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境界"与"气韵"的微妙表达,是好词与差词的重要区别。
今天读了两首风格不同,但都是写“春天”的好词。词的作者,是两位鼎鼎大名的“文化名人”,分别是秦观和黄庭坚。
两人都是出自苏轼门下,才气纵横,但他们写词的风格,却截然不同。这两首写春的佳作,虽同写春日光景,却表达了截然不同的情感和意蕴。
一首,像水墨长卷里的淡烟疏柳,一首,似古琴曲中的空山鸟语。
这两首佳词,分别是秦观的《八六子》和黄庭坚的《清平乐》。下面我们就一起来欣赏一下,每一首都有令人想要背下来的千古佳句哟!
一、秦观的萋萋芳草
据说,宋神宗元丰年间,才子秦观曾经在扬州和一位女子,上演了一出浪漫的爱情故事。于是,“一帘幽梦,十里柔情”之下,秦观的心头,便总有这位女子的身影时时萦绕。
当回首往事时,不禁产生了思念之情。这首《八六子》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
“八六子”这个词牌名并不常见,最早见于杜牧的作品,后来发展为词牌名,共88字,秦观的这首词,通常被看作是“样板”。全词如下:
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
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
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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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起句单刀直入,重点以一个“恨”字领起,见少游词心之锐利。
好词如利刃剖心,初见血痕,渐觉痛彻骨髓。
这"危亭"二字立起孤绝时空,"芳草"意象更暗合李后主"离恨恰如春草"的悲凉。
以"刬尽还生"四字推进,将抽象的离恨化作具象的春草的生命力,仿佛看见词人执拗地拔除记忆,但却总是滋长。这种往复回环的笔法,很有意境。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二句,如画呈现。青骢马与红袖衫的色彩对照,是视觉记忆;"柳外""水边"的空间,是离别场景。昔日旖旎与当下孤寂,在回忆碰撞的瞬间,产生如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感慨。
下片"无端天与娉婷"的怨天之言,进一步追忆当年的欢愉之情。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堪称千古佳句,令人一读便印象深刻,马上便能背下来。
夜月幽梦与春风柔情的对仗,绮丽、多姿,但少游以"怎奈向"三字陡然转折,恰似一种"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无奈喟叹。
在"素弦声断,翠绡香减"中,感叹好景不长,才聚又散,极为凄美。琴弦与香囊这两个极具唐宋文人生活气息的意象,有几分雅致沧桑之感。
后接以“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更显得惆怅和伤感。
到了结尾两句,更是声情并茂,“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令人一读之下,便觉凄楚。这就是秦观的特色,以举重若轻的语言,写轻灵凄婉的感情。
这首词,追忆离别之苦,感叹现实无奈,词言语极美,情景交融,读来具有十分的艺术享受,可谓是秦观独具匠心的一首佳作。
二、黄庭坚的黄鹂百啭
相较于秦观的缱绻低回,黄庭坚的《清平乐》展现出宋诗化词学的独特气质,具有一种哲理性蕴含其中。
以枯淡写浓情,以拙朴藏机锋,这是黄庭坚哲理词的特色。原词如下:
清平乐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
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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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的设问,看似童稚天真,实含陶渊明"人生无根蒂"的哲学疑问。这种将抽象概念拟人化的手法,在宋词中可谓独树一帜,有一种主动追寻的意味。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的奇想,很浪漫,但山谷以日常口语入词,创造出类似白话诗般的韵味。这种"以俗为雅"的笔法,打破了词必香软的窠臼。
下片"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的转折,尤见江西诗派"活法"精髓,这是充满戏剧性的对话场景。
结句"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深得"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神韵。
黄鹂的飞逝与蔷薇的盛开,构成春去夏来的隐喻,多一层"得意忘言"的禅机。
周汝昌先生曾说,山谷词最妙处在"不说破"三字,此处的黄鹂,在“百啭”中昭示自然的法则。
这首词,虽然不长,但是构思十分巧妙:作者先春天去了哪里,当无人能解之时,又向黄鹂鸟请教,似乎突然生出了希望,可是黄鹂鸟虽然“说”个不停,却又听不懂,到了最后,连鸟儿也不说了,直接翻身飞走。
这一连串的妙趣横生,将惜春之情跃然纸上。如此精巧的构思,如此质朴的语言,又如此深厚的感情和哲理韵味,难怪受到后世众多读者的推崇和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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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伤逝与寻真
你看,这两词虽同写春日,却呈现出极为不同的美学。
秦观以"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的迷离景语,延续了一种"江上柳如烟"的朦胧词境;而黄庭坚用"因风飞过蔷薇"的澄明画面,暗合了一种"飞絮著人春共老"的理趣。
少游通过倒叙插叙唤起记忆,山谷则以线性追问展开哲学思考。
虽然风格完全不同,但是两首词作共同展现了宋词"深美闳约"的艺术特质。秦观的精微直觉与黄庭坚的玄思妙悟,分别从情韵与理趣两个维度,让我们看到了这两阕春词中,不一样的风景!
当真是高手写词,即便同一题材,也能写出高妙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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