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初春的陕北依旧透着寒意,延河水面却早早解冻,岸边哨兵一遍遍高喊口令。就在这样一个清晨,一位身材瘦削的老人踏进宝塔山下的窑洞群,他叫滕国权,湖南麻阳人,地道的佃农。老人来这儿,只为见一面离家十五年的独生子——时任八路军前方总部副参谋长的滕代远。
老人并不清楚,自己此行已被警卫排反复确认身份。那年头,敌特四处钻缝,一张写着“麻阳滕国权”字样的路条才让他顺利通过枣园岗哨。滕代远闻讯赶来时,父子二人一摸一拥,谁也说不出话。沉默半晌,老人搓着手低声嘟囔:“娃,爹怕你不在人世了。”这十个字,让旁边的年轻战士全都红了眼圈。
滕国权刚到延安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先吃饭,而是被儿子拉去窑洞里“补登记”。每位探亲人员都要留下指纹和去向,连部长家属也不例外。登记完,老人才被安置在卫生所旁的一孔空窑。那窑洞空荡得很,只有一床旧棉絮和半截煤油灯,这与老人想象中的“高官家底”明显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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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饭,父子拎着搪瓷缸排队。队伍很长,粗玉米面馍掺着野菜汤,按人头发。老人偷偷把自己的馍掰下一半塞给儿子,滕代远赶忙推开:“爸,规定一个人就这一份,谁都不能多吃。”一句话,让老人心里咯噔一下,才发现这儿的规矩比家乡祠堂还严。
待在延安的二十多天里,最让老人新奇的不是窑洞,也不是开会,而是夜里听干部们讨论铁路计划。滕代远举着油灯,在地图上圈圈点点,“将来打通北平到张家口,再往南连汉口”。屋里七八个人围坐,袍子破了就用麻线缝,没人觉得寒酸。老人心想:这群后生要真把铁路修成,老百姓拉柴卖薯肯定省劲多了。
说来也巧,老人计划返乡的前夜下了一场小雪。窑洞外白茫茫一片,他却犯难了——卖田卖牛凑的盘缠早花光,回去的路费分文不剩。滕代远摸遍军装口袋,只摸出两元纸币,加上一串布袋缝的铜纽扣,再无其他。父子对视片刻,谁都没说话,空气冷得像刚出炉的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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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毛泽东得知此事,吩咐机要秘书送来十块大洋和一件旧狐皮袄。老人握着银元直摆手:“可使不得,可使不得。”秘书笑着说:“主席的话,您老就收下。”一句轻描淡写,却让老人把那件补丁皮袄看得比家中牛犁还珍贵。
离开延安时,战士陪他走到东门坡。老人一步三回头,终于忍不住嘟囔一句:“穷光蛋一个,还大官咧。”战士没听懂湖南腔,只是挠头笑,不知这话里其实满是心疼。
回到麻阳,乡亲们凑到他门口,七嘴八舌:“延安好耍不?儿子给了多少大洋?”老人将狐皮袄摊在矮桌上,叹了口气:“大洋?就这破袄子。照样吃糠咽菜,比咱还紧巴。”围观的人面面相觑,有人不信,有人低声议论,可老人说得笃定:“真要发财,他早寄东西回来了。”
从此,滕国权逢人便提,共产党不是嘴上说穷,是真的和战士一块吃苦。有人问他凭什么敢这样讲,他笑笑:“我亲眼瞧见的。”这份“眼见为实”,比任何宣传都来得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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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来到一九五〇年深秋。新中国的大钟敲响一年多,北平街头依旧可见弹孔。滕久翔带着乡土口音,推开爸爸寓所的门。父子分离二十七载,客套寒暄少不了,可真正敲在心口的,是屋外那排即将维修的破房。滕代远领着儿子转胡同,指着墙体摇摇欲坠的民宅:“北京也穷,国家没多余的钱,你家房子先扛着。”这话不重,却像钉子扎进土里,让滕久翔明白什么叫“先全国,后小家”。
一九六〇年冬,母亲谭桃秀积劳成疾。电报送到北京,滕代远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最终给家乡回信:“厚葬不如薄养,丧事从简,莫惊动公社。”那年国民经济最艰难,南下再北上,食宿接待都会给基层增负。他咬牙留下,整整一周几乎不说话,头发白了半寸。
退休后,别人劝他吃精米,他仍揭开高粱面蒸笼,捏几粒尝尝火候。晚辈担心他营养跟不上,他摆摆手:“粗粮里有味儿。”其实谁都清楚,这不是口味问题,是习惯,更是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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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代远去世前,家里翻不出像样的存折,倒是一本磨旧的铁路规划手稿被他压在枕头下。手稿第一页,还夹着那件狐皮袄的破袖口,缝线发黑,汗斑犹在。对外不值钱,对他却是半生记忆——远方的父亲,十块大洋,一声“穷光蛋”,连在一起,拼成了他选择的路。
现在再提起那趟探亲,麻阳老辈人只摇头感慨,当年滕国权是来“沾光”的,结果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家国担当。老人早已作古,狐皮袄或许也化作尘土,可那句话仍在乡村小路上飘荡:“穷光蛋一个。”只不过,此“穷”非彼穷,穷的是家底,富的是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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