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三弟口述15：关了八年的祖父释放回来，我家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正月二十五日，大哥和庆蕃叔祖动身过杭州到南京去了，二哥送他们到河埠头，回来后他似乎很感伤，在香油灯下写诗，我却管自己睡了，不管他写些什么。

在正月二十七日，二哥接到杭州的信，说祖父已奉旨，准予释放了。

真有这样的事？接着，二月十三日信里说，部文已到杭州府，即可回家。十九日信里说，已定二十一日晨动身，可以雇船到西兴来接。

我祖母和母亲都忙着打扫整理祖父住过的房间，这接祖父的事，便理所当然地由二哥来承担。

这西兴是在萧山县西北的小市镇，地当钱塘江渡口，隔岸与杭州相对，又为浙东运河的起点，水陆交通很便利。从绍兴西郭门北海桥到西兴，水路九十里。我二哥计算好时间，在二十日晚动身了。我们在家守候着。

二十二日早上，我没有去上学，只见我二哥拎着什么东西飞奔进来说："爷爷来了！"

祖父从黄门进来了，到小堂前的太师椅上落座。随后潘庶祖母拎着小包，阮标挑着行李也来了。

我祖母和母亲见过祖父，我呆呆地看着祖父，他离家八年，头发花白了，音容没大改变。我母亲推我说："快见爷爷！"

我上前跪下，磕了一个头，叫了声："爷爷！"

我祖父似乎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我们，十分激动，感慨地说："阿松也这么大了！?"

这真是恍如隔世，我祖母和母亲也十分兴奋，她们张罗着茶水、洗脸水、毛巾。

关了八年的祖父回家来了，那笼罩在我们头上的阴影消失了，从此以后，不必再为他担惊受怕了，我们的日子将会好过一些。

这一顿晚饭，似乎吃得热闹而有味道。我祖父讲他自己的情况，也问我们的情况，平时虽然也有书信往返，或大哥路过杭州时去看过他，但总嫌了解得不够详细。

我祖父是怎么释放的呢？在八国联军进北京时，慈禧和光绪逃了，大小官员藏的藏、逃的逃，在刑部狱中的犯人都已逃了出来，可是到事平后又投案自首，刑部奏请统统给予免罪。刑部尚书赵舒翘已被赐死，新提升的薛允升就按这一案例推而广之，把关在杭州的祖父也一起释放。

我们都奇怪这薛允升怎么这样好呢？

祖父说薛允升是他的同事，却是个糊涂人。祖父说，糊涂人好做官。祖父又说，释放的公文到杭州府后，牢头没有立即放他，而祖父已经接到刑部同事的来信，知道自己已经老佛爷开恩获释，他知道这是监狱里的老规矩，要钱。果真，牢头来向他要钱了，祖父就掮起门门，追着牢头要打，牢头没有办法，只好白白把他释放了。后来，祖父又和我们讲了薛允升的前任刑部尚书赵舒翘的故事：

八年前，当我祖父出事时，受到追捕，而赵舒翘正是浙江臬司。我祖父投案后，这一案子是他经办的。

我祖父关进杭州监狱后，赵舒翘升迁了，而且升迁得很快，做了刑部尚书。可见他一定有做官的诀窍。像会稽县知县俞凤冈，几乎做了一世的知县，既没升，也没贬，他的绰号叫"俞独头"，我们家乡把书呆子叫书独头，这"俞独头"的意思，也就是说他书呆子脾气罢了。

正在赵舒翘飞黄腾达的时候，义和团起事了，在要不要利用义和团这个问题上，他站在慈禧太后这一边。当然啰，要做官，只能先承意旨，这本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等到八国联军进京，追索罪魁祸首的时候，赵舒翘也就在内，逃不脱了。

庚子年后是辛丑年（1901)，在正月初六，家家户户在过新年，赵舒翘家里却来了两名钦差，要赵舒翘接旨，圣旨里写着赐令赵舒翘自尽。赵舒翘谢旨后，请钦差在客厅里坐，自己走进内室。

这一消息立刻传遍全家，家里已乱成一团，哭声震天。但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赵舒翘吞金箔自尽了。吞了金箔以后，赵舒翘虽然十分痛苦，但一下子断不了气。两位钦差在客厅里大叫大嚷："咋还不死啊？这叫咱怎么回去复旨啊？""这是皇恩浩荡，赐死是全尸，别不识好歹！"

家人赶紧赔笑送礼，一面飞奔进内室，报告钦差在发脾气了。

赵舒翘听了，吩咐家人快快给他"跳天官"。

我不懂什么叫"跳天官"啊！

我祖父说，这是皇帝赐死时采用的一种方法，家里的人用烧酒浸了皮纸，一张一张地贴在犯官的脸上，鼻孔和嘴都被堵住，又是闷，又是醉，赵舒翘就这样气绝身死。家里的人请钦差进内室验明正身，钦差见确实已经死亡，这才回去复旨了。

我祖父虽然在监狱里，但他的消息却着实灵通。他说，庚子时首倡攻使馆杀洋人，本是载漪，可是载漪却没有死，只是发往新疆；辅国公载澜也很积极，也没有死，也是发往新疆。慈禧把这些人包庇下来了，却把一些次要人物，如庄亲王载勋、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定为赐令自尽。赵舒翘尽忠太后，由此而升官，也由此而死亡。

至于毓贤、启秀、徐承煜，均定为即行正法。想徐承煜在菜市口监斩反对慈禧利用义和团的五大臣的时候，面有喜色，洋洋得意，不料事隔半年，自己也落得同样的命运。而被杀头的五大臣，却被昭雪恢复原官。但人已死了，怎么能复生呢！

吏部尚书刚毅、大学士徐桐已死，对他们追夺原官，即行革职。而那个带头杀洋人、攻使馆、屠百姓、劫财物的董福祥，只是革职而已。

我祖父说到这里，不禁"昏太后、呆皇帝"地痛骂起来，大家听了，不由得吓一大跳，这不是犯上作乱，要杀头的么？大家都替他捏一把汗，可是祖父自顾自地痛骂着。

我祖父回家不多几天，我们全家发觉，这八年的监狱生活没有使他有丝毫的改变。如果说有什么改变的话，他变得更锋利尖刻，更肆无忌惮，更愤世嫉俗了。

我祖父被释放回家的消息，亲友也都知道了，大家都来看他。大姑母来看她久违了的父亲。在这八年中，大姑母每年都来一两次，每年九月初五日必来拜她生母孙氏的忌日，另外过年来拜岁或清明来上坟，她对人极热情友好。每次来，总带点糖菩萨（用糖做成各种人物、动物或花卉，通称糖菩萨）等点心吃食给我们兄弟吃。有时，把她的女儿珠姑也带来，但不经常。这次，她侍奉我祖父去扫墓，在我家住了两天。后来，我大姑父和小姑父也来看我祖父。我小姑母去世已七年，她只有一个女儿，也叫珠姑。小姑母去世后，小姑父不大来，这次特地来看望我祖父的。

我祖父也到三台门各房去走走，他离家八年，变化不小，死的死了，老的老了，穷的更穷了，无聊的更无聊了，我这一辈也已长大，年长的日如、连元都结婚了，下一代也出世了，而台门的房子却更破败，外姓借住的很多，真正成为一个大杂院。

我祖父回家的时节，正当放鹞的好辰光，我对放鹞发生浓厚兴趣，也早糊好不少个，想拿出去放，不知祖父会怎么说，但还是硬着头皮拿出去，正好祖父在桂花明堂里撞见，他说："阿松，你放鹞去？"

我答应了一声。

他拿起我的风筝看，我做的风筝特别精巧，都装上风轮（也叫风盘），正面装有倒三角形的线，叫斗线，这样的风筝，不会在空中翻跟斗的。

他问我："是你自己糊的吗？"

我说："是的。"一面又担心他会不会责备我贪玩，不务正业。

不料他却大大地赞扬起来，说："糊得好。"又说："你身体瘦弱多病，放鹞好，在空地上奔跑起来，对身体大有好处。我年轻时候会戏（即玩）棍，多年不戏了，什么时候戏给你看。"

我听他不仅不反对，而且还赞扬鼓励，高兴极了，玩得更起劲。

后来，他果真在明堂里戏棍给我看。他这时已65岁，关了8年牢，但居然还很灵活矫健。他戏了几路，停了下来，说："多年不戏，已经忘记了。"

我在会稽县学堂上学，他也很赞成，说："很好，四书五经，你也不必读了，读这些书，很花功，用处又不大。若要作文，还是看看小说之类，文理是会通顺的。"他也和我大谈《西游记》，说这部小说的想头很有趣，很适合小孩子看，也和我讲孙悟空的故事。他对孙悟空好像特别偏爱，边说边哈哈大笑，我听了也哈哈大笑。

我祖父又想出了花招，要我二哥每天早晨到菜场买菜。本来，祖父没有来的时候，家里几乎不买什么菜，庆叔在七石缸里腌的咸菜，够我们吃一年了；要吃新鲜的，烧饭妈妈就到后面百草园里拔一些，青菜、萝卜、茄子、黄瓜、罗汉豆、扁豆、长豇豆，随摘随吃。荤腥主要吃咸鱼和自己养的鸡下的蛋，四弟在的时候，我上街买点鲜鱼、螺蛳、豆腐，他去世后，我们几乎不买菜了。家中一些零星杂用的东西，都由我去买，我在县学堂放学时，带回来。

我祖父回家以后，每顿下饭的菜，总要好一些，不能这么将就了。他对我二哥说："每天早上，你去买菜吧！"

我二哥答应着，祖父还加了一句："今后你们也做不成少爷了，也要学学怎么过日子，东西都不会买，吃现成的不行。去买买菜，也好知道外面的情形。"

我二哥每天拿了九十几文大小不一的铜钱，带着一只装菜的斗篮，天一亮就起身，到离东昌坊口二里路左右的大云桥去买菜，这里有极热闹的集市，天不亮，四乡的渔夫、农夫、樵夫，就把担挑进城来，样样都有。我二哥就在鱼摊菜担中间，讨价还价，既要东西新鲜，还要价钱便宜，菜的花式要多，搭配要恰当，什么四两虾、一块胖头鱼、一把茭白、两方豆腐，等等，买回来后，交给祖父看过，报了账，祖父总说买得还便宜，东西还好，夸奖几句。

我的祖父出狱回家以后，兴致勃勃，他去了祠堂，到老台门拜了致公祭、佩公祭。他所到之处，族人对他还是相当尊重，族长熊三公公更是事事和他商量，比如在祠堂里或大厅里，熊三公公总是说："介孚兄，这两根廊柱还空着，你看做副抱对怎么样？"我祖父说："这主意好，我看无论祠堂或台门，都太零落了，该补对的就补对，该补匾的就补匾，总得像个样子。"熊三公公得到我祖父的支持，可高兴了，说："早该这么做，如今介孚兄回来就好了。"这熊三公公为人极和平，跟谁都不会争吵，是个好好先生，我祖父出的主意，他几乎没有反对的。我祖父回到家里，就筹划着对联之事，那种严肃认真的样子，好像在做着什么神圣的工作。

我祖父在进祠堂、拜忌日、上坟的时候，都郑重其事地穿上补服、顶戴，也许他看出了我眼睛中带着惊奇的眼光，就在这时候，他自我解嘲地说："阿松，我虽然被革职了，但是，我还有诰命。"他还指给我看，在大厅正梁两头悬挂着的一副诰命。当然，在三个台门的仪门上面一直挂着翰林匾，可见他的翰林是没有斥革的，官职革了，出身和品级还在。所以他还可以这样穿戴。

升叔和大哥先后来信，叫二哥去进水师学堂。这是二哥本人要求去的。二哥去南京求学，我的祖父没有什么意见，他在两年前就要二哥进求是书院的。我的母亲虽然舍不得，但也让他走了。我二哥是七月二十九日走的，因为路上要六天工夫，到南京正好是八月上旬，赶上开学。他先去做额外生，最初一年须自备伙食，以后都是免费的。

我的二哥走了，我更寂寞，不过，我只要不生病，便从早到晚忙个不停，除了上街买菜、买东西、打杂以外，还多了一件事情，就是代祖父和母亲写信给我在南京读书的两个哥哥。通常是我写了以后，读给母亲听（或给她看），又给祖父看过，才发出。他有两次对我的母亲提到我，一次是他看了我的信，对我母亲说："阿松的字一定练得好的。"我母亲问他："这为什么？"他说："阿松落笔有秀气，我看得出来，一定练得好。"他的所谓练得好，要求是很高的。可惜我对汉文并不特别喜爱，也没下功夫练字。

后来，祖父看了我写的好几封信之后，他又对我母亲说："奇怪，阿松没有读过什么书，写出来的信，倒是通顺的呢！"

我母亲后来把我祖父夸奖我的话，告诉了我，她也很高兴，她还说："到底是自己的大人，看到小人有长进，看他的样子，心里是十分欢喜的呢！"

我听了母亲的话，也很高兴，我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升叔、大哥、二哥都出外读书了，等我到这年纪，也要出门，也要读书。

秋天过后，庆叔照例到我家来了。他一见我祖父，高兴地说："老爷回家了！"

我祖父也很高兴说："阿庆，身体好啊？家里大小好啊？阮标回去好啊？"

"托老爷福，都好的。"

"年成还好吗？"

"年成还可以，日子却也不好过呢！家里吃口重，一家大小日夜忙碌，一年三百六十日，麦市、种田市、稻市，一点不能歇息，还只能将就过去。"

我祖母叫他老庆，问庆太娘好，怎么不来城里玩几天啊。

我母亲对所有人的称呼，都是跟随我们的称呼，她把庆叔招呼着到灶头间吃饭休息了。

庆叔一来，园门口又热闹了，他放开铺盖，理出工具。白天干活，到了晚上，便在灶头间泡一杯茶，我也就在这时候有空，也进灶头间，便和他坐在方板桌边，面对面地坐着，谈谈天，下象棋。庆叔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平时倒也不看见他读书写信，却看见他在竹器上，刻很好的字和画。我的下象棋，也是他教的，先让我一些子，后来逐渐少让和不让了。庆叔还告诉我很多事情，乡下的情况，发生的新闻，新奇的故事。我总是听得出神。

在漫长的冬夜里，庆叔和我在灶头间下棋、讲故事，烧饭妈妈因为明天要起早，关好鸡笼后，就回自己的房里去了。四周寂静，灶肚微温，烛光摇曳，我们谈着笑着，再没有比这更愉快的时光了。

这年年底，听说义房庆蕃叔祖的最小的亲兄弟藕琴，要从陕西回来，他从年轻时就去陕西韩城、华阴、长安、富平一带，做刑名师爷，娶的陕西女人，生了一子一女，都在陕西长大，现在是告老还乡了。

我们对藕琴叔祖一家很好奇，不仅因为从来没见过，还因为他们都讲陕西话，藕琴叔祖是近于兰青官话，叔祖母和冠五叔，还有他们的女儿小丹凤（因为谦叔的姊妹也叫丹凤，所以叫她小丹凤），都是道地的陕西话，听都听不懂。因为他们一家的到来，所以义房的住屋调整了一下，玉田、庆蕃住的部分给了他，玉田妻和媳移住到后一进去了。庆蕃叔祖的儿子，我称为伯文叔、仲翔叔住到礼房六四伯伯住过的偏东的前后进屋内，六四的儿子连元住到大门内的大书房里去了。

藕琴叔祖回家后，即来看望我祖父，并且送来两罐酱莴苣，我祖父收下后说："我原来以为他要送我一件袍料呢！"从口气中听来，好像藕琴叔祖的出去作师爷，是我祖父推荐的。那时候，绍兴师爷遍及各地，有"无绍不成衙"的俗语。我祖父做了官，荐个把师爷大概是问题不大的，要不然，藕琴叔祖年纪轻轻时，怎么会路远迢迢地去陕西呢？

藕琴叔祖后来还和我祖父讲起他在陕西的情况，他说，陕西有很多回民．董福祥的兵到回民店吃酒，那里只卖羊肉饺，可是他们却一定要吃猪肉。回民店主人请他们到别处去吃，他们不理，说："非要在这里吃，你们不卖，老子买了猪肉到这里来煮。"欺压回族百姓，调戏回族妇女，拿走回民的财物，类似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有一天晚上，回民约齐了，把自家家里的老幼妇女杀死，壮丁来劫营，杀董福祥的兵。有几个兵逃得性命，跑去报告了董福祥。董福祥一听，不分青红皂白，开来了大批军队，把全村回民杀光，尸体还用枪戮，其实，事情全是士兵引起的呢！

董福祥屠洗了回民村以后，就由陕西巡抚上了一个奏折，说是回民作乱，董福祥派兵镇压，现在乱已平息。

藕琴叔祖说他做师爷几十年，看到的这类事情太多，真是说也说不完。

我祖父听到这些情况，不由得又气恼起来。这时，清朝和德、奥、比、日、美、法、英、意、荷、俄、西各国订立了《辛丑和约》，卑躬屈膝地赔礼道歉以外，还赔款海关银四百五十兆两，削平大沽等炮台，并上谕永禁百姓或设或人与各国相仇的会，违者皆斩。如伤害洋人，官员要立时弹压惩办，不然即行革职，永不叙用。诸如此类更使他激动。他又破口大骂"昏太后、呆皇帝"起来。

藕琴叔祖讲的时候确也心中不安，但他没有想到要骂太后和皇帝。以后，藕琴叔祖也不来和祖父谈天了。

周建人（1888年11月12日—1984年7月29日），鲁迅三弟，生于浙江绍兴都昌坊口，初名松寿，乳名阿松，后改名建人，字乔峰，浙江绍兴人。笔名克士、高山、李正、孙鲠等。中国民主促进会创始人之一，现代著名社会活动家、生物学家、鲁迅研究专家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者之一。1919年周建人迁居北京，潜心研究生物学，并从事著译工作，在《东方杂志》、《妇女杂志》、《自然科学杂志》上发表文章，提倡妇女解放，普及科学知识。1923年应瞿秋白邀请，在上海大学讲授进化论，上海暨南大学、安徽大学任教授。新中国成立后，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共产党第九至第十一届中央委员，第六、第七届民进中央主席。1984年7月29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