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木叶山

作者/ 陈二虎

倾其一生，也化不开对这座山的敬仰，这是民族的山，这是文化的山，这是蕴涵着传说与美好的山，这是有关契丹人起源与发祥的山。

千百年来，负载着梦幻般的故事，孤独地矗立在草原之上，沧桑的深秋，劲风摇曳着思绪，望不见青牛与白马，袅袅的空气却氤氲着壮阔。

无论是英俊的男儿先看到美丽的姑娘，还是俊俏的少女发现了倜傥的儿郎，眼神碰撞眼神，心灵碰撞心灵，灵异的白马嘶天，神奇的青牛俯地，于是，古老的潢水与悠久的土河汇流，浪花翻卷着爱情，男根女阴，木叶山有了无上的崇拜。于是，眷顾的情肠，黑旗飘飘，留恋的思弦，红袍艳艳;于是，季节就有了联想的翅膀，憧憬的草原，繁衍出契丹，八部联盟也就拥有了寄托，淋漓纵横天下的壮举，彰显英雄的本色，草原的豪迈。

木叶山，是契丹人的圣山，有关契丹人的专著《辽史》与《契丹国志》以及《资治通鉴》《旧五代史》《新五代史》等相关典籍都有记载，这是契丹人发祥之山，是契丹人祖源的所在，然而，不同的典籍记载有差异，时值今日，对于木叶山是今天的哪座山，尚无定论，专家学者，争论不休，各持其说。

《契丹国志》中有关契丹人初兴本末中说:“契丹之始也，中国简典所不载。远夷草昧，复无书可考，其年代不可得而详也。本其风物，地有二水。曰乜里没里，复名陶猥思没里者，是其一也，其源出自中京西马盂山，东北流，华言所谓土河是也。曰袅罗箇没里，复名女古没里者，又其一也，源出饶州西南平地松林，直东流，华言所谓潢河是也。至木叶山，合流为一。古昔相传:有男子乘白马浮土河而下，复有一妇人乘小车驾灰色之牛，浮潢河而下，遇於木叶之山，顾合流之水，与为夫妻，此其始祖也。是生八子，各居分地，号八部落”。

土河，就是今天的老哈河;潢河，就是今天的西拉木伦河。

北宋范镇《东斋记事》中说:“契丹之先有一男子乘白马，一女子驾灰牛，相遇于辽水之上，遂为夫妇。生八男子，则前史所谓迭为君长者也。此事得于赵志忠，志忠尝为契丹史官，必其真也。前史虽载八男子，而不及白马、灰牛事。契丹祀天，至今用灰牛、白马，予尝书其事于《实录·契丹传》。王禹玉恐其非实，删去之。予在陈州时，志忠知扶沟县，尝以书问其八男子迭相君长时，为中原何代，志忠亦不能答，而云‘略是秦汉时’。恐非也。”

范镇这段文字中有关契丹人的传说，源于从契丹归宋的赵志忠所上《阴山杂录》，记载了有关契丹人的事迹，并由此产生些许疑问。

《辽史》记载:永州“承天皇太后所建。太祖于此置南楼。乾亨三年，置州于皇子韩八墓侧。东潢河，南土河，二水合流，故号永州。冬月牙帐多驻此，谓之冬捺钵。有木叶山，上建契丹始祖庙，奇首可汗在南庙，可敦在北庙，塑二圣并八子神像。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而东，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每行军及春秋时祭，必用青牛白马，示不望本云。”这是《辽史》中有关辽代木叶山及其地理座标最为明确的记载，表明以白马为图腾的一个部落与以青牛为图腾的部落相遇于两河汇流处的木叶山，或者说是一支以奇首为首领的部落与一支以赤娘子为首领的部落相遇于两河汇流处，两个部落互为婚姻，融合到一起，形成了契丹人，木叶山成了契丹人的祖山，盛大的祭山仪，就是专门为木叶山“定制”的国礼，都要在木叶山举行，其重要意义在于，木叶山成了承载记忆的实体，设立了祭祀场所，最初的功能是为了纪念两支不同的势力的交融，开启了契丹发展史的新纪元，并且从契丹人的民间记忆逐渐演变成官方特定的记忆。

祭山仪的仪式大略是:要在木叶山上设天神、地祇的神位。在山中植一棵“君树”，象征天地神祇。又在“君树”前面栽两行群树，如同群臣站列朝班之行。又在山角下一左一右各栽一棵“神门树”。

皇帝、皇后按时到达，夷离毕（主管刑狱的官员）具礼仪。祭祀用牲畜有赭色和白色的马匹，黑色的牛，红色与白色的羊，都是雄性牲畜。然后，仆臣宰杀牲畜，将肢体割开，悬挂到君树上。太巫，也就是契丹人中的大萨满，将酒浇在牲畜上，礼官向皇帝禀奏:各项准备就序，可以开始。

皇帝、皇后穿戴祭服。皇帝头戴金冠，身穿白绫袍，腰系红带，悬鱼，用犀玉刀错为装饰，脚穿络缝黑靴;皇后头发上系着红色的头帕，身穿络缝红袍，悬挂玉佩双结帕，脚穿络缝黑靴。

皇帝、皇后上马，契丹各部大人及命妇站立等待，群臣在南，命妇在北。皇帝、皇后驱马来到君树前下马，登上祭坛，坐在坛上事先设置好的御榻上就坐。群臣、命妇分班依次就坐。群臣、命妇合班向祖位行拜祀，结束后各归座位。

皇帝、皇后到天神地祇神位前，向天地神祇敬献牲畜供品。皇帝、皇后分别用酒两爵，肉两器祭奠。礼毕，宰相、惕隐依次向君树、群树敬献供品，礼毕。皇帝率皇族绕神门树三圈，其他部族的大人、大臣们要转七圈。并且在皇帝率领下，礼拜天地神祇。大臣、命妇各举一奠。皇帝又命中丞奉茶、果、饼饵各二器，奠于天地神祇之位，太巫身穿白衣，致辞三次。

祭祀礼毕后，礼官将祭祀的牲畜肉、酒水，分发给皇帝、皇后以及群臣命妇享用，谓之“饮福”、“受胙”，象征契丹人得到神灵的福祐。皇帝、皇后、群臣命妇等依尊卑次序，依次享用，然后仪式结束。

契丹人有祭天、尚左、祭东的古老习俗，遥辇胡剌可汗制定了“祭山仪”，是一种原始的萨满信仰，万物有灵，融合了自然崇拜、图腾崇拜与祖先崇拜，从上古开始，北方游牧民族都有此习俗。

如今颚伦春奉祀的“白那恰”（白那查），就是将山林中的一棵高大古树，在上面画个脸形，用红布遮盖，猎人过此都要祭拜，以树作为山神象征。蒙古人的“祭敖包”在石堆上插树枝，异曲同工，都是契丹人祭山仪的遗风。并且笔者认为，蒙古人的“呼麦”，就源于古老的契丹人祭山时的“颂词”。

木叶山对于契丹人的起源十分重要，因之，寻找木叶山，也就引起了高度重视，形成了几种说法，比如巴林右旗怀陵凤山说;奈曼旗说;阿旗天山说;巴林左旗祖州漫岐嘎山说;翁牛特旗海金山说等等。

以笔者浅薄的观点认为，首先要弄清一下概念，我们是找契丹人起源、青牛白马始祖传说的木叶山还是找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家族迭剌部世里氏的木叶山，这分明是两个不同的木叶山（有专家分析:“木叶”二字是契丹语，汉译“祖宗”之意）。我强调这个，是要告诉人们，契丹人最初的八部联盟不包括耶律阿保机家族世里氏的迭剌部，迭剌部是契丹别部，自唐开元年间才融入契丹部族，并逐渐强大起来。耶律阿保机立国后，有三耶律:大贺、遥辇、世里，这分明是不同的三个世系家族，也代表了契丹人三个重要阶段（甚至，辽史专家苗润博先生认为，大贺氏是不存在的，只有遥辇氏与世里氏）。

前两年，木叶山就是巴林左旗哈达英格乡石房子村祖州漫岐嘎山的观点，不断被有关专家学者考察认证为契丹祖源木叶山（其实准确地讲，这应该是耶律阿保机家族的木叶山，或者说祖山）。并且强调相关史料对木叶山有明显的记载错误，来彻底否定与自己论说相违的史料，为了应合史料记载的“二水合流”，又找到漫岐嘎山东面有“乌力吉木伦河”，认定为“土河”，山南面有“沙里河”是“潢水”，二水合流处“距山三十余公里”等等，牵强附会，并且为了排斥翁牛特旗海金山是木叶山的说法，又指出“这与辽代文献的记载明显不符”，如此自相矛盾，逻辑错误，只要对自己有利的都是正确的，对自己不利的，都是错误的。前一段“一群辽契丹文化爱好者（其实这中间有专家学者）在登山游览时，在辽都故地内蒙古赤峰巴林左旗辽祖陵漫岐嘎山南麓发现一处大型遗址，发现疑似辽代契丹祖山‘木叶山’”，还确认了“九层台”，于是，他们更加认定这就是‘木叶山’。这篇文章可谓石破天惊，还用耶律阿保机四世先祖诞生与世居之地，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出生于此，因此，此山为其家族世代狩猎之地，生活来源赖此山提供为依据，来佐证“木叶山”，未免太牵强。

漫岐嘎山是辽太祖祖陵所在的山，说其为耶律阿保机家族的祖山 —— 木叶山，一定没错，而以此山说成契丹人祖源的木叶山，就南辕北辙了。

抱此观点的专家学者们偷梁换柱，混淆概念，把契丹人始祖传说的木叶山等同于耶律阿保机家族的祖山（木叶山），完全与我们要弄明白的契丹祖源的木叶山是两回事，是同名异地的另一个山。

《契丹国志》中记载: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有四楼，在上京者曰西楼，木叶山曰南楼，龙化州曰东楼，唐州曰北楼。”据此分析，南楼在辽上京之南，而祖陵位于上京之西，由之，南楼之木叶山是契丹人的发祥地，而不是祖陵木叶山。

我们细读史料时，也能得出一些启示，《契丹国志》中说:“金人攻破上京路，祖州则太祖之天膳堂……并先破乾、显等州如凝祖殿、安元圣母殿，木叶山之世（始）祖殿诸陵……”透过这记载，“天膳堂是祖州供奉辽太祖家族的宫殿，而木叶山是供奉契丹人始祖的地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呀。

如辽祖陵与木叶山同处一山之地，那么祭祀祖陵和祭祀木叶山就是一个整体的系列活动，紧密相连，但事实上，祭祀木叶山与祭祀祖陵从来都是单独进行的，史料中未发现二者同时祭祀的记载，并且，从史料记载中，祭祀木叶山与祭祀祖陵，是不同的线路。

佐证木叶山，专家学者们都会从北宋使辽的官员们的诗文来找线索。

宋哲宗元祐六年，彭汝砺以集贤殿修撰、刑部充太皇太后贺辽主生辰使的身份出使辽国，写了许多使辽诗，其中有“使者东来说契丹，翠舆却似上京还。绣旗铁甲兵三万，昨夜先朝木叶山”的诗句。

据此有学者解释:这首诗传递的信息就是“木叶山应在上京附近”，“这么大的队伍祭山或祭祖，出行距离不可能太远”。而笔者认为，持此观点的学者，恰恰忽略了契丹人的生活方式，四时捺钵，“转徙随时，车马为家”，这恰恰是去木叶山举行祭山仪后，返回辽上京呀。

“长泰馆西十里许，有佛寺云舍，云即祖州，亦有祖山，山中有按巴坚庙。”这都明确地指出是耶律阿保机家族的“祖山”，就如同有乌桓人的地方就有乌桓山（赤山），有蒙古人的地方就有敖包山，但此山非彼山。

据《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记载:北宋使臣宋绶出使契丹还朝，上《契丹风俗》云:“绶等始至木叶山，山在中京东微北。自中京东过小河……至讷都乌馆，蕃语山为“讷都”，水为“乌”，七十里至香山子馆，前倚土山，依小河。其东北三十里即长泊也。涉沙碛，过白马淀，九十里至水泊馆，度土河，亦云撞水，聚沙成墩，少人烟，多林木，其河边平坦处国主单在此过冬。凡八十里至张司空馆，七十里至木叶馆，离中京皆无馆舍，但宿空帐，又至木叶山，三十里始有居人，瓦舍及僧舍。”

宋绶此行去木叶山（实际上去的是冬捺钵之地广平淀），“山在中京东微北”便是翁牛特旗境内，根本没过潢河，长泊似也应在翁牛特旗境内，过土河的地点应该在翁牛特旗白音套海响水一带，再往东便是辽皇帝坐冬之地广平淀（先叫白马淀，后叫藕丝淀，、靴淀，也称中会川等）。广平淀一带是契丹人的冬捺钵之地，几乎契丹皇帝每年冬天都在这里过冬，商讨军国重事。而宋绥所言的“撞水”，极有可能就是敖汉旗敖润莫苏木和翁牛特旗高日罕苏木南部，两旗交汇处的响水。按照宋绶所言渡土河一百五十余里至木叶山，其地望恰是今日翁牛特旗海金山。

有人以海金山不是两河汇流处，这分明是以今天的两河汇流点来考证一两千年的地貌，没有考虑两河流域的古代地质、水文情况。西拉木伦河与老哈河内流经翁牛特旗东部都是平缓的沙地，水流落差小，逢雨季河流涨水改道不止一次。

《辽史》中记载:天赞三年（公元924年）六月，耶律阿保“大举征吐浑’党项、阻卜等部”，“九月丙申朔，次古回鹘城，勒石纪功。庚子，拜日于蹛林。”“丁巳，凿（取）金河水，取（凿）乌山石，辇致（遥致）潢河、木叶山，以示山川朝海宗岳之意。”

耶律阿保机远征胜利之际，遥祭潢河、木叶山“以示山川朝海宗岳之意”，分明是不忘契丹人的起源，潢河（潢河神）赤娘子，木叶山（木叶山神）奇首，说明木叶山与潢河在契丹人心目中神圣的地位，同时也告诉人们，为什么后来耶律阿保机下葬地与辽太宗下葬地都称木叶山，实是对契丹始祖的崇拜。

《辽史》中“奇首可汗生都庵山，徒潢河之滨”;辽穆宗“祀木叶山及潢河，然后行拜山仪”;辽圣宗“祠木叶山及潢河”;“兴宗有事于菩萨堂及木叶山辽河神。”都表明木叶山距西拉木伦不远（古时视潢河为辽河正源）。透过史料分析，契丹始祖的木叶山在潢河之南，不会坐落于潢河之北。如一些学者所言，与真实的历史相违。

翁牛特旗境内的海金山，是由三山组成:海金山海拔652.5米，8平方公里，罕山最高，海拔668.8米，3平方公里，锅撑子山海拔575米，5平方公里，三山相连，统称海金山，也就是契丹人始祖的木叶山。学者专家们说翁牛特旗海金山（木叶山）“此山几无植被，海拔在300米左右，与契丹人心目中高大的‘木叶山’毫无搭边’”，这结论分明就没有懂得木叶山在契丹人心目中的位置与重要性，与山的大小不是一回事，并且也没有读懂契丹人祭山仪的内容。

已故辽史专家傅乐焕老先生，考证辽史中藕丝淀就是广平淀（白马淀）为辽代皇帝冬捺钵之地，在翁牛特旗白音套海苏木双河嘎查（村）一带，翁牛特旗的海金山就是木叶山;辽史专家冯继钦先生也认定翁牛特旗海金山是契丹人始祖的木叶山，辽史专家冯永谦先生与姜念思先生经过实地考察，认定翁牛特旗新苏莫苏木白音诺尔嘎查东南古城遗址就是辽永州城遗址，也认定翁牛特旗海金山是契丹人始祖的木叶山。赤峰市著名辽史专家任爱君先生所著的《木叶春秋》也明确指出辽代木叶山是翁牛特旗海金山。有兴趣的学者专家以及读者们，可以找找冯永谦等著名辽史专家对契丹始祖木叶山有理有据的考证，千万不要以偏颇的武断来讲述木叶山。

光阴荏苒，万物都会在自然中老去，唯有历史，醒着年轻的魅力，昭示着未来。

我站在夕阳的余辉里回望，脑海萦回多少契丹往事，这就是民族文化的穿透力。

木叶山，既掩埋着历史，又塑造着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