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李军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个改了十七遍的方案发呆。
甲方爸爸的名字在文档标题里闪着刺眼的光。
“陈阳!哥们儿!”
电话那头的声音热情得像是要把听筒融化。
我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离那股虚假的亲热远一点。
“李军?稀客啊。”
“嗨,瞧你这话说的,咱俩谁跟谁啊!”李军在那头干笑两声,“这不是忙嘛,这不,马上要结婚了,焦头烂额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结婚?
我跟他大学毕业后联系不算多,但好歹也是一个宿舍睡了四年的兄弟。他要结婚,我居然是从电话里才知道。
“恭喜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什么时候?在哪儿办?我得到场啊。”
“快了快了,就这周末!”李
李军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含糊,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他顿了顿,迅速把话题岔开:“哎,先不说这个,陈阳,有件事得请你务必帮个忙,十万火急!”
我皱了皱眉。
“你说。”
“你那辆宝马,白色的对吧?5系?”
“对,怎么了?”我的心沉了下去,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太好了!”李军的声音又高了八度,“哥们儿,这周末的婚车队,头车还差一辆白色的,你那车,尺寸、颜色、牌子,简直是完美!借我用一下,给我撑撑场面,行不?”
我捏着手机,没说话。
办公室里中央空调的冷风“呼呼”地吹着,我却觉得有点燥热。
这辆车,是我毕业后拼死拼活干了七年,吃了无数外卖,熬了无数通宵,才在去年年底咬牙提的。
它是我的勋章,也是我的软肋。
李军还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你放心,绝对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油我给你加满!保证给你贴上最漂亮的拉花,让你这车成为全场最靓的仔!”
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他压根就没提过邀请我参加婚礼的事。
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故意忽略了。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个闪烁的光标,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行。”
我听到自己说。
“真的?太够意思了陈阳!我就知道你最仗义!”李军的声音里透着如释重负的狂喜。
“周六早上我派人去你家楼下取,你看方便吗?”
“方便。”
“钥匙你放哪儿?或者你给我送……”
“放前轮上边就行。”我打断他。
“好嘞!谢了兄弟!等我结完婚,单独请你吃饭!大餐!”
电话挂了。
听着“嘟嘟”的忙音,我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很长,仿佛要把胸腔里积攒了七年的疲惫和一点点不甘,全都吐出去。
我这是怎么了?
犯贱吗?
也许吧。
我只是不想让一段曾经还算真挚的友情,在电话里就这么赤裸裸地撕破。
太难看了。
周五下班,我没直接回家,而是开着车去了附近最好的那家精洗店。
花了三百八,里里外外弄了两个小时。
车开出来的时候,白色的车漆在傍晚的余晖里,亮得像一面镜子,能照出我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然后,我把车开进加油站,对工作人员说:“95,加满。”
看着油价数字飞快地跳动,我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一抽一抽的。
周六早上,我醒得很早。
拉开窗帘,一缕阳光照进来,楼下已经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声。
我没往下看。
我怕看到我的车,被一群陌生人簇拥着,贴上喜庆的装饰,然后作为最重要的道具之一,驶向一场与我无关的盛大典礼。
我洗漱,给自己煮了碗速冻饺子,打开电脑,开始处理昨天没改完的方案。
手机被我调成了静音,扔在沙发角落里。
我不想看朋友圈。
我知道,那里今天一定会被李军的婚礼刷屏。
会有九宫格的照片,会有精心剪辑的视频,会有所有到场朋友的祝福和艳羡。
而那辆作为头车的白色宝马,一定会在每个镜头里都占据显眼的位置。
它会比我这个主人,更受欢迎。
一整天,我就这么在电脑前坐着。
方案改完了,我又找了部老电影看。
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华灯初上,我才感觉到肚子饿得厉害。
手机屏幕亮起时,我以为是外卖的电话。
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
“喂?是陈阳先生吗?”一个年轻的男声,有点怯生生的。
“是我。”
“那个……我是婚庆公司的,李军先生的婚礼,您那辆车……”
“怎么了?车出问题了?”我心里一紧。
“没没没!车好着呢!就是……就是婚礼结束了,您看这车是给您送回去,还是?”
我沉默了几秒。
“你们放我小区门口就行,钥匙还放老地方。”
“好的好的,那个……车身上的拉花和装饰,需要我们给您清理干净吗?”
“不用了。”我说,“我自己来。”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马路上的车水马龙。
没过多久,一辆熟悉的白色身影,缓缓驶入了我的视线。
它停在小区门口,车顶和车头还残留着一些粉色和金色的装饰彩带,在路灯下显得有些凌乱和滑稽。
像一个参加完盛大派对后,没来得及卸妆的小丑。
一个小伙子从车上下来,把钥匙小心翼翼地放在前轮的挡泥板上,对着车子鞠了个躬,然后迅速上了一辆等在旁边的面包车,消失在夜色里。
我的车,就那么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我穿上外套,下楼。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有点疼。
我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里有一股陌生的香水味,混杂着花瓣和香烟的气息。
油表,满的。
里程数,多了八十多公里。
我伸手,轻轻撕下粘在方向盘上的一小片双面胶。
黏糊糊的,像甩不掉的心事。
我发动车子,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的环路上开着。
车载音响里放着一首我叫不上名字的英文歌,女歌手的声音慵懒又悲伤。
手机在副驾上震动了一下。
我没理。
又震动了一下。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等红灯的时候拿了起来。
是王胖子发来的微信。
王胖子,王浩,也是我们的大学同学,一个宿舍的。
“阳子,你今天没去李军的婚礼?”
我盯着那行字,不知道该怎么回。
紧接着,他又发来一张照片。
是婚礼现场,李军和他新娘的合影。
新娘很漂亮,穿着洁白的婚纱,笑靥如花。
李军一身笔挺的西装,意气风发。
在他们身后,是九辆婚车组成的背景墙。
我的那辆白色宝马,在最中间,C位。
车头上的捧花,巨大得有些夸张。
王胖子发来一个疑惑的表情包。
“头车是你的车吧?我看着车牌眼熟。你人呢?李军这孙子,用了你的车,没请你人?”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良久,敲了三个字。
“可能忘了。”
发出去之后,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这么大的事,能忘?
王胖子直接打来了语音电话。
“喂?阳子?你搞什么?什么叫忘了?我今天在现场找了你半天,压根没见着你!”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烧烤摊上喝高了的兄弟那种特有的咋咋呼呼。
“我没去。”我平静地说。
“你没去?他没请你?”
“嗯。”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胖子?”
“我操!”王胖子突然爆了一句粗口,“这狗娘养的李军!他还是不是人啊!借你车当头车,办这么大的场面,居然不请你?他怎么有脸的啊?”
我听着他的怒吼,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点。
“行了,多大点事儿。”我说,“可能他有自己的考虑吧。”
“考虑个屁!”王胖-子气得不行,“不行,我得打电话问问他!这事儿办得太孙子了!”
“别了。”我赶紧拦住他,“算了,没必要,搞得大家以后见面尴尬。”
“还见个屁!这种朋友,不要也罢!”
我苦笑了一下。
“大喜的日子,别去给人添堵了。就当……我随了个份子钱吧,只不过随的是辆车。”
王胖子在那头“唉唉唉”地叹了好几口气。
“阳子,你就是脾气太好了,老是这样,容易被人当软柿子捏。”
“我知道。”
“行吧,你不让我问,我就不问。改天出来喝酒,我请。”
“好。”
挂了电话,绿灯亮了。
我一脚油门,汇入滚滚车流。
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像一场流光溢彩的梦。
而我,像个刚从梦里被一盆冷水泼醒的人。
第二天是周日,我睡到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昨晚的陌生号码,估计是婚庆公司没联系上我,有点着急。
还有几条微信。
李军的。
发来一个憨笑的表情。
“兄弟,车收到了吧?昨天太忙了,没顾上跟你说,谢了啊!”
后面还跟着一个666的红包。
我点开。
6块6。
六六大顺。
我看着那个数字,突然就笑了。
笑得有点停不下来。
我回了他两个字。
“客气。”
然后,我点开他的头像,进入资料页,右上角,三个点,删除联系人。
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
世界清静了。
我起床,洗漱,换衣服。
然后下楼,去清理我的车。
那些拉花和装饰品用的都是质量很差的双面胶,撕下来之后,车身上留下了大片黏糊糊的胶印。
我拿着湿毛巾,一点一点地擦。
擦了半个多小时,手都酸了,也只清理掉了一小块。
一个邻居大爷遛弯路过,看我跟车较劲,乐了。
“小伙子,这玩意儿拿毛巾可擦不掉,得用柏油清洗剂,一喷一擦,利索。”
我冲他笑了笑:“谢谢大爷,我待会儿去买。”
正擦着,手机又响了。
是王胖子。
“阳子,干嘛呢?”
“擦车。”
“操,那孙子没给你弄干净?”
“没事,我自己来。”
“别擦了,出来吃饭!我请你吃顿好的,去去晦气!”王胖子在那头说,“我昨天一晚上没睡好,越想越气,后来没忍住,还是问了个人。”
我的手顿住了。
“问了谁?”
“张伟,你还记得不?就是隔壁班那个,现在跟李军在一个公司。他昨天也去了。”
“他怎么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你真想听?”王胖子迟疑了一下。
“说吧,我扛得住。”
电话那头,王胖子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
“张伟说,这事儿吧……主要不是李军的意思。”
“哦?”
“是他那个新媳妇,还有丈母娘家那边的意思。”
我靠在车门上,看着眼前这片擦不掉的胶印,没说话。
“听说,他那新媳妇家里条件特别好,是开厂的,陪嫁都给了一套房一辆车。她家那边来的亲戚朋友,非富即贵,不是什么老板就是什么领导。”
王胖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谁听见。
“婚礼的宾客名单,他丈母娘亲自审的。李军那边的朋友,说是怕招待不周,丢了面子,就没让请太多,只叫了几个在单位混得比较好的,撑撑场面。”
我笑了。
原来是这样。
我,一个广告公司的普通项目经理,显然不属于“混得比较好”的那一类。
我没资格出现在那么“高端”的场合。
“那车呢?”我问,“我的车,够高端了吧?”
“问题就出在这儿!”王胖子一拍大腿,虽然我看不见,“本来,李军是想用你的车当头车的,毕竟你这车新,又是白色,吉利。结果,他老丈人那边直接安排了一辆宾利飞驰过来。”
宾利飞驰。
我脑子里闪过那辆车的样子。
优雅,奢华,像个真正的贵族。
而我的宝马5系,在它面前,就像个努力想挤进上流社会的暴发户。
“那后来呢?”
“后来,人家说,头车必须是宾利,这代表了女方家的脸面。你那车……就只能往后排。但新娘那边又觉得,婚车队里,宝马奔驰太多了,显得普通,想弄点更扎眼的,比如保时捷玛莎拉蒂什么的。”
王胖子叹了口气。
“李军也是好说歹说,说你这车是他最好的哥们儿的,必须得给个面子,最后才让你这车排在了宾利后面,当了主婚车队的‘第二辆’,也算是头车之一吧。”
“所以,”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总结道,“我的车,勉强够格进入他们的婚车队。而我这个人,不够格进入他们的宴会厅。”
“……阳子,你别这么说。”
“我说的是事实,不是吗?”
我的语气依然很平静。
真的,非常平静。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多少悲伤。
就像在听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故事里的主角,有点可怜,有点可笑。
“那……李军他就没为你争取一下?”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一句。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多余。
“唉,”王胖子又叹了口气,“张伟说,李军夹在中间也挺难的。一边是强势的丈母娘家,一边是咱们这帮老同学。他……他选择了能让他少奋斗二十年的那边。”
我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阳子,你……你没事吧?”王胖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能有什么事?”我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挺好的,真的。”
“好什么啊!”
“至少,让我看清了一个人,一段关系。才花了一箱油和一瓶柏油清洗剂的钱,值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在这一刻,我心里最后那点不甘和疑惑,也烟消云散了。
我不再纠结于李军为什么不请我。
我甚至有点同情他。
娶一个自己高攀不上的女人,入赘一个自己融不进的家庭,从此以后,他的人生,可能都要活在别人的眼光和标准里。
开什么样的车,交什么样的朋友,说什么样的话,或许都不再由他自己决定。
而我呢?
我开着自己挣来的车,交着像王胖子这样能为我骂街的朋友,过着虽然辛苦但足够自由的生活。
谁比谁更可怜呢?
“行了,胖子,不说这个了。”我换了个轻松的语气,“你在哪儿?我去找你,饭你得请,必须是硬菜。”
“那必须的!东来顺涮羊肉,管够!”
“好,我现在就去买清洗剂,弄完车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走进旁边的汽车用品店,买了一瓶最贵的柏油清洗剂。
回到车边,对着那些顽固的胶印,轻轻一喷。
白色的泡沫迅速覆盖了污渍。
等了几秒钟,我用毛巾轻轻一擦。
那些之前怎么也擦不掉的胶印,轻而易举地,就被抹掉了。
车漆又恢复了光洁如新的样子。
我看着自己的倒影,笑了。
原来,很多你以为很麻烦、很纠结、很让你难受的事情,只要找对了方法,轻轻一擦,也就过去了。
根本不值得你为它耗费那么多的时间和情绪。
去东来顺的路上,我开着车窗,初夏的风吹进来,带着一股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我把音响开到最大。
放的是一首老掉牙的摇滚。
“向前跑,迎着冷眼和嘲笑,生命的广阔不历经磨难怎能感到……”
我跟着嘶吼,像个傻子。
但我感觉爽透了。
王胖子已经在店里等我了。
铜锅里,清汤翻滚,热气腾腾。
他给我倒上一大杯啤酒。
“阳子,来,走一个!敬过去!让那些都滚蛋!”
我端起杯子,跟他重重地碰了一下。
“敬未来!”
冰凉的啤酒下肚,从喉咙一直爽到胃里。
我们吃着肉,喝着酒,聊着大学时的糗事,聊着工作上的烦恼,聊着对未来的迷茫和期盼。
我们谁也没再提李军。
这个人,就像我车身上那块胶印,已经被彻底清理掉了。
吃到一半,王胖子接了个电话,是他老婆打来的,催他回家。
他挂了电话,一脸歉意。
“阳子,对不住啊,家里那位下命令了。”
“赶紧回吧,别让人家等急了。”我笑着说。
“那你呢?”
“我再坐会儿。”
他买了单,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别一个人扛着。”
“知道,滚吧你。”
王胖子走了。
我一个人,对着一桌子的杯盘狼藉,又叫了一瓶啤酒。
邻桌是一大家子人,老人,小孩,夫妻,其乐融融。
我看着他们,突然有点羡慕。
手机又震了。
我以为又是谁,拿起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
“老妈”。
我心里一暖,划开接听。
“喂,妈。”
“阳阳啊,吃饭了没啊?”
“在吃呢,在外面。”
“又在外面吃?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还没营养。你这孩子,就是不知道照顾自己。”我妈在那头絮絮叨叨地抱怨着。
我听着,一点也不觉得烦。
“知道了妈,我下周就回家,吃你做的红烧肉。”
“真的?那敢情好!我让你爸去买最好的五花肉!”我妈的声音立刻高兴起来,“对了,跟你说个事儿,你刘阿姨家的女儿,下个月结婚,人家给咱家送请柬来了。”
“哦。”
“我跟你爸琢磨着,咱们随一千块钱的礼,你看行不行?”
“行啊,你们看着办就好。”
“还有啊,人家问,结婚那天,能不能借你那车用用,说你那车是白色的,好看,想让你给开个头车。”
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又是借车。
又是头车。
我握着手机,沉默了。
“阳阳?你在听吗?”
“妈,我……”
“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算了啊,妈就是问问。你刘阿姨也说了,千万别勉强,你工作忙,车也金贵。妈跟她说,我们阳阳那车,宝贝着呢,一般人可不外借。”
我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
我能想象到她跟邻居们提起我,提起我这辆车时,那副自豪的模样。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妈。”
“哎。”
“你跟刘阿姨说,车,可以借。”
“真的?”
“真的。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你说你说。”
“第一,婚车那天,必须我亲自来开。我自己的车,不放心给别人。”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第二,婚礼的酒席,必须给我留个座,而且得是能看见新郎新娘的那种好位置。我要看着他们幸福,沾沾喜气。”
电话那头,我妈愣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
笑声爽朗又开心。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人家请柬都送来了,还能不给你留座?必须是上座啊!你刘阿姨说了,你现在是咱们院里最有出息的孩子,必须得让你坐主桌!”
我听着,也笑了。
眼眶却有点湿。
你看。
真正的尊重,从来都不是靠一辆车来换取的。
它源于那些看着你长大,真心为你感到高兴的人。
在他们眼里,你,比你的车,重要一万倍。
挂了电话,我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窗外,夜色温柔。
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李军的电话。
是个陌生号码,但他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尴尬。
“陈阳……是我,李军。”
我“嗯”了一声,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那个……兄弟,对不住。我……我前几天太混蛋了。”
“没事,都过去了。”我说。
我说的是实话。
“不不不,你听我说完。”他急切地说,“我老婆,她……她跟我坦白了。那天婚礼的宾客名单,她没给我看。她和她妈把我的朋友名单,几乎全删了。她说……她说怕我这些朋友,上不了台面,给她家丢人。”
我静静地听着。
“我昨天跟她大吵了一架。我觉得……我觉得自己特别窝囊,特别不是个东西。我为了这个所谓的豪门,把我最好的兄弟都给卖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陈阳,我真的……我后悔了。我不该那么虚荣,不该那么软弱。我对不起你。”
我叹了口气。
“李军,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不,我必须说!我……我今天把她家给我的那辆车,还回去了。我也从那个所谓的‘豪宅’里搬出来了。这个婚,我可能……要离了。”
我有些惊讶。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这样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我宁可回到以前,跟你们这帮哥们儿一起,吃路边摊,喝一块钱一瓶的啤酒,也比现在这样当个有名无实的上门女婿强!”
“我给你打电话,不是求你原谅。我没那个脸。”
“我就是想告诉你,你这个朋友,我李军,认一辈子。等我缓过来,我一定,堂堂正正地,把欠你的那顿饭,给你补上。到时候,我把我所有的朋友都叫上,告诉他们,你陈阳,是我李军这辈子最对不起,也最敬佩的兄弟!”
电话挂了。
我拿着手机,在原地站了很久。
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李军的这番话,是一时冲动,还是真的大彻大悟。
我也不知道,他的这段婚姻,最终会走向何方。
但我知道,他能打来这个电话,至少证明,在他心里,还有一块地方,是留给“情义”这两个字的。
这就够了。
我不会再把他当成推心置腹的兄弟,但也不会再把他当成一个陌生的路人。
我把他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但没有再主动联系。
有些关系,就让它停留在那里吧。
不远不近,各自安好。
一个月后,刘阿姨女儿的婚礼如期举行。
我起了个大早,把车洗得干干净净。
没有夸张的拉花,只在后视镜上系了两条红色的丝带。
我开着车,去接新娘。
新郎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见到我,一个劲儿地道谢,递烟又递水,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
新娘是看着我长大的邻家妹妹,坐在我旁边,激动又紧张。
我稳稳地开着车,从我们从小长大的老家属院,一路开到市中心最豪华的酒店。
一路上,阳光明媚。
婚宴上,我被安排在了主桌。
刘阿姨和叔叔,拉着我的手,跟每一位来敬酒的亲戚朋友介绍。
“这是我们看着长大的,陈阳,我们院里最有出息的孩子!现在在大公司当经理,开宝马!”
我有些脸红,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我喝了很多酒。
宴席散去的时候,已经有些醉了。
我没有开车,叫了个代驾。
坐在副驾上,看着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
手机响了,是王胖子。
“阳子,干嘛呢?”
“喝喜酒呢。”我大着舌头说。
“哟,谁结婚啊?这么高兴?”
“我一妹妹。”
“行啊你,桃花运不错啊。”
“滚蛋!”我笑骂道,“是我邻居家的妹妹。”
“哈哈,说正事儿。晚上有空没?出来撸串啊,我给你介绍个人。”
“谁啊?”
“李军。”
我的酒,瞬间醒了一半。
“他……怎么了?”
“他真离了。”王胖子的声音很感慨,“净身出户,什么都没要。现在在一家小公司从头干起,租了个小房子住。我前两天见了他一面,瘦了一大圈,但人看着,比以前精神多了。”
“他说,想请咱们几个老同学吃个饭,就在咱们大学门口那家‘老地方’烧烤店。他说,他想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我沉默了。
“阳子,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你要是不想去,我帮你回了他。”
我看着窗外,酒店门口那对新人的巨幅婚纱照,笑得那么灿烂。
我想起了李军在电话里带着哭腔的声音。
想起了他说的“堂堂正正”。
“去。”
我说。
“告诉他,我一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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