下来的”、“没工作没户口”。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戳在我的痛处。
我 clenched my fists so tight that my knuckles turned white.
一股屈辱和愤怒的火苗,从我心底“噌”地一下窜了上来。
我凭什么要被他这么说?
我是穷,我是从乡下来的,但我没偷没抢,我靠我自己的双手挣钱,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给我出去!”林兰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这是我家!你给我出去!”
“嘿!你还敢赶我走?”张强似乎也被激怒了,“我今天还就不走了!我倒要看看,那个小白脸今天会不会来找你!”
说着,他竟然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
我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这家伙要是不走,我今天就得被困死在这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客厅里陷入了诡異的安静。
我能听到张强不耐烦地抖腿的声音,和林兰压抑的呼吸声。
我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不安。
这是林兰的闺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少女馨香。
一张小小的单人床,铺着碎花床单。
书桌上堆满了书,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上面放着几瓶雪花膏和一盒百雀羚。
墙上贴着一张张国荣的海报。
海报上的哥哥,眼神忧郁,丰神俊朗。
我却一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
我的目光落在书桌的玻璃板下。
下面压着一张照片。
是我和林兰的合影。
是在我们学校的湖边拍的,我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她穿着那件淡黄色的连衣裙,我们俩并排站着,笑得像两个傻子。
看着那张照片,我心里的火气,慢慢变成了一种酸楚。
我跟林兰,是怎么认识的呢?
是去年冬天。
我在夜市摆摊,天冷得要命,我冻得直哆嗦。
她跟同学路过我的摊子,看上了我卖的一块电子表。
那块表其实有点小毛病,时间走得不太准。
我本来想提醒她,但那天生意实在太差了,我急着开张,就没说。
结果第二天,她就找来了。
我以为她是来找我算账的。
我当时想,大不了就把钱退给她,再赔个礼道个歉。
没想到,她只是把表递给我,说:“师傅,我这表好像有点问题,你能帮我看看吗?”
她叫我“师傅”。
她的眼睛很干净,没有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我当时脸一下子就红了,又羞愧又感动。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她,这块表本来就有问题,是我不对,我把钱退给你。
她却笑了,说:“没关系,我看你这儿还有工具,你帮我修修呗,我挺喜欢这个款式的。”
那天,我就着昏黄的路灯,拆开那块小小的电子表,捣鼓了快一个小时,终于把它修好了。
她就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偶尔帮我递一下小螺丝刀。
从那以后,她就经常来我的摊子。
有时候买点小东西,有时候什么都不买,就站在那儿跟我聊天。
聊学校里的事,聊她喜欢的电影明星,聊她那个严厉的爸爸。
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是厂长的千金,是温室里的花朵。
而我,是在泥地里打滚的野草。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她笑起来时嘴角那个浅浅的梨渦。
是她先捅破那层窗户纸的。
那天晚上收摊,她帮我一起收拾东西。
她突然问我:“陈辉,你……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当时愣住了,手里的蛤蟆镜“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明明灭灭,眼神却亮得惊人。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捡起眼镜,然后点了点头。
她就笑了。
笑得像个偷吃了糖的孩子。
从回忆里抽身,我叹了口气。
我跟她,就像这海报上的程蝶衣和段小楼。
“说好了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我们呢?我们的“一辈子”,能走多远?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客厅里突然又传来了声音。
“林兰,给我倒杯水。”是张强的声音。
“自己倒!”
“嘿,你这丫头片子……”
我听到脚步声,然后是倒水的声音。
张强好像喝了口水,然后说:“哎,对了,叔叔那两瓶特供的茅台放哪儿了?我爸上次还念叨着呢 conversation。”
我心里又是一紧。
我带来的那两瓶黄酒,就被林兰随手放在饭桌上。
“我不知道!”林兰的声音很紧张。
“你怎么会不知道?就在那个柜子里嘛。”张强说着,脚步声就朝着饭桌那边去了。
完了。
他肯定会看到那两瓶酒。
那不是厂里发的酒,也不是他家会买的酒。
他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猜到是有人送来的。
结合他听到的风言风语,他一定会猜到我来过。
到时候,他要是发起疯来搜屋子怎么办?
我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演一部蹩脚的谍战片,而我就是那个随时可能暴露的地下党。
我紧张地环顾四周,寻找着任何可能的“退路”。
窗户?
我走到窗边,悄悄掀开窗帘一角。
这是三楼。
下面是水泥地,还有一排自行车棚。
跳下去?
不死也得残废。
我绝望地靠在墙上。
难道今天真的要栽在这里?
我听到张强“咦”了一声。
“这是什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黄酒?谁买的?”
“我……我买的。”林兰的声音在发抖,“我妈说……说冬天喝点黄酒暖身子,我今天路过就顺便买了。”
这个借口,实在是太蹩脚了。
夏天买黄酒,说冬天喝?
我都能想象出张强那张怀疑的脸。
“是吗?”张强的声音里充满了不信任,“我怎么闻着,这屋里……好像还有别人的味儿呢?”
他是在诈林兰。
但我听着,却感觉他好像真的闻到了什么。
是我的汗味?还是我那件衬衫上的皂角味?
“你……你属狗的啊?鼻子那么灵!”林兰的 voice was sharp with panic.
“嘿嘿,我鼻子是灵。特别是能闻出‘情敌’的味儿。”张强阴阳怪气地说,“林兰,你老实交代,那小子是不是来过了?”
“你胡说什么!你再胡说我真生气了!”
“行,我不胡说。”张强顿了顿,话锋一转,“你不让我搜,行。那你把你的房间门打开,让我看看。”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他要我所在的这个房间。
“你凭什么看我房间!”林兰的声音尖利起来,“张强,你别太过分了!”
“我过分?是你心里有鬼吧!”张强冷笑,“你要是心里没鬼,你让我看一眼又何妨?我就看一眼,看完我就走。”
这是一个陷阱。
林兰开门,我就暴露。
林兰不开门,就更证明了她心里有鬼,张强更不会罷休。
我感觉自己后背的冷汗已经把衬衫彻底浸透了。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冲出去?
跟他打一架?
我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再想想他那壮硕的身板。
打不过。
而且,一旦动了手,事情就彻底闹大了。
到时候,我不仅是个“倒爷”,还成了个“流氓”。
我死死地咬着牙。
我不能让林兰为难。
更不能让她因为我,被她家里人指着鼻子骂。
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纸笔。
唰唰唰地写了一行字。
然后,我走到窗边,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我和林an的合影。
照片上,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我对不起她。
我把那张小小的纸条,塞进了海报后面。
然后,我推开了窗户。
楼下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还有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
世界如此鲜活。
而我,却要从这里跳下去。
我没有犹豫。
因为我听到了客厅里,林兰带着哭腔的哀求声。
“哥,我求你了,你走吧……”
我不能再让她求他了。
我一条腿跨上了窗台。
风吹在脸上,带着夏日的燥热。
就在我另一条腿也准备跨上去的时候。
我忽然瞥见了窗外那根粗大的、锈迹斑斑的下水管道。
它就紧贴着墙壁,从楼顶一直延伸到地面。
我眼睛一亮。
有救了!
我小时候在乡下,爬树掏鸟窝是家常便饭,这种管道,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梯。
我不再犹豫,双手抓住窗沿,身体一荡,双脚就准确地踩在了下水管道的固定支架上。
很稳。
我心中一喜。
我不敢回头看,也不敢往下看,就那么手脚并用,像一只壁虎一样,一点一点地往下挪。
管道壁被太阳晒得滚烫,我的手掌很快就被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但我不敢停。
我只想着快点,再快点。
快点离开这个让我感到窒if的地方。
当我终于双脚落地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腿都在发软。
我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后背的衣服已经可以拧出水来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三楼那个窗口。
窗帘还在飘动。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自嘲地笑了笑。
陈辉啊陈辉,你可真是狼狈。
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走到自行车棚,推着我那辆破车,躲在一个角落里,点了根烟。
烟是我自己摆摊卖的,最便宜的“大前门”。
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但我需要这个味道。
它能让我冷静下来。
我在等。
等那个张强离开。
我想在走之前,再看林兰一眼。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我终于看到张强骂骂咧咧地从楼道里走了出来。
他骑上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叮铃铃地走了。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然后,我推着车,重新走到了楼下。
我抬起头。
林兰正站在窗边,看着我。
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我们隔着三层楼的高度,遥遥相望。
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担忧和委屈。
我冲她笑了笑,想让她安心。
但我知道,我笑得一定比哭还难看。
我用口型对她说:“我没事。”
然后,我又指了指她的房间,指了指墙上。
示意她去看我留下的纸条。
她好像明白了,对我点了点头。
我跨上自行车,链条“哗啦”一声响。
我没有回头,用力地蹬着脚踏板,逃离了这个地方。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刚才在楼上发生的一切,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
她红着脸说的“机会难得,别浪费”。
张强粗暴的敲门声。
他那些伤人的话。
我狼狈地爬下水管。
屈辱,愤怒,不甘,还有一丝丝后怕。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堵在我的胸口。
为什么?
就因为我穷吗?
就因为我没有一个“体面”的工作吗?
我陈辉,到底哪点比不上那个只会仗势欺人的张强?
一股 fierce 的不服输的劲头,从我心底里涌了上来。
你们看不起我?
你们觉得我是“倒爷”,是“二流子”?
好。
那我就做给你们看。
我不仅要做“个体户”,我还要做江城最大的“个体户 an”!
总有一天,我要开着小轿车,光明正大地停在你家楼下。
我要让你那个当副厂长的爹,亲自出门来迎接我!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回到我在郊区租的那个小单间。
不到十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剩下的地方全都堆满了我的“货”。
电子表,蛤蟆镜,牛仔裤,还有从南方倒腾来的磁带。
邓丽君,张国荣,Beyond。
我打开一盒新的“光辉岁月”,把磁带塞进那台破旧的录音机里。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
黄家驹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
我坐在桌前,拿出一张稿纸,开始写我的“商业计划”。
我要开店。
不能再摆夜市了,那是小打小闹,永远上不了台面。
我要在市中心最繁华的解放路,开一家属于我自己的店。
就叫“潮流前线”。
专门卖这些年轻人喜欢的新潮玩意儿。
可是,钱呢?
开店需要门面,需要装修,需要进货,哪一样不要钱?
我把床底下那个装钱的铁皮盒子拿了出来。
里面是我这两年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
我一张一张地数。
一百,两百,五百……
总共,三千二百六十四块五毛。
这点钱,在解放路,可能连租一个月的店面都不够。
我颓然地坐在床上,录音机里还在唱着: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
自由?
没钱,哪来的自由?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就在这时,BP机突然“滴滴滴”地响了起来。
我拿起来一看。
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后面跟着一行字:
“我是林兰。看到回电。”
我心里一暖。
我跑到巷子口的公共电话亭,摸出几个硬币,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
“喂?哪位?”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阿姨您好,我找林兰。”
“哦,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了林兰的声音。
“陈辉?”
“是我。”
听到她的声音,我所有的委屈和疲憊,好像瞬间都消失了。
“你……你没事吧?”她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手……有没有受伤?”
她一定是看到了我爬水管。
“我没事,皮糙肉厚的,一点小伤。”我故作轻松地说,“你呢?那个张强……没为难你吧?”
“他走了。”林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看到你留的纸条了。”
我留的那张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
“等我。”
“陈辉,”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对不起……”
“傻瓜,你道什么歉啊。”我打断她,“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不该让你那么为难。”
“不,”她固执地说,“是我不好,我不该叫你来家里的。”
我们俩在电话里,互相道着歉,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最后,还是我先笑了。
“好了,都别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
“陈辉,”她突然认真地叫我的名字,“我表哥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我没放在心上。”我说。
这是假话。
我不仅放在心上了,我还把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了骨子里。
“他就是个狗眼看人低的混蛋!”林兰在那边气愤地说,“你比他好一百倍,一千倍!”
“我知道。”我笑着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陈辉,你写的‘等我’,是什么意思?”她又问。
我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她。
“林兰,我要开店。”
“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
“我要让你爸,让你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看到,我陈辉,不是他们想的那种人。”
“所以,你愿意等我吗?”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林lan?你在听吗?”
“我愿意。”
她的声音很轻,但无比坚定。
“我等你。”
挂掉电话,我感觉自己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为了她那句“我等你”,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值了。
但是,钱的问题,依然像一座大山,压在我的面前。
我愁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我照常出摊。
生意却出奇地好。
大概是老天爷也想帮我一把。
一个晚上,我卖出去了五块电子表,十几副蛤蟆镜,还有二十多盘磁带。
数着手里那一沓零零碎碎的钞票,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挣钱的快乐。
但这点钱,对于我的“宏图伟业”来说,依然是杯水车薪。
我需要一笔启动资金。
跟谁借?
老家的父母?
他们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能供我读完大专已经掏空了家底,我怎么忍心再向他们开口。
朋友?
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
唯一的“朋友”,就是跟我一起摆摊的几个“同行”。
大家都是苦哈哈,谁又能有多少余钱?
我想到了一个人。
我大学时的同寝室好友,王浩。
他毕业后进了一家国营的机械厂,当技术员,捧上了“铁饭碗”。
据说他爸是厂里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
他家境应该不错。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他呼了个电话。
晚上,他回了过来。
我在电话里,把我的想法跟他说了。
“你要开店?在解放路?”王浩在电话那头很惊讶。
“对。”
“陈辉,你疯了吧?你知道解放路的门面多贵吗?你哪来那么多钱?”
“所以才找你帮忙啊。”我厚着脸皮说,“你能不能……借我点?”
王浩沉默了。
我知道,这很为难他。
我们虽然是同学,但毕业后联系也不多。
而且,一开口就是借钱,还是为了一个看起来很不靠谱的“创业梦”。
“你要借多少?”他问。
“五千。”我咬了咬牙,报出了一个数字。
加上我自己的三千多,勉强够付个半年的租金和简单的装修。
“五千?”王浩倒吸一口凉气,“我哪有那么多钱?我一个月工资才两百多块。”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他又说,“我可以帮你问问。但我不敢保证啊。”
“好,谢谢你,耗子。”我感激地说。
不管成不成,他这份心意,我领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出摊,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王浩的消息。
BP机每天都带在身上,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电话。
但BP机就像死了一样,安安静静。
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我开始怀疑,我的那个“宏图伟业”,是不是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也许我天生就不是那块料。
也许我这辈子,就只能在夜市里,跟城管斗智斗勇,卖点假冒伪劣的小商品。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
BP机响了。
是王浩。
我 casi是冲刺到电话亭的。
“喂?耗子?”
“陈辉,你来我厂里一趟吧。”王浩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憊。
“钱的事……有眉目了?”我紧张地问。
“你来了再说吧。”
我立刻收了摊,骑上我那辆破车,就往他的机械厂赶。
机械厂在郊区,离我的住处很远。
我骑了快一个小时才到。
在工厂门口,我看到了王浩。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头发上沾着油污,看起来比上学时沧桑了不少。
“耗子!”我冲他喊。
他看到我,勉强笑了笑。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着我,穿过巨大的厂区。
到处都是轰鸣的机器声和刺鼻的机油味。
工人们穿着和我一样的蓝色工装,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
他们的脸上,大多是一种麻木的表情。
这就是“铁饭碗”。
稳定,但也像一个巨大的牢笼。
王浩把我带到了一栋家属楼下。
“我爸在家,他想见见你。”王浩说。
我心里一惊。
他爸?
他竟然把这事告诉他爸了?
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耗子,这……这不太好吧?我就是跟你借钱,怎么还惊动叔叔了?”
“我没钱,钱都在我爸那儿。”王浩叹了口气,“我跟我爸说了你的事,他说……想跟你聊聊。”
我硬着头皮,跟着王浩上了楼。
他家比林兰家要小一些,但也很整洁。
一个戴着眼镜的、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应该就是王浩的父亲。
“爸,陈辉来了。”
王叔叔放下报纸,抬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目光很锐利,仿佛能看穿我的内心。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我拘谨地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小王都跟我说了。”王叔叔开门见山,“你想借钱,开店?”
“是,是的,叔叔。”我紧张地回答。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他点了点头,但话锋一转,“但是,做生意,可不是光有想法就行的。”
“我知道。”
“你了解市场吗?你知道你的货从哪里进最便宜吗?你知道怎么跟工商税务打交道吗?你知道怎么管理店员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哑口无言。
这些问题,我确实都没有仔细想过。
我只凭着一股热情,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我……我可以学。”我小声说。
王叔叔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学?拿什么学?拿钱去交学费吗?”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陈辉啊,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个体户’这条路。”
“这条路,走的人很多,但能走出来的,没几个。”
“你还年轻,又是大学生,为什么非要走这条独木桥呢?像小王一样,进个厂,安安稳稳地干几年,提个干,分个房,娶个媳妇,这辈子不就齐活了吗?”
他的这番话,跟林兰的父亲,那个林副厂长的想法,何其相似。
在他们这些“过来人”眼里,“稳定”压倒一切。
而我所谓的“梦想”,不过是“瞎折騰”。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真理”。
“爸,你就别说这些了。”王浩在一旁有点看不下去了,“陈辉不是那样的人。”
“你懂什么!”王叔叔瞪了他一眼,“我是为他好!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浮躁,总想着一步登天。”
他放下茶杯,看着我,语气缓和了一些。
“这样吧,陈辉。你要是真想找个正经事做,我倒可以帮你个忙。”
“我们厂最近正好缺个仓库保管员,虽然不是什么好岗位,但好歹是个正式工,有编制。”
“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跟我们人事科打个招呼。”
仓库保管员。
正式工。
有编制。
这三个词,在1993年,对一个从乡下来的、没有背景的大专生来说,是多大的诱惑。
这意味着我可以在江城站稳脚跟。
意味着我每个月都有稳定的收入。
意味着我以后也可以分房,娶媳婦。
意味着我再也不用在夜市里担惊受怕,不用看人脸色。
如果我答应了,我就可以立刻挺起腰杆,去见林兰的父亲。
告诉他,我也是“体制内”的人了。
我的心,剧烈地动摇了。
我抬起头,看到了王浩期待的眼神。
我看到了王叔叔那“我都是为你好”的表情。
我甚至想到了林兰。
如果我有了这份工作,她是不是就不用再为我担心,不用再跟她家里人吵架了?
可是……
我的脑海里,又浮現出机械厂里,那些工人们麻木的脸。
我想起了那个小小的仓库,昏暗的灯光,堆积如山的货物。
难道我这辈子,就要在那样的地方,数着零件,登记着出入库,一天一天地老去吗?
那我的“潮流前線”呢?
我的“宏图伟业”呢?
难道就只是一个还没开始就結束的梦吗?
不。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对着王叔叔,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叔叔。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是,我不能接受。”
王叔叔愣住了。
王浩也愣住了。
“为什么?”王叔叔皱起了眉头,“你可想好了,这机会错过了可就没了。”
“我想好了。”我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想走我自己的路。”
“你……”王叔叔气得说不出话来,“真是……不知好歹!”
“爸!”王浩急了。
我冲王浩摇了摇头,然后再次对王叔叔说:“叔叔,钱的事,就当我没提过。打扰您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陈辉!”王浩追了出来。
我在楼下等他。
他跑下来,气喘吁吁地说:“你是不是傻?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要?”
我看着他,笑了笑,“耗子,人各有志。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那你想要什么生活?就你那个破店?万一赔了怎么办?”
“赔了,就从头再来。”我说,“年轻,输得起。”
王浩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最后,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这两年攢的私房钱,不多,一千块。你先拿着。”
我看着手里的信封,鼻子一酸。
“耗子……”
“别说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我爸说话难听,你别往心里去。我相信你。”
“但是,你答应我,这钱要是赔光了,你就老老实实回来,我再想办法给你找工作。”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耗子。”
这是我这辈子,说得最真诚的一句“谢谢”。
我捏着那个信封,骑上车,往回走。
天已经黑了。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虽然只借到了一千块,离我的目标还差很远。
但我的心里,却比来的时候要踏实得多。
因为我找到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坚持自己选择的路的勇气。
还有,一个无论如何都相信你的兄弟。
回到我的小出租屋。
我把那一千块钱,和我自己的三千多块,放在一起。
四千多块。
还是不够。
还差很多。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去。
难道真的要放弃吗?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我的高中同学,赵胖子。
这家伙高中没读完就出去混社会了,据说现在在南方做生意,混得风生水起。
前段时间回老家,还开着一辆桑塔纳。
我跟他关系不错,上学的时候我还经常把我的饭票分给他。
只是毕业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我只有一个他老家的地址。
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找出纸笔,给他写了一封信。
信里,我没有直接提借钱的事。
我只是把我现在的处境,和我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写完信,贴上邮票,扔进邮筒。
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又恢复了之前的生活。
白天睡觉,晚上出摊。
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份等待。
我和林兰还保持着电话联系。
她告诉我,她爸出差回来了。
张强果然去告状了。
她爸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顿,还禁了她的足,不让她出门。
“你别担心我,”她在电话里说,“我爸就是那个脾气,过两天就好了。”
“倒是你,钱……凑得怎么样了?”
“快了。”我骗她。
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
半个月过去了。
赵胖子的回信,石沉大海。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王叔叔的建议。
也许,我真的错了。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那天晚上,收摊回家。
我路過解放路。
我看到了我夢想中的那個門面。
它已經被人租下來了,正在裝修。
门口挂着一个巨大的招牌:“金王子服装店”。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夜深人静,我才推着车,默默地离开。
回到家,我把那张写着“潮流前线”商业计划的稿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算了吧,陈辉。
认命吧。
第二天,我给王浩呼了个电话。
我想跟他说,我想通了。
我想请他再帮我问问那个仓库保管员的工作。
BP机上很快显示了回电号码。
我走到电话亭,拨通了电话。
“喂,耗子吗?”
“陈辉!你小子跑哪去了?我给你呼了好几天了!”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带着南方口音的声音。
我愣住了。
“你……你是哪位?”
“操!我是赵胖子啊!你不认识我了?”
赵胖子!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胖子?你怎么……你怎么会用王浩的BP机?”
“我来江城找你啊!你那信里不是没写地址吗?我就记得你跟王浩关系好,就跑到他们厂里去找他,才问到你的BP机号。”赵胖子在那边嚷嚷,“你小子在哪儿呢?我跟王浩都在你家门口呢!”
我家门口?
我挂了电话,发疯似的往家跑。
跑到巷子口,我远远地就看见了。
我的那个破旧的小出租屋门口,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桑塔纳。
王浩和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大金链子的胖子,正靠在车上抽烟。
那就是赵胖子。
他比高中时更胖了,但也更精神了。
“胖子!”我喊了一声。
赵胖子看到我,把烟一扔,张开双臂就给了我一个熊抱。
“操!陈辉!你小子可让老子好找!”
我被他勒得快喘不过气来。
“你……你怎么来了?”
“你给我写那封信,不就是想让老子来吗?”赵胖zǐ一拳捶在我胸口,“怎么?想干大事,不带上你兄弟我?”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的王浩。
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行了行了,两个大男人,别在这儿煽情了。”王浩在一旁笑着说,“赶紧的,找个地方吃饭去,胖子说他请客。”
赵胖子财大气粗地一挥手,“走!江城最好的馆子,随便点!”
我们去了当时江城最有名的“楚天阁”。
赵胖子点了一大桌子菜。
还开了一瓶茅台。
“来,陈辉,”赵胖子给我满上一杯,“你说说你的想法。”
我喝了口酒,壮了壮胆,把我那个已经被我扔进垃圾桶的“潮流前线”计划,又重新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详细,从市场定位,到货源渠道,再到营销策略。
这些天,我虽然嘴上说放弃了,但脑子里其实一直在琢磨这些事。
我说完,紧张地看着他们俩。
王浩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大概从没想过,一个小小的服装店,还有这么多门道。
赵胖子却一直在点头。
等我说完,他“啪”的一拍大腿。
“行!陈辉,你小子可以啊!有商业头脑!”
然后,他从他那个大哥大一样的皮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拍在桌子上。
“这里是两万块。”
“你拿去用。”
我惊呆了。
王浩也惊呆了。
两万块!
在1993年,那可是一笔巨款!
“胖子,这……这太多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多什么!”赵胖子眼睛一瞪,“兄弟我信你!你信里说的那股劲,我喜欢!”
“这钱,算我入股的。”
“你负责经营,我负责给你提供货源。我在南方路子熟,能拿到最新最潮的货,价格还便宜。”
“挣了钱,咱俩四六分。我四,你六。”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胖子,你……你就不怕我赔了?”
“赔了?”赵胖子哈哈大笑,“赔了就当老子请你喝了顿酒!怕个鸟!”
他端起酒杯,“来!为了我们的‘潮流前线’,干杯!”
我端起酒杯,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一口把杯里的白酒干了。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我心里滚烫。
我知道,我的命运,从这一刻起,要改变了。
有了赵胖子的资金和货源支持,我的“潮流前线”计划,终于可以正式启动了。
我们很快就在解放路,盘下了那个我看中的门面。
虽然“金王子服装店”已经捷足先登,但我们就在它对面。
我要跟它打擂台。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忙得脚不沾地。
跑装修,办执照,联系货运。
我整个人瘦了一圈,但也黑了,壮了。
林兰被她爸关在家里,我们只能偷偷打电话。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她在电话那头,比我还激动。
“陈辉,你真棒!”
“等我开业那天,你一定要来。”我说。
“我一定来!”
1993年10月1日,国庆节。
我的“潮流前线”服装店,正式开业了。
门口摆满了花篮,是王浩和赵胖子张罗的。
巨大的红色条幅挂在门头上,鞭炮声震耳欲聋。
我穿着一身嶄新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站在店门口,迎接客人。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赵胖子和王浩在我身边,一个负责招呼客人,一个负责收钱记账。
我们三个人,像三个打了鸡血的战士。
开业当天,生意就好到爆炸。
赵胖子从南方搞来的那些新款港风衬衫、喇叭裤、牛仔外套,在江城这个内地城市,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年轻人蜂拥而至。
我们从早上八点,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关门。
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晚上盘点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都惊呆了。
第一天的营业额,就超过了五千块!
“发了!发了!”赵胖子抱着钱箱,笑得合不拢嘴。
我也笑了。
但我心里,还在等一个人。
林兰。
她没有来。
我给她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第二天,第三天,国庆假期。
生意持续火爆。
我的BP机每天都响个不停,全是客户的订单和咨询。
我成了江城商圈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人物。
那个曾经在夜市摆摊的“倒爷”,摇身一变,成了“陈老板”。
但林兰,还是没有消息。
我开始慌了。
直到假期结束的最后一天晚上。
我关了店门,疲憊地准备回家。
一个人影,出现在店门口的路灯下。
是林兰。
她瘦了好多,脸色苍白,眼睛肿得像核桃。
“林兰!”我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看着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陈辉……我爸……我爸要把我送到深圳去……”
我大脑一片空白。
“去深圳?去干什么?”
“他让我去我小姨家,说……说让我跟那边一个什么老板的儿子相亲……”
“他还说,要是我们再联系,他……他就找人砸了你的店……”
我感觉一股血冲上了头顶。
我抱着她,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又是这样。
又是这种蛮横的、不讲道理的威胁。
以前我穷,我没本事,我只能忍。
我只能狼狈地从他家的下水管道爬下来。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了。
我看着我的店。
“潮流前線”四个霓虹灯大字,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那是我的底气。
我轻轻拍着林兰的背,等她哭声渐歇。
然后,我捧起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林兰,你相信我吗?”
她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说,“你现在回家,告诉你爸。”
“就说,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在楚天阁摆一桌,请他吃饭。”
“我要跟他,当面谈一谈。”
林兰惊呆了。
“陈辉,你疯了?你现在去找他,不是火上浇油吗?”
“我没疯。”我的眼神无比平静,“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
“以前我没资格跟他谈,现在,我有这个资格了。”
第二天中午,楚天阁最大的包厢。
我,王浩,赵胖zǐ,三个人正襟危坐。
桌上摆满了名贵的菜肴。
十一点五十五分。
包厢门被推开了。
林国栋走了进来。
他还是那副样子,穿着一件中山装,表情严肃,不怒自威。
林兰跟在他身后,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站了起来。
“林叔叔,您来了,请坐。”
我的声音很平静。
林国栋扫视了一圈,目光在赵胖子那身花哨的衣服和金链子上停留了一下,闪过一丝鄙夷。
他没有坐下,而是看着我,冷冷地说:“你就是陈辉?”
“是。”
“你找我来,想说什么?”
“叔叔,我想跟您谈谈我和林兰的事。”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同意。”
“为什么?”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一个投机倒把的‘个体户’,有什么资格问我为什么?”
“你今天賺了点钱,开了个小破店,就以为自己一步登天了?”
“我告诉你,你这种生意,今天看着红火,明天说倒就倒!一点保障都没有!”
“我女儿,不可能嫁给你这种朝不保夕的人!”
他的话,还是那么刻薄,那么伤人。
但这一次,我没有愤怒,也没有自卑。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叔叔,您说的‘保障’,是指像您一样,在国营厂里当个领导,捧个‘铁饭碗’吗?”
他脸色一沉,“那当然!”
我笑了。
“叔叔,恕我直言。时代变了。”
“现在是1993年,不是1973年。‘铁饭碗’,可能很快就要生锈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林国栋勃然大怒,“我们纺织厂是国家重点企业,怎么可能……”
“叔叔,您是厂領導,厂里的情况,您应该比我清楚。”我打断他,“厂里是不是已经好几个月发不出全额工资了?是不是很多车间都处于半停工状态?是不是已经有风声,说要‘减员增效’了?”
我每说一句,林国栋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都是我从王浩和他父亲那里听来的消息。
整个江城的国营企业,都在面临着巨大的冲击。
改革的浪潮,已经来了。
只是像林国栋这样的人,还沉浸在过去的荣光里,不愿醒来。
“你……你这是危言耸听!”他嘴硬道。
“是不是危言耸听,您心里有数。”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存折,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叔叔,这里面是五万块钱。”
“是我这一个月,靠我那个‘小破店’赚来的。”
“这笔钱,我今天当着您的面,交给林兰。”
“我不敢说我能给她多富裕的生活,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不会让她饿肚子。”
“我更可以向您保证,我陈辉,会用我这辈子所有的努力,去对她好。”
林国栋看着那本存折,眼睛都直了。
五万块。
这个数字,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他一辈子的工资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这么多。
他沉默了。
他身后的林兰,已经泪流满面。
赵胖子和王浩,都一脸敬佩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赌赢了。
我赢的不是钱。
而是尊严。
我用我的努力,赢得了跟他平等对话的资格。
“叔叔,”我最后说道,“我爱林兰。我希望您能成全我们。”
“如果您还是不同意,我尊重您的决定。”
“但是,我不会放弃。”
“无论林兰去深圳,还是去美国,我都会去找她。”
“您今天可以阻止我们,但您阻止不了我们一辈子。”
说完,我对着他,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整个包厢,鸦雀无声。
很久很久。
林国栋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拿起桌上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震惊,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妥协。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转身,对林兰说了一句:
“你自己选。”
说完,他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那挺得笔直的背影,在这一刻,显得有些萧瑟和落寞。
我知道,一个属于他的时代,正在过去。
而一个属于我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林兰跑到我身边,紧紧地抱住了我。
“陈辉,我们……成功了。”
我抱着她,看着窗外。
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1993年的夏天,那个燥热的、充满屈辱和不安的夏天,终于过去了。
那个红着脸对我说“机会难得,别浪费”的女孩,现在就在我的怀里。
我没有浪费那次机会。
那次机会,不是一场禁忌的偷欢。
而是一场命运的转折。
它让我看清了現實,也点燃了我的野心。
它让我从一个自卑怯懦的穷小子,变成了一个敢于向命运宣战的男人。
我低头,吻了吻林兰的额头。
“是啊。”
“我们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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