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对万亿美元人工智能泡沫的担忧与日俱增

来源：商业周刊

几乎自人工智能热潮全面兴起以来，就一直有人警告会出现投机泡沫，其规模可能堪比20世纪90年代末以惨烈崩盘和破产潮告终的互联网泡沫。

科技企业纷纷斥资数千亿美元投入先进芯片和数据中心建设，不仅是为了满足ChatGPT、Gemini和Claude等聊天机器人使用激增的需求，更是为了确保他们做好准备，以应对经济活动从人类向机器转移这一更为根本性和颠覆性的转变。最终的投资金额可能高达数万亿美元。资金来源包括风险投资、债务融资，以及最近让华尔街感到震惊的非传统融资安排。

即便是人工智能最坚定的支持者也承认，这个市场存在泡沫，但他们仍然对这项技术的长期潜力深信不疑。他们宣称，人工智能有望重塑多个行业、治愈疾病，并全面加速人类进步。

然而，从来没有这么大规模的资金如此迅速地投入到一项技术中，尽管这项技术潜力巨大，但其盈利商业模式尚未得到充分验证。有些科技行业高管私下里对人工智能革命性潜力最乐观的评估心存疑虑——或者至少难以看到如何利用这项技术获利——他们可能觉得别无选择，只能跟上竞争对手的投资步伐，否则就有可能在未来的人工智能市场中被超越和边缘化。

从各个精选股票组合年初至今的表现可以看出，就连七大科技巨头也跟不上人工智能热潮。数据来源：彭博、瑞银和高盛数据（以截至2024年12月31日的百分比涨幅进行标准化处理）

人工智能有哪些警示信号？

今年1月，ChatGPT开发商OpenAI的首席执行官萨姆·奥尔特曼与其他高管在白宫共同宣布投资5000亿美元，打造名为“星际之门”的人工智能基础设施计划，这个金额引发了一些质疑。此后，其他科技竞争对头纷纷加大了投资规模，包括Meta的马克·扎克伯格承诺投入数千亿美元建设数据中心。不甘示弱的奥尔特曼随后表示，他预计OpenAI将投入“数万亿美元”建设人工智能基础设施。

为了给这些项目筹措资金，OpenAI正在进军新的领域。今年9月，芯片制造商英伟达宣布将投资高达1000亿美元，用于OpenAI的数据中心建设，而一些分析师表示，这笔交易引发了疑虑：英伟达是否试图扶持其客户，以确保他们持续采购自身产品。

在人工智能热潮的大部分时间里，这种担忧始终不同程度地困扰着英伟达。作为人工智能加速芯片的主要制造商，英伟达近年来投资了数十家企业，包括人工智能模型制造商和云计算提供商。其中部分企业随后用这笔资金采购英伟达价格昂贵的半导体产品。而OpenAI交易的规模更为庞大。

OpenAI还表示，该公司可能寻求债务融资，而不是依赖微软公司和甲骨文等合作伙伴。不同之处在于，这些公司拥有根基稳固的成熟业务，而且多年来一直盈利。据The Information报道，OpenAI预计到2029年将消耗1150亿美元现金。

其他大型科技公司也越来越依赖债务来支撑前所未有的支出。比如，Meta向金融机构融资260亿美元，用于计划在路易斯安那州建设的数据中心园区，该公司表示其最终规模将接近曼哈顿的面积。据彭博新闻社报道，摩根大通和三菱日联金融集团牵头提供一笔超过220亿美元的贷款，支持Vantage Data Centers建设一个超大型数据中心园区的计划。

科技巨头Meta、Alphabet、亚马逊、微软公司的资本支出预计将持续攀升。数据来源：彭博（2025年、2026年数据包含预估值）

那么回报如何？

贝恩公司在9月发布的一份报告中称，到2030年，人工智能公司每年将需要总计2万亿美元的收入，为满足预期需求所需的计算能力提供资金。不过贝恩预计，这些公司的营收可能比该目标少8000亿美元。

“目前讨论的数字过于夸张，真的让人难以理解，”知名对冲基金经理、绿光资本(Greenlight Capital)创始人戴维·艾因霍恩(David Einhorn)表示，“我相信回报不会是零，但是有很大的可能性，将在本轮周期造成巨额的资本损失。”

作为时代的标志，还有越来越多尚不成熟的企业试图从这波数据中心掘金热潮中获利。总部位于阿姆斯特丹的云服务提供商Nebius——该公司于2024年从俄罗斯互联网巨头Yandex分拆出来——近期与微软签署了一项价值高达194亿美元的基础设施合作协议。而鲜为人知的英国数据中心公司Nscale正与英伟达、OpenAI及微软合作，在欧洲扩大业务规模。像其他人工智能基础设施供应商一样，Nscale此前专注于另一个存在泡沫的领域：加密货币挖矿。

对这项技术本身有哪些担忧？

人们对人工智能技术带来回报的持续怀疑，给数据中心投资热潮笼罩上了阴影。今年8月，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人员发现，95%的组织在人工智能项目上的投资回报率为零，这一发现令投资者感到不安。

最近，哈佛大学和斯坦福大学的研究人员对这一现象给出了可能的解释。员工正在利用人工智能生成“工作垃圾”，研究人员将其定义为“伪装成良好工作成果却缺乏实质内容、无法有效推进任务的人工智能生成内容。”

长期以来，人工智能的前景在于协助简化任务、提高生产力，使其成为员工的宝贵资产，也是企业愿意支付高价的工具。然而，哈佛大学和斯坦福大学的研究人员发现，“工作垃圾”的普遍存在可能给大型组织造成每年数百万美元的生产力损失。

人工智能开发者还面临着另一个不同的挑战。OpenAI、Claude聊天机器人开发商Anthropic和其他企业多年来一直押注所谓的“规模定律”——这个理念认为，更多的计算能力、数据和更大的模型，必然将为人工智能能力的更大飞跃铺平道路。他们表示，最终这些进步将带来人工通用智能——这种假想的技术形式极其复杂，足以在大多数任务上与人类相匹敌或超越人类。

然而，在过去一年里，这些开发者在打造更先进的人工智能方面投入高昂的成本，但回报却逐渐减少。一些公司还面临难以兑现自身宣传承诺的困境。在宣称GPT-5取得重大突破几个月后，OpenAI于8月发布的最新人工智能模型却遭遇了褒贬不一的评价。在发布会的讲话中，奥尔特曼承认，“我们仍然缺少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无法实现人工通用智能。

这些担忧还因来自中国日益激烈的竞争而加剧，中国企业正在凭借具有竞争力的低成本人工智能模型涌入市场。尽管美国企业普遍被认为仍处于领先地位，但中国的替代产品可能在特定市场以价格优势冲击硅谷，使得人工智能基础设施的巨大投资更难以收回成本。

此外，人工智能行业大规模的数据中心建设导致电力消耗大幅增加，而国家电力网络供应紧张的现实，可能成为制约其发展的瓶颈。

AI行业的回应

作为当前人工智能浪潮的代表人物，萨姆·奥尔特曼近月来多次承认存在泡沫风险，但仍对技术前景保持乐观。“眼下投资者整体是否对人工智能过度兴奋？在我看来，是的，”他在8月表示，“但人工智能是不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最重要的事？我的看法同样是肯定的。”

奥尔特曼及其他科技领袖仍对通用人工智能的发展路线图充满信心，部分人甚至认为通用人工智能的实现可能比质疑者想象的更近。“超级智能的曙光已现，”扎克伯格在7月发文称。他口中的“超级智能”，指的是其公司正致力于研发的一种算力更强大的人工智能形态。短期来看，多家AI开发者也表示必须大幅扩充算力，以支撑服务的迅猛普及。奥尔特曼尤其多次强调，随着全球数以亿计的用户使用ChatGPT进行对话、编写代码、生成图像与视频，该公司的算力仍显捉襟见肘。

OpenAI与Anthropic还发布了自主研究与评估报告，显示人工智能系统在实际工作场景中已产生实质性影响，这与一些来自外部学术机构的批评结论形成鲜明对照。Anthropic在9月的报告中指出，约四分之三的企业正借助其Claude实现工作流程自动化；同月，OpenAI推出名为GDPval的全新评估体系，用以衡量人工智能模型在数十类职业中的表现。

OpenAI在博客中写道：“我们发现，当今最先进的前沿模型在许多任务上的表现已接近行业专家的水平。尤其在模型表现突出的特定任务领域，先交由模型处理再由人类接手，往往能节省大量时间与成本。”

至于用户最终愿意为这些服务支付多少费用，开发者的希望是：随着模型不断进化，能够代替用户处理更复杂的事务，届时企业和个人将愿意为此支付更高费用。

2024年末，当被问及“有报道称OpenAI曾讨论推出月费2000美元的AI订阅服务”时，公司首席财务官萨拉·弗莱尔(Sarah Friar)回应称：“我希望对所有可能性保持开放。如果这项服务能为我配备一位几乎相当于博士水准的助理，帮我处理各类事务，那么在某些情形下，这样的定价是完全合理的。”

9月，扎克伯格表示，人工智能泡沫“完全有可能出现”，但他更担心的是投入不足、错失良机。“如果我们最终浪费了几千亿美元，那当然很不幸，”他在一档播客采访中说，“不过我认为，反过来的风险实际上更高。”

何为市场泡沫？

泡沫是一种经济周期现象，表现为市场价值在短时间内急速攀升，远远超出其基础面所能支撑的水平，随后通常会迎来剧烈抛售，也就是所谓的泡沫破裂。

泡沫往往起于一种投机狂潮：投资者被新技术或某种市场机遇裹挟，出于不愿错失收益的恐惧而蜂拥入市。美国经济学家海曼·明斯基(Hyman Minsky)将市场泡沫划分为五个阶段：潜伏、起步、狂热、获利了结与恐慌。

泡沫并不总是容易识别，因为市场价格与真实价值的背离可能源于多种因素，剧烈下跌也并非不可避免。再者，崩盘本就是泡沫周期的一部分，往往要等到事后回望时，才更容易断定某段繁荣是否真的是泡沫。

通常，当投资者意识到自己此前的预期过高时，泡沫便会破裂。这往往发生在一段过度亢奋甚至近乎狂热的时期之后，在这段时间里，所有人都在高位涌入。接下来的剧情，要么是企业盈利开始恶化，随之出现缓慢而持续的抛售潮；要么是某一突发事件改变长期预期，令投资者争相撤离。

今年1月底，市场曾担忧AI泡沫已然破裂。当时中国公司DeepSeek（深度求索）推出了一款竞争力强劲的AI模型，据称其开发成本仅为美国顶尖开发商的零头，这一出人意料的突破搅动了市场。DeepSeek的爆红引发了万亿美元规模的科技股抛售潮。作为AI风向标的英伟达(Nvidia)股价单日暴跌17%。

这场“DeepSeek事件”揭示了重金押注AI的潜在风险。但硅谷并未因此止步。随后数月，科技公司反而进一步加码高昂的AI投入，投资者也重新为这场豪赌喝彩助威。英伟达股价从4月低点强势反弹并屡创新高，10月底市值一度突破5万亿美元。

1999年的故事是否在重演？

与如今的人工智能热潮类似，当年处于互联网狂热中心的企业也吸引了巨额投资，但不少企业以网站流量等有争议的指标衡量价值，而非实际盈利能力。彼时，不合理的商业模式层出不穷，营收预期被大肆夸大：电信公司争相铺设光纤网络，却发现市场需求远不足以支撑成本。2001年泡沫全面破裂时，许多企业被迫清算，另一些则被状况较好的竞争对手低价收购。

如今的人工智能领域，在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虚高估值与炫富式资本运作方面，都能看到互联网泡沫时代的影子。风险投资者用私人飞机、高端赛事包厢和巨额支票追逐初创公司；许多公司将“经常性收入”奉为核心增长指标，但外界对这些预期的可持续性与可靠性存疑，尤其是对年轻公司而言。部分人工智能公司甚至在一年内完成多轮巨额融资，但并非所有公司都能笑到最后。

“我认为当前局面与互联网泡沫有诸多相似之处，”OpenAI董事长、估值百亿美元的AI初创公司Sierra的首席执行官布雷特·泰勒(Bret Taylor)指出。他认为，如同互联网泡沫时代，许多高光企业注定难逃破产命运，但也会有少数大型企业脱颖而出、长久繁荣，正如90年代末的亚马逊(Amazon.com Inc.)和谷歌(Google)。

Sierra首席执行官布雷特·泰勒

“这两句话可以同时成立：一方面，人工智能必将改变经济格局，而且我相信它会像互联网一样，在未来创造巨额经济价值；另一方面，我们当下确实处于泡沫之中，会有不少人遭受重大损失，”泰勒说道。

亚马逊董事长杰夫·贝索斯(Jeff Bezos)则称，这波AI投资浪潮更像是一场“产业性泡沫”，类似上世纪90年代的生物科技热潮。但他依然相信，AI最终将提升“全球每一家企业”的生产力。

市场观察人士也指出，当前的AI热潮与互联网泡沫存在一些关键差异。首先，站在潮头的头部企业本身实力雄厚，基础稳健。美国科技“七巨头”(Magnificent Seven)多为长期稳健运营的行业领军者，贡献了标普500指数的大部分盈利增长，它们不仅营收来源庞大且稳定，还坐拥巨额现金储备。

尽管质疑声不断，人工智能技术的普及速度仍相当迅猛。OpenAI的ChatGPT每周活跃用户约7亿，成为史上增长最快的消费级产品之一。包括OpenAI与Anthropic在内的头部开发者，也实现了显著的营收增长。OpenAI此前预测，2025年营收将增长两倍以上，达到127亿美元。虽然该公司预计要到本十年末才能实现现金流平衡，但近期一项帮助员工出售股份的交易显示，其隐含估值已达5000亿美元，成为全球历史上估值最高的未盈利公司。编辑/陈佳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