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丰宁寺往事

松风路古摊话丰宁

2025年夏至刚过，佛山禅城区的松风路古玩街还浸在梅雨季后的潮热里。青石板路被晨露润得发亮，两旁老字号的骑楼廊柱下，摊贩们陆续支起铺位，竹编篮里的古旧瓷片、玻璃柜中的铜制烟嘴，在斜斜的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我（曾启龙）攥着前几日在旧书市场淘到的半本《石湾镇志》，熟门熟路地拐到街尾那处挂着“海叔古藉”木牌的摊位前——海叔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活字典”，凡关于佛山旧闻轶事，找他准没错。

海叔正蹲在马扎上，用软布擦拭一叠线装书，竹编摊位的遮阳棚下，除了堆叠的古籍，还摆着几个装着老照片、旧报纸的铁盒。见我来，他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两道沟壑：“启龙，又来查东西？看你这急模样，怕是为了哪处老地方。”

我把那本泛黄的《石湾镇志》递过去，指着其中一页模糊的记载：“海叔，您看这个‘丰宁寺’，志里只提了一句‘清代洪兵起义曾以此为营’，我查了好些资料都找不到详细的，您这儿有没有关于它的故事？”

海叔接过镇志，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挲，半晌才抬眼道：“丰宁寺啊，这可是石湾老底子的地标，可惜民国初年一场大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现在知道它往事的人可不多了。”他说着，弯腰从摊位最下层的铁盒里翻找起来，金属盒与木板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最后掏出一叠用棉线捆着的泛黄稿纸，纸页边缘已经发脆，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小楷，墨迹虽有些晕染，却依旧清晰。

“这是我年轻时跟着一位老秀才整理的，里面就有丰宁寺的来历。”海叔把稿纸摊在铺着蓝布的桌面上，手指点着其中一段，“你知道伦文叙吧？就是咱们佛山出的那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丰宁寺的名字，最早就和他有关。”

我凑近一看，稿纸上写着“明弘治年间，巡抚巡江南至石湾，见乡民乐业，奏请建寺褒奖”，心里顿时来了兴致：“您是说，这寺庙是朝廷特意为石湾百姓建的？”

“可不是嘛。”海叔往马扎上坐了坐，声音也沉了些，像是在回忆往事，“那会儿石湾陶瓷已经有名气了，加上桑基鱼塘养得好，百姓日子过得殷实，巡抚看了高兴，就上书请朝廷赐建一座寺，算是给乡民的嘉奖。寺庙建成那天，请了不少文人墨客来题字，主持听说当时在附近卖菜的伦文叙识字，还写得一手好字，就拉着他来题匾额。”

“卖菜的状元郎题匾？”我忍不住插了句嘴——印象里伦文叙出身贫寒，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经历。

海叔笑了笑，继续说道：“没错，那会儿伦文叙还没中举，天天挑着菜担在街边卖菜，有空就蹲在私塾外听课，字倒是练得龙飞凤舞。他听主持说，巡抚夸石湾‘四季丰收，百姓安宁’，就提笔写了‘丰宁’两个字，笔力遒劲，看得众人都叫好。后来有位云游的高僧路过，觉得匾额只有两个字不够完整，就照着伦文叙的笔法，在后面添了个‘寺’字，‘丰宁寺’这名字，就这么传下来了。”

我看着稿纸上“丰宁”二字的摹本，笔画间果然透着一股洒脱劲儿，忍不住想象几百年前，年轻的伦文叙在匾额前挥毫的模样，连卖菜的担子还放在寺门外，却已经写下了后来传遍岭南的名字。

“不过要说丰宁寺最热闹，也最悲壮的时候，还得是清代的洪兵起义。”海叔的手指往下移，停在一段字迹更密的稿纸上，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你刚才说的《石湾镇志》里提的，就是这事儿。起义的首领叫陈开，是咱们佛山三水人，早年是个水手，后来加入了天地会，一心想反清复明。”

我赶紧拿出笔记本，边听边记——陈开这个名字我在史料里见过，却不知道他和丰宁寺的关联这么深。

“1854年夏天，陈开带着天地会的人，在石湾大雾岗劏羊祭旗，正式起义。”海叔的声音压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往事，“他们当时选了三个地方做据点：蒙清岗是正营，大雾岗是副营，丰宁寺就是大本营。你猜谁当军师？就是丰宁寺的和尚邝能，大伙都叫他‘和尚能’，这人懂兵法，还会笼络人心，起义军的粮草、军备，都是他在丰宁寺里统筹的。”

稿纸上记载着起义军的细节：头裹红巾，号称“红巾军”，口号是“反清复明，生死与共”。陈开在丰宁寺里自称“安东将军”，还设了粮饷局、招兵处，附近的陶瓷工、渔民都来投奔，短短几天就聚了上万人。

“那时候丰宁寺可比现在热闹多了。”海叔指着稿纸上的一幅简笔画——寺庙的山门里挤满了人，有的在磨兵器，有的在写告示，院子里还搭着灶台，“寺里的大雄宝殿成了议事厅，厢房住满了起义军，连院子里的老榕树下都摆着沙盘，陈开和邝能天天在那儿商量战术。没过多久，他们就打下了佛山镇，接着又攻了周边十几个县城，东到惠州，西到梧州，南到高州，北到韶关，半个广东都成了洪兵的地盘。”

我想起史料里说的“洪兵起义”，原来这场震动两广的起义，起点就在石湾的丰宁寺。可稿纸写到这里，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像是记录者的手在发抖。

“后来呢？他们为什么没成功？”我追问着。

海叔叹了口气，翻到下一页：“同年秋天，各路洪兵决定围攻广州，几十万兵马把广州城围了半年，两广总督叶名琛被困在城里，差点断了粮。可没想到，英、美两国偷偷给清军送粮食、军火，起义军的补给却跟不上了——丰宁寺里的粮草吃完了，附近的百姓也拿不出余粮，没办法，只能撤围。”

撤围后，陈开带着一部分人沿江西上，去了广西，1856年在浔州建立了“大成国”，自称“镇南王”；而留在佛山的起义军，很快就被清军围剿。稿纸上写着“何六败走湖南”——何六是红巾军的副帅，在佛山战败后带着残部逃到湖南，可之后就没了记载；至于军师邝能，传说他在起义失败后，换了身僧衣，偷偷跑回了丰宁寺，继续当住持，只是再也不提起义的事，直到老死在寺里。

“不过邝能的事，没多少史料佐证。”海叔指着稿纸末尾的批注，“老秀才当年查了很多方志，都只说‘和尚能不知所踪’，只有石湾的老人口口相传，说他回了丰宁寺，还在寺里种了棵菩提树，直到民国初年寺庙着火，那棵树才被烧死。”

我看着稿纸上的文字，忽然觉得眼前的古玩街变得模糊，仿佛能看到几百年前的丰宁寺：伦文叙挥毫题匾的洒脱，陈开祭旗起义的豪情，邝能运筹帷幄的沉稳，还有起义失败后寺庙的落寞。那些往事，就像松风路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却依旧藏着深深的纹路。

“可惜啊，丰宁寺没了。”海叔把稿纸叠好，重新捆上棉线，“民国初年的那场大火，把寺庙烧得只剩几堵墙，后来抗战时又被日军拆了建碉堡，现在石湾那个丰宁寺的遗址，就只剩一块碑了。”

我接过海叔递来的稿纸复印件，指尖触到纸页的温度，像是触到了石湾的往事。晨光已经升得很高，古玩街的人多了起来，隔壁摊位的老板在喊海叔去喝茶，可我还站在摊位前，望着远处的天空——仿佛能看到丰宁寺的飞檐，在云端里若隐若现，还有红巾军的旗帜，在风里飘了很久很久。

海叔把那本《石湾镇志》还给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些老故事，就得有人记着。下次你要是还想查丰宁寺的细节，我这儿还有几张老照片，是民国时拍的遗址，下次带来给你看。”

我点点头，攥着复印件和镇志，慢慢走出古玩街。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和几百年前丰宁寺里的脚步声，似乎在这一刻重合了——那些关于丰收、安宁的期盼，关于抗争、坚守的勇气，从来都没有消失，只是藏在了石湾的烟火里，等着有人去倾听，去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