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三阳,名字是父亲取的,他说"三阳开泰",盼着日子能好起来。可我记事起,家里就没见过"泰",只有父亲的巴掌和母亲的眼泪。
十六岁前,我身上的淤青就没断过。他是个典型的北方农民,一辈子没读过几本书,却把"孤傲清高"刻进了骨子里。地里的玉米长歪了要打我,放学回家晚了要打我,甚至有次我把碗里的粥洒了半碗,他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往我背上抽。母亲扑过来护我,被他一把推开,撞在墙角的水缸上,缸沿磕破了她的额头,血珠子滴在我洗得发白的袖口上,像极了那年冬天屋檐下挂着的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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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就是头牛,认死理,不会疼人。"母亲后来总这样劝我。可我疼啊,不光是身上疼,是心里觉得冷。家对我来说,就是四面漏风的土坯房,是永远填不饱肚子的粗粮,是父亲永远紧锁的眉头和随时可能落下的拳头。
十八岁那年,我揣着在镇上工地搬砖攒下的三百块钱,扒上了去上海的绿皮火车。车开的时候,我没回头。站台上有没有人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离那个家越远越好,远到再也闻不到他身上的汗味,再也听不到他摔门的声音。
B二、上海的冬天没有年
在上海的三年半,我没回过一次家。
在虹口区一家小饭馆后厨洗碗,后来学了点手艺,成了帮厨。老板是个安徽人,看我老实,过年总劝我:"三阳,回去看看吧,爹妈想你呢。"我每次都笑着摇头:"不想,店里离不开我。"
其实店里过年根本不忙。年三十晚上,员工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饭馆,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对着电视里的春晚发呆时,才敢承认——我不是不想家,是不敢想。我怕一想起那个家,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就会软成一滩泥。
有年大年初二,隔壁包子铺的老板娘来借酱油,看我一个人啃冷馒头,塞给我两个热包子:"孩子,你爹妈要是知道你这样,得多心疼。"我咬着包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给家里打电话,是母亲接的,她在那头哭,我在这头哭,说了不到三句就挂了。父亲始终没接电话,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我回不回。
B三、从一无所有到负债七十万
二十五岁那年,老家开始搞"返乡创业扶持",村支书打电话给我:"三阳,回来吧,政策好,搞点种植养殖,不比在上海洗碗强?"我心动了。那时候我在上海一个月能挣四千块,可看着镜子里手上的冻疮和洗不掉的油烟味,我想起了小时候穿的带补丁的衣服——我不想一辈子这样。
揣着攒下的松松垮垮的五万块钱回了家。父亲见我第一面,只说了句"回来干啥",就扛着锄头下地了。母亲偷偷塞给我一沓皱巴巴的零钱:"你爹就是嘴硬,他天天在村口等你消息呢。"
我没听她的。我租了村东头的十亩地,种反季蔬菜;又贷了款,盖了鸡棚。我想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三阳不是只会洗碗的窝囊废,我能让这个家过上好日子。
可日子没按剧本走。第一年,蔬菜赶上倒春寒,全冻烂在地里;第二年,鸡棚闹瘟疫,死了三百多只鸡;第三年,我又跟风养羊,结果行情暴跌,卖一只赔一只。母亲把她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都给了我,妹妹刚结婚,把婆家给的彩礼偷偷拿出来三万;就连父亲,也把他在工地打零工的钱塞给我,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八年。我从一无所有,折腾到负债七十多万。
B四、摔断的腰和没说出口的怨
我回家的第三年冬天,父亲在工地给人扛钢筋时,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医生说腰椎压缩性骨折,以后再也干不了重活了。
那时候,我哥刚结婚。家里为了给他盖房子、娶媳妇,已经掏空了所有。父亲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说:"你哥的事办完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我知道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是那个"没完成的任务"。
出院后,他成了家里的"闲人"。每天坐在门槛上抽烟,看着我在地里忙得焦头烂额,从不问一句。我心里的怨,像野草一样疯长:凭什么我哥有房子有媳妇,我就得啥都没有?凭什么你摔断了腰,就把我扔在一边不管了?
有次我喝醉了,跟母亲吵了一架:"他就是偏心!从小到大他就没正眼看过我!"母亲哭着打我:"你爹不是不管你,他是怕你跟他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我不信。直到大年初一那个晚上。
B五、大年初一的家庭会议
那天晚饭刚过,父亲突然把全家人叫到堂屋。他坐在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旁,手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他敲了敲桌子:"都坐,开个会。"
我哥、嫂子、妹妹,连刚上小学的小侄女都被他严肃的样子唬住了。母亲端来瓜子,他没吃,直愣愣地看着我:"你去欣欣家,人家咋说的?"
欣欣是我处了半年的对象。她家条件不好,但人勤快、懂事,知道我负债,没要彩礼,就说"只要三阳以后好好过日子,我们没啥要求"。我去她家那天,她爹拉着我的手说:"三阳,我知道你难,但欣欣跟你,图的是你这个人。"
"人家说,"我低着头,声音发紧,"说只要能把婚事办了,啥都好说。"
父亲突然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欣欣是个好闺女。"他顿了顿,看着我哥:"老大,你手里有多少钱?"
我哥愣了一下:"去年攒了六万,本来想给娃报补习班......"
"先别动,"父亲打断他,又看向母亲,"你去张婶家问问,她去年不是说有笔闲钱?"母亲点头:"我明天就去。"最后,他看向妹妹:"你婆家那边,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妹妹眼圈红了:"爸,我......"她没说完,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已经借给我十五万了,她婆家早就对我有意见。
"爸,你这是干啥?"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父亲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解决?你咋解决?你连一千块都借不来!"他的声音突然软了,"欣欣这么好的女孩,你要是把她弄丢了,是我们全家的损失。"
那一刻,我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这个一辈子没说过软话的男人,这个我恨了半辈子的父亲,竟然会说"是我们全家的损失"。
B六、七十一岁的三轮车
大年初二早上,天还没亮,我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趴窗户一看,父亲正往三轮车上装东西:母亲蒸的馒头,一小罐自己腌的咸菜,还有他那件过年才舍得穿的深蓝色外套。
"爸,你干啥去?"我冲出去。
他没回头,跨上三轮车:"借钱。"
"我跟你一起去!"
"你别去,"他终于回头看我,眼神里有我从没见过的温和,"你去了,人家更不敢借。我这张老脸,还能值几个钱。"
三轮车"突突突"地开走了,雪粒子打在车斗上,发出"沙沙"的响。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个佝偻的背影,眼泪糊了满脸。
那天他跑了五个村子,回来时蓝布包空了,馒头和咸菜都送了人,钱却只借到两千。他把钱塞给我:"明天我去东镇你表叔家看看。"
初三早上,他又走了。这次嫂子跟着去的,她说"爸年纪大了,我帮他认认路"。晚上回来,嫂子偷偷跟我说:"三阳,表婶把家里的存折都拿出来了,说'这钱不用急着还,让三阳好好对欣欣'。"
初四早上,我坐在山坡上,看着父亲的三轮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妹妹打来电话,语气还是冲:"你在哪儿?妈去当保姆了,今天第一天上班,你也不知道去送送!"
"我......"
"别废话了,"她打断我,"我跟我婆家说了,他们同意把准备盖房子的五万块先给你。三阳,你要是再对不起欣欣,对不起爸妈,我这辈子都不认你这个哥。"
电话挂了,我对着山谷喊:"知道了——"风把我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可我知道,他们都听见了。
B七、摔碎的碗和没说出口的爱
晚上回家时,父亲已经回来了。他坐在门槛上抽烟,地上扔着七八个烟头。看见我,他把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今天去了你二大爷家,他给了三千。"手帕里的钱,有一百的,有五十的,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十块。
"爸,你......"
"吃饭吧。"他起身往厨房走,我看见他的裤腿湿了半截,脚踝肿得老高——肯定是早上骑车摔了。
饭桌上,母亲端来一碗鸡蛋羹,是给父亲的。他没吃,推到我面前:"你吃,补补身子。"我拿起勺子,手却抖得厉害,鸡蛋羹洒了半碗,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你看你!"母亲想去捡碎片,被父亲拉住了。他蹲下来,一片片捡着碎瓷片,动作很慢,像在捡什么稀世珍宝。"没事,"他说,"岁岁平安。"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把他唯一的搪瓷缸子摔了,他追着我打了半条街。现在,他却蹲在地上,捡着我摔碎的碗,说"岁岁平安"。
原来不是不爱,是不会爱。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只会用锄头说话,用汗水表达。他摔断了腰还想着给我攒钱娶媳妇,他七十一岁了还骑着三轮车去敲那些早就被我得罪光的亲戚家门,他把所有的爱都藏在那声"欣欣是个好闺女"里,藏在那碗没吃成的鸡蛋羹里,藏在他永远不会说出口的"爸疼你"里。
(完)
当事人 口述
年轮工作室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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