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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淇哭了。她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真的啦……是真的啦！”叶如芬是电影《女孩》的监制。她一再跟舒淇保证说，这个好消息，是真的——舒淇的导演首作《女孩》，入围了第8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消息来得有点突然。2025年7月，正值暑热，舒淇身在片场拍戏。在喧闹的片场进入角色，在摄影机前当众孤独，这是她非常习惯的工作。她是一位有30年艺龄的女演员，对这一切了然于胸。她相当熟练，熟练到连她有时几乎忘记，如今，她不只是一位演员了。她有了全新的身份，完成了一次全新的尝试——做导演。过去一年，从2024年4月，到2025年6月，舒淇奔波在台北片场、基隆的外景地以及深夜的后期工作室里，从前期的剧本、勘景、拍摄，到后期的配音、调色、调光，她就这么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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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淇依然不敢相信。她要求叶如芬把电影节组委会的官方确认邮件发给她看。看完邮件，她感触万千。“我没有想到。当然希望可以参加影展，但我原来想的可能是地平线单元，最后入围的是主竞赛单元！当时很兴奋，很雀跃，觉得值了……所有的东西都值了。”

舒淇拨通了第一个电话，是她的丈夫冯德伦。在视频画面里，用她的话说，已经是“哭得乱七八糟的感觉”。冯德伦有点被吓到，以为她在片场拍戏被人欺负，受了委屈。舒淇在画面这边几乎要喊出来：“我——不——是！我入围了！”冯德伦也是一位演员兼导演。相识28年，结婚9年，他非常了解这对于舒淇意味着什么。“哗——”他在画面里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鬼脸。一大一小，手机屏幕上两个画框里，两人都笑了。

10月16号这天下午，舒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她穿着灰色卫衣，非常轻松，工整干练的发型做好了，稍加修饰便可上镜。突然，她意识到，她不能笑，因为化妆师正拿着刷子，要补她左外眼角的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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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半个月，《女孩》就要在大陆上映。作为导演，舒淇即将开始又一轮宣传工作。这天清晨，她刚从巴黎飞回北京。稍作休息之后，她准时来到东五环的影棚，进行近7个小时的封面拍摄。

化妆室外，是长长的两排衣架，挂着编辑们为她精心挑选的服饰。宽大廓形的中性色调风衣，大概是为了配合她富于权力感的导演新身份。缀着红色羽毛的人造皮草大衣，一眼看去，非女明星莫属。当然，还有几件舒适别致的牛仔外套，可能是她在导演和明星身份之外，日常生活里也会爱穿的风格。

服装如画皮，它是虚荣，也是一种生命历程的象征，代表一个人的超我。舒淇只需稍微偏过头去，便可以看到门外那一排排一件件在等待的衣服。它们是她曾经走过的路，看起来五颜六色，非常丰富，没人注意时，无声地排列在角落里，竟也有一种寂寞味道。

舒淇忙碌着，永远忙碌着。2025年，是舒淇出道的第30个年头。这个数字，乍听之下，颇为惊悚，无论从镜子里还是她的脸庞上，完全看不出来，但这却是被时间记录下来的事实。1995年，舒淇第一次主演电影。2005年，她凭借《最好的时光》拿到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2015年，她主演的《刺客聂隐娘》拿到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最佳导演奖。2025年，她导演的《女孩》拿到釜山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每十年一台阶，她是一步一擂台。一转眼，她在这个行业已过掉了自己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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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络上搜索关于舒淇的各种信息，你会吃惊地发现，她实在是太高产了。侯孝贤导演的文艺片里，有她；品质参差的商业片里，有她；综艺节目里，有她；新导演的小成本作品里，有她；Netflix剧里，还是有她。当同龄、同性别的同行们主动或被动地减产，舒淇依然高频运转。

未来三天，她的行程排得异常密集，将接受近20个采访、拍杂志及出席电影点映活动。接下来，她终于可以飞回香港，在家休息几天。这是女明星期待已久的休整时间。在此之前，从威尼斯到多伦多，到釜山，再到里昂，她为《女孩》参加了四个国际电影节，期间，她还回到台北，为主演的Netflix新剧《回魂计》宣传。

白羊座，O型血，舒淇根本停不下来。“我算幸运，一直有贵人眷顾，一直有事情给我做。”她说，“放假不能超过一礼拜，不然皮就痒了。就算不拍戏，我也会把自己填得满满的，早上几点要起来，下午要干嘛，晚上要干嘛，把时间规划得很好。”“通常我浪费时间，只有在一部戏杀青之后，我就要回家躺在沙发上，什么都不去想，就在那里躺着，至少躺一礼拜——其实也就三四天吧，就要开始干一些有的没的了。”

舒淇现在忙成这样，万众瞩目，活色生香，但早在20年前，她一度想退休。当时，侯孝贤给了她一个建议，让她改变心意，继续演艺之路。话说回来，侯孝贤所改变和塑造的舒淇，又何止如此。

2015年夏天，我曾在台北松山区一家古旧的撞球馆和侯孝贤导演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刺客聂隐娘》刚拿到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这算是侯孝贤生涯里最重要的一个国际奖项，但他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在短短半小时的交谈里，他两次主动提到自己的女主角舒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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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是讲到，舒淇在戛纳才第一次看到《刺客聂隐娘》的完整成片。看完后，她回到酒店房间大哭不止，既是被角色命运所感动，也是对演员这个职业有了新的认识。还有一次，他提到，曾陪伴舒淇在香港参加各种宣传活动。他说，看到舒淇远远在人群里，被大家簇拥，人人都那么喜欢她，他觉得，“很放心”。

当时的舒淇，已出道20年，拿过金马奖，《刺客聂隐娘》是他们二人的第三次合作。换句话说，舒淇已是一位备受认可、经验丰富的女演员，为何他仍会用“放心”与否来形容对舒淇的感受？既然如今“放心”，是否曾经有过非常的“不放心”？

十年之后，从《刺客聂隐娘》到《女孩》，在这个满是镜子的化妆间里，我有机会问到舒淇本人。“不放心，就是拍《最好的时光》吧。”舒淇几乎没有花任何时间去思考，不假思索就回答了这个问题。这至少说明，她非常清楚，侯孝贤对她抱持着什么样的情感，以及，他们之间曾经有怎样不设防的交流。

2005年5月，《最好的时光》入围戛纳。这是电影关机之后，时隔两个月，侯孝贤第一次见到舒淇。此时，舒淇入戏已深，感觉自己要抑郁了，体重掉到46、47公斤，整个人“扁得跟排骨一样”。

“你怎么这么瘦！”

“嗯，心情不太好，开心不起来。我觉得我要休息了。”

“那你就休息吧，好好休息。”

“我觉得，我应该要退休了。”

“那，还是不要吧。你就做，一直做，一直做。我希望你可以一直工作，多工作，多看一些事情，多去体会一下其他的人生。什么都接，什么都拍……这样最好。”

事后回想起来，这并非一次正式且深入的谈话，但对于舒淇的整个生涯，影响至深。20年后，舒淇说：“我就很听他的，什么都接，什么都拍，然后我又去工作，果然，就好了！”她真的感到自己痊愈了，是数月之后，她参与拍摄一部名为《怪物》的惊悚电影。她扮演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到处寻找儿子。这个角色相当耗费心力，几乎每天都在哭闹宣泄。一天，舒淇拍戏后回到酒店，很快就睡着了，再一睁眼，发现整整10个小时过去了。“哇，10个小时！我就知道，我好了。”

采访前，我们在北京东三环的一家私人放映室里看到了《女孩》。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巧合，到场的十余位观众，全部是女性。120分钟过去之后，大家好像从梦中恍惚醒来，有人擦拭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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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淇初执导筒，完成的电影《女孩》部分创作灵感来源于她的少时经历。少女林小丽所经历的母女纠葛、原生家庭之痛、成长的困惑，乃至那个经济起飞前期的台湾，都是舒淇成长记忆的投射和变体。某种程度上，《女孩》也让人想到曾经风起云涌的台湾电影新浪潮时代。它的感伤基调、纪实性的表演和摄影风格、人文关怀的视角，都能看到侯孝贤、杨德昌那一代导演作品的痕迹。舒淇承认：“我的确放了很多侯孝贤导演电影的元素在里面。”

片中有个让人记忆深刻的镜头。少女走出潮湿城市的地下通道，突然，红气球从她的书包里轻盈跃出，一路向上，往通道尽头的天空飞去。十几年前，侯孝贤曾以《红气球之旅》向上世纪五十年代载入影史的短片《红气球》致敬，同样讲述亲子关系和个人成长的主题。“这是一种致敬吗？”问舒淇。“对。”她回答得非常干脆，“只不过，侯导的红气球，可能代表朋友一样的人。对我来说，红气球代表自由的翱翔。”

好一个自由的翱翔。人人想飞，舒淇如此，林小丽亦如此。但如果不曾有人在冥冥中为你指引一条道路，或许你也只是流淌，或者漂泊了，不知去向何方。生命是需要容器的。

我们很难准确形容舒淇和侯孝贤之间的情谊。仅仅从一些吉光片羽的碎片来看，可以肯定的是，侯孝贤对合作三次的舒淇，有一种类似“父”的凝视，所以，他会用“放心”来形容自己看到她的心情。而舒淇对年长自己29岁的导演，除了尊敬和感激——毕竟是他帮助她完成了从类型片到文艺片演员的转型，重塑了她的表演生涯——还有一种格外的信赖，甚至托付，这让她在成名多年之后，仍习惯向他敞开内心，并且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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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左右，舒淇拍完《非诚勿扰》和《不再让你孤单》，在大陆市场站稳了脚跟。这一年，舒淇35岁，她的影响力不但遍及海峡两岸，而且是少数拥有国际知名度的华语女演员。不知为何，这个时期的舒淇患上了头疾，久治不愈。这时候，她再一次想到退休。有一次，她找到侯孝贤，和他“聊一些心事”。聊天结束时，侯孝贤突然问她：“你要不要尝试做导演？”“当时聊完了嘛，我就（说），拜拜，就走了，没有想那么多。”又过了一阵子，在《刺客聂隐娘》的片场，侯孝贤又问她：“你的剧本写得怎么样了？”这时，舒淇才觉得，侯孝贤是认真的。

那之后，舒淇开始在表演工作之余，陆续看小说、写剧本、寻找合作者，筹备自己的第一部导演作品。她曾在剧本写不出来的时候，问侯孝贤，他答她：“剧本只是拍戏的参考物，你去填空嘛，看你到底要讲什么。”

2018年，舒淇曾在配合一次纪录片拍摄时，首次对外界透露自己想做导演的想法。她拿出笔记本，还握着支马克笔，把正在写的剧本一字一句念给陌生人听：“女孩握着这个面包，闻到一阵阵的香味……”这个未完成的剧本，就是《女孩》。

又过了7年，《女孩》上映在即。舒淇穿上廓形风衣，站在各种摄影机和胶片形状的剪纸旁边，拍摄导演生涯的第一个杂志封面。这时候，她说：“如果不是侯导跟我说过的话，我完全、从来，没想过做导演。”“你看我这个人，是不是很奇怪？侯导跟我说，你要不要做导演。我说，真的啊？好吧，那我试试看？我就去做了。”“我比较后悔的是，当时怎么没有问他：你为什么觉得我可以做导演？到底看到了我哪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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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9月9号，这一天是《女孩》正式启动的纪念日，监制叶如芬收到舒淇的一条信息，她说《女孩》要开始了。这时候，《女孩》的剧本已打磨了近十年之久。之所以迟迟没立项启动，其中原因种种，已不可考。但促使舒淇最终下决心的原因，足够直接。“当时，我去威尼斯电影节做评委，看了很多片子。我发现，时代在改变，艺术片好像也在转变。观众观影的方式，电影节选片的方式，都慢慢在转变。新的导演出来了，上一代导演在维持他们本身的东西。我作为中生代，我会的、我懂得的、我了解的东西，如果再晚一点，换了另一个时代，我就要重新学习了，可能就不会拍这个戏了……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要做，就会逼自己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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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一个月后，侯孝贤的家人向公众确认了一则悲伤的传闻：导演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将正式退休。下一部电影，不会再有了。

在《女孩》开机后的一两年里，舒淇一次次重看侯孝贤的电影。最后，她一次次确认一件事：“太厉害了，侯导。他每部片子都在突破自己。《风柜来的人》跟以前完全不同，《海上花》又跟《戏梦人生》不一样。他永远在挑战和自己有连接的、但跟自己不同领域的东西……我重看《千禧曼波》修复版时，不觉得是那么久以前的电影，还是非常当下。拍《刺客聂隐娘》时，他说想拍商业片。我就在那边（心想）：怎么可能，讲得跟真的一样。但我相信他，他不会妥协，他有他的侯氏风格，艺术成就特别高。他真正把武侠的一种杀气，凝结在里头……那种气，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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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听录音时，65分钟的谈话有一半时间，舒淇在谈《女孩》，而另外一半时间，她在谈侯孝贤。或者说，在《女孩》里，侯孝贤是缺席的在场。在侯孝贤的电影宇宙里，他有两句很有名的话。一句话是：“电影要背对观众。”问舒淇，她是否理解这句话？她说：“还不能理解。”但她又说：“他一直跟我说，要我做自己。”另外一句话是：“我站在台北街头，看到每一个人走过去，我都会想，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舒淇记得，侯孝贤也对她说过。

“很早以前，他跟我说，你不要做明星，你要做普通人。我第一次跟他拍戏时，他把我丢到《千禧曼波》的朋友圈里，每天睁开眼，就要跟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运动，他们带我去DISCO。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观察他们。”

“我蛮有生活的。那年代，虽然我一出道蛮有名的，但新人的片酬有限。我虽然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人，但我还是得去坐公车，自己拿衣服……一直到遇到侯导，拍《千禧曼波》时，我才有助理。”

“我从没有觉得自己是明星，包括现在，我也不把自己当明星，只是走在路上多一点人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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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舒淇在法国参加卢米埃尔电影节，期间，电影节重新放映了《千禧曼波》的修复版。这部完成于2001年的电影，有个著名的开头：少女Vicky在一座桥上奔走，慢慢地，跑起来。她向前奔跑，但她一直回头，不知在寻找和期待什么。大桥又暗，又窄，又长，犹如一条产道，而她终将抵达的桥的尽头，好像是另一种命运的彼岸。

2023年后，舒淇为《女孩》勘景，重回基隆这座“千禧曼波桥”。那一刻，她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一开始，她以为是上天垂怜的巧合，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和Vicky、林小丽的人生一样，都正走过这一座“千禧曼波桥”。“这是中间之路。”她说。

2025年9月4日，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现场，《女孩》全球首映结束。导演舒淇穿一袭黑色长裙和外套，她从前排站起来，转身，向全场观众道谢。在持续长达近10分钟的掌声里，她看到制片人叶如芬、几位主演、摄影师、朋友杨凡……数人已哭成一片，她一再告诫自己：要忍住，不能哭，这么大的场面，不能流泪，但她还是没忍住。

当年，我曾问侯孝贤：谁是《刺客聂隐娘》的理想观众？他的答案是米兰·昆德拉。昆德拉多年前曾写过一篇预言式的文章，名为《电影已死》。大约他是想让昆德拉看看，电影没有死，一根老骨头，硬硬的，还在。

十年后，我又问了舒淇：《女孩》这部作品，你最希望被谁观看？这时候，舒淇正在化妆，我坐在舒淇左边的凳子上，一抬头，正好看到她未完妆的侧脸。她沉默，很久没说话，左眼的烟熏妆很快一点点花掉了。“那应该没办法了吧……这个问题就不可以问了。”很快，她把眼泪擦干，让化妆师一点点把眼影补齐。她又想起来很多叫人高兴的事，镜子里的她，又笑了。“侯导是很伟大的人，我当时很希望，侯导可以看到《女孩》。”她转过头，没有看镜子里的自己，而是看着我的眼睛，非常认真。

监制：刘冲 Rocco Liu

摄影：Nick Yang

创意总监：刘潇 Liu Xiao

制片人：张静 Mia Zhang

造型：纪德全 Kidd Ji

编辑：许璐 Xu Lu

撰文：雷晓宇

珠宝编辑：杨艺 Yang Yi

制作：郭月女Summer Guo

化妆：鑫淼

发型：Johnny Ho

美术：李零会

美甲：Abby

执行制片：不完美工作室

摄影助理：卢林

造型助理：燕燕、梁少东、青霞、彦云、楠楠、贺娟娟

影棚器材：上德大象

设计：Xiao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