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年后,当我的孙子缠着我,问我这辈子见过最善良的人是什么样子时,我的脑海里没有浮现出任何惊天动地的英雄事迹,也没有想起那些捐资助学的慈善家。
我只是恍惚地看见了一盏在风雪中摇曳的煤油灯,闻到了一股烤土豆的焦香,耳边响起一个女人在暴雪呼啸的深夜里,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气,对一个浑身湿透、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年轻人说:
“炕上暖和,上来睡。”
那一年,是1979年。那场雪,下了整整七天七夜。而我,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一个来自城市的林业勘探员,在那七天里,和一个被整个村子指指点点的38岁寡妇,被彻底封死在了山坳里那间小小的泥坯房中。
一切,都要从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说起。
第1章 突如其来的暴雪
1979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凶。
我叫陈进,刚从林业学校毕业没两年,被分配到黑龙江一个偏远林场的勘探队。那会儿的年轻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觉得天底下没有啃不动的硬骨头。我接到的任务,是去一个叫“老鸦窝”的山沟里,对一片新划定的红松林区做最后的标记和数据复核。
队里的老大哥王师傅本来要跟我一起去,但他家婆娘临产,临时请了假。我拍着胸脯跟队长保证:“放心吧,就一天的活儿,天黑前肯定回来。”
现在想来,年轻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总把“想当然”当成“理所当然”。
那天一早,天色只是有些阴沉,像一块没洗干净的灰布。我背着勘探设备,兜里揣着两个冰凉的干粮饼子,就进了山。老鸦窝那地方,路不好走,得手脚并用爬好几个坡。我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给树木编号、测量胸径,在本子上记得密密麻麻。等我直起腰,捶着酸痛的后背时,才惊觉天色已经暗得不成样子。
不是正常的天黑,而是一种被什么东西压下来的黑。雪粒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夹杂在风里,像沙子一样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这雪势不对。我赶紧收拾东西,抄近路往山下赶。可没走多远,雪粒子就变成了鹅毛大片,风也开始“呜呜”地吼叫,像是有头看不见的野兽在林子里乱窜。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风雪糊住了眼睛,辨不清方向。天色彻底黑透了,我心里那点初生牛犊的勇气,早就被寒冷和恐惧啃食得一干二净。我知道,如果再找不到避风的地方,今晚我可能就得交代在这片林子里,变成一具僵硬的雪雕。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前面山坳的避风处,似乎有一点微弱的、昏黄的光亮。
那点光,在当时的我看来,不亚于救命的稻草。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连滚带爬地朝着那点光挪过去。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间孤零零的泥坯房,屋顶和墙角都堆满了雪,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里,透出那点温暖的光。
我冲到门口,用冻僵的手“砰砰砰”地砸着木门,声音嘶哑地喊着:“有人吗?救命!我是林场的勘探员,迷路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混杂着柴火味和食物香气的热气扑面而来,让我冻僵的身体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开门的是个女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色棉袄,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看起来三十七八岁的样子,脸被炉火映得有些红,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和审视。
“你是……”
“大姐,我是林场的,叫陈进。进山勘探,被大雪困住了,实在是走不出去了。”我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工作证,递了过去。
她没接,只是借着屋里的灯光扫了一眼,又看了看我这副狼狈的样子,嘴唇动了动,侧过身子,低声说:“先进来吧,外面站不住人。”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屋子。
屋里很小,一眼就能看全。正对着门的是一个烧得正旺的火塘,上面吊着一口小铁锅,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靠墙的一侧,是几乎占了半间屋子的火炕。炕上铺着一张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旧炕席,炕梢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趴在炕上,借着一盏煤油灯的光看一本卷了角的小人书。他看见我进来,怯生生地往他娘身后躲了躲。
“快,到火边烤烤。”女人指了指火塘边的小板凳,然后转身从锅里给我盛了一碗热汤。
那是一碗清汤寡水的土豆汤,里面只有几片蔫了吧唧的菜叶子。可在我当时看来,这简直是琼浆玉液。我捧着那碗滚烫的汤,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涌到胃里,四肢百骸的僵硬感才慢慢退去。
“谢谢大姐,太谢谢你了。”我缓过劲来,感激地说道,“等雪停了,我回了林场,一定……”
她摆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语气依旧平淡:“出门在外的,谁没个难处。看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就在这儿先歇着吧。”
她叫秦兰,男人前几年在山上伐木,被倒下来的大树砸了,没了。她就一个人带着儿子栓住,守着这间小房子过活。村子在山坳的另一头,离这里还有几里山路,她家算是最靠山根的独户。
我这才意识到,我闯进了一个寡妇的家。在那个年代,这意味着什么,我心里很清楚。村子里的风言风语,能像刀子一样杀人。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的尴尬。我坐在小板凳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秦兰姐则默默地收拾着东西,给儿子掖好被角,偶尔添一根柴火,火星“噼啪”作响。栓住已经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像是有无数的鬼怪在窗外嚎哭。这间小小的泥坯房,就像是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孤舟。
夜深了,我靠在火塘边,困得眼皮打架,却不敢睡。地上太凉,寒气顺着脊梁往上爬。我知道我不能上炕,那是绝对的禁忌。
就在我迷迷糊糊,头一点一点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秦兰姐忽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寂静的潭水。
“地上凉,会落下病根的。”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说:“没事的大姐,我火力壮,扛得住。”
她没看我,只是盯着跳动的火苗,过了一会儿,才又说了一句,声音比刚才更低,却异常清晰。
“炕上暖和,上来睡吧。睡炕梢就行,那么大地方。”
我猛地抬起头,煤油灯昏黄的光线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心跳得厉害。
第22章 炕沿边的界线
“不……不用了大姐,我真不冷。”我的声音都有些结巴,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我的认知里,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未婚的年轻男人,在深夜里睡在一个寡妇的炕上,这事儿要是传出去,秦兰姐的名声就全毁了。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这话我从小就听我奶奶念叨。
秦兰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终于转过头来,目光平静地看着我。那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只有一种历经生活磨难后的坦然和清澈。
“你想多了。”她说,“这炕,以前栓住他爹在的时候,冬天来了伐木的伙计,没地方去,也都在这炕梢上对付过。就是个睡觉的地方,用来活命的,没那么多说道。”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你要是冻出个好歹来,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我救了你的人,不能再让你落下病。上来吧,别磨叽了。”
说完,她就自顾自地把炕梢那边的被子给我铺开,和她跟栓住睡的炕头那边,隔了足足有一米多的距离,中间还放了一个小小的针线笸箩,像是一道无形的界碑。
外面的风雪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撞击着薄薄的窗户纸,发出“噗噗”的闷响。屋里的火塘虽然烧着,但除了火塘边,其他地方的寒气依然刺骨。我心里清楚,秦兰姐说的是实话。在这样的天气里,睡在地上,就算不死,也得落下一身病。
我的心里天人交战。一边是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一边是活生生的现实。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身体的爱惜战胜了那点可笑的矜持。
我脱掉湿透了的外套,搭在火塘边的架子上烘烤,然后手脚僵硬地爬上了炕。炕烧得滚烫,那股热气顺着我的后背和双腿,瞬间传遍全身,舒服得我差点呻吟出声。
我小心翼翼地躺在炕梢,身体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墙壁,尽量离中间那道“界线”远一些。我能听到栓住平稳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炕头那边,秦兰姐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屋子里唯一的声响,就只剩下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的呼啸声。
那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那片被大雪覆盖的红松林,我在雪地里不停地跑,身后有无数看不清面孔的人在指指点点,他们的议论声像风一样灌进我的耳朵。我跑不动了,摔倒在雪地里,寒冷瞬间将我吞噬。就在我快要冻僵的时候,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汤出现在我面前,秦兰姐的脸在热气后面若隐若现。
我猛地惊醒,天还没亮,屋子里黑漆漆的。
煤油灯已经灭了,只有火塘里还有一点点微弱的红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子,很暖和。我记得我睡前只盖了一床薄被。
我悄悄地转过头,借着火塘的余光,看到秦兰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火塘边,往里面添着干柴。她的动作很轻,似乎怕吵醒我们。
她把家里最厚的那床被子给了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酸酸的,涨涨的。
天亮之后,雪不但没停,反而更大了。推开门,外面的雪已经没过了膝盖,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天与地连成了一体。我知道,我们被彻底困在了这里。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被拉长了。
每天的生活简单得近乎单调。秦兰姐天不亮就起床,烧火,做饭。早饭和晚饭都是玉米面糊糊,配上一点咸菜。午饭则是雷打不动的煮土豆,有时候会撒上一点点盐,那就算是改善伙食了。
我知道她家的粮食不多,每次她给我盛饭,总是把碗装得冒尖,她和栓住碗里的却只有薄薄一层。我过意不去,想把我的分给她一些,她却总是板着脸说:“你是干体力活的,又是客人,吃不饱怎么行?我们娘俩在家不动弹,饿不着。”
我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每天把水缸挑满雪,等雪在屋里化成水。然后就是劈柴,把秦兰姐堆在墙角的木头全都劈成大小均匀的柴火,整整齐齐地码好。
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沉默的。
我坐在火塘边,看着跳动的火焰发呆。秦兰姐则坐在炕上,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白光,做着针线活。栓住很乖,不哭不闹,就趴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看那本小人书,或者用小木棍在地上划拉。
这间小屋子,因为这场大雪,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岛上,只有我们三个人。
在沉默中,我开始观察秦兰D姐。她的话很少,脸上也总是没什么表情,但她的眼睛会说话。当她看着栓住时,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温柔和慈爱。当她检查我劈的柴,发现劈得又快又好时,眼神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arct察的赞许。
有一天中午,吃完煮土豆,我看到她从一个黑乎乎的瓦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半截风干的腊肉,切了薄薄的几片,放在火上烤。油脂被烤出来,滴在火炭上,“滋啦”作响,一股霸道的肉香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
栓住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馋得直咽口水。
秦兰姐把烤好的肉片用一块干净的布包起来,递给栓住,说:“去,给陈叔叔送过去。”
栓住捧着那几片肉,跑到我面前,怯生生地递给我。
我愣住了,连忙摆手:“不不不,大姐,这使不得。这是留着过年的吧?你们吃,你们吃。”
“让你吃就吃。”秦兰姐的语气不容反驳,“你帮着干了这么多活,这算是谢礼。再说,栓住馋了,借你的光,让他也尝尝味儿。”
我看着栓住渴望的眼神,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我拿起一片腊肉,放进嘴里。那股咸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东西。我把剩下的一半硬塞回栓住手里,他看了看他娘,见秦兰姐点了点头,才高兴地接过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满脸都是幸福。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内心比任何人都要通透和善良。她的善良,不是挂在嘴上的漂亮话,而是融化在这一碗土豆汤、一床厚被子、几片腊肉里的,最朴素也最真挚的行动。
第3章 无声的默契
被困的第四天,我发起了高烧。
可能是前几天在雪地里冻得太久,寒气侵了体,也可能是这几天精神一直高度紧张。总之,那天早上我醒来,就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和寒意。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又重重地倒了下去。
秦兰姐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眉头立刻就皱紧了。“这么烫!”
那一整天,我都烧得迷迷糊糊。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大蒸笼里,一会儿冷得发抖,一会儿又热得满身是汗。在混沌的意识里,我能感觉到秦兰姐一直在忙碌。她用温热的布巾一遍遍地给我擦拭身体,又把雪块包在布里,放在我的额头上降温。
她还熬了一种味道很苦的草药水,一口一口地喂我喝下去。那味道,呛得我直咳嗽。
“忍着点,这是山里治风寒的土方子。”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栓住也很懂事,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炕边,安安静静地陪着我,时不时学着他娘的样子,帮我拉拉被角。
傍晚的时候,我的烧渐渐退了下去,人也清醒了不少。我睁开眼,看到秦兰姐正坐在煤油灯下,缝补着栓住的一件旧棉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她的手上布满了操劳留下的口子和老茧,但那双飞针走线的手,却异常地灵巧和稳定。
“大姐……”我沙哑地开口。
她回过头,看到我醒了,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醒了?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你,大姐。又给你添麻烦了。”我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感激。
“说这些干啥。”她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给我倒了一碗温水,“能好起来就行。你这病来得凶,可把我吓坏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们林场交代。”
我们聊了起来,比之前几天加起来说的话都多。
我跟她讲我城里的家,讲我的父母和妹妹,讲我在学校里的趣事。她就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她的世界很简单,就是这座山,这间房,和她的儿子栓住。她没去过县城以外的地方,对我说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她也跟我讲起了她的丈夫。她叫他“栓住爹”。
“栓住爹是个实在人,话不多,但心眼好,力气大。”她一边说,一边用火钳拨弄着火塘里的炭火,目光悠远,“他总说,等攒够了钱,就到山外面盖个大砖房,让栓住去念书,不像我们,一辈子跟这穷山沟耗着。”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悲伤,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但我能从她偶尔停顿的呼吸里,感受到那份深埋心底的思念和遗憾。
“他对你好吗?”我忍不住问。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是那种很淡很浅的笑,像冬日里难得的阳光。“好。他从没跟我红过脸。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我和栓住。那年冬天,他就是为了多砍点柴,换钱给我买件新棉袄,才……”
她没有再说下去,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忽然明白了,她之所以对我这么好,不仅仅是因为“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或许,从我这个落难的年轻人身上,她看到了一丝“栓住爹”的影子——同样是在这片大山里挣扎求生的男人。她救我,也是在慰藉自己那份无处安放的怀念。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客人”。我会主动地承担起所有的力气活,劈柴、挑水(化雪)、清扫屋顶的积雪,防止房子被压塌。秦兰姐则把我们三个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尽管食物匮乏,但她总能变着法子让土豆和玉米面不那么单调。有时候是烤土豆,有时候是土豆泥,有时候是玉米面混着土豆丝烙的饼子。
栓住也渐渐和我熟络起来。他会把他那本宝贝的小人书拿给我看,给我讲里面的故事。我会教他认字,给他讲山外面的世界,讲火车,讲轮船,讲高楼大厦。每当这时,他的眼睛里就会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日子就在这平淡甚至有些枯燥的节奏里一天天过去。外面的世界仿佛消失了,这间小小的泥坯房,就是我们的全部。
我渐渐习惯了每天早上在柴火的噼啪声中醒来,习惯了玉米糊糊和煮土豆的味道,习惯了晚上和栓住一起,听秦兰姐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我甚至开始害怕雪停。
我害怕当那条通往外界的道路再次出现时,我们之间这种微妙而温暖的平衡就会被打破。我将回到我原来的生活轨迹,而她,将继续守着这座孤寂的大山,日复一日。
这种感觉让我心里有些发慌。
第4章 融雪与流言
第七天下午,风停了,雪也停了。
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金色的光芒洒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知道,被困的日子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扛着工具,准备上路。虽然积雪很深,但凭我的经验,顺着山势往下走,总能回到林场。
临走前,秦兰姐给我准备了两个烤得焦黄的土豆,用一块布包好,让我揣在怀里。“路上吃,顶饿。”
她还把家里仅剩的一点腊肉,切了一大块,硬要塞给我。我死活不肯要,她就板起脸:“让你拿着就拿着!你这次回去,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再进山。我们娘俩守着这山,啥都不缺。”
我知道她说的是反话。我最终还是收下了,心里沉甸甸的。
“大姐,栓住,我走了。等路通了,我一定回来看你们。”我站在门口,回头看着他们母子。
秦兰姐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栓住躲在她身后,露出一只眼睛,眼神里满是不舍。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走了很远,我回头望去,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还站在门口,像一尊雕像。
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从及腰深的雪地里跋涉回林场。当我像个雪人一样出现在宿舍门口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以为我早就在山里冻死了,连搜救队都因为雪太大,几次进山都无功而返。
队长狠狠地捶了我一拳,眼圈都红了:“你小子,命真大!”
我把在秦兰姐家避难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队长。队长听完,沉默了半晌,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家的女人,不容易啊。等雪化了,场里开出路来,咱们得备上一份厚礼,好好谢谢人家。”
接下来的几天,林场开始组织人清理道路。我也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但心里总惦记着山坳里的那对母子。不知道她们的粮食还够不够吃,不知道那么冷的天,柴火烧完了没有。
大约一个星期后,通往山里村庄的简易公路总算被勉强清理了出来。我跟队长申请,带着场里准备的谢礼——一袋白面、一袋大米,还有十斤猪肉和一些罐头——搭着场里的拖拉机,再次往老鸦窝的方向去。
拖拉机只能开到村口。我扛着东西,往秦兰姐家走。
还没到她家,就在村里遇到了几个聚在一起晒太阳的婆娘。她们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交头接耳,对着我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了异样的光彩。
其中一个我有点印象,好像是姓刘,大家都叫她刘嫂。她嗓门最大,看见我,就扬着眉毛,阴阳怪气地问道:“哟,这不是林场的陈技术员吗?大雪天没冻死,福大命大啊。”
“是啊,多亏了秦兰姐收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收留?”刘嫂的调门一下子拔高了八度,脸上带着一种夸张的、看好戏的表情,“是‘收留’啊,还是‘好心收留’了一个礼拜啊?孤男寡女的,干柴烈火,啧啧……”
她旁边几个婆娘立刻哄笑起来,那笑声尖锐刺耳,像刀子一样刮着我的耳膜。
我的脸“刷”地一下全白了,血气直往脑门上涌。我这才明白她们那些眼神是什么意思。
“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气得浑身发抖,“秦兰姐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你们思想怎么能这么龌龊!”
“我们龌龊?”刘嫂把手一叉腰,像只好斗的公鸡,“谁不知道她秦兰是个什么货色?男人死了没几年,就不安分了。以前就跟村里那个瘸腿的王木匠眉来眼去的,现在又搭上你这么个年轻后生。雪那么大,村里这么多人不去投奔,偏偏就跑到她那个骚寡妇的窝里去?谁信呐!”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无法想象,这些天来,秦兰姐和栓住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流言蜚语。我本以为,我活下来了,一切就都过去了。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对于秦兰姐来说,这场风雪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我救了我的命,却可能毁了她的名声。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愧疚瞬间淹没了我。我把肩上的米面往地上一放,指着刘嫂,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警告你,你再敢胡说一个字,侮辱我的救命恩人,我就去公社告你耍流氓,告你毁人名誉!”
那个年代,“耍流氓”可是个天大的罪名。刘嫂被我唬住了,脸色变了变,嘴里嘟囔着“吓唬谁呢”,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我扛起东西,不再理会她们,径直朝秦兰姐家走去。我的脚步很重,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第5章 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到秦兰姐家门口时,她正在院子里扫雪。
看到我,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丝慌乱和不自然。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我的目光,低着头,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说:“你来干什么?”
这和我预想中的重逢完全不一样。没有欣喜,没有热情,只有疏离和戒备。
我的心一沉,知道村里的那些流言,她肯定已经听到了。
“大姐,我……”我把东西放在院子里,“这是我们林场的一点心意,谢谢你救了我。这点米面和肉,你跟栓住留着吃。”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没有动,只是说:“心意我领了,东西你拿回去。我救你,不是图你这些东西。”
“我知道,大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切地解释,“我就是……就是想来看看你和栓住。”
“我们挺好的,不劳你挂心。”她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你以后,别再来了。”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她抬起头,终于正视着我。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原本平静的眼神里,此刻充满了委屈、愤怒和一种深深的疲惫。
“为什么?”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惨笑了一声,“陈进,你是个文化人,是个城里来的好后生,你不懂。在这里,一个寡妇的名声,比命都重要。你在这里待了七天七夜,现在整个村子都传遍了,说我秦兰不守妇道,勾搭野男人……”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我不在乎他们说我,我早就习惯了。可栓住呢?栓住还小,他以后还要在村里做人!我不能让他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说他有个不正经的娘!”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大姐,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不知道会这样。”
“不怪你。”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平复自己的情绪,“要怪就怪我命不好。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以后就当不认识我们娘俩。时间长了,他们也就忘了。”
“不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能就这么走了!这件事因我而起,我必须给你一个交代,给全村人一个交代!”
说完,我转身就往村里跑。
秦兰姐在我身后喊:“陈进,你回来!你别去!”
我没有听,我一路跑回村口,刚才那几个长舌妇还在那里。我看到村长背着手,也正从村委会出来。
我冲到他们面前,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大家都过来一下!我有话说!”
我的声音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刘嫂等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我看着围观的村民,目光从他们一张张或麻木、或好奇、或鄙夷的脸上扫过,然后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各位乡亲,我叫陈进,是林场的勘探员。前些天大雪封山,我被困在山里,是秦兰大姐救了我的命!”
“如果没有她,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冻僵的尸体了!她收留我,给我饭吃,在我发高烧的时候照顾我,她是我陈进的救命恩人!”
“我知道村里有些不好听的传言,说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刘嫂,“我想问问你们,如果当时被困在山里的是你们的儿子,是你们的丈夫,你们是希望他为了所谓的‘名声’活活冻死在外面,还是希望他能被一个好心人救了,活下来?”
人群一阵骚动,开始窃窃私语。
刘嫂撇了撇嘴,不服气地嘟囔道:“说得好听,谁知道你们在屋里干了些啥。”
“你闭嘴!”我怒不可遏,指着她,“你这张嘴里,除了脏水,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秦兰姐用她家最后一点粮食救我的命,你在干什么?你在家里烤着火,说风凉话!秦兰姐为了照顾我一夜没合眼,你在干什么?你在背后编排人家,毁人名声!你这种人,心都烂了,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我的话像连珠炮一样,说得刘嫂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这时,秦兰姐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她拉着我的胳膊,急道:“陈进,别说了,咱们回去!”
我甩开她的手,看着村长,深深地鞠了一躬:“村长,各位大叔大婶。我陈进今天在这里发誓,我跟秦兰姐之间,清清白白,比这雪地还干净!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敬她、重她,如同敬我自己的亲姐姐!”
“谁要是再敢在背后嚼舌根,污蔑我恩人的名声,那就是跟我陈进过不去!我一个外人,烂命一条,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的话里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说完,我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我走到秦兰姐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大姐!”我抬起头,看着她,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今天,我当着全村人的面,认你做我的干姐姐!以后,栓住就是我的亲弟弟!谁敢欺负你们娘俩,就是欺负我陈进!”
说完,我对着她,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镇住了。在那个还非常讲究传统礼节的年代,下跪认亲,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意味着一种承诺,一种责任。
秦兰姐也呆住了,她没想到我会用这种方式来为她正名。她想拉我起来,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无声地滑落。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哭。
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好小子,有种!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
是村里的一个老支书,辈分很高,说话很有分量。
他走过来,把秦兰姐和我一起扶了起来,然后转身对村民们说:“都听到了吧?人家姐弟相认,是天大的好事!秦兰这孩子,这些年不容易,咱们不帮衬也就算了,可不能在背后戳人家的脊梁骨!以后谁再敢乱嚼舌根子,别怪我这老头子不客气,直接上报公社,看谁丢人!”
老支书发了话,再没人敢说什么。刘嫂灰溜溜地钻进人群,不见了。
村长也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又对秦兰姐说:“秦兰啊,是村里对不住你。这后生是个好样的,你认下这个弟弟,不亏。”
一场足以毁掉一个女人一生的风波,就以这样一种决绝而惨烈的方式,被我强行扭转了过来。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我只知道,我不能让我的恩人,因为救我而背上一辈子的污点。
那天,我没有走。我在秦兰姐家,吃了认亲后的第一顿饭。她用我带来的白面和猪肉,包了一顿饺子。
吃饭的时候,栓住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舅舅。”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把碗里最大的一个饺子夹给了他。
第66章 远方的回响
那顿饺子,吃得百感交集。
流言蜚语的阴霾暂时被驱散了,但我和秦兰姐之间,那层在雪地小屋里建立起来的、微妙而纯粹的默契,似乎也被这一跪、这一声“干姐姐”彻底改变了。
它变得更清晰,也更沉重。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声“姐姐”,既是保护,也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界线。它将我们之间的关系,牢牢地钉在了亲情和恩情的框架里,杜绝了任何其他的可能性,也彻底堵住了村里人的嘴。
吃完饭,我该走了。
临行前,秦兰姐把我送到院门口,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说了一句:“陈进,以后……好好过。”
“姐,你也是。”我看着她,郑重地说道,“以后每个月,我都会给你和栓住寄钱寄东西。栓住读书的钱,我包了。你别拒绝,这是我这个当弟弟、当舅舅该做的。”
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拒绝,只是点了点头,眼圈又红了。
我转身离开,这一次,我没有回头。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步子。
回到林场后,我的生活回归了正轨。我开始履行我的承诺,每个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邮局,给秦兰姐寄去一大部分。我不敢寄太多,怕引人注意,但足以让她们娘俩的生活得到极大的改善。我还买了各种各样的书,从童话故事到数理化课本,源源不断地寄给栓住。
我很少再回那个村子。一来工作忙,二来,我怕我的出现,会再次打破她们母子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那些汇款单和包裹单。她从不回信,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分心,也不想给我增添任何负担。这种沉默的默契,我们一直保持着。
时间一晃,就是好几年。
我因为工作表现出色,被调回了省城的林业厅。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生活在城市的喧嚣中,那个被大雪封困的冬天,那间温暖的泥坯房,那个沉默而坚韧的女人,渐渐被我尘封在记忆的深处。
但我从未忘记我的承诺。每个月的汇款,从未间断。
直到1988年的秋天,我收到了平生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来自秦兰姐的信。
信是栓住代笔的,字迹工整清秀。信里说,她很好,栓住也很好。栓住今年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全校第一。信里还说,让我以后不要再寄钱了,她这些年靠着养鸡养猪,已经攒下了一些钱,足够供栓住读完书。
信的最后,是秦兰姐自己写的一行字,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画的画,但我能想象出她一笔一划写下这行字时认真的模样。
那行字是:陈进弟,姐不盼你大富大贵,只盼你一辈子平平安安。
我捏着那封信,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很久,眼泪无声地打湿了信纸。
从那以后,我听从了她的意愿,停止了汇款。但我依然会定期给栓住寄去最新的学习资料和书籍。
又过了几年,我收到了栓住的来信。信是从北京寄来的。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学的是建筑。他在信里激动地告诉我,他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建筑师,像舅舅一样,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后回到家乡,为家乡建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学校。
信的末尾,他写道:“舅舅,我妈常说,我们娘俩这辈子,遇到您,是最大的福气。她说,您不仅救了她的命,也改变了我的命。”
那一刻,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坚持,都有了答案。
岁月流转,白云苍狗。
我从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我的儿子也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
关于那个冬天的故事,我很少对人提起。它是我心底最珍贵、最私密的宝藏。那不仅仅是一段关于报恩的记忆,更是一堂关于人性、善良和尊严的课。秦兰姐用她最朴素的行动,教会了我,真正的善良,是超越世俗偏见,在绝境中伸出的一只手,是一份不求回报的温暖。
而我,用我笨拙而决绝的方式,捍卫了这份善良的尊严。我们都没有辜负彼此。
第7章 炕上的暖意
2015年,我已经退休了。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而熟悉的男声:“是……陈进舅舅吗?”
是栓住。
他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了。他这次回来,是县里邀请他,主持设计一个大型的扶贫搬迁项目,要把那些散落在深山里的村户,全都迁到山外的新村里去。
“舅舅,我想请您回来一趟,参加我们新村的奠基仪式。”他说,“我妈……她也一直念叨您。”
我答应了。
时隔三十多年,我再次踏上了那片熟悉的土地。
当年的穷山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泥泞的山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车子可以直接开到村口。
栓住,不,现在应该叫他“杜工”了。他长得高大挺拔,眉宇间有几分秦兰姐的影子,沉稳干练,带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他开着车来接我,我们一路聊着这些年的变化。
奠基仪式上,他作为设计师代表发言。他站在台上,意气风发,讲述着他对家乡未来的规划和展望。我坐在台下,看着他,眼眶有些湿润。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趴在炕上,借着煤油灯光看小人书的瘦弱男孩。
仪式结束后,栓住带我去看他的母亲。
秦兰姐老了,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精神很好。她住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是栓住前几年为她盖的。
看到我,她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我们坐在院子里,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聊着家常。仿佛这三十多年的时光,只是弹指一挥间。
临走的时候,栓住开车送我。车子路过老鸦窝山坳的旧址,我让他停了下来。
那间曾经为我遮风挡雪的泥坯房,早已坍塌,只剩下一截断壁残垣,被荒草和藤蔓覆盖。
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很久。
栓住在我身边轻声说:“舅舅,我妈跟我说,当年她之所以敢留您住下,是因为我爹临终前跟她说过一句话。”
我好奇地看向他。
“我爹说,‘这世上,坏人多,但好人更多。别因为怕蛇,就砍了所有长得像绳子的东西。救人一命,就是给自己积福。’”栓住说,“我妈一直记着这句话。她说,她第一眼看到您,就觉得您不像坏人,是个脸皮薄、心眼实诚的读书人。”
我的心,再次被深深地触动了。
原来,在那场生与死的考验面前,在那场人性与世俗的较量中,率先做出选择,并给予我全部信任的,是那个我以为需要被我保护的女人。她的内心,远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和通透。
车子重新启动,我回头望去,那片废墟在夕阳的余晖中,渐渐远去。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
比如,那碗滚烫的土豆汤的温度,那盏摇曳的煤油灯的光亮,还有那句在风雪之夜里,温暖了我一生的話——
“炕上暖和,上来睡。”
那不仅仅是一张用来取暖的土炕,那是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在艰难的岁月中,所能拿出的、最宝贵也最纯粹的善良。
这份暖意,我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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