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在给童童削苹果。
刀刃贴着果皮,薄薄的一层,几乎是透明的,连绵不断地垂下来,像一截小姑娘的卷发。
这是我多年练出来的手艺。童童从小肠胃就弱,吃苹果必须削皮,还得是这种“无损”削法,最大程度地保留果肉。
高三了,孩子压力大,一个苹果,一小碟切好的水果,是我能为她做的,为数不多的事。
门铃还在响,执着又急促,完全没有这个点数访客该有的礼貌。
我心里咯噔一下。
童童从房间里探出头,眉头紧锁,压着声音问:“妈,谁啊?”
她的脸上带着被强行打断思路的烦躁,眼下是熬夜刷题留下的淡淡青黑。
“不知道,我去看看。”我放下苹果和刀,擦了擦手,“你赶紧做题,别分心。”
透过猫眼,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是我婆婆,张桂芬。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小男孩,我小叔子家的儿子,强强。祖孙俩身后,是两个巨大的、红蓝相间的蛇皮袋,鼓鼓囊囊,像两座小山。
我的手悬在门把手上,一瞬间,竟然不想开。
我深吸一口气。
不能这样。童童在家,我不能让她觉得她妈妈是个不近人情的人。
门开了。
“哎哟,兰兰,可算开门了!妈还以为你不在家呢!”婆婆的大嗓门像一挂鞭炮,在我耳边炸开。
热浪夹杂着汗味和一股说不清的火车卧铺的味道,扑面而来。
“妈,强强,你们怎么来了?”我侧身让他们进来,眼睛却盯着那两个蛇皮袋。
“放暑假了嘛!带强强来省城见见世面!你这不马上就高考完了吗?家里也该松快松快了。”婆婆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换上拖鞋,那双只有我老公王建军才穿的43码大拖鞋,被她踩得“啪嗒”作响。
强强像一匹脱缰的小野马,已经冲了进去,嘴里喊着:“大娘!我来啦!你家有冰淇淋吗?”
我看着被他甩在玄关的、沾满灰尘的运动鞋,心里那根名为“秩序”的弦,断了第一根。
“妈,您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建军也没告诉我啊。”我把那两个巨大的蛇皮袋费力地拖进门,感觉自己的腰都快断了。
“给他说了!他那记性,一忙就忘!再说,一家人,来自己儿子家,还用得着打报告?”婆婆理直气壮,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拿起我刚削好的那个苹果,“咔嚓”就是一大口。
连皮带肉。
我看着她嘴边沾上的果蜡,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童童的房门开了一条缝,我看到她探究的眼神,带着一丝惶恐。
我冲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回去。
关上门。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妈,您坐车累了吧,喝口水。强强,小点声,姐姐在学习。”
“学习学习,天天就知道学习!都快考了,还学什么!”婆婆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孙女聪明,闭着眼都能考上好大学!”
强强在客厅里疯跑,把我的抱枕当足球踢,嘴里模拟着“射门”的音效。
“强强!”我提高了声音。
婆婆瞥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小孩子嘛,活泼。城里这房子就是太小了,伸不开腿脚。不像在老家,院子那么大,随便跑。”
她的话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仿佛我这套一百二十平、背着两百多万贷款的房子,是什么委屈了她大孙子的鸽子笼。
我没接话,转身去倒水。
厨房里,我看着水龙头里哗哗流出的清水,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一节一节地往上攀升。
四十三年,我自认是个脾气温和的人。在单位,我是财务部出了名的“老好人”林姐;在家里,我是“贤妻良母”的代名词。
可这一刻,我只想把手里的玻璃杯捏碎。
童童高考。
这两个字,是我这半年来的天。
为了这两字,我提前三个月就跟领导申请了居家办公,虽然工作量没减,但至少能准点给孩子做饭。
为了这两字,我把家里所有的娱乐活动都停了。电视机罩上了防尘布,我和王建军的手机常年静音,走路都踮着脚尖。
为了这两字,我研究营养学,每天的菜谱精确到克,保证蛋白质、维生素、DHA的均衡摄入。
我把这个家,打造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绝对安静的、专为高考服务的“堡垒”。
现在,这个堡垒,被我婆婆和她的大孙子,用两个蛇皮袋和一串鞭炮似的嗓门,轻易地攻破了。
晚上,王建军回来了。
他看到他妈和他侄子,脸上闪过一丝和我同款的错愕,但随即就被热情的笑容取代。
“妈!你咋来了!强强都长这么高了!”
他一边换鞋,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强强手里,“来,大伯给的零花钱!”
强强欢呼一声,婆婆的脸上笑开了花。
“还是建军会办事。”
我冷眼看着这“母慈子孝,阖家欢乐”的场面,一句话没说。
饭桌上,是我精心准备的清蒸鲈鱼、菌菇时蔬、莲子排骨汤。
婆婆看了一眼,筷子就伸向了她自己带来的咸菜疙瘩:“哎,吃不惯你们城里这没滋味的菜。还是我们老家的东西下饭。”
然后,她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剔掉刺,放在强强碗里。
“多吃点,长身体。”
童童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她最喜欢吃的就是鱼肚子。
我心疼,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童童,多吃点蔬菜。”
“我孙女也多吃!”婆婆象征性地用自己的筷子,从那盘被强强翻得乱七八糟的青菜里,拨了两根到童童碗里。
那双筷子上,还沾着她嘴里的咸菜末。
童童的眉头皱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那两根菜扒到了一边。
饭后,强强打开了电视,声音开到最大,看他最爱的动画片。
“轰!砰!哈!”
客厅里一片喧嚣。
童童的房门紧紧关着。
我走过去,敲了敲门。
“童童,还行吗?”
“妈,有点吵。”她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我转身走进客厅,拿起遥控器,把声音调小。
“哎!你干啥!”婆婆立刻不乐意了,“我还没聋呢!这么点声听得见啥!”
“妈,童童要学习,最后几天了,特别关键。”我耐着性子解释。
“学什么学!她要能考上,吵翻天也考得上!考不上,你把她放真空里也考不上!你就是瞎操心!”婆婆一把夺过遥控器,又把声音调了回去。
我看向王建军。
他正坐在沙发另一头,拿着手机,假装在看新闻。
“建军!”我叫他。
他抬起头,一脸为难:“哎呀,妈难得来一次。要不,让童童戴个耳塞?”
戴个耳塞。
他说得可真轻巧。
我感觉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王建军,你女儿在高考,你在说什么?”
“我……我这不是两头劝嘛。都是一家人,互相体谅一下。”他眼神躲闪。
“体谅?谁体谅谁?谁来体谅一个马上要上考场的孩子?”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
婆婆“啪”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林兰你什么意思?我一来你就给我甩脸子是不是?嫌我们娘俩是累赘?我辛辛苦苦把我儿子养大,在你们家住两天就不行了?你这儿媳妇怎么当的!”
强强被这阵势吓到了,动画片也不看了,瞪着眼睛看我们。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不就是你女儿金贵嘛!我孙子就不是人?大老远跑来,电视都不能看?这是什么道理!”
我气得浑身发抖。
道理?
我跟你讲道理,你跟我讲亲情。我跟你讲亲情,你跟我讲规矩。
这日子没法过了。
真的。
第一天,就没法过了。
晚上,问题来了。
家里三室一厅。我和王建军一间,童童一间,还有一间是书房,放了一张小小的折叠床。
我原本的打算是,这几天,我和童童睡,让王建军去书房。
现在,婆婆理所当然地认为,她要和强强睡一间。
“我跟强强睡主卧,你们俩去睡书房。”婆婆指挥着王建军,把我们的被子抱了出来。
“妈,那床太小了,建军一米八几的个子,睡不下。”我拦住他。
“那就你睡,让他跟你挤挤。”婆婆指了指童童的房间。
“不行!”我斩钉截铁。
“童童需要独立空间,谁也不能去打扰她。”
婆婆的脸拉了下来:“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我们娘俩睡地上吧?”
王建军在一旁和稀泥:“要不,妈,你跟强强睡书房?我给你们打地铺,铺厚点。”
“我不!地铺潮!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婆婆立刻拒绝。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林兰睡地铺吧?”王建军也犯了难。
我看着他们母子俩,一个耍赖,一个没主意,忽然觉得特别可笑。
“这样吧。”我说,声音冷得像冰,“我跟童童睡,你,王建军,跟你妈你侄子,三个人,自己看着办。”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抱着我的枕头,走进了童童的房间。
“砰”地一声,我反锁了门。
世界总算清静了。
童童正戴着降噪耳机在刷题,见我进来,摘下耳机,眼里满是担忧。
“妈,你……”
“没事。”我摸了摸她的头,“你安心做题,外面的事,妈妈来解决。”
她点了点头,重新戴上耳机。
灯光下,她瘦削的肩膀显得那么单薄。
我心里一阵酸楚。
这叫什么事啊。
我,林兰,一个43岁的女人,在自己花钱买的房子里,被逼得要和女儿挤在一张一米五的床上,像两个逃难的。
而我的丈夫,正在外面,跟他妈商量怎么瓜分我的地盘。
那一晚,我几乎没睡。
隔壁的呼噜声,梦话,小孩起夜的吵闹声,像砂纸一样,一下一下地磨着我的神经。
第二天,矛盾全面爆发。
早上六点,我被厨房一阵“叮叮当当”的巨响吵醒。
是婆婆在做早饭。
油烟机没开,浓重的油烟味混着一股焦糊味,从门缝里钻进来。
我冲出去一看,婆婆正用我那口不粘锅,烧得滚烫,在里面“刺啦”一声,煎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黑乎乎的饼。
“妈!这锅不能这么干烧!”我心疼我的锅,那是我托人从德国带回来的,花了我小两千。
“什么锅不是锅!你这锅就是太娇气!”婆婆用铁铲子在锅底用力地刮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眼睁睁看着锅底的涂层,被她刮出了一道白印。
我的心,也像被刮了一道。
早饭是油腻的葱油饼和一锅不知道煮了多久的、黏糊糊的小米粥。
童童只喝了半杯牛奶,什么都没吃。
“没胃口。”她说。
我心里明白,不是没胃口,是咽不下去。
上午,我居家办公,童童在房间里做最后的复习。
强强放假了,精力无处发泄。
他先是把童童放在鞋柜上的小白鞋,用马克笔画成了大花猫。
然后,他发现了我养在阳台上的那几盆兰花。
那是我唯一的爱好。那盆“春剑”,我养了五年,今年才第一次开花。
我开完一个视频会议出来,看到的就是强强拿着一把剪刀,正在兴高采烈地给我的兰花“理发”。
几朵开得正盛的、亭亭玉立的兰花,花瓣散落一地。
我的血“嗡”地一下,全涌上了头。
“强强!你干什么!”
我几乎是尖叫着冲过去的。
强强吓了一跳,剪刀掉在地上。
婆婆闻声从房间里出来,一看这阵仗,立刻把强强拉到身后。
“你吼什么!吓着孩子了!”
“妈!你看他干了什么!”我指着一地狼藉,声音都在抖。
“不就是几盆破草吗!剪了就剪了!你至于跟个孩子发这么大火?”婆婆护着强强,一脸不以为然。
“破草?我养了五年的花!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吗?”
“花再金贵,有我孙子金贵?”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她,这个我叫了快二十年“妈”的女人,第一次发现,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代沟,是东非大裂谷。
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在同一个频道上。
中午,童童从房间出来,脸色惨白。
“妈,我的模拟卷……”
我心里一紧:“怎么了?”
“强强进来玩,把我的可乐打翻了,全洒在卷子上了。”
我冲进童童的房间。
书桌上一片狼藉。
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数学模拟卷,被深褐色的可乐浸透,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旁边,是童童用红笔做的各种标记和笔记,也晕成了一片。
那是她准备带进考场前,最后再看一遍的“错题集锦”。
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童童站在那里,嘴唇紧紧地抿着,眼圈红了。
她没哭。
我知道,她是怕我难过。
我转过身,走出房间。
婆婆正拉着强强在客厅看电视,手里还拿着一包薯片。
“妈。”我开口,声音异常平静。
“干啥?”
“让强强道歉。”
“道什么歉?不就是几张破纸吗?小孩子又不是故意的!”婆...婆的语气还是那么理所当然。
“道歉。”我又重复了一遍,盯着她的眼睛。
我的眼神可能吓到她了。她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
“林兰你没完了是吧?为了一点破事,揪着不放!我告诉你们,今天这歉,我们不道!你能怎么着?”
我笑了。
真的,笑了。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她身后那个躲躲闪闪、毫无悔意的孩子,看着这个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的家。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清晰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童童房间。
“童童,”我拉起她的手,“我们走。”
“妈?去哪儿?”她一脸茫然。
“去一个能让你安安静静学习的地方。”
我打开衣柜,拿出我们俩的行李箱。
一个20寸,一个24寸。
我开始收拾东西。
童童的复习资料、笔记本、错题本、文具……一样一样,整整齐齐地放好。
然后是她的换洗衣物,我的换洗衣物。
我的动作冷静又迅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童童看懂了。
她默默地走过来,开始帮我一起收拾。
我们母女俩,像两个配合默契的战友,在准备一场撤离。
婆婆在外面嚷嚷:“林兰!你发什么疯!你要干什么去!”
我没理她。
王建军回来了。
他是被婆婆一个电话催回来的。
他冲进房间,看到满地的行李箱,也慌了。
“林兰,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啊!”
我拉上最后一个行李箱的拉链,站起身,看着他。
“王建军,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是,到底怎么了?妈说你为了几张纸就要离家出走?你别这么冲动行不行?”他试图来拉我的手。
我躲开了。
“冲动?”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这辈子最冲动的事,就是嫁给了你。现在,我要为我的冲动,做一点补救。”
“林兰!你说话别这么难听!我妈还在这儿呢!”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对,你妈在这儿,你侄子也在这儿。”我点点头,平静地看着他,“他们不是要来省城见世面吗?不是要住大房子吗?”
“你,王建军,作为儿子,作为大伯,有义务,也有责任,好好伺候他们。”
“这个家,你妈喜欢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电视她想开多大声,就开多大声。饭她想做得多油多咸,随她的便。”
“你,负责给她养老,给你侄子放暑假。从今天起,你就是二十四孝好儿子,中国好大伯。”
我顿了顿,拿起手机,打开一个APP,把页面亮给他看。
“我,带着我的女儿,去住酒店。就在她考场旁边,我订了一间套房,到高考结束。”
“这几天,你不用管我们。饭,酒店有。住,酒店比这儿清静。”
“你只要,把你妈和你侄子,伺候舒坦了,就行。”
王建军彻底傻了。
他张着嘴,看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你……你疯了?林兰,你不能这样!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像什么话?”我冷笑,“像一个当妈的,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做了一件早就该做的事。”
婆婆也冲了进来,指着我的鼻子骂:“反了你了!你敢走!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以后就别回来了!”
“好啊。”我看着她,笑了笑,“这可是您说的。”
我拉起童童的手,拖着两个行李箱,走向门口。
童童一直没说话,但她的手,紧紧地回握着我。
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我知道,我做对了。
王建军想上来拦,被我一个眼神逼退了。
那是一个我从未有过的,冰冷、决绝的眼神。
“王建军,我只说一遍。”
“从我走出这个门开始,这个家里的一切,都由你负责。你妈的吃喝拉撒,你侄子的上蹿下跳,都归你管。”
“别给我打电话。打了我也不会接。”
“也别想着来酒店找我们。你知道的,我想躲,你找不到。”
“你就安安心心,尽你的孝道吧。”
说完,我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婆婆气急败坏的哭喊声,和王建军无助的叫喊。
“林兰!林兰你回来!”
我靠在电梯冰凉的轿厢壁上,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世界,终于安静了。
酒店离童童的考点只有五百米。
我订的是行政套房,一室一厅,带一个小小的简易厨房。
房间在高层,视野很好。推开窗,能看到远处的城市天际线。
没有争吵,没有油烟,没有动画片的轰鸣,没有拖鞋“啪嗒啪塔”的噪音。
只有空调安静的送风声,和窗外微风拂过的声音。
“妈,这里真好。”童童放下书包,在柔软的地毯上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喜欢吗?”
“喜欢。”她重重地点头。
我心里最后一点不确定,也烟消云散了。
安顿下来,我点了酒店的客房服务。
清淡的蔬菜沙拉,一份奶油蘑菇汤,一份香煎三文鱼,还有童童爱吃的意面。
精致,干净,有营养。
我们母女俩坐在窗边的桌子旁,像两个出来度假的游客。
童童的胃口好得出奇,吃了一大盘意面,还喝了一整碗汤。
“妈,我好久没吃得这么舒服了。”她说。
我看着她满足的样子,鼻子有点酸。
这些天,我自以为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环境。
一个压抑、混乱、充满负能量的环境,再好的山珍海味,也食不下咽。
吃完饭,童童自觉地坐到书桌前,开始整理她那些“幸存”下来的复习资料。
酒店的书桌宽大又明亮,灯光柔和。
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眉头舒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侧影,心里一片宁静。
这才是我的女儿应该有的备考环境。
这才是,我应该为她做到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王建军发来的微信。
“老婆,你到底在哪儿?别闹了,快回来吧。”
我没回。
过了一会儿,又一条。
“妈气得高血压都快犯了,你这样让我怎么跟她交代?”
交代?
我冷笑一声,直接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扔到了一边。
我需要给你交代?我女儿的人生,谁来给我交代?
晚上,我给童童热了一杯牛奶,看着她喝下,然后睡去。
我躺在她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第一次,睡了一个安稳觉。
没有呼噜声,没有磨牙声,没有半夜起来冲厕所的巨响。
一夜无梦。
接下来的几天,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规律。
早上,我们被透过窗帘的晨光唤醒,而不是厨房的油锅。
酒店的自助早餐种类丰富,中西合备。童童每天都能喝到新鲜的豆浆,吃到可口的点心。
白天,她复习,我处理工作。我们互不打扰,却又彼此陪伴。
累了,她就靠在沙发上听听音乐,或者我陪她下楼,在酒店的小花园里散散步。
我的手机,成了王建军的“热线”。
第一天,他的微信和电话,充满了指责和命令。
“林兰,你太自私了!为了这点小事把家扔下,像话吗?”
“赶紧回来!妈说你不回来,她也不走了!”
“你是不是非要把这个家搅散了才甘心?”
我一条都没回。
第二天,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开始打感情牌。
“老婆,我知道你辛苦了。但妈年纪大了,你就多担待点。”
“强强就是个孩子,他懂什么啊。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家里没你不行啊,回来吧,我保证好好说他们。”
我看着这些文字,只觉得讽刺。
保证?
你的保证,是我这二十年来,听过的最廉价的笑话。
第三天,他开始崩溃了。
“林兰,我求你了,你快回来吧!我快疯了!”
“妈天天念叨,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强强把我的剃须泡当奶油,挤得到处都是!他还在我的皮鞋上画画!”
“厨房跟打仗了一样,我点的外卖,妈嫌不健康,她做的饭,我咽不下去!今天中午她炒个辣椒,把火警报警器都弄响了!”
“我今天跟客户开会,强强冲进来问我为什么不陪他玩!两百万的单子,差点黄了!”
“我快崩溃了!老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吧!”
我给他回了四个字。
“好好伺候。”
然后,拉黑。
世界,彻底清净了。
我不是圣人,看到他焦头烂额的样子,我承认,我心里有一丝隐秘的快感。
但更多的,是一种悲哀。
王建军,我的丈夫,这个家的男主人。
只有当他亲身体验了这一切,他才知道,我过去承受的是什么。
他才知道,他口中那句轻飘飘的“互相体谅”,对我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枷锁。
他才知道,他所谓的“孝顺”,是以牺牲妻女的安宁和幸福为代价的。
有些道理,只有疼在自己身上,才会懂。
高考那天,天气晴朗。
我陪着童童,步行去考场。
一路上,她很轻松,甚至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
“妈,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史上最豪华高考待遇?住五星酒店,专人陪护。”
“必须的。”我帮她理了理衣领,“我闺女值得最好的。”
把她送进考场,我没有像其他家长一样等在门口。
我回到酒店,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坐在窗边,处理工作。
我相信我的女儿。
我相信,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会更加明白,这场考试对她,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张大学的入场券。
那是一种选择权。
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选择远离那些让你不舒服的人和事,选择把命运,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利。
考完最后一门,铃声响起。
我站在校门口,在涌出的人潮里,一眼就看到了童童。
她朝我跑过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妈!”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感觉怎么样?”我问。
“还不错。”她俏皮地眨眨眼,“感觉智商都比在家的时候高了两个点。”
我们相视而笑。
我知道,我们赢了。
回到酒店,我解除了对王建军的拉黑。
几乎是立刻,他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沙哑。
“老婆……童童考完了吧?”
“嗯。”
“考得……怎么样?”
“还不错。”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老婆,我……我把妈和强强送走了。”他终于开口。
“哦。”我的反应很平淡。
“昨天走的。我给他们买的卧铺票。”他急急地解释着,“家里……家里我打扫了。但是……还是有点乱。”
“嗯。”
“你……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看着窗外,夕阳正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王建军,”我叫他的名字,“你觉得,那个地方,现在还算是我们的家吗?”
他又不说话了。
“一个需要我逃离,才能让我女儿安心考试的地方。”
“一个你宁愿委屈我们,也要让你妈舒心的地方。”
“一个充满了争吵、妥协和一地鸡毛的地方。”
“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想回去吗?”
我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敲在他的心上。
“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回来,我们……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以后家里所有事,都听你的。”
听我的?
我笑了笑。
我不需要谁听我的。
我需要的,是尊重。
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被平等对待的尊重。
“我们明天回去。”我说。
“真的?太好了!”他喜出望外。
“但是,王建军,有些话,我们必须说清楚。”
“你说,你说,我都听着。”
“第一,我的家,不是你家亲戚的免费旅馆。以后,任何人来,必须提前征得我的同意。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住下。”
“好。”
“第二,孝顺你妈,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义务。我尊重她,是情分。但如果她的行为,影响到了我和我女儿的正常生活,我随时有权说‘不’。”
“……好。”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深吸一口气,“王建D军,在这个家里,我和童童,不是排在你妈和你侄子之后的。你搞清楚,谁,才是陪你走一辈子的人。谁,才是你最应该保护的人。”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压抑的“嗯”。
“如果你做不到,”我说,“那这张离婚协议书,我会随时准备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童童。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我身边,静静地听着。
“妈,你真帅。”她说。
我笑了,揉了揉她的头发。
“走,庆祝我们童童高考顺利,妈妈请你吃大餐!”
第二天,我们退了房,打车回家。
打开门,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
但又有些不一样。
王建军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瘦了,也憔悴了,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家里确实被打扫过,但很多细节,还是暴露了他笨拙的努力。
茶几上有一圈淡淡的污渍,是他妈妈的茶杯留下的。
地板上还有几处黏糊糊的印记,大概是强强的零食。
沙发缝里,我甚至还看到了一颗瓜子壳。
这个家,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虽然勉强站了起来,但处处都透着虚弱和狼狈。
王建军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愧疚,有讨好,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回来了。”他说。
“嗯。”我把行李箱放在玄关。
童童已经回了自己房间,她说要好好睡一觉。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气氛有些尴尬。
“那什么……我去做饭。”他搓着手,转身想往厨房走。
“等等。”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我走过去,从他身边经过,走进厨房。
打开冰箱。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瓶啤酒和一包快过期的榨菜。
我又打开橱柜,米缸是空的,面袋也是空的。
我转过身,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
“王建军,这几天,你就靠这些活着?”
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我……我不太会买菜。外卖……吃腻了。”
我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他终于扛不住了,垂下头。
“老婆,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你这么辛苦。”
“我以为,做饭打扫,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动动手就行了。”
“这几天……我才知道,光是想着一天三顿吃什么,就能把人逼疯。更别说……还要哄着我妈,管着强强。”
“家里稍微不收拾,就跟垃圾场一样。”
“我……我真的,体会到了。”
我心里那块最硬的冰,悄悄地,融化了一个角。
我叹了口气。
“走吧。”
“去哪儿?”他抬起头,一脸茫然。
“去超市。买米,买菜。这个家,要重新开火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像一只被主人赦免的大狗,连连点头。
“好好好!我马上去开车!”
超市里,人来人往。
我推着购物车,熟练地在货架间穿行。
挑最新鲜的蔬菜,最新上市的水果,童童爱喝的酸奶。
王建军跟在我身后,像个小跟班,我拿一样,他就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放进购物车。
走到卖锅具的区域,我停下了脚步。
我那口被婆婆刮坏的德国锅,还孤零零地躺在水槽里。
“再买一口吧。”王建军小声说,“我……我给你报销。”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向了另一个货架。
我拿起了一口最普通、最便宜的铁锅。
三十块钱一口。
结实,耐用,不怕刮。
王建"军愣住了。
“老婆,你……”
“以后,你妈再来,就用这个。”我把铁锅放进购物车,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你那套德国的,太娇气。伺候不了他们。”
王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有些东西,是我的。我珍视,我爱护。但如果你不配,我宁愿换个便宜的,也不让你糟蹋。
人,也是一样。
回到家,我系上围裙,开始做饭。
王建军笨手笨脚地在旁边给我打下手。
让他洗个菜,他能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让他切个葱,他切得比手指头还粗。
我没骂他,也没嫌弃他。
只是在他把盐当成糖要往汤里撒的时候,淡淡地说了一句:“王建"军,你想齁死我们娘俩吗?”
他吓得一哆嗦,赶紧把盐罐子放下了。
晚饭,三菜一汤。
很家常的菜色,番茄炒蛋,清炒豆苗,红烧排骨。
但我们三个人,吃得格外香。
饭桌上,王建军不停地给童童夹菜,给我夹菜,嘴里还念叨着。
“多吃点,都瘦了。”
童童看了我一眼,偷偷笑了。
吃完饭,王建军抢着去洗碗。
我在旁边看着他,用洗洁精把每个碗都搓了三遍,冲了五遍,仿佛在进行一个什么神圣的仪式。
晚上,我躺在属于我们自己的,宽敞、干净、舒适的大床上。
王建军从背后,小心翼翼地抱住我。
“老婆,对不起。”他在我耳边说。
“以后,这个家,你说了算。”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知道,这个家,不会再回到从前了。
我,林兰,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林兰了。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消失。
但我也知道,生活还要继续。
我不可能因为一次战役的胜利,就永远高枕无忧。
未来的路上,可能还会有张桂芬,还会有李桂芬,王桂芬。
还会有无数个强强,壮壮,牛牛。
但没关系。
我已经找到了我的武器。
那不是争吵,不是眼泪,不是歇斯底里。
而是冷静,是底线,是随时可以转身离开的勇气。
和一个,可以让我安心撤退的,属于我自己的“酒店套房”。
它可以是一笔存款,一份事业,一种能力。
它告诉我,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我的人生,我自己说了算。
窗外,月光如水。
我感觉到王建"军抱在我腰上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
这一次,我没有推开他。
我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
就像在安抚一个,终于长大了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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