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转自:光明日报
![]()
《八达游春图》 五代 赵喦 台北故宫博物院
![]()
《槐荫消夏图》 南宋 佚名 故宫博物院
![]()
《白居易传:诗人的七座花园》
周文翰 著
清华大学出版社
翻开《白居易传:诗人的七座花园》(以下简称《白居易传》),别具匠心的封面设计引人注意:明代仇英《浔阳琵琶》为背景,勾勒出传统士大夫的经典形象;而画像下方“斜杠青年”的身份标识、左侧“诗人的七座花园”的主题字样,又为这一传统形象注入现代解读的活力。
作为周文翰文人视觉传记系列的最新著作,《白居易传》延续其全景式写作风格,跳出聚焦文学成就的传统传记框架,以“七座花园”为线索,借翔实史料还原出立体的白居易。全书依时间脉络,以严谨的考据,娴雅简约的叙述,刻画了中唐文人的鲜活形象,串联起白居易作为士人、诗人、造园家的生命历程。其中还包括中唐宫廷政治、市井生活,以及白居易与元稹、刘禹锡等人的交往细节,铺展出一幅生动的历史图景。
诗伴一生的心路历程
白居易(772-846)一生写诗六十年,共留诗作三千八百四十首,其诗作不仅构建起中国古典审美的重要范式,更串联起他从仕路激昂到心归宁静的完整轨迹。那些融入国人文化血脉的诗句里,既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坚忍、“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悲悯,也有“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乐美感,还有“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色彩,以及“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自然意境。而《白居易传》则将这些诗句放回到具体的历史语境,让我们看见诗与人的深度交织。
白居易的诗歌创作与其仕途紧密相连。他虽出身官宦之家,但仕途并非一帆风顺。29岁考中进士后,从秘书省校书郎做起,历任周至县尉等职。其间有感于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创作了跌宕起伏的《长恨歌》,不仅奠定了其文学声誉,更赢得唐宪宗赏识。任左拾遗、翰林学士期间,他直言谏言,以“为民请命”为任,并创作了大量“因事立题”的《新乐府》。这些作品以“质而径”的语言、“直而切”的表达,通过民间乐人的传唱,实现了“补察时政”的社会功能,也为他赢得了“诗魔”的美誉。
贬谪江州是白居易人生转折,此后在忠州、杭州、苏州他虽依旧勤政爱民,但甘露之变后,便逐渐转向“独善其身”。田园风光、日常生活中的点滴感悟成为此时白居易诗歌的主题,他在对自然和生活的细腻描绘中寻求内心的慰藉,追求精神的独善。如“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简单的诗句勾勒出一种闲适惬意的生活画面;“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灵动的诗句描绘出一幅生机勃勃的江南春景。这些诗作少了讽喻的激昂,多了沧桑后的宁静通透,这份感悟千百年来引发着读者的情感共鸣。
七座花园里的理想与美学
《白居易传》聚焦白居易宦海生涯中的七处居所,这些园林既是他的心灵避风港,也是其艺术审美与人生哲学的外化,更映照出长安、洛阳、苏杭等地的历史人文风貌。
书中首提的长乐坊宅院,是白居易“人生第一座房子”。虽简朴却生意盎然,“窗前有竹玩,门外有酒沽”的方寸之地,承载着他初入仕途的道德理想与生活意趣。而后的新昌坊两重院落,见证了他仕途的首次升迁。院中栽种的松竹,既是他对自身品格的期许,更生动呈现出中唐下层文人初涉官场时的生活艰难与朴素状态。尤为值得关注的是白居易在渭村丁忧时的园林实践。面对简陋田庄,他以“筑高台、修观景茅屋、引泉移竹”等手法改造,将其打造成可“坐观华山碧峰,卧览渭水云帆”的文人栖居地,其早期造园思想的雏形也在此间清晰显现。
贬谪江州时营建的“司马宅”,标志着白居易造园艺术的成熟。虽为暂居官舍,他却倾注心力细细营造:宅宇背依高岗,竹林与白石相映成趣;苦竹与黄芦红绿交织,新竹同凌霜桂树并立;更凿一方小池,以白沙铺底、青石砌岸,白日可观池中涟漪,夜晚能赏月下倒影,在方寸天地间,构筑起一处安放心性的精神家园。
庐山遗爱草堂是白居易“追求独善自足的实验场”,更堪称其造园艺术的巅峰之作。这座草堂坐落于香炉峰下,以青萝为墙、白石为桥,流水环绕其间,飞泉相映成趣,与周边的云、木、泉、石浑然融为一体。白居易更精心配置乔松、修竹、红榴、白莲等植物,让草堂成为“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的理想之境。这般景致令他甘愿在此数月独居,甚至萌生出终老于此的念头。
任职忠州期间,白居易在推行“均赋租”“宽刑书”等惠民政策的同时,于城东荒坡开辟“东坡”:坡上种植野桃、山杏、水林檎等果树,溪中栽种荷花,水畔修筑观景台。这种雅俗共赏的造园方式,兼具实用价值与审美意趣,其营造理念跨越两百年时光,与后世苏轼产生了深刻的跨时空共鸣。
白居易晚年营建的新昌坊与履道里宅邸,造园技艺更臻化境,集中展现其造园水平的巅峰状态。新昌坊宅以松竹花草勾勒自然意境,搭配青瓦白沙的造景手法,尽显雅致;履道里宅邸则通过引水、筑台、种竹、堆石等技艺,将江南景致巧妙复刻于洛阳城中,堪称其世界观、生活观和个性的物质化呈现。
这七处居所于白居易而言,有着多重深层意义:既是他现实生活的落脚据点,也是调和“仕”与“隐”矛盾的思想空间,更成为他孕育闲适诗作的文学场域。园林串联起白居易的个人生活轨迹,更是中唐文人生活方式的鲜活实录。从长安到洛阳,从江州到忠州,每一处园林都如一面镜子,折射出当地的社会风貌与市井习俗。透过这些具体的园林营造实践,我们得以真切触摸中唐士人的真实生存状态,看清他们如何借由物质环境的打造,实现精神层面的安顿。而这种以居住空间为切入点的研究视角,也为理解白居易其人及其所处的时代,提供了极具启发性的视角。
白居易的文集整理与传播
白居易不仅是高产诗人,更是以编辑家的远见系统整理其个人文集:他将作品分为讽喻、闲适、感伤、杂律四类,用“以类相从”的方式编排,并附详细自注,为文集留存奠定清晰框架。元和十年(815年)初编800首为15卷;长庆四年(824年)诗稿经元稹编为50卷《白氏长庆集》(存诗2191首);此后持续增编,先后形成67卷《白氏文集》《白氏洛中集》,并分散藏于多座寺院;直至会昌五年(845年),74岁的他终订文集为75卷,作《后记》收官。
白居易对自己文集的编辑工作贯穿了他的后半生,这体现了他对自身作品传承的重视。他在不同时期,根据自己的创作情况和人生境遇,不断地对文集进行整理、编辑和保存。从元和十年的初步整理,到会昌五年的最终编订,每一次编集都是他对自己文学创作历程的回顾和总结,也为后人借作品触摸他的人生轨迹与思想世界,留下了珍贵的文献依据。
从传播史视角看,《白氏文集》的东传是极具研究价值的文化现象。文献记载显示,由藤原佐世编撰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891年)是日本现存最早的汉籍总目录。该目录收录了《白氏文集》(70卷)。这表明在日本平安前期,白居易的诗歌作品已传入日本并被收藏。更具说服力的是平安时代流行诗歌选本《和汉朗咏集》——其中白居易作品占汉诗总数的23.6%,远超杜甫(4.8%)与李白(3.6%),足见白居易在日本的接受度和影响力。
从接受美学层面分析,日本对白居易的选择性接受背后,是深刻的审美契合。相较于李白诗歌的豪放飘逸、杜甫诗歌的沉郁顿挫,白居易平易的语言风格与生活化的题材,更贴合日本文学传统审美。尤其其闲适诗中流露的自然情趣与生活美学,与日本文学追求的“物哀”“幽玄”理念深度共鸣,这或许正是白诗能在日本持续传播千年的核心内在原因。而白居易对日本的影响,远不止于文学与审美层面。《白氏文集》的编撰思想与体例,还为日本文体编撰提供了典范,使其成为最早实现跨文化传播的中国文学经典之一。
合上《白居易传》,仿佛完成一场跨越千年的深度对话。周文翰以“七座花园”为钥匙,佐以翔实史料,为我们打开了理解白居易的全新维度。书中的白居易,不只是编撰七十五卷《白氏文集》的“诗魔”,更是在园林中倾注匠心、于诗酒间寻觅慰藉的性情中人。他在中晚唐的时代背景下,以诗歌为笔、以园林为笺,书写出独一无二的人生篇章。这份跨越千年的生命印记,至今仍值得我们细细品味,更有待深入研究与传承。
(作者:张慧,系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