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淑琴,今年三十七。
属兔的。
人家说属兔的命好,我没觉得。
这天下午,日头毒得能把地上的石头烤化。我家的水泵,不出水了。
就跟我的日子一样,干巴巴的,抽不出一点甜味儿来。
水泵在院子角落,铁家伙,一身的红锈,像个生了重病的老头儿,趴在那儿哼哼唧唧。
我拿着扳手,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拧那个锈死的螺丝。
“吭哧,吭哧。”
除了我自己的喘气声,那螺丝纹丝不动。
汗顺着额头流下来,钻进眼睛里,又咸又涩。
我拿手背胡乱一抹,一手黑油。
心里那股邪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子。
我抬脚就想踹那水泵一脚,可脚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踹坏了,还得花钱修。
钱。
我这辈子,好像就是为了这个字活着的。
我男人叫李卫国,在三百多公里外的省城工地上打工。
一年到头,就过年回来个十天半月。
回来的时候,像个客人。走的时候,我和这个家,又成了他扔下的旅馆。
他每个月会打钱回来,不多不少,掐着家里的开销。
他说,淑琴,你在家辛苦了,带好小军,照顾好我爸妈。
电话里,他的声音总是混着工地的嘈杂声,听不真切。
就像他的人一样,模糊。
我蹲在水泵前,看着满手的油污,突然就觉得特别委屈。
地里的玉米等着浇水,家里的衣服泡在盆里,公婆的晚饭还没着落,儿子小军在学校又跟人闹了别扭,等我晚上去处理。
这些事,哪一件,是电话那头的“辛苦了”三个字能解决的?
眼泪“吧嗒”一下,掉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就蒸发了,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就像我这十几年的青春。
“淑琴,弄啥呢?”
一个浑厚的男声在院门口响起。
我猛地回头,是邻居王大哥。
王大哥叫王建军,比我大七八岁,就住我家隔壁。
他老婆前几年得病走了,就他一个人,带着个上高中的女儿。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字背心,露出两条晒得黝黑的胳膊,胳膊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结实。
手里提着个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西瓜,瓜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王大哥。”我赶紧站起来,用没沾油的手擦了擦脸,“没弄啥,这水泵……罢工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大男人站在面前,我这副狼狈样子,头发乱糟糟,脸上又是汗又是油。
他走过来,把西瓜往地上一放,弯下腰看了看。
“我瞅瞅。”
他没说多余的话,接过我手里的扳手,试了试。
“不行,锈太死了。”他摇摇头,“得用松动剂喷一下,再拿管钳。”
“松动剂?”我听都没听过。
“等着。”
他转身就回了自己家。
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喷雾罐和一把大管钳过来了。
他蹲下去,对着那颗顽固的螺丝“嗤嗤”地喷了几下,一股刺鼻的机油味儿散开。
然后他把管钳卡住,两条胳膊一用力,青筋都爆起来了。
“开!”
他低吼一声。
那颗折磨了我半个下午的螺丝,发出一声“咯吱”的呻吟,松动了。
我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
说不清是啥滋味。
他三下五除二把水泵拆开,发现是里面的一个皮垫老化了。
“你家有旧车胎没?”他问。
“有,在柴房。”
我赶紧跑去柴房,翻出一条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破自行车内胎。
他拿过去,用小刀仔细地割下来一块,比着大小,剪成一个圆垫圈,安了上去。
装好,拧紧,合上电闸。
水泵发出一阵欢快的轰鸣,一股清凉的井水“哗”地一下从管子里喷了出来。
溅了我一裤腿,凉飕飕的,舒服。
“好了。”王大哥拍了拍手上的灰,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王大哥,太谢谢你了!这……这要多少钱?”我语无伦次,心里感激又有点慌。
“谢啥,邻里邻居的。”他摆摆手,“这玩意儿费不了几个钱。”
他指了指地上的西瓜,“天热,给孩子解解暑。”
说完,他就转身要走。
“王大哥,你等等!”我叫住他,“你吃了没?没吃就在我家吃吧,我正要做饭。”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一个寡妇,留一个鳏夫在家吃饭,村里人嘴碎,传出去不好听。
他愣了一下,像是也想到了什么,脚步顿住了。
“不了,我回家随便对付一口就行。”他背对着我,声音有点闷。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有点尴尬。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
“那……那你把西瓜拿回去。”我小声说。
“给你了就是你的。”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看着有点萧索。
我看着他宽厚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心里乱糟糟的。
又感激,又有点说不清的愧疚。
晚上,我给卫国打电话。
电话“嘟嘟”了很久才接。
“喂?”他的声音很疲惫。
“是我。”
“嗯,咋了?家里出事了?”他第一句话总是这个。
“没,就是水泵坏了,今天修好了。”
“哦,那就好。花了多少钱?”
我顿了一下,说:“没花钱,邻居王大哥给修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哪个王大哥?”
“就隔壁的王建军。”
“哦。”他又“哦”了一声,听不出情绪,“那你得谢谢人家,改天买包烟送过去,别欠人情。”
“知道了。”
“小军呢?没惹事吧?”
“他……”我想到下午班主任打来的电话,说小军在学校跟同学打架,把人家的文具盒都给摔了。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了又能怎么样?
他远在天边,除了在电话里骂几句,还能回来帮我管教儿子?
最后,只会变成我们俩的争吵。
“他挺好的,在写作业呢셔。”我撒了个谎。
“那就好。我这儿要开工了,挂了啊。”
“哎,等等……”
“嘟……嘟……嘟……”
电话已经挂了。
我拿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我不是在跟自己的丈夫打电话,是在跟一个只负责拨款的领导汇报工作。
汇报完了,就没我什么事了。
第二天,我去镇上买了条好烟,又割了二斤肉,送到王大哥家。
他家院子收拾得很干净,不像个没女人的家。
丝瓜藤爬满了架子,上面挂着几根碧绿的丝瓜。
他正在院里给女儿的校服搓领子,见我来了,有点手足无措。
“淑琴,你这是干啥?”
“王大哥,昨天太谢谢你了,这点东西你拿着,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我把东西往他手里塞。
他死活不要。
“你再这样,以后有事我可不敢管了啊!”他把脸一板。
我没法,只好把东西又提了回来。
心里却觉得,这人,实在。
从那以后,王大哥好像就把帮我当成了习惯。
屋顶的瓦片被风吹掉几块,他会自己搬着梯子上去给我补好。
家里的电灯泡坏了,他听见了,会拿着新的过来说,“顺路买的”。
秋收的时候,我家那二亩玉米地,他一个人,开着他家的拖拉机,一天就给我收完了。
我一个女人家,带着半大的小子,要是自己弄,没一个星期下不来。
玉米收回来,堆在院子里,金灿灿的,像小山一样。
我看着那堆玉米,再看看旁边帮我把拖拉机熄了火,正拿毛巾擦汗的王大哥,眼眶一热。
我跟他说:“王大哥,这工钱我得给你。”
他擦汗的动作停了,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淑琴,你把我当外人了。”
“不是,我……”
“你要真想谢我,”他打断我,“就把那西瓜的钱给我,两块五一斤,十斤,二十五块。”
我愣住了。
他是在开玩笑,可我笑不出来。
我心里堵得慌。
卫国打工十几年,往家寄的钱,一笔一笔,我都记在账上。
我们之间,好像只剩下了钱。
而王大哥,他帮我这么多,却连一包烟都不要。
人跟人,怎么能差这么多。
村里开始有闲话了。
东头的张婶,看见我就拉着我,皮笑肉不笑地说:“淑琴啊,你家卫国不在,多亏了有建军帮你啊,你看看,你这日子过得,比我们这些有男人在家的还省心。”
话里话外,那股酸味儿,能腌一缸咸菜。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能干笑:“是啊,王大哥是好人,乐于助人。”
“是啊是啊,就是太乐于助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换了男主人了呢。”
她说完,就扭着肥胖的身子走了。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人言可畏。
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开始刻意躲着王大哥。
他来院门口喊我,我就假装没听见。
在路上碰见了,我就低着头,匆匆走过去。
有一次,我家院墙的土坯掉了几块,我宁愿自己搬着石头,一点点往上垒,摔得胳膊都青了,也不想去麻烦他。
他看见了,站在他家院里,远远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回屋了。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心里七上八下的。
那堵墙,肯定经不住这么大的雨。
要是塌了,公婆住的那间偏房就危险了。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急得像着了火。
就在这时,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我悄悄爬起来,从窗户缝里往外看。
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幕里晃来晃去。
是王大哥。
他披着一件破雨衣,正在用塑料布帮我盖那段摇摇欲坠的院墙。
雨太大了,他浑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
他一个人,在风雨里,像一棵树,默默地守护着我的家。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分不清,脸上流的,是泪水,还是从窗缝里飘进来的雨水。
第二天,雨停了。
王大哥病了,发高烧。
我听他女儿说的,那姑娘红着眼睛,说她爸昨天淋了雨。
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炖了一锅鸡汤,端到他家。
他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
看见我,他挣扎着要起来。
“你躺着,别动。”我赶紧把碗放下,按住他。
我把鸡汤端到他嘴边,一勺一勺地喂他。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烫得我不敢直视。
“淑琴,”他沙哑地开口,“别听村里人胡说八道,我帮你,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就是……看你一个人不容易。”
他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那一刻,我多希望,我拍着的,是我男人李卫国的背。
可卫国呢?
他只在电话里,在那个嘈杂的,我永远无法靠近的世界里。
小军上初三了,叛逆期,越来越难管。
他迷上了上网,成绩一落千丈。
我说了他几句,他就跟我顶嘴。
“你管我?我爸都不管我!你凭什么管我!”
“我凭什么?我是你妈!”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爸一年到头不回家,都是因为你!你没本事留住他!”
他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窝子上。
我扬起手,想打他。
可看着他那张又倔强又酷似卫国的脸,我怎么也下不去手。
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这么多年的委屈,这么多年的隐忍,在这一刻,全线崩溃。
小军也吓傻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我给卫国打电话,哭着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我希望他能安慰我,哪怕一句。
或者,能跟儿子说几句重话。
结果,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说:“你别老是骂他,孩子大了,有自尊心。是不是你钱没给够?我下个月多打点回去。”
又是钱。
又是钱!
我“啪”地一下把电话挂了。
我蹲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又冷又孤独。
这个家,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硬撑着。
撑不住了,怎么办?
没过几天,学校又来电话了。
说小军逃课去网吧,被老师抓住了,让我去一趟学校。
我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三轮车,一路心急火燎地往镇上赶。
到了学校,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训。
说小军这个学期退步了多少,说他怎么不服管教,说再这样下去,高中都考不上。
我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不停地道歉。
小军就站在旁边,梗着脖子,一脸的不在乎。
从学校出来,我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他跟在我后面,踢着路边的石子。
走到一个拐角,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围了上来。
“就是他,昨天在网吧抢我的机子。”其中一个黄毛指着小军说。
我心里一惊,赶紧把小军拉到身后。
“你们想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黄毛冷笑一声,“让你儿子把昨天欠的账还了,再给我道个歉,这事就算了。”
“什么账?”
“上网的钱,五十块。”
我赶紧从口袋里掏钱,口袋里只有皱巴巴的二十几块。
“我……我钱没带够,你们等我一下,我回家去取。”我声音都在发抖。
“没钱?”黄毛一把推在我身上,“没钱就让你儿子挨顿打!”
我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小军急了,冲上去就跟那个黄毛扭打在一起。
可他一个半大孩子,哪是那几个人的对手。
很快就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别打了!别打了!”我哭着喊着,扑上去想护住儿子。
可他们连我一起推搡。
我绝望了。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传来。
“住手!”
是王大哥。
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骑着一辆摩托车,车还没停稳,人就跳了下来。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冲进人群,一手一个,就把那两个按着小军的小青年给甩了出去。
那个黄毛见势不妙,想跑。
被王大哥一把抓住衣领,提了起来。
“欺负女人和孩子,算什么东西!”
王大哥一拳打在黄毛的脸上,黄毛的鼻子顿时血流如注。
那几个小青年都吓傻了,连滚带爬地跑了。
王大哥扶起小军,检查了一下,还好,只是些皮外伤。
然后他转向我,看到我胳膊上的擦伤,眼神一紧。
“没事吧?”
我摇摇头,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流。
不是疼,是后怕,是委屈,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心。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走,我送你们回家。”
回去的路上,小军坐在摩托车后面,紧紧地抱着王大哥的腰,一句话也不说。
我知道,他被吓坏了,也被震撼了。
回到家,王大哥找来药酒,很仔细地帮我擦胳膊上的伤。
他的手指很粗糙,带着常年干活的茧子,可动作却很轻柔。
酒精碰到伤口,有点疼。
我“嘶”地吸了口凉气。
他立刻停下来,抬头看我,“弄疼你了?”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
不难闻。
甚至,有点踏实。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心疼和担忧。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没事,你继续吧。”
那天之后,小军变了。
他不再去网吧了,开始认真学习。
他对王大哥,也从以前的爱答不理,变得很尊敬。
有时候在院里碰到,会主动喊一声“王叔”。
王大哥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小子,长高了。”
那画面,和谐得像他们才是一对真正的父子。
而我,像个局外人。
年底,卫国回来了。
他比去年更黑更瘦了,眼角的皱纹也深了。
带回来一大包行李,和一身的疲惫。
他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
给我的是一件红色的羽绒服。
“城里今年流行这个色。”他说。
我试了试,有点大,穿着像偷穿了别人衣服。
但他没看出来,或者看出来了,也懒得说。
他跟公婆说了几句话,就问小军的成绩。
小军把成绩单拿给他看,进步了二十多名。
他很高兴,拍着小军的肩膀,“好小子,有出息!想要什么,爸给你买!”
小军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窗外,说:“爸,你以后能别老在外面吗?我想你跟妈都在家。”
卫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饭桌上,气氛很沉闷。
婆婆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让我说点高兴的。
我能说什么?
我说这一年水泵坏了,屋顶漏了,院墙塌了,儿子被人打了,都是邻居王大哥帮忙的?
我说你儿子差点学坏了,是被王大哥一拳给打醒的?
我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一个女人,多少个夜里,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的?
我说了,他会懂吗?
他只会觉得我是在抱怨,在给他添堵。
吃完饭,他把我拉到房里,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里是五万块钱,我今年攒的。你收好。”
我没接。
“卫国,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我这不都好好的吗?钱也拿回来了,儿子也争气了。”他不解地看着我。
“你觉得,一个家,有钱就行了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他愣住了,随即有点不耐烦。
“陈淑琴,你又想闹什么?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和这个家!你以为我愿意背井离乡?工地上多苦你知道吗?夏天四十多度,冬天手都冻裂!我图什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我知道他苦。
可我的苦,谁又知道?
“我没说你不对,”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好像越来越没话说了。你回来,我们就像是……合租的舍友。”
“舍友?”他被这个词刺激到了,“我李卫国在你眼里,就成舍友了?”
“那你说我们像什么?夫妻?有像我们这样的夫妻吗?一年见一次面,打电话只谈钱和孩子。你问过我累不累吗?你问过我怕不怕吗?”
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积压了太久的委D屈,像山洪一样爆发了。
“我一个女人,撑着这个家!地里的活,家里的事,老的,小的,哪一样我不是操碎了心?你以为我是铁打的吗?我也会累,我也会怕!”
“你怕什么?家里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我冷笑一声,“前几个月,小军在镇上被小混混堵了,要不是……”
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我不能提王大哥。
一提他,这件事的性质就全变了。
在卫国眼里,那会变成我无能,甚至,会变成别的什么。
“要不是什么?”他追问。
“要不是我求爷爷告奶奶,人家能放过他?”我只能继续撒谎。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跟你说有用吗?等你从省城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我们大吵了一架。
这是我们结婚十几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他骂我不知好歹,不懂他的辛苦。
我骂他自私冷漠,不配当个丈夫和父亲。
最后,他摔门而出,去了他朋友家喝酒。
那一夜,他没有回来。
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这个年,过得一点年味都没有。
卫国在家待了十二天。
这十二天里,我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句。
不是吵架,就是沉默。
他要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回来抱着我。
他身上有浓烈的酒气和烟味。
他亲我,动作很粗暴。
我没有反抗,也没有迎合。
我就像一块木头,任由他摆布。
他察觉到了我的冷淡,动作停了下来。
黑暗中,他问我:“淑琴,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我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地捶了一下。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没有哭,也没有辩解。
我只是觉得很累,很可笑。
他不在家,我可以是任何人,是农民,是母亲,是儿媳,是修理工。
唯独,不能是一个需要人疼的女人。
他一回来,就给我安上了这样一个罪名。
“是啊,”我用一种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平静声音说,“有人了。”
他猛地从我身上起来,打开了灯。
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是谁?”
“你不用知道。”
“是隔壁那个姓王的?”他咬着牙问。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沉默,有时候是比承认更伤人的武器。
他一巴掌扇了过来。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没有躲,也没有还手。
我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几年的男人,是如何一步步变得面目全非。
或者,他一直就是这样,只是我以前没看清。
他打完,自己也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悔意。
但他没有道歉。
他穿上衣服,摔门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第二天一早,婆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淑琴,你跟卫国……是不是吵架了?他天没亮就拖着行李走了,说工地有急事。”
我摸了摸还微微肿起的脸,说:“没有,是挺急的。”
婆婆没再问什么,叹了口气,出去了。
我的心,也跟着卫国的离开,彻底空了。
这个家,散了。
虽然,它还维持着一个家的外壳。
开春了,地要翻,要下种。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王大哥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又像是什么都知道。
他默默地开着拖拉机,帮我把地翻好。
我们俩在地头休息的时候,他递给我一瓶水。
“跟卫国,吵架了?”他问。
我没说话,拧开瓶盖,猛地灌了一口水。
水太凉,呛得我直咳嗽。
他伸出手,想帮我拍背,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淑琴,”他看着远处的田野,声音很低,“你要是觉得委屈,就别撑着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没有劝我,就静静地坐在我旁边。
像一座山,沉默,却让人心安。
哭了好久,我才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
“王大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是我见过最能干的女人。”他说。
“可我连自己的家都守不住。”
“那不是你的错。”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一根绳子,总是一个人拉,是会断的。”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
我把我心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苦,都跟他说了。
他就像一个树洞,默默地听着。
偶尔,会递给我一张纸巾。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说:“淑琴,你要是信得过我,以后,我帮你。”
我看着他被夕阳染红的脸,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真诚。
我点点头。
我知道,我说不清,我对王大哥,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是感激,是依赖,还是……别的什么。
但我知道,没有他,我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王大哥帮我种地,帮我修东西,帮我……撑着这个家。
我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给他……一个家的温暖。
我们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
谁也没有去捅破它。
我们都害怕,一旦捅破了,连现在这点相濡以沫的安稳,都会失去。
村里的闲话,更多了。
传得也更难听了。
说我不知廉耻,男人在外面拼死拼活,我在家里偷汉子。
我听了,只是笑笑。
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过给我自己的。
我只要我的儿子好,我的公婆安稳,就够了。
小军中考,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抱着我,哭了。
“妈,谢谢你。”
我摸着他的头,说:“傻小子,跟妈客气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我,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王大哥。
“妈,也谢谢王叔。”
王大哥憨厚地笑了。
那天晚上,我炒了几个好菜,把王大哥和他女儿请到家里吃饭。
算是庆祝。
饭桌上,公公婆多喝了几杯,拉着王大哥的手,老泪纵横。
“建军啊,这些年,多亏了你。我们家淑琴,命苦啊……”
我赶紧打断他:“爸,你喝多了。”
王大哥拍了拍公公的手,说:“叔,别这么说,都是邻居,应该的。”
那一刻,我看着这一屋子的人。
我的公婆,我的儿子,王大哥和他女儿。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一家人还亲。
这算什么呢?
我不知道。
卫国还是会每个月打钱回来。
偶尔,会打个电话。
我们俩,客气得像陌生人。
“家里都好吧?”
“挺好的。”
“小军呢?”
“挺好的。”
“爸妈呢?”
“也挺好的。”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直到他说,“那我挂了。”
我说,“好。”
我没有再跟他吵,也没有再跟他抱怨。
因为我知道,没用了。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活在他的工地和账本里。
我活在我的土地和鸡毛蒜皮里。
我们之间,隔着三百多公里的距离,和一颗,再也捂不热的心。
秋天的时候,王大哥的女儿也考上了大学,去了外省。
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我看着他孤零零的背影,觉得心里有点酸。
我开始叫他来我家吃饭。
一开始,他总推辞。
后来,拗不过我,就来了。
每天晚上,我们三个人,我,他,还有放假回家的小军,或者我公婆,围着一张桌子吃饭。
像一家人。
有一天晚上,吃完饭,他帮我收拾碗筷。
在厨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灯光很暗,很暖。
他突然开口:“淑琴。”
“嗯?”
“等小军上了大学,你……有什么打算?”
我的心一跳,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我不敢看他。
“没……没什么打算,就这么过呗。”
“卫国他……不打算回来了吗?”
“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沉默了。
厨房里,只剩下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
过了好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
“淑琴,你才三十七。”
是啊。
我才三十七。
我的人生,还有好长。
难道,就要这么守着一个名存实亡的婚姻,过一辈子吗?
我不敢想。
我怕我想了,就会做出什么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一边是十几年的夫妻情分,是道德,是名声。
一边是这几年实实在在的温暖,是陪伴,是依靠。
我的心,像一个天平,摇摆不定。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说:“你是陈淑琴吗?”
“我是,你哪位?”
“我是李卫国的……同事。”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出事了。”那个女人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现在在医院抢救。”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挂掉电话的。
我只记得,我冲出家门,像疯了一样,跑到王大哥家。
“王大哥!王大哥!”
他正在院子里劈柴,见我脸色惨白,吓了一跳。
“淑琴,咋了?”
“卫国……卫国出事了!”我哭着说。
他愣住了,手里的斧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下一秒,他抓住我的胳膊。
“别慌!有我呢!我们现在就去省城!”
他开着他那辆半旧的皮卡车,载着我,一路风驰电掣地往省城赶。
路上,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发抖。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我想起我跟卫国刚结婚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用他那辆破摩托车载着我,去镇上看电影。
风吹起我的长发,我靠在他的背上,觉得那就是全世界。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到了医院,我们找到了那个打电话的女人。
她很年轻,也很憔悴。
她说,卫国还在抢救,腿断了,内脏也受到了损伤,很危险。
我瘫在抢救室门口的椅子上,感觉天都塌了。
那个女人,一直陪着我们。
她告诉我,她叫小莉,是工地的会计。
她说,卫国是为了多挣点加班费,疲劳作业,才出的事。
“李哥人很好,平时很照顾我。他说,他要努力挣钱,让他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小莉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也有一丝……别的东西。
我突然明白了。
我看着她,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小莉的脸,白了。
她低下头,抠着自己的手指。
“我们……是老乡。”
够了。
我什么都懂了。
这个男人,他在外面,也有了他的牵挂。
他不是不回家,他只是,有了另一个不想离开的“家”。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
我只是觉得,很荒唐。
我们俩,就像两个傻子,隔着三百多公里,各自演着一出独角戏。
抢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出来了,说:“命保住了,但是……双腿粉碎性骨折,以后,可能站不起来了。”
我看着被推出来的卫国,他昏迷着,脸上罩着氧气罩,那么脆弱,那么陌生。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为我这被偷走了的十几年。
王大哥处理好了一切住院手续,交了费。
钱,是他拿出来的。
他说:“人命关天,钱的事,以后再说。”
我在医院照顾了卫国一个星期。
他醒了。
看到我,他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依赖,也有恐惧。
他怕我走。
他拉着我的手,说:“淑琴,对不起。别离开我。”
我没有抽回我的手,也没有回应他。
我只是平静地给他喂饭,擦身。
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小莉也每天都来,送来她煲的汤。
她见到我,很尴尬,也很害怕。
我跟她说:“你不用这样,他现在需要人照顾,你能来,我谢谢你。”
她看着我,眼圈红了。
一个星期后,王大哥又来了。
他开着车,来接我。
他说:“你公婆在家,急坏了。小军也快开学了。你得回去。”
我点点头。
走之前,我跟卫国摊牌了。
“李卫国,等你好了,我们把婚离了吧。”
他躺在床上,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淑琴,你别不要我……我现在是个废人了,你走了,我怎么活……”
“你不是还有小莉吗?”我平静地说。
他愣住了,说不出话来。
我把一张银行卡放在他的床头。
“这里是五万块钱,是你去年拿回来的。我一分没动。你治病要用钱。”
“至于这个家,你放心,只要我陈淑琴活一天,你的父母,我就会当成我的父母养。你的儿子,我也会好好把他带大。”
“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走出病房,我看到了等在门口的王大哥。
外面的阳光很好,照在他身上,很暖。
他朝我伸出手。
我犹豫了一下,把我的手,放在了他宽厚温暖的手掌里。
回村的路上,车开得很慢。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我和王大哥,会不会有未来。
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活一次了。
我叫陈淑琴,今年三十七。
属兔的。
人家说,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我不是凤凰。
我只是一只,不想再被关在笼子里的,普通的兔子。
我想去看看,笼子外面的青草,到底是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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