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由之
黑玛丽是她的绰号。叫来叫去,叫惯了嘴,大家提起她,都忘了她的真姓大名。
其实,我和她并不熟,想了许久,似乎都没有和她说过话。在陕北插队那会儿,我们在一个大队:大庄河。我在一队,她在三队,三队的庄名叫:王新窑。王新窑很小,比我们前队(前队两个队在一起,一队和二队)还小,人也更少,不过十来户人家。三队的知青也少,只5个人,3个男生,2个女生,好像都是初中的,而且是回民学校的。我因是拖油瓶跟着哥去陕北插队的,很少和人接触,那时根本不知道黑玛丽的真姓大名,还以为她叫玛丽,因为皮肤黑,大家顺口在她的名前冠了个——黑。
第一次见黑玛丽,是去公社开知青会。虽然,去公社的路,只一条,弯弯绕绕沿着沟底,很窄,一抬脚黄尘四起。可去时路上相遇,三队一伙知青,嘻嘻哈哈笑闹着,仿佛对前队的我们,还有四队的米鹤都、王小渡们,都视而不见。黑玛丽也在其中,很触目。至少在我眼里,她很触目。
她个儿不高,黑黑的,凸出的额头下有一双牛一般的大眼睛,眼珠黑黑的,眼白则特别白。嘴唇厚嘟嘟,挺红润。而且她有点儿胖,圆鼓鼓的,衣服却紧绷绷的,像是裹在身上,我很担心她的衣服稍不留神就会绷开炸线。她穿的衣服也和别人不一样,在一片灰蓝色中,特别抢眼。大红大绿,花花朵朵的,花还特别大,一朵挨着一朵,三朵两朵就把人拉得更矮更胖。最显眼的还是她的头发,和我弟弟一样,自然卷曲。不一样的是,她的头发很浓厚,杂乱地堆在头顶,像一团云,乱云飞渡。
黑玛丽喜欢笑。一路上,尽听她的笑声了,叽叽嘎嘎,仿佛一群鸟,突然被惊着了,扑棱着翅膀,向天空飞去。也不知她在笑什么,又有什么值得这么高兴地笑?
那时,公社开知青会,最令人兴奋的就是——会餐。其实,也算不上会餐,就是每次会后会留大家吃顿饭,黄米饭,小米饭,或高粱面馍馍,玉米面馍馍,大白菜炖红薯粉条,或者大白菜烧土豆,偶尔还会有几片肉。就这,也足以安慰我们空空荡荡的胃。
半后晌,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公社大院的空地,我们知青三五成群地趷蹴在黄尘里,捧着碗,耐心等待装满黄米饭的木桶和堆满菜的大脸盆端上来。黑玛丽又开始乐,一件并不可笑的事,梁庄一个男知青嘻嘻哈哈地显摆,黄鼠狼叼走了他们庄一个婆姨养的一只鸡,其实那鸡不是被黄鼠儿狼叼走的,而是被他们用汽枪打死的,悄悄地给燉了吃,连骨头渣都没留下。这种事,那时多了去,她听了,咯咯乐半天,叽叽嘎嘎的笑声,依旧很响,四面飞扬,也不在乎大家都回过头来向她行注目礼。
我悄悄地好奇地看着她。
她的同伴和她不一样。虽然,个子也不高,但细细的,白白的,不声不响,喜欢用眼角瞄人。另外几个男生,倒是和黑玛丽一样,喜欢说话,也喜欢扬声大笑。而且,他们都是一口地道的老北京土话,儿音咬得特别重。听上去,别有风味。
等了好久,肚子咕咕地打鼓,白花花的太阳也像是往下掉了掉,装满黄米饭的木桶和堆满大白菜土豆的脸盆才端上来,以大队为集体。我们一队的知青组长建国,热情地招呼黑玛丽和她的同伴,让他们先盛饭舀菜。
建国个子高高的,两肩宽宽,干活从不输男生。待人行事,颇有大将风度。好像,留在我的记忆里,也只有她在这种公众场合,和三队的黑玛丽们交谈,哥的其他同学,和黑玛丽们没有什么接触,都是敬而远之。四队的米鹤都们同样如此。
黑玛丽倒也不客气,接过大铁勺,狠狠地舀满一大勺白菜土豆,又叽叽嘎嘎地笑。
把我都看傻了。
她笑什么呢?又有什么好笑的?
再见黑玛丽已是深秋。那时,我已经是民小教师。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带着学生娃娃去三队背柴。因为上一年的冬天里,我带着学生娃娃进山砍柴,把腿摔伤了,大队就订了个规矩,每个队轮流给小学校备些柴,供娃娃们热饭取暖。秋天,地里活忙,老乡腾不开手把柴背过来,就让我们自己去后队把备下的柴背过来。
三队的娃娃小狮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带路。
太阳挂在山尖尖上,暮色一点一点涌过来。三队庄口是一面斜坡,坡上有一棵古槐,古槐的枝枝杈杈四面展开,在浓浓的暮色中,像一团云冠。树下传来嚎叫一般的哭声,嘶嘶啦啦地被风拉扯着,传得很远。
小狮子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对我说:老师,是黑玛丽。
一伙娃娃跟着吼起来:黑玛丽,黑玛丽……
黑玛丽?
我有些疑惑。落在我心里的是她叽叽嘎嘎的笑声,不管不顾地肆无忌惮。她怎么会哭呢?碰到什么伤心事了?
小狮子对我说:黑玛丽一准又是想她娘了,她一想她娘就会哭。
娃娃们一窝蜂地嚷嚷:她想她娘了?她想她娘了!
爬上坡,几个娃娃围到黑玛丽跟前,呆呆地看着她,很稀奇的样子。我赶忙招呼他们:过来,过来,快点走。
黑玛丽突然把目光转向我,不再哭。
我心里一颤,不敢接她的目光,赶紧转过脸去。
那时,我还没有和黑玛丽说过话,一句话也没说过。
背上柴,带着学生娃娃们经过古槐下坡时,黑玛丽还坐在树下。天色已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再听到她的哭声。只有她衣服上紫红色的花朵,还是那么鲜艳地绽放在黄昏中。
其实,我还挺羡慕黑玛丽,我从来不敢像她那样,心里难受就放声痛哭,嚎叫着哭。我不敢。只有没有人的时候,我才敢偷偷地抹几把眼泪。或者在深夜里,用被子蒙住头,任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咬着牙不发出抽咽声,生怕惊动别人,怕她们会问我为什么要哭。
我猜想,黑玛丽哭,大概是想回北京了。
她的哭和她的笑一样,都是毫无顾忌的,横冲直撞。
更让我迷惑不解的则是第二年春天,工农兵大学招生,黑玛丽和她的伙伴却都还窝在北京过“寒假”,没有回来争取上学的名额。直到大学招生快结束时,他们才提着大包小包吃的,摇摇晃晃地从北京回来,一路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原以为,他们会到大队公社吵吵嚷嚷一番,为自己争取个把上大学的名额。可是,没有。
风淡云轻。
好像,上大学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既不渴望,也不想争取,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我有点儿想不通,他们又不像我,都是正宗的红五类——工人阶级的后代,干嘛不争取上大学的机会呢?
那一年的秋天,我又见到了黑玛丽。小学校放秋假,娃娃们也满山遍野地跟在大人后面拔豆子、割糜子,砍高粱。民小教师,没有工资,工分是四个队平摊的,自然也要下地干活,四个队轮流干。
那天,我去三队拔豆子,黑玛丽和她同伴也在。拔豆子是个苦活。山上的豆子基本靠天收,种子播下去,锄两遍草,就再也不管了,那豆子和平原上的豆子也就没法比,矮得像一蓬蓬草。只能深弯着腰,或跪在地上蹲在地上拔。豆秸又很扎手,不一会儿,手掌心,手指上就会起血泡。
我的学生娃娃小狮子,还有才刚刚六岁的改洋,见我去他们队拔豆子,高兴得很,欢蹦乱跳,一左一右地伴在我身旁。好像他们并不觉得这活怎样苦,我戴了双白色的线手套,两个娃娃却赤裸着双手。只半个时辰,我的线手套就被血洇得斑斑点点的红,疼痛钻心。改洋伸出他的小手给我看,一双小手黑黝黝的,皴得厉害。掌心也是黑黑的,很脏,摸上去硬硬的,却没有出血。小狮子教我:老师,你不要抓得那么紧,挨着根,一拔就出来了……
黑玛丽和她的同伴,离我丈把远,一直在不断地聊天,聊些什么却听不清晰。间或,就又听到黑玛丽叽叽嘎嘎的笑声,也不知她在笑些什么,依然是高兴快乐的笑。我直起腰来喘息时,却发现她们俩都在看我,黑玛丽的目光直愣愣的,好像我是个什么物件,她的同伴则依旧用眼角瞄我。
我避开她们的目光,转过头去。
歇晌时,娃娃婆姨担着罐罐,把水和饭食送上山来。小狮子撅了两根细豆杆给我当筷子,改洋的太爷爷掰了块玉米馍馍递给我,我咬了一口,酸得我差点没吐出来。
太爷爷很老了,倨偻着腰,满脸折皱,脖子的上皮肤,松松垮垮地搭拉着,身上的衣服也和改洋一样,破破烂烂,脏兮兮的。他问我:女子,这苦受得下吧?
我还没回答,黑玛丽却在一旁叽叽嘎嘎地笑:受不下也得受!
太爷爷却又道:先前,日子不是这么个过法。想想还是地主好哩,秋天里上山割糜子,拔豆子,天天都是黄米馍馍油馍馍,荞面凉粉,敞开肚子,管够吃。
黑玛丽又笑,叽叽嘎嘎,笑不够地笑:地主老财咋这么好心肠哩!
太爷爷叹息:那阵儿的地主,哪个不是能干人?人要能干,心肠还要好,要不他也当不成个地主。
黑玛丽依旧叽叽嘎嘎地笑:您老,这话可就反动啦!
我看着黑玛丽笑了笑,她却没有搭理我,好像也不想搭理我。
第二年的春天,黑玛丽和她的同伴一起招工去了县里新建的糖厂。陕北没有甘蔗,用糖萝卜榨糖。那糖褐黑色,含在嘴里带着丝丝烧焦的苦味。黑玛丽去了县里糖厂后,我没有再见过她,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但却忘不了她的哭和笑。
也就是黑玛丽招工去县糖厂后没两年,我认识了D,她家也住在牛街,也是回民。有一年冬天,回北京,给她从山里捎了点东西,东问西问,才摸到她家。曲里拐弯的小胡同,大杂院,一间小屋。我惊到了,非常非常吃惊。家徒四壁。除了床,方桌,凌乱的杂物,用北京人的话来说,什么能瞧上眼的东西都没有。她爸黑袄黑裤,跟陕北老乡一样,趷蹴在铁皮炉子旁,双手拢在袄袖中。她弟弟说话和黑玛丽他们一样,儿音咬得很重,像是卷着舌头。
不由得就又想起黑玛丽。黑玛丽家也住在那一片。大概和她的家境也差不多,真正的无产阶级。
D的父亲是拉三轮的。
常常会想,文革、上山下乡,最倒霉的可能还不是我这样的狗崽仔,也许黑玛丽们更悲催。人对人的摧残,除了皮肉上的,更重要则是精神上的:让你没有书读,不会思考,永远休想从粗野愚昧的泥沟里爬上来,反而对把你扔进泥沟里的人像狗一样依恋。这是艾米莉在她的《呼啸山庄》里的思索。
不知道已经老了的黑玛丽,现在哪里,回没回到北京?会不会依然叽叽嘎嘎地笑说:青春无悔。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801篇文章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