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继弟,他十六岁中探花,订婚日却闯我房问:姐姐怎不看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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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翊这个名字,于我而言,无异于一根扎进心口的毒刺。他十六岁便高中探花,那张脸生得郎艳独绝,成了汴京城里一道刺目的风景。
可我恨他。
因为他的出现,父亲对我日渐疏远;因为他的存在,我原本板上钉钉的婚事也化为泡影。我眼睁睁看着他,一个来自青州的卑微少年,如何摇身一变,成了京中贵女们竞相追捧的端方君子。他步步为营,不动声色地夺走了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乃至我身为嫡女与生俱来的所有尊荣。
最可笑的是,连我的母亲,也被他那副温良恭俭的假面蒙骗了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崔翊对我这个嫡姐敬重有加,但我心知肚明,他骨子里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因为我无数次在他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不加掩饰的觊觎。
就在我订婚那日,崔翊悍然闯入我的闺房,平日里清澈的眼眸此刻被汹涌的欲念染成一片墨色:
「姐姐,如今我还站得不够高吗?为何你的眼中……从来都没有我。」
我叫崔宁昭,是家中的嫡长女,自小便在父母的掌心娇养长大,过的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日子。若说有什么烦恼,大抵也只是书院里夫子们念经般的授课,听得人昏昏欲睡。
直到那天,父亲领着一个漂亮却阴郁的少年踏入家门,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撕碎。
「宁昭,从今往后,他——便是你的弟弟了。」
这个名叫崔翊的少年,竟然是父亲在外与人私通生下的孩子。父亲全程低着头,那双总是威严的眼睛不敢与我对视,手却死死攥着崔翊,仿佛生怕我下一秒就会扑上去将他生吞活剥。
母亲站在一旁,极力维持着主母的端庄,可她微微泛红的眼眶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翻江倒海。
我多想冲上去,揪住那个瘦弱的崔翊,质问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可母亲却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了我,含着泪,对我无声地摇头。
想来,父亲是提前同她通过气了。
预想中天翻地覆的争吵并未发生。一顿饭,一家人各怀鬼胎,表面上竟维持着一派和气。只是那满桌的珍馐,在我口中却形同嚼蜡。
那夜,母亲的魂像是被抽走了。一回到卧房,她紧绷的弦终于断裂,哭倒在床榻上,数度昏厥。我一直以为,我的父母是汴京城里举案齐眉的典范,父亲律己甚严,从未纳妾。这场恩爱夫妻的神话,终究成了一个笑话。原来他早已在外有了别的女人,如今那女人死了,才不得不将这个孽种接回家。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暗暗发誓,定要让崔翊好看。
翌日,我端出嫡长女的架子,摆出一副热络的姿态与崔翊寒暄。他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容颜如玉,身姿挺拔,像一竿被雨水洗过的翠竹,清隽舒展。
「姐姐。」他怯生生地唤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与这富丽堂皇的府邸格格不入。
我温和应下,主动牵起他的手,将他领进内室,让他换上我一早备好的华服。
当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腰带时,我却好整以暇地斜倚在床边,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崔翊的动作僵住了,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轻声请我先出去。
我胸中一腔恶念翻滚不休,挥退了所有仆从。从昨天他踏入这个家门开始,我就在盘算着,该如何好好“招待”他一番。
我一言不发,伸手粗暴地扒下崔翊的上衣,另一只手捏住他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蛋,语气轻佻:
「弟弟,你这模样生得比女子还俏,莫不是女扮男装,来诓骗我父亲的吧?」
「把衣服脱了,姐姐要亲自验一验。」
崔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我却在心底冷笑,这于我而言,是能想到的、最高规格的羞辱。
他迟迟不动,我便没了耐心,准备亲自动手。
就在我指尖即将触碰到他中衣系带的瞬间,崔翊却沉默地垂下了眼睫,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姐姐想看,我从命便是。」
他竟真的自己动手解开了衣襟,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记得,府里曾有个小厮,因相貌柔美,常被人调笑。一次出游,有位顽劣的公子哥起哄要解他的腰带,那少年挣扎间竟一头撞上石柱,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护住自己的尊严。
是我扬起马鞭,才止住了那场闹剧。从那时起我便知道,男子的腰带之下,是不可触碰的尊严。所以,我就要亲手毁掉崔翊的尊严。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屈辱或愤怒,可什么都没有。那双明亮的丹凤眼澄澈如水,就那样毫无杂质地凝视着我。
衣料窸窣坠地的瞬间,一股热气猛地窜上我的脸颊,我几乎是狼狈地逃了出去。
我面红耳赤地靠在门外,气恼地捶着墙壁。与崔翊的初次交锋,我输得一败涂地。
片刻后,门开了,换上新衣的崔翊走了出来。我有一瞬间的失语。眼前的少年金质玉相,翩翩风姿丝毫不输汴京城里任何一位世家公子。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投向我时,仿佛惊动了一池春水,连初见时的那层阴翳都消散无踪。
「姐姐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我回过神,立刻恶狠狠地回敬道:「谁看你了?丑死了!」
崔翊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有些受伤地咬住唇,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昨日还好好的,不知今日我哪里又惹您不快了。」
我冷着脸,一字一句道:「你的存在,就让我不高兴。」
「那姐姐想让我如何?」
「滚回你的青州去,否则,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崔翊墨发如瀑,闻言只是低眉顺眼,再抬眸时,眼眶里已是泪光莹莹。说来可笑,那一刻我竟然有些心软。但一想到母亲的眼泪,我的心肠便又硬了起来。为了母亲,我必须将这个野种赶出崔府。
机会很快就来了。父亲安排崔翊进了我所在的书院,还特意叮嘱我要多加照拂。我表面上笑靥如花地应下,心中却已盘算出无数个捉弄他的法子。
第一天,我便将他的经书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了一本春宫图册。 我算准了,晨读时他只要一翻开书,定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然而,我期待的画面并未上演。崔翊竟能将那些诘屈聱牙的长篇大论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那本图册,自始至终没有被翻开一页。
我正失望,他的眼神却恰好与我交汇,随即又迅速移开,耳廓上浮现出一抹可疑的薄红。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按着书卷,仿佛底下压着的是什么毒蛇猛兽。
一次失败并未让我收手。我变本加厉,把他辛苦写就的文章换成一只精心绘制的乌龟;又假装不知藏书阁有人,将他反锁在阁楼里整整一天一夜。
我的手段一次比一次过分,换来的却是崔翊一次比一次沉默的退让。他就像一条逆来顺受的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甚至还会主动为我的恶行遮掩,抹去所有痕迹。
我满腹疑云,他却只是对我无辜地笑,那模样仿佛无论我对他做什么,他都会选择原谅。
可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他居心叵测。一个人能隐忍至此,所图必定不小。或许,他正等着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将属于我和母亲的一切,都夺走。
想到这里,我便怒火中烧,觉得这个便宜弟弟,断不能留。
我的好友为我打抱不平,很快,崔翊是外室子这件事便在书院里传得人尽皆知。加上我毫不掩饰的厌恶态度,那些王孙公子们自然也都有意无意地疏远他。
他总是形单影只,唯独夫子们对他青眼有加,赞他有栋梁之才。我只当夫子们是老眼昏花,想借此讨好我父亲罢了。一个来自青州的私生子,能读过几天书?怎么可能是所谓的人才。
十日后,书院考核,崔翊的文章力压群雄,夺得魁首。
那一张薄薄的策论在书院内被夫子们争相传看,赞不绝口。
「好苗子,真是好苗子啊!此子将来,必定封侯拜相!崔大人,您可真是好福气!」
当晚,书院的孔夫子来家中做客,对崔翊的赞赏几乎溢于言表,说得兴起时直拍大腿。父亲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满脸的与有荣焉。
我躲在屏风后,气得牙根都痒了。直到此刻我才惊觉,崔翊不仅生了一副好皮囊,似乎还蕴藏着某种可怕的潜力。
一股莫名的慌乱和危机感席卷而来。
情急之下,我模仿他的笔迹,写了一封言辞露骨的情信,偷偷塞给了书院里骠骑将军的千金。那千金向来眼高于顶,收到这种信定会勃然大怒。我本就看她不顺眼,前几日我看中的一对金雀缠枝簪就是被她仗势抢走的。如今正好一箭双雕,既能恶心她,又能借她的手惩治崔翊。
这叫什么来着?对了,借刀杀人。
第二日,书院里果真起了喧哗。我正兴致勃勃地准备看好戏,却见崔翊跟个没事人似的站在一旁,毫发无伤。
他怎么没被刁难?
我正纳闷,那将军千金却径直走到我面前,一把掀开我桌上的文章,厉声质问:
「这信上的字迹与你的颇有几分相似,是不是你搞的鬼?崔宁昭!昨日放学后就见你鬼鬼祟祟,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她声色俱厉,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她怎么会知道是我?怎么办?骠骑将军府的势力,远不是我爹一个吏部侍郎能抗衡的。我虽骄纵,却也分得清轻重。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我只能硬着头皮嘴硬:「我留下是有事,你凭什么血口喷人?那信不是崔翊写的吗?」
「哼,我祖父乃是书法大家,崔翊的字力透纸背,风骨卓然。这信上虽刻意模仿,却终究是形似而神不似,你当我是草包不成!」
我一时语塞,心急如焚之际,崔翊却站了出来。
他拿起我的字迹与那封情信仔细比对,随即笃定地对那姚小姐说:
「姚小姐,信上笔迹虽有相似之处,但转折连接的习惯却截然不同。这定是有人想故意挑拨,陷害我们姐弟二人。」
「我代姐姐向您赔个不是。以姚小姐的才智,想必不会被这等小人伎俩蒙骗。」
崔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三言两语便将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姚小姐说得没了脾气。最后,两人竟一团和气地讨论起书法来了。
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地平息了。
我脸色煞白,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后怕,今日险些便酿成了大祸。我心里,对崔翊竟生出了一丝感激。他或许已经猜到了是我的手笔,却没有当众拆穿。
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依旧璀璨有神,却也藏着我看不透的幽深。
短暂的和平没过几日,便迎来了我的及笄礼。可在这般重要的场合,我的父亲,竟然缺席了。
我独自站在宾客如云的庭院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看来这崔家嫡长女,是要失宠了。」
「可不是,有了个才学斐然的弟弟,她父亲哪里还顾得上她?这么重要的日子,都要陪着那个外室生的儿子——」
宾客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却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火辣辣地抽在我的脸上。如今是天后临朝,女子亦可入仕为官,可与才思敏捷的崔翊比起来,我显得那样平庸无奇。
我跑回卧房大发了一通脾气,又不得不忍着满腹委屈,强颜欢笑地出去应酬宾客。
午后,我正心烦意乱地修剪着花枝,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
「小姐,小姐!少爷中了乡试头名啦!」
咔嚓一声,一朵开得正盛的月季被我拦腰剪断,沉甸甸地坠落在地。
我在弘文书院向来是吊车尾,崔翊入院不过数月,便已是乡试解元。
父亲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眼里是藏不住的骄傲与光彩。
「翊儿不愧是我的儿子!将来的州试,说不准也能拔得头筹!」
父亲咳喘着,连病体都顾不上了,立刻吩咐下人在府中敲锣打鼓,要大宴宾客,为崔翊庆贺。
我泄愤似的挥舞着花剪,将掌心大的月季剪得七零八落。满地残红前,忽然停下了一双黑色的云纹靴。
一只如玉雕琢的手捡起一朵被摧残的花,凑到鼻尖轻嗅。
「姐姐这是在修剪花枝,还是拿它们撒气?」
我抬眸,对上崔翊的视线。他那双向来小心翼翼的眼睛,此刻竟带着几分探究,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爱怎么剪就怎么剪,你管不着。」
崔翊垂眸浅笑,慢条斯理地用扫帚将一地狼藉清扫干净。而后,他将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放在石桌上。「你的及笄礼物。」
他似乎在等我打开,欲言又止。可一想到我在及笄礼上因他而受的委屈,我便气不打一处来,抓起盒子就朝他扔了过去。
崔翊却稳稳地接住了。
「姐姐当真不看看是什么吗?」
木盒被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一对流光溢彩的金雀缠枝簪。金雀的眼睛用上好的和田玉镶嵌,比之前被姚小姐抢走的那对还要精致好看。
我心头一跳,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了,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簪子的繁复纹路。但转念想到崔翊还在眼前,便立刻收敛了喜色,冷淡道:「东西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
他唇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轻轻合上了门。
崔翊是怎么知道我喜欢这支簪子的?
我戴着新簪子去书院招摇,果不其然惹得那位姚小姐眼红不已,甚至想花大价钱从我这里买下。我故意狮子大开口,她这才悻悻作罢。
正得意时,一抬头却撞见了崔翊沉沉的目光。他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我发间的簪子。我下意识地护住金簪,紧张道:「送了我的东西,可不许再要回去。」
崔翊璀璨一笑,那双明亮的丹凤眼里仿佛揉碎了阳光。大半张脸隐在花影之后,竟透出几分温润如玉的质感。
半月后,州试开考。父亲放心不下,拖着病体亲自陪同他前往。我原以为,以崔翊的年纪,最多也就是榜上有名。
却不料,他竟是州试第一,成了新科亚元。
父亲高兴得连药都多喝了两碗。
这一下,整个汴京城的风向都变了。家中大宴宾客,父亲将自己多年的同僚好友一一为崔翊引见。提到他时,是「精通典籍六艺」、「州试头名」、「才学卓绝」,恨不能将天底下最好的词都用在他身上。而轮到我时,却只是一句「小女愚钝」便轻轻带过。
崔翊穿着一身崭新的锦袍,沉稳地周旋于各色宾客之间,那派头,俨然已是崔家的年轻家主。
我满腔愤懑,却又无计可施,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慌。
州试过后,崔翊名声大噪。一个年老的伶人不知从哪得了消息,竟跑到崔府门前大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崔翊的生父。他被门房打得遍体鳞伤,却依旧死死抱着门前的石狮子不肯离开。
我归家时,恰好撞见这荒诞的一幕。
我本想拿出些碎银将人打发了,转念一想,何不借此机会,好好敲打一下崔翊,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就算再有能耐,也别肖想不属于他的东西。反正父亲去庄子上养病了,这府里,暂时还是我说了算。
我细细打量那伶人,虽然年老色衰,但眉眼间依稀还有几分风流神韵,尤其是那双含情的丹凤眼,竟与崔翊有七八分相似。难怪他有底气来崔府门前打秋风。
我命人将他绑到内室,对着他轻笑道:「待会儿好好演,若是能羞辱到他,本小姐重重有赏。」
那伶人眼中迸发出贪婪的光芒,点头如捣蒜。
我派人将崔翊叫来,屏退左右,好整以暇地准备看戏。
「弟弟,这位伶人说,他是你的生身父亲。我特地请你过来,问个明白。」
崔翊攥紧了手指,面上依旧挂着微笑,眼底却像是结了一层寒霜。「是吗?不知姐姐有何证据?」
我示意那伶人开口,那人眼珠一转,便开始信口雌黄:
「回小姐,崔翊的母亲名叫绿云,曾与小人有过一段私情。这孩子……就是我们二人所生。当年,我们一家三口还差点就一起去了江南。」
「若是不信,他左臂上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大可让他脱衣查验!小人所言,绝无半句虚假!如今儿子出息了,理应为我养老送终!」
崔翊的脸色一寸寸变得惨白。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那双清冷的丹凤眼里漫上一片水色,似乎是痛苦到了极点。
「姐姐,这便是你用来对付我的新手段吗?」崔翊极力克制着怒意,但我还是看见了他衣袖下因紧握而骨节泛白的手。
见他这副模样,我竟莫名地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似乎做得有些过分了。
我正想叫人来结束这场闹剧,那伶人却突然变了脸,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崔翊,今天不给我个说法,我便四处宣扬你是个野种!你也不想让你现在的爹知道,自己头上戴了顶天大的绿帽子吧?为了你的大好前程,你应该知道怎么做……黄金一百两,少一分都不行!」
崔翊沉默了片刻,竟哑声应下了。
我急了:「你疯了?今日他敢要一百两,明日就敢要一千两!」我实在想不通,平日里那个八面玲珑、能言善辩的崔翊,为何会惧怕一个如此卑贱的伶人。
「他是我弟弟,是崔府的二公子!你再敢这般编排,信不信我立刻送你去见官!」
「你只管去报!反正他就是我的亲骨肉!」
本想看一出好戏,没曾想这伶人竟蹬鼻子上脸,一副敲诈勒索的贪婪模样。我勃然大怒,当即叫来两个小厮,将他按在地上痛打了几十棍。
「崔府还轮不到你来撒野!再有下次,我直接把你丢进大牢里喂老鼠!」
我拍拍手,命人将他扔了出去。
崔翊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眸色浓黑如墨,情绪难辨。
「姐姐这是何意?人……不是你找来的吗?」
我生怕此事传到父亲耳中会受责罚,连忙撇清关系:
「你别胡说!是他自己在府外大声嚷嚷,我为了你的脸面,才不得不将人弄进来。」
「我起初不过是想戏弄你一番,谁知他说话这般难听。你放心,此事我会处理妥当的,这人满口谎话……」
「倘若……他说的是真的呢?」
我瞬间呆住。
崔翊缓缓卷起衣袖,在他白皙的左臂上,赫然有一块清晰的月牙形印记。
这……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那伶人说的竟是真的?可崔翊的才学,分明是继承了父亲的聪慧,又怎会……我脑中一片混乱。
不对。我立刻反应过来,崔翊是在试探我!若是我真的信了,将此事闹到父亲面前,等待我的,不知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
好歹毒的心计!
我面上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弟弟说什么胡话呢?今天的事,是姐姐不对,跟你赔个不是。我平日里虽总骂你是野种,但那不过是气话,当不得真的。」
崔翊的唇角,浮起一丝极其古怪的笑意。
而后,他转身,快步离去。
伶人的风波过去后,我心里始终有些不安。那日崔翊的眼神太过奇怪,总让我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对那伶人的厌恶与痛恨,似乎并不像作伪。而且,他向来情绪内敛,可那日,我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浓烈的愤怒与杀意。
一次偶然翻看话本,看到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我后知后觉地,将那日伶人与崔翊相似的眉眼联系到了一起。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脑海中浮现。
我立刻派心腹去了一趟青州。起初并无收获,直到下人跟踪那个上门闹事的伶人去了当铺,发现他当掉的物件里,竟有崔府的赏赐。
顺着这条线索摸下去,一个惊天的秘密被揭开:崔翊的生母,确实曾与那伶人有染,而崔翊,正是他们苟合所生。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整日骂崔翊是野种,却没料到,他竟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野种。
接到密信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捏着信纸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要去告诉父亲!这个念头如野火燎原般在我脑中疯长。
父亲啊父亲,你为了这个儿子,不惜背叛与母亲多年的誓言,为他的才学与成就自豪不已。你可曾想过,你视若珍宝的儿子,竟是个李代桃僵的赝品?这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讽刺!
我将信纸小心地揣进怀中,快步冲向厅堂。还未进门,便听见了父亲剧烈的咳嗽声。
「大人,您这身体已是劳累过度,这场大病来势汹汹,万不可再为少爷的事奔波了。」
「我累些不要紧,只要翊儿能成才,我崔家便算是有后了。」
「宁昭那孩子,终究是不懂事。光耀门楣的重任,我就指望翊儿了。」
我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父亲从去年起便缠绵病榻,若是让他知晓,自己最为得意的儿子,竟是小妾与戏子偷情所生,他会不会……被活活气死?
而且,崔翊如今声名鹊起,此事一旦传开,父亲在朝野上下必将沦为笑柄,饱受非议。他那孱弱的身体,还能经受住这般摧残吗?
我突然间,摇摆不定起来。
在门外徘徊了许久,我终是选择转身离开。
等父亲的病好一些,再做决定吧。
然而没过几天,我又听到了一个坏消息。
父亲竟然要将我的书房,让给崔翊!
我的书房!那间整个府里采光最好、朝南而建,窗外有翠竹,院里有鱼池和紫色睡莲的书房,就要变成崔翊的所有物了!
我虽不爱读那些经史子集,却最爱窝在书房里品茶、晒太阳,翻看时下流行的话本和图册。崔翊,他竟连我这唯一的乐趣也要剥夺吗!
我气冲冲地跑去质问父亲,得到的却是他冷漠的回应:
「你弟弟即将备战省试,你莫要去烦扰他。」
我气得咬牙切齿,真想将那封信甩在他脸上,气死他算了!
崔翊在父亲面前,却永远是那副懂事明理的模样。
「父亲,既然姐姐喜欢,我便不夺人所好了。在亭子里看书,或许更为自在。」
他轻飘飘一句话,父亲立刻就同意了。
傍晚,我照旧躲在书房里看话本,正看到脸红心跳处,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
「这些东西就这般好看,值得姐姐荒废大好前程?」
我吓了一跳,回头怒视着他:「满肚子只装着蝇营狗苟的虚名之辈,自然不懂我的乐趣。」
崔翊伸手夺过我手中的话本,用他那清冷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渐闻声颤把郎推,唇相凑,舌相偎……」
「姐姐的乐趣,还真是……别致。」
他的声音如玉石敲击冰面,听不出半分旖旎之意,我却听得恼羞成怒。
「不过是过了个小小的州试,就敢管到我头上来了?滚出去!」
这一次,崔翊没有像往常一样顺从地滚。他自顾自地沏了一杯龙井,又拿起团扇,不紧不慢地为我扇风,驱赶盛夏的燥热。
那双总是蒙着一层薄雾的丹凤眼,此刻却仿佛燃着一簇火,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灼热。他一下下地摇着扇子,我却觉得越来越热,只因他离我越来越近。
我正要发作,父亲的身影恰好从窗外经过,伴随着一声叹息:「又在乱发脾气,多跟你弟弟学学沉稳。」
我连忙藏起话本,装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模样。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我抬眸,正对上崔翊弯起的笑眼。夏夜的万千繁星,仿佛都落进了他这一双眸子里。他那浓密的睫毛,竟比我的还要长。
我再也待不下去,起身大步离开。只要一站在崔翊身边,我就会忍不住与他比较,然后悲哀地发现,自己处处不如他。这一点,令我无比抓狂。
此后,我有意避开他,却发现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与他“偶遇”。书房、花园、鱼池边、花房里……他像个阴魂不散的鬼魅,并且执意要与我说话,言语间还时常夹枪带棒,令我火冒三丈。
我索性离家,约了同窗好友去湖边垂钓。
到了约定的湖岸,见一人已在等候,我兴奋地跑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露出的,却是崔翊的脸。
「怎么又是你?你到底有完没完,究竟想干什么?」
崔翊怔了片刻,没有回答。我心头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
明知自己是个身份卑贱的赝品,却还要鸠占鹊巢,冒充父亲的儿子。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可怕之人日日待在身边,我还不能拆穿他,这种感觉快要将我逼疯。
他身后,便是波光粼粼的湖水。一股无法遏制的恶念催使着我,我用尽全力,将他狠狠推了下去。
崔翊应声坠入水中,我恶毒地想,他就这样死在这里才好。
可过了许久,湖面上依旧不见他浮起。我曾听闻,青州靠海,那里的男儿个个水性极佳。难道他……竟然不会水?
我心里开始发慌,来不及多想,纵身跃入冰冷的湖水中救人。
他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拽着我的腰肢不断下沉。糟了,他一定是呛水窒息了!
我慌乱地捧住他的脸,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气息渡了过去。
唇与唇相贴的瞬间,崔翊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了。
「姐姐,你都知道了,对吗?」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在水中显得模糊不清。
「你不是一直想赶我走,想让我身败名裂吗?」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让我……死在这里。」
他的眼底是化不开的哀伤,看得我心里某个地方猛地抽痛了一下。
「不行!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我嘶吼着,用尽全力将他拖上了岸。看着昏迷不醒的崔翊,我心乱如麻。
我怎么叫他都没有反应,情急之下,我抬手狠狠抽了他两个耳光。他隽美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谢天谢地,他总算醒了。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没有一句责怪。那湿漉漉的眼神,沾着水珠的纤长睫羽,让他看起来格外可怜。
我声音细若蚊蚋:「对不起……我只是不小心……」
他沉默地起身,默默往前走。我怕他回去告状,连忙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袖:「你不许告诉父亲和母亲!」
「作为交换,我会暂时替你保守秘密。但你必须记住,崔家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不许有任何觊觎之心!你只管考取功名让父亲高兴,这就够了。若你敢生出半点旁的心思,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懂吗?」
崔翊那双妖冶的丹凤眼凝视着我,目光无声地掠过我湿透后紧贴着身体的衣衫。
晚风一吹,我冷得打了个哆嗦。
「原来姐姐担心的是这个。」他轻声说,「我答应你。」
「属于你的一切,我都不会觊觎。我……只想要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我警惕地看着他。
「我要的是……」
他忽然苦涩地笑了笑,「算了,以后再说吧。」
我撇撇嘴:「你将来做了官,食的是天家俸禄,自然不会缺钱花。还想从我这里要东西,未免也太贪心了。」
崔翊默默生了一堆火,将自己的外袍烤干后递给了我。他赤裸的上身被跳跃的火光照亮,腰身劲瘦,肌理分明。我有些尴尬,本不想与他多待,可自己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若是被人瞧见,定会引来非议。
等待衣服烘干时,我竟靠在温暖的火堆旁睡着了。我没有看见,在我熟睡时,那双幽深的眼眸,如毒蛇般一寸寸缠绕在我身上,充满了压抑而深重的欲念。
醒来后换上干净的衣裙,我干笑着对他说,以后不会再为难他了——在父亲病好之前。我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回到家,崔翊果然信守承诺,对白天发生的事绝口不提。我于是也消停了几日。
与此同时,崔"翊凭借出众的才学,得到了礼部大臣的赏识,被举荐入皇宫参与编纂典籍。
他爬得越高,将来我若想铲除他,难度便越大。如今的他,已是崔家一颗盘根错节的毒瘤,若是强行拔除,必然会伤筋动骨。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谎言,越来越难以戳破。
正为此烦恼,我的好友苏静荷却托我递拜帖,想要邀约崔翊一同赏花。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昭昭,你就帮我问问。」她挽着我的胳膊撒娇,我气得当场炸毛:
「肥个屁!你看上他什么了?苏静荷,你明知道我最讨厌他,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昭昭,若不是实在没了办法,我也不会打你弟弟的主意……」
一番追问之下我才知道,原来静荷的嫡母为了攀附权贵,竟想将她送给年过五旬的太尉做填房小妾。
我挫败地接过拜帖。转念一想,若静荷能成为我的弟媳,倒也不错。往后我们一同看戏游船,岂不更加方便?虽然我内心深处,对崔翊依旧厌恶至极。
我进门时,崔翊正对着一幅仕女画像出神。画中人竟有几分眼熟,似乎……就是静荷。因为画中那条粉色的襦裙,当初我买了两条,其中一条便送给了她。
我轻咳一声,放下身段主动搭话:「崔翊,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崔翊微微挑眉,目光落在画上:「有,就是这画中之人。」
我心中一喜:「你喜欢的是苏静荷对不对?不如我帮你们牵线搭桥?」
崔翊手中的笔一顿,手腕竟有些微微发抖。
「姐姐自己尚未婚配,弟弟又怎敢抢在前面。」他眼神下移,落在我不停开合的唇上,似乎是想让我闭嘴。
「我不喜欢她,姐姐莫要再自作主张了。」
不喜欢?不喜欢为何要画她?
「崔翊,你这是忘本了!觉得一个庶女,配不上你如今的身份了?」
「对,我如今身份不同,自然要配……像姐姐这般的嫡女。」
「住口!你别忘了,没有崔家,你不过是个低贱的野种!我不拆穿你,是为了顾全大局,为了崔府的名声,为了父亲的脸面!但假的终究是假的,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永远也上不了台面!少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
崔翊只是温柔地听着,唇角扬起的弧度却带了几分嘲弄,这让我更加火大。
「你若能娶到静荷,那是你高攀!别给脸不要脸!」
他突然朝我逼近,金线勾边的长靴卡进我粉色的绣鞋之间。我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丹凤眼中,看到了压抑的怒意。
我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想要后退,崔翊却伸出长臂,将我牢牢圈禁在他与书案之间。
「刚刚不是还骂得挺起劲吗?怎么不接着骂了?」
我嘴唇翕动,低声骂了句「神经病」。
崔翊却依旧不肯放过我,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我脖颈间的玉佩。
「姐姐总是这般不识货,无论是挑东西,还是……挑男人。」
「辅国将军的那个儿子,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我倒是很好奇,姐姐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
「是看中他流连花丛的风流手段,还是那副早已被酒色掏空的身子?他……能满足你吗,嗯?」
崔翊咄咄逼人,越凑越近,近到我几乎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他盯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盯着自己的猎物。我瞬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卑贱的野种!你竟敢如此编排我!」我扬起手,想狠狠给他一巴掌,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却轻而易举地截住了我的手腕,强硬地反扣在书案上。
这一次,我似乎真的触碰到了他的逆鳞。因为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腕在颤抖、在收紧,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着不对我动手的冲动。
「姐姐,下次再敢乱点鸳鸯谱,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话音未落,崔翊用力扯下我脖颈间的玉佩,狠狠摔在地上,玉佩瞬间碎裂成数片。
那次争吵过后,我有整整两个月没有理睬过崔翊。他来找过我几次,无一例外都吃了闭门羹。
我为静荷的婚事四处奔走,为她物色合适的夫婿,终于将事情定了下来。一高兴,便在席间多喝了几杯。
晕晕乎乎地上轿时,我只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被人抱进了软轿里。
微凉的发丝拂过脸颊,有些痒。
随即,有温热的触感覆上了我的嘴唇。
那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吻,辗转厮磨,轻柔啃咬。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绵长而甜美的梦境,眼前的人身上有股很好闻的荔枝香气,与谢书臣常用的那款熏香,味道很像。
我迷迷糊糊地叫着他的名字,仰起头,主动地承受着这个吻。
然而,我上方的人却像是被激怒了,原本缠绵悱恻的吻,瞬间变成了狂风暴雨般的惩罚。
强势的唇舌掠夺了我口中每一寸空气,啃咬、勾缠,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我被吻得两腮发麻,唇瓣几乎失去了知觉。
眼角沁出的泪珠,似乎让笼罩在我上方的阴影更加战栗。
分开时,薄薄的唇瓣之间,勾连起一缕暧昧的银丝。
有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眼睫,梦中,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呢喃:
「姐姐,总有一天,你会是我的。」
那日我回到自己的小院时,母亲看到的,是崔翊将烂醉如泥的我小心翼翼地扶进来,还体贴地吩咐下人送来醒酒汤。
母亲见了,很是欣慰,觉得崔翊这个弟弟,对我这个嫡姐至少是不讨厌的。
宿醉醒来,唇瓣上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感,提醒着我昨夜的荒唐。
母亲又在耳边絮叨,把崔翊夸上了天,什么温良谦恭,什么不计前嫌,我听得只觉反胃。他那副谦和的面孔不过是演给我看的罢了。毕竟,他的锦绣前程,全系于我这个唯一知晓他秘密的人身上,他怎敢不百般讨好?
此后的日子,关于崔翊的消息如长了翅膀般,源源不断地飞进我的耳朵。
据说,当朝太傅拜读过他的策论后,击节赞赏,甚至放出话要破例收他为关门弟子。这话引得书院的老夫子们老大不乐意,纷纷声称崔翊早就入了自家门墙。一时间,无数名儒显宦争着向他抛出橄榄枝。官场浸淫的老狐狸们,眼光一个比一个毒辣,他们看中的,不仅是崔翊那身惊才绝艳的学识,更是他远超同龄人的圆滑变通,绝非寻常的酸腐书生可比。
这世道便是如此,你越是春风得意,旁人便越要来锦上添花。
果不其然,两个月后,崔翊顺利通过省试,其名赫然列于殿试的金榜之上。我躲在房中,双手合十,向着满天神佛祈祷,求他们让崔翊在殿前失仪,惹恼天后,断了他的青云路。他万万不能再往上爬了,否则,我这一辈子都将被他踩在脚下,仰他鼻息而活。
然而,事与愿违。在我焦灼的等待中,崔翊高中探花的消息,伴着震天的锣鼓传遍了汴京。
父亲激动得老泪纵横,在祖宗牌位前不住地念叨着列祖列宗保佑。崔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我远远地立在大门外,看着那个曾被我肆意践踏的人,如今身着一袭大红官袍,高踞于骏马之上,在长街上接受万众瞩目。他那张俊美如谪仙的脸庞,引得道旁无数待嫁的贵女们芳心乱颤。
人群之中,我们的目光倏然交汇,他对着我的方向,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崔翊,就如同一株深埋地下的竹根,在无人知晓的阴暗里,隐忍多年,盘根错节。如今,他终于破土而出,长成了直入云霄的参天巨竹。在这人才济济的汴京城,他已然踏上了一条金光万丈的康庄大道。
贺礼与奉承如潮水般涌入崔府大门。崔翊瞥见我眼底藏不住的酸意,竟开口道:「这些身外之物于我无用,姐姐若有看上的,只管取去便是。」
他执起一枚通体剔透的玉镯,作势要为我戴上,我却触电般地甩开了手。他以为是我不喜,又将一座流光溢彩的红珊瑚摆件捧至我面前,我依旧冷着脸别过头。
崔翊眼中的温度,一寸寸冷了下去。
「姐姐从前,不是最爱这些珠翠华饰吗?」 「那是从前,现在不爱了。」 「是吗?」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究竟是不爱了,还是因为送礼的人不对?旁人送的便是珍宝,我送的便是敝履。说到底,姐姐心里,还是瞧不上我崔翊。」
我懒得与他分辨,只疏离客气地道了声“恭喜”,便匆匆转身,没有看到他身后那道几乎要将我灼穿的目光。
回到房中,看着病榻上的父亲挣扎着起身,满面红光地为崔翊的成就而骄傲,我终究还是将那个足以焚毁一切的秘密,死死地压回了心底。
不知从何时起,我身边的手帕交们竟一个个与崔翊熟络起来,那些本该属于我崔家嫡长女的荣耀与光环,尽数被他夺了去。甚至连我的母亲,也开始句句不离她的“好儿子”,将他引以为傲。
我越是疏远他,他便越要变着法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与闺友举办花宴,他能不请自来,谈笑风生间便夺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常去的那家酒楼,不知不觉间,幕后的东家也悄然换成了崔翊。
他仿佛无所不能,又无处不在。嫉妒的毒火夜夜在我心头炙烤,令我辗转难眠。那个足以将他打入深渊的秘密,就藏在我的掌心,烫得我几乎要握不住。可我不敢,一旦我撕开这层伪装,父亲的颜面何存?盛怒之下的天后,又岂会放过整个崔家?
罢了,就让他汲汲于名利,钻营他的官场去吧,于我而言,也并非全无好处。
想通此节,我一改往日的消沉,每日里打扮得花团锦簇,招摇过市。我与辅国将军府的谢书臣本就有些情愫,在我有意的推波助澜之下,他很快便向我家递上了婚书。
那封烫金的聘书,终于让我积郁多年的心,狠狠地扬眉吐气了一回。谢书臣家世显赫,父亲是开国元勋,外祖乃前任首辅,他自己更是天后亲封的镇北将军,这样的人家,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一时间,那些旁落的艳羡目光,又重新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晚膳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崔翊,却突然开了口:「父亲,我听闻那谢书臣时常流连于秦楼楚馆,恐非姐姐的良配。」
我“啪”地搁下象箸,冷声道:「崔翊,你这是何意?」 父亲也皱起了眉:「可婚约已定……翊儿,此事会不会有所误会?」 「姐姐心思单纯,容易受人蒙蔽。我已派人暗中跟了他半月,此事千真万确。还望父亲三思,为姐姐的终身幸福着想,及早去谢家退了这门亲事。」
我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掀翻了桌子,指着他大骂:「你安的什么心!崔翊,我与你有何冤仇,你竟要如此毁我姻缘!」
他却一脸无辜:「我皆是为了姐姐着想,你为何非要嫁与那等浪荡之人?」
我正欲发作,谢书臣却恰好登门拜访。他听闻此事,从容一笑道:「此事纯属误会。花楼之中胡商往来密集,鱼龙混杂,我不过是在其中安插了些眼线,搜集边防情报。崔兄若是不信,下次不妨与我同去。」
崔翊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眼里的寒光几乎要凝成实质。
我骄傲地挽住谢书臣的胳膊,给了崔翊一个轻蔑的白眼。「我早就知道书臣不是那样的人,若非事关军机,我又岂会隐瞒至今?崔翊,你莫要总是把人看得那般龌龊。」
父亲连忙打着圆场,崔翊却始终冷着脸,不发一言。我看着他那副死人脸就心烦,拉着谢书-臣去看戏去了。
日子就在我的待嫁准备中平稳地流淌。谁知半月之后,边关传来饥荒的消息,谢书臣临危受命,作为抚查大臣前往赈灾。可一个多月过去了,朝廷拨下去的万两白银如泥牛入海,灾情却未见丝毫缓解。御史的奏章递了上来,说抚查使欺上瞒下,赈灾的粮食从最初的白米细面,变成了如今的糠皮窝头。
天后龙颜大怒。
我的好弟弟崔翊,在朝堂之上,言辞激烈地弹劾谢书臣,直指他纸上谈兵,不堪大用,贻误了救灾大局。他更是主动请缨,立下军令状,十五日内必定平息延北灾情。
谢家根基深厚,倒不至于因此伤筋动骨。可我心中却忐忑不安,在外人眼中,我与崔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这般毫不留情地落井下石,我与谢书臣的婚事,怕是要悬了。
崔翊一到延北,便下令将朝廷的救灾粮,悉数换成了掺着鸟粪石子的劣等米。我初时大为不解,后来才恍然大悟。那些盘踞地方的贪官污吏,连救命的粮食都敢伸手,只有将粮食变得毫无油水,他们才懒得囤积居奇。此招一出,延北饿死人的消息果然立时绝迹。
谢书臣世家子弟,顺风顺水惯了,哪里懂得这乱世之中,人心比饿狼更贪婪。而崔翊,那个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少年,对人性的洞悉,早已深入骨髓。他用剩下的银钱,一部分安抚了地方上战战兢兢的小官,另一部分则用于疏通关节。萝卜加大棒的手段,他玩得炉火纯青。
很快,汴京城中便开始流传起探花郎清廉如竹,为政以德的赞誉。十五日后,他如期归京,踩着我未婚夫婿的肩膀,扶摇直上,被天后破格擢升为太子少师,成了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他回府那日,母亲硬逼着我送些汤羹去他书房。我老大不情愿地将食盒重重往他案上一搁。
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天后问我想要何赏赐,姐姐猜,我要了什么?」 「谁稀罕知道?」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求陛下,下旨取消了你与谢书臣的婚约。」
“哐当”一声,我手中的茶碗坠地,碎裂的瓷片溅了一地。
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我费尽心机筹谋的一切,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毁了。
「崔翊,你这个不知从哪来的野种,你竟敢替我做主!我要去告诉父亲,我要揭穿你的真面目,我要你死!」 「你去吧,」他竟还笑得出来,「我等着。」
我哭着冲向父亲的卧房,看到的却是母亲通红的双眼。 「大夫说,你父亲他……怕是时日无多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如遭雷击,失魂落魄。我与崔翊一同守在父亲的病榻前,咫尺之遥,却各怀鬼胎。父亲弥留之际,紧紧拉着崔翊的手,气若游丝:「翊儿……你姐姐……她被我惯坏了,冲动鲁莽,你日后……要好生照看她,莫让她……被人骗了去……守好……守好崔家的家业……」
我终究没能狠下心,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刻,揭开那个残忍的真相。
崔翊一手操办了父亲的丧事,从选墓到刻碑,事无巨细,尽心尽力,倒也算对得起父亲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纸钱纷飞中,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若你泉下有知,会怨我瞒了你一生吗?
孝期过后,随着崔翊的权势日盛,我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我不得不承认,尽管我对他厌恶至极,却也实实在在地沾了他的光。我与谢书臣,早已是云泥之别,再无可能。
颓丧了许久,我打起精神,开始与京中一些青年才俊接触。可怪事接连发生,与我走得近些的公子,不是被寻了错处贬官,便是被一纸调令派去穷乡僻壤,更有甚者,不出三日便另娶了他人。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暗中斩断我所有的姻缘。
女子的青春何其短暂,在又一次无疾而终后,我终于慌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找上了崔翊。
「弟弟如今位高权重,可认识什么品貌出众的青年才俊?」
崔翊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那清冷中带着威压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让我无端地感到一阵心悸。「姐姐何必如此恨嫁。」 「我总不能在崔家耗一辈子吧?传扬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听,不是吗?」 「为何不能?」他反问,「这崔家的一切,本就是你的。我不过是看姐姐不耐烦管那些俗务,才暂为代劳罢了。」
他一番话说得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要发作,一想到他如今的身份,又生生将火气咽了回去。
我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似乎正中他的下怀,他眼底的寒冰竟化开一丝笑意。 「我可以护着姐姐一辈子,让那些不相干的男人再也无法扰你清净。」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情人间的呢喃,「或者,姐姐也可以换个想法,将我视作你的夫婿。」
话音未落,他竟大胆地捻起我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在指尖缓缓缠绕,而后凑到鼻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个动作亲昵得过了火,他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毫不掩饰地燃着灼人的火焰,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的俸禄足够你挥霍,那些人能给你的,我崔翊只会给得更多。姐姐,你又何苦要舍近求远呢?」
饶是我再迟钝,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我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庭院里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夏日独有的闷热包裹着我,让人喘不过气。一道惊雷划破天际,惨白的电光映亮了崔翊那张俊美无匹的脸,他眼中碎裂的寒星,与那上挑眼尾里汹涌的情欲交织在一起,显得妖异而又疯狂。
他一步步向我逼近,我想逃,下颌却被他死死捏住,温热的指腹在我唇上摩挲,将鲜红的口脂揉成一片暧昧的残迹。
我被那隐约的真相骇得浑身发抖,在他俯身欲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时,我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推开。 「崔翊,你果然是个卑贱的野种!我是你姐姐!」 他闻言,竟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姐姐。」 「如今,我想要的一切都已得到,只求……你能回头看我一眼。」 「姐姐,不,崔宁昭,我一直都……」
我奋力甩开他的手,不顾一切地冲进瓢泼大雨之中。
崔翊,他疯了。许是自幼失恃,让他变得不知人伦礼法,就像一颗外表光鲜的果子,内里早已腐烂不堪。他竟敢,他竟敢觊觎我!这些年,我待他如眼中钉,肉中刺,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我?
真是个下贱胚子,令人作呕!
怎么办?我立在雨中,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件丑事,我谁也不敢告诉。如今的崔家全靠崔翊支撑,若他罔顾人伦的丑闻传出去,整个崔家都会被拖下水。我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祈祷他能早日恢复正常。
次日,我便做主挑了几个府里最水灵的丫鬟,送到崔翊的院子里,又刻意放出话去,谁若有本事爬上二公子的床,便抬她做贵妾。可我这些昏招,换来的却是那些丫鬟隔日便被尽数打发到厨房去做劈柴烧火的粗活。
自从他撕破伪装,对我的好便愈发肆无忌惮,也愈发让我如芒在背。 我用膳时多夹了一筷子的菜,明日的餐桌上便会雷打不动地出现;我在市集上犹豫不决的两支镯子,当晚便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梳妆台上。这份好意背后的情愫,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我如惊弓之鸟,片刻不得安宁。
那个夏夜,雷声大作,我从梦中惊醒,竟发现崔翊就端坐在我的床边,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我终于崩溃了。 「母亲,我要分家!我不要再和崔翊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胡闹!你弟弟如今权势正盛,你此时分家,是想让外人戳他的脊梁骨吗?」
我用尽了撒泼打滚、绝食抗议的手段,终于磨得母亲点了头。可当我在饭桌上提出此事时,崔翊漆黑的眼眸里瞬间凝结起一层寒霜。他舌灿莲花,三言两语便说得母亲再度动摇。
我眼看大势已去,心一横,抓起茶壶狠狠摔在地上,嘶声道:「我今天就是要搬出去!谁也别想拦我,这家分不成,我便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
我作势欲撞,额头却抵上了一片温热。崔翊用手掌护住了我的额头,声音里满是疲惫的沙哑:「那还是我搬出去吧,姐姐。我当真没想到,你会如此……厌恶我。」
他转身,独自撑伞,落寞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母亲气得罚我跪祠堂。我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越想越觉得委屈,这一切,都怪那个该死的崔翊!夜深人静,烛火摇曳,一双手臂却突然从背后将我紧紧抱住。我刚要惊呼,唇便被人死死捂住。
滚烫的气息喷在耳后,急切而疯狂的吻落在我的脖颈与耳廓,是崔翊。 「以为分家,就能摆脱我吗,姐姐。」
祖宗的牌位在黑暗中森然林立,烛光将崔翊的身影拉得扭曲而又漫长,与窗外的竹影纠缠在一处,宛如择人而噬的恶鬼。 「你疯了!这里是祠堂!你竟敢在列祖列宗面前……」 「让他们看着,我如何亲近你,岂不更好?」他笑得癫狂,「姐姐,你越是抗拒,我便越想靠近。也许,我早就疯了。」 他扼住我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背德的恐慌瞬间席卷了我,我拼命挣扎,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血腥味在彼此口中蔓延开来,却似乎更激起了他的凶性。
直到我快要窒息,他才稍稍放开我,欣赏着我的狼狈,笑得肆意张狂。 「我要娶你,姐姐。别想再从我身边逃开,无论是谁,都不能把你带走,包括你自己。」
我如遭雷劈。这桩丑事一旦败露,整个崔家都将万劫不复。我必须阻止他。
威胁他?可他如今的权势,早已无人能撼动。逃走?他的眼线遍布京城,我插翅难飞。思来想去,唯有釜底抽薪。
我在市集上闲逛时,竟意外地重逢了谢书臣。 「昭昭,」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即将远赴边塞,或许,此生都不会再回汴京了。」
我们躲进一处屋檐下避雨,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谢书臣轻抚着我的头发,低声道:「小心崔翊……你之前结交的那些人,都是被他用雷霆手段给处置了。」 他欲言又止:「昭昭,恕我直言,崔翊他对你……恐怕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我浑身一僵,不等他说完,便猛地揽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就在我们唇齿相依的瞬间,我抬起眼,看见崔翊就站在巷口,大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眼神里的寒芒几乎要将我凌迟。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 我故意用他能听见的声音,对谢书臣娇声道:「别提我那个讨厌的弟弟,扫兴。书臣,在你走之前,我们再见最后一面吧,今晚子时,海棠院,我等你。」
说罢,不等谢书臣回应,我便转身离去。
我要让他彻底死心。只要我成了残花败柳,他这个青云直上的天子门生,定然不会再执着于一个不洁的姐姐。
子时,我燃了满室催情的依兰香,又将自己灌得半醉。 烛火倏地熄灭,一个高大挺拔的影子逆着月光走了进来。
我将最后一点清醒抛之脑后,跌跌撞撞地扑进那人怀里,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与决绝:「我们这辈子,终究是有缘无分了。但在你远赴边塞之前,我想……要你。」
我以为会迎来推拒,怀中的人却只是身体一僵,便沉默地任由我动作。我的手沿着他挺括的脊背攀上,勾住他的脖颈,献上一个带着玉石俱焚意味的吻。片刻的僵持后,他猛地反客为主,以一种近乎掠夺的姿态,狂热地回应着我,那力道大得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酒意上涌,身下的躯体因我的挑逗而兴奋战栗。窗外下起了急雨,我的身上也仿佛下了一场雨,将我彻底煮沸。风雨飘摇中,我似乎听见他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句:「姐姐,我真嫉妒他。」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了我的脸上。 随之而来的,是贯穿身体的痛楚与极致的沉沦。
迷糊中,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想着,待到天明,崔翊亲眼见到这一幕,便会彻底死心了。
再次醒来,我浑身像是散了架一般。我下意识地蹭了蹭身边人的颈窝,想给他一个最后的吻,可当我的指尖触碰到那张熟悉的俊美容颜时,我却如坠冰窟,吓得魂飞魄散。
崔翊,我的好弟弟,正赤着上身,眼含笑意地拥着我。 「宁昭,昨夜,可还满意?」
我尖叫着跳下床,如见鬼魅。「不可能!谢书臣呢?我明明是和他……」 「是和我。」他打断我,语气温柔得令人发指,「我怎会容许我的好姐姐,与旁人共赴云雨?」
他还在用那张好看的唇,吐出淬毒的话语。 「昨夜,姐姐叫我再用力些的时候,可比现在温柔多了。」 「你说你会永远记得我,你说……」 「怎么才过了一夜,就翻脸不认人了呢,姐姐。」
我彻底失了力气。他是谁都好,可偏偏,他是我名义上的弟弟,是与我同载于一册族谱上的人。
羞恼、悔恨、恐惧……万千情绪涌上心头,我抓起头上的珠钗,疯了般刺向他的脖颈。他轻易地躲过,伸手拦我。我拼命挣扎,脚下一滑,后腰重重地撞在了八仙桌的锐角上。
刺骨的剧痛传来,崔翊惊慌地扑过来,死死攥住我的手。 「昭昭!你听我说,我们不是亲姐弟!我们没有违背纲常伦理,相信我,如今的汴京城,没有人敢反对我们在一起!」
血色,染红了我的视线。晕死过去之前,我只听见了他最后那句颠三倒四的解释。“夫人,你总算醒了。”
伴随着一道温柔的嗓音,我睁开了眼。一场意外让我忘却前尘,这半年来,我的世界如同一张白纸,混沌而空白。
我唯一的色彩,便是我的夫君,崔翊。他容貌俊美无俦,在朝中位极人臣。
所有人都说我命好,崔翊更是将我捧在手心上宠着。天上的月亮,海底的珍珠,只要我开口,他便会想方设法地为我寻来。
前几日我偶感风寒,却闹着想去逛元宵灯会,尝一尝晚市的小吃。崔翊心疼我的身子,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出门受冻。我心头刚燃起一丝娇纵的火气,下一刻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熄灭——他竟为了我,将整条汇陵门外的元宵市集,都搬进了我们的府邸。
热气腾腾的细粉,香甜软糯的栗子酥,还有滋滋冒油的油旋饼、乳糖圆子、蟹黄面……我心心念念的吃食,一样都不少。崔翊挥金如土,只为换我展颜一笑。我一度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得此良缘,夫复何求。
可今日,我却有些莫名的惆怅。
醒来后,我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崔翊刚下朝,我就迫不及待地扑进他温暖的怀抱。
“我的昭昭这是怎么了?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是谁又招惹你了?”他轻抚着我的长发,语气里满是宠溺。
“夫君,为什么我失忆这半年来,竟没有一个亲人或是朋友来看过我?”
“你想起什么了?”他原本温柔的眼神瞬间绷紧,透出一丝紧张。
“我……我好像记起了一些片段。我应该有疼爱我的爹娘,有可以一同玩耍的闺中密友,还有一个……总是惹我生气的弟弟。他们为什么,都不来找我?”我越说越委屈,眼泪不自觉地滑落,“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府?为什么我的世界里,除了你就再没有旁人?”
崔翊的眼底迅速漫上痛楚的神色。
“有我陪着你,还不够吗?昭昭,你是不是……开始厌烦我了?”
他低头吻去我的泪珠,双臂却越收越紧,仿佛要将我揉进骨血里,生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
每次我提及过往,崔翊都会变得异常紧张,然后用“过去的事只会让你伤心”这样的话来敷衍我。日子久了,我也便习惯了这份被他精心圈养起来的孤独。
崔翊是个近乎完美的丈夫,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在床笫之间,他总是过于疯狂,索求无度,让我有些难以消受。当然,我并不排斥与他亲近,他总能极尽温柔与缠绵,将我照顾得很好。
只是,每当我在情动之时不小心唤他“夫君”,他便会彻底失控,仿佛被什么刺激了一般。
我暗下决心,以后在床上,只唤他的名字。
这个月,崔翊奉命前往沧州公干,一走便是十几天。
我的头痛症愈发频繁,脑海中闪过的零碎记忆也越来越多,却始终无法拼凑成完整的画面。百无聊赖之下,我心中升起一丝被冷落的不甘,竟写了封极尽撩拨的信寄了出去。
信中言辞露骨,尽是闺房私语。反正山高路远,他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就让他在外头心痒难耐去吧。
也只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才敢如此大胆。若是平日,我说一句情话都要再三斟酌,生怕会点燃他更猛烈的火焰。
这夜我睡得正酣,朦胧间感到有人在轻抚我的脸颊。
我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想继续睡,身上却骤然一凉,温暖的锦被被人掀开。紧接着,我被人翻了过来,双腿间传来熟悉的异样感。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对上崔翊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他一头墨发如瀑般倾泻而下,黑色的大氅上还带着未化的雪粒,将外头的寒气一并带了进来。
他长睫湿润,眸光深情似海,动作却带着一股凶狠的、报复般的力道。
“不要……”我刚开口求饶,便被他更深地闯入。
他附在我耳边,声音因情欲而沙哑:“夫人不是在信中说,闺中寂寞,孤枕难眠,日日都在梦中与我贪欢么?如今为夫就在眼前,怎么反而不要了?信上写的那些,我们今夜便一一践行,也好弥补为夫这些时日对你的亏欠。”
我后悔不迭,只恨自己玩火自焚。在一次次被他从床角拖回,承受着猛烈的撞击时,我脑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啪”地一声断了。
当所有记忆的碎片轰然合拢,我再度睁开眼,看到的,不再是什么恩爱夫君。此刻在我身上翻云覆雨的,竟是我从小到大最厌恶的弟弟!
崔翊仍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情欲之中,我却猛地将他推开。
“怎么了昭昭?是我弄疼你了?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
滔天的恨意与羞辱涌上心头,我几乎要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可话到嘴边,我却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行,绝不能让他知道,我已经想起来了。
“我……我身子有些不适,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崔翊的动作停了下来,却没有离开,只是紧紧地抱着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体内那股尚未平息的欲望,他在极力忍耐。
完整的记忆与这半年的荒唐回忆交织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大错已经酿成。
崔翊,他竟敢趁我失忆,布下如此惊天大谎,诓骗我与他行这等乱伦之事!
我顾不上什么家族颜面了,我决定,先杀了他,再逃出这个囚笼,去找失散的母亲,寻一处无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了此残生。
我假装什么都未发生,寻来些毒药,悄悄混入茶水中,亲手喂给崔翊喝下。
可一连几天过去,他非但没有毒发的迹象,反而精神奕奕地缠着我索欢。
我只好寻遍了借口来推脱。他也不恼,只是用那双含笑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已经三天了。
我痛恨自己的心慈手软,竟连下足毒药的勇气都没有,生怕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这几日,崔翊连早朝都不去了,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像一道温柔的影子。
不能再等下去了。
每当夜深人静,那半年间我们做“夫妻”的场景便会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像烙铁一样折磨着我。
这晚,崔翊终于睡熟。我拿出藏好的匕首,颤抖着将它抵上他的脖颈。
他睡得很沉,一动不动。
雪亮的刀尖下,是他温热的皮肤。只要我再用力一分,他就会死,我便能重获自由,再也不必在这污浊扭曲的爱意中挣扎。
可脑海中,却偏偏闪过我们“夫妻”一场的画面。
他曾笨拙地为我描眉,曾在我耳边许下海誓山盟,那满心满眼的爱意,不似作伪。我们曾在落满花瓣的游船上亲吻,在月下相拥而眠。
从小到大,父亲要求我端庄守礼,母亲期望我光耀门楣,他们对我的爱,都带着附加的条件。我那些骄纵任性的行为,不过是为了博取他们多一些的关注。
唯有崔翊这个疯子,他从不要求我上进,纵容我的所有贪玩和懒惰,让我做最真实的自己。
我竟然……犹豫了。
一阵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难道我真的被他改变了?也变成了一个没有礼教纲常的疯子?
我一只手举着刀,另一只手却不受控制地,习惯性地覆上他高挺的鼻梁。
“哐当”一声,匕首坠落在地,我像被烫到一般,落荒而逃。
在我身后,本该熟睡的崔翊,骤然睁开了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碎光浮动,闪烁着偏执到疯狂的占有欲。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府中仓皇奔逃。
我在心里骂了自己无数遍,恨自己的心慈手软,更恨自己竟会对那段虚假的甜蜜时光,生出不该有的留恋。
当我跑到后门,以为终于可以逃出生天时,却看到本该躺在床上的崔翊,正负手立于一片竹林之下。他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清隽的轮廓,脸上还带着那抹熟悉的浅笑。
“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想起来呢?真是……太可惜了。”
我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我用尽了毕生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言语,歇斯底里地咒骂他。
崔翊却只是耐心地听着,甚至在我骂得气喘吁吁时,还慢条斯理地为我倒了杯热茶。
“喝口水,润润嗓子。想怎么骂,我都听着。”
月光下,交错的竹影如同牢笼。崔翊这个伪君子,就像这庭院中被世人称颂的君子竹,早已不动声色地,用他盘根错节的根系,将我的世界完全占据。
我气得浑身发抖。
崔翊步步紧逼,追问道:“你刚才,舍不得杀我,对不对?你对我,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情谊的,是不是?”
他似乎生怕我会否认,快步向我走来。
我尖叫着后退:“我没有!我跟你不一样,你这个疯子!”
很快,我就再也骂不出声了。我被崔翊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绑了起来,关进了暗室。
他为我整理散乱的发丝,吻去我眼角的泪,像自言自语般,说起了那些我从未知道的过往。
“姐姐,从前你每次骂我野种,我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却很疼。因为,我的确是。”
“我的娘亲,放着高门妾室的安稳日子不过,非要跟一个戏子私奔。结果,钱被骗光了,命也丢了。”
“我的生父是个烂赌鬼,为了十两银子,就把我卖进了戏班。我不愿学那些谄媚卖笑的勾当,每日都被班主毒打。我是从狗洞里爬出来,才千辛万苦地逃到了青州。我是骗了所有人,可若不如此,我永远都只能在污泥里挣扎。”
“姐姐,你那么美,像太阳一样耀眼。可你身边总围绕着太多人,我嫉妒得快要发疯。我想让你,只对我一个人笑。”
“我也想像他们一样,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可我不敢告诉你我的身份,你那么厌恶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我赶出崔府,我便再也无法靠近你了。”
“这些年,我拼了命地考取功名,废寝忘食地往上爬,就是为了扫清所有障碍,一步步地走到你面前。”
“就当是可怜我,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崔翊声泪俱下,他跪在我的脚边,半是强迫,半是祈求。
我看着他长睫含泪的狼狈模样,心底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木已成舟。再怎么厌恶,也终究是做了半年的“夫妻”。抛开那层虚假的姐弟关系,我们并无血缘。那么与他……似乎和与别的男子,也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重的罪恶感,在这一刻,竟诡异地淡去了许多。
“好了,别哭了。我不怪你了。”
崔翊的眸中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他抬起头,捧起我的手贴在自己湿热的脸颊上。
“姐姐,你……当真肯原谅我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在外人面前,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依旧是崔家的二公子,是我的弟弟。仅此而已。”
崔翊眼中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他抬眸的瞬间,又变回了那副可怜又无辜的模样,质问道:
“姐姐就这么玩弄了我半年,吃干抹净之后,就想一走了之,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气得瞪圆了眼睛,险些跳起来:“我玩弄你?分明是你——”
话未说完,无数香艳旖旎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我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一切都乱了套了。
看着崔翊长睫含泪的委屈模样,我竟觉得自己成了戏文里那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我最终还是狠下心,做出了决定:“崔翊,我们这样,于理不合。我也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
听到我的“宣判”,崔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藏在衣袖下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黯然神伤地看了我最后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我回到了原本的生活。
崔翊对外宣称,我半年前身患恶疾,为免亲友伤心,独自前往江南静养,幸得神医救治,才得以痊愈归来。
母亲和好友们为我失而复得喜极而泣, никто не сомневается в этом объяснении.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除了我和崔翊之间,那笔剪不断、理还乱的糊涂账。
不久后,汴京城中突然传出流言,说当朝首辅崔翊,其实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我心中一惊,这流言蜚语,听起来倒像是我在背后散播的。可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做。
那些早就看崔翊不顺眼的世家子弟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苍蝇,蠢蠢欲动,很快便从青州找来了许多“人证”。
崔翊并非崔家血脉的事,被闹得沸沸扬扬。
为了平息风波,他安排了一场滴血认亲,当着所有宗亲的面,证明自己的清白。
“可我们本就不是亲姐弟,到时候……”我有些担忧。
“放心,那水中我已做了手脚,我们的血,定会相融。昭昭,求你,帮我这一次。”
我不想看到他内心最深的伤疤被当众揭开,任人践踏,于是便答应了。
在所有宗亲的注视下,我紧张地刺破指尖,将一滴血挤入水中。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那两滴血,泾渭分明,始终没有相融!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哗然。我慌了神,端起水盆晃了晃,可那两滴血依旧顽固地保持着距离。
这一下,彻底坐实了我与崔翊并非亲姐弟的事实。
“我就说,听说这崔翊在青州时,是个戏子的儿子,还进过戏班子呢!”
“不知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唱起戏来,会是何等风光?”
“这等低贱的出身,怎配身居高位!”
崔翊那双清冷的眼眸里,盛满了破碎的光。我看着他孤立无援的样子,竟莫名地感到一阵心疼。
“你们说够了没有!都给我滚出去!”
我冲着那些人怒吼。我知道,明日这些人又该编排我毫无教养了,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在我的记忆里,崔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哪怕是被我欺负得最狠的时候,他也从未露出过如此悲伤的神情。
朝中那些本就对他心怀不满的官员,趁机群起而攻之,骂他是戏子的儿子,是为钱卖笑的贱骨头。
可崔翊,却默默从青州接回了他生父的尸骨,为那个声名狼藉的男人建了长生牌位,夜夜叩拜。
我忽然觉得,他虽然城府极深,内心深处却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这么一想,便又同情了他几分。
身处舆论的漩涡中心,崔翊却还在为我打算。他怕自己身份之事会牵连崔府,竟连夜将自己所有的家财,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
我受之有愧,崔翊却认真地凝视着我:
“这一切,本就该是你的。我这个野种,根本不配染指分毫。我说过,我只是……在替你管账而已。”
幼时我骂他的那些话,原来他一直都记在心里,从未忘记过。
不笑的时候,崔翊的眉眼间总有一种脆弱的破碎感。
“我走了,姐姐。也许明日,我便会被贬去琼州了。”
崔翊转身离去,背影在月光下拉得颀长,显得格外消瘦。
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瞬间将我淹没。
我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崔家长女,而他,却独自咽下了所有的苦楚和非议。
我大步追上前,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崔翊,你还有我。不管你是崔家的子孙,还是那个伶人的骨肉,我永远都是你的……姐姐。我不会像那些拜高踩低的小人一样看轻你。”
“姐姐不是一直都骂我低贱,瞧不上我么。”他的声音闷闷的。
“不,英雄不问出处。你聪慧有才学,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在延北,你又那么出色地解决了灾民之事。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了不起,只是从前我不愿承认罢了。”
“那你幼时,为何处处与我作对?”
“我捉弄你,是因为我替母亲不值,我恨父亲背弃了对她的誓言。崔翊,你听着,哪怕整个汴京城的人都唾弃你,我也绝不会瞧不起你。”
“只要你还认我这个姐姐,别说只是贬官,就是丢了这顶乌纱帽,崔家也还养得起你。”
崔翊慢慢地转过身,反手扣住我环在他腰间的手。
湿黑的长睫上,凝结了细小的水珠。他离我极近,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映着一汪亮光。
“可是,我不想再做你的姐姐了。”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我感到手下他劲瘦的腰身,在一瞬间绷紧。
我和他的感情,似乎永远都逃不开这潮湿的底色。
仿佛再也无法克制,他猛地吻上了我的唇。
力道之大,我整个人都被他推得向后仰倒,被迫承受着他狂风暴雨般的进攻。细密的雨点像一张巨网,铺天盖地而来,将我们二人牢牢网住。
我本是想安慰他,却不知为何,在与他身躯交缠的瞬间,脑海中便只剩下一片混沌。
怎么又稀里糊里糊涂地,安慰到床上来了?
崔翊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极尽所能地讨好我,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一番温存过后,他伏在我的颈窝,声音闷闷地道:“我只有你了,别离开我,姐姐。”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可对上他那双充满期待与脆弱的眼睛,我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说出口。
崔翊分家之后,还是总往老宅跑。
这段日子,他似乎意志消沉,想来在朝中受了不少刁难。我托人打听,听说他从前树敌太多,如今一朝失势,那些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
第二日,我又听同窗说,崔翊在朝堂之上,被陛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斥责了一番。
我的心,顿时像被什么揪住一般,难受得紧。
下人说,崔翊已经两天没怎么好好用膳了。
我再也等不及他来找我,第一次主动去了他的新宅。
进门时,他正独自坐在几株翠竹下凝神,挺鼻薄唇,侧脸的线条在竹影下显得有些落寞。
我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糕点一一摆出:“听下人说你今日没什么胃口,多少吃一些吧。”
“没胃口。”他淡淡地回了一句。
从前,崔翊对我几乎是百依百顺,很少会这样直接地拒绝我。
我当即有些不满:“你不吃,我可就走了。”
他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终是拿起一块糕点,慢慢地吃了下去。
从那天起,我因担心崔翊,便总是往他的宅子里跑。
我为他的前途忐忑了许久,却没想到,他并未像流言中说的那样被贬官,依旧是朝中举足轻重的肱骨之臣。
唯一变化的,是我们的关系。在无人窥见的角落,我们会见缝插针地交换亲吻;在无数个寂静的深夜,他会悄悄潜入我的闺房,求我垂怜。
我们不是夫妻,却早已有了夫妻之实。
“昭昭,我们成亲好不好?我不想再这样偷偷摸摸的,我不想再费尽心机地找借口,替你拒绝那些觊觎你的男人。”
我下意识地拒绝了。如今这样,也挺好。若是将我们的关系摆在明面上,对谁都不好看。
“说到底,你还是嫌弃我的出身……”崔翊满眼失望,眼底迅速涌上一层水雾。
我慌忙想要解释,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喉头涌上一股恶心,扶着床沿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怎么了?可是吃坏了东西?”崔翊连忙上前,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为我顺气。
他立刻请来了大夫。一番诊脉之后,我被告知,已有两月身孕。
崔翊再次向我提起了成亲之事。
“可是……我从前是你的姐姐,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我们?”
崔翊宠溺地捏了捏我的鼻子,笑道:“放心,一切都交给我。”
母亲是第一个知道此事的,她气得直骂我们荒唐。也不知崔翊用了什么法子,最终竟说服了她。
我想象中的狂风暴雨和流言蜚语,并未出现。崔翊被记入了崔氏的旁支,从此,他便不再是我的弟弟。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当我坐在颠簸的喜轿中,仍觉得这一切有些不真实。
我想嫁一个身居高位的如意郎君,如今,老天待我不薄,我想要的,竟都实现了,虽然这过程……曲折了些。
大红的喜服,衬得崔翊的眉眼愈发惊艳。他眼中的渴慕几乎要将我吞噬,眼神在我身上寸寸流转,最终却只是克制地,在我的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明年今日,我们的孩儿,应该已经会叫爹娘了。”
喜烛一寸一寸地燃尽,崔翊耐心地为我取下头上繁重的钗环。
厚重的发髻散开,他只是紧紧地拥着我,隐忍的欲望让他手背青筋绽起。我靠在他的肩头,朝他促狭地笑,肆意地戏弄他。
第二日崔翊起身时,眼睫下是掩不住的青黑色。
看来是,一夜未眠。
后来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安稳得多。
素手抚琴,竹影摇曳。崔翊为我执笔描眉,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仿佛盛开了五月最绚烂的繁花。
他在朝野素有声望,被世人赞为“君子如竹”。
竹本固,固以树德;竹性直,直以立身;竹心空,空以体道。
因为他,我也渐渐爱上了竹子。我们居住的庭院里,种满了青翠的君子竹。见竹,便如见他。
绿影深浓的夏夜,他依旧会像从前那样,为我轻摇团扇,驱赶蚊虫。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昨日种种,恍如一梦。那个初见时,站在崔府大门前,眼神阴翳的漂亮少年,似乎只是我岁月长河中,一缕惊鸿而过的错觉。
番外:崔翊视角
崔翊初到汴京时,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尤其是在面对崔宁昭——他名义上的姐姐时。
他喜欢看她绞尽脑汁地想出各种坏点子来捉弄他,最后却总是自己吃瘪的模样,有趣极了。
当一个人的目光,总是情不自禁地停留在另一个人身上时,便是一切危险的开端。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疯狂地嫉妒那些能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他也想看她无忧无虑地笑,想与她同乘一匹马,想在春日暖阳下的游船上,与她嬉笑打闹。
他就像一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藤蔓,用尽全力,想要伸出卑微的触须,去碰触那道明亮而热烈的阳光。
当他的真实身份被揭穿后,崔宁昭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入了冰冷的湖水。
崔翊在青州长大,水性极好。可他没想到,崔宁昭竟会因为慌乱,想也不想地跳下来救他。
唇与唇相贴的那一刻,崔翊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他克制地不敢动弹分毫,死死压下内心深处那头名为“欲望”的猛兽。他贪婪地感受着她柔软的唇舌,滚烫的身体,还有那发丝交缠间的亲密与欢愉。
他突然觉得,若是能就此死在这湖中,也很好。
可崔宁昭却要他活,不许他死。
于是,他便如她所愿地活了下来。
上岸后,崔翊继续装晕,内心竟有些期待,那温热的唇能再次落下,就像在水中那样。
可等来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却觉得,心满意足。
她的手掌很小,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与脸颊相触的刹那,极致的快意与痛楚,一同席卷而来。
就在那一天,崔翊发现了一件比追名逐利,更有趣的事。
后来,崔宁昭闯入他的书房,自作主张地要为他乱点鸳鸯谱。崔翊气得将她反手扣在了书案上。
胸中的怒火,却在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时,瞬间转为了汹涌的欲念,无声地扫过她白腻的脖颈、纤薄的肩背,还有那盈盈一握的腰肢。
脾气这么火爆,身子却软得像水。
不知道在床上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那一刻,他多想就在此地,将她狠狠贯穿,看她那张总是骄傲倔强的脸上,会不会也落下求饶的眼泪。
可惜,还不是时候。
他的羽翼尚未丰满,他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不足以让所有反对他们的人,都闭上嘴。
崔翊汲汲营营,他所求的,从来都不是青云直上的荣耀,而是如何,才能得到他的姐姐。
那些肮脏的、见不得光的念头,在无数个深夜里,被他一次次地强行压下,又一次次地浮起。再多的臆想,也无法真正疏解那蚀骨的欲望。他厌恶这样卑劣的自己,却又沉溺其中。
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暴露,而崔宁昭却一次又一次地,心软地放过了他。
心慈手软,养虎为患——这都是她纵容的。
崔宁昭喝醉了,他抱她上轿。看着她绯红的脸颊,那鲜艳欲滴的红唇,他终于没能忍住,偷了一个吻。
比他在梦中幻想过无数次的滋味,还要甜美,还要迷人。
微风卷起轿帘,崔翊的指尖,贪恋地抚过她精心描画的眉,那樱桃般饱满丰润的唇。
她身上衣衫齐整,可他的眼神,早已将她剥得一丝不挂,无数次。
崔宁昭在醉酒时,呢喃着别人的名字。
崔翊心中的妒火,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用最残忍的手段,处理掉了那些所有企图染指他姐姐的人。
谢书臣,她的那些青梅竹马,甚至那个毫无威胁的马奴,都被他用钱,打发到了千里之外。
再后来,他设计顶替了谢书臣,与她有了一夜春风。
是他太过心急,以至于崔宁昭醒来后,大受刺激,竟从此失去了记忆。
他找了无数名医,都说药石无医。
在确认这失忆之症不会损伤她的性命后,崔翊的心中,涌起了难以抑制的狂喜。
他终于,可以独自占有他的姐姐了。
他哄骗她说,他们是恩爱夫妻。宁昭全然信了他,温顺地伏在他的肩头,像一只鼻子翕动、毫无防备的小兔子。
她不再抗拒他的亲近,乐此不疲地使唤他,理直气壮地朝他发脾气,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唤他“夫君”。
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承受他那肮脏不堪的欲望。
这就像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美梦,完美得不真实。
崔翊开始患得患失。他害怕宁昭会醒来,会恨他入骨,会毫不留恋地离开他。
他曾向大夫求过一种能让人彻底忘却前尘的药,可到底,还是没舍得。
因为他骤然发觉,他爱的,是完整的崔宁昭。
也包括那个总是冷着脸,从来不肯正眼看他的,骄傲的崔宁昭。
每当宁昭倚在窗边,为想不起过去而痛苦时;每当她在这座偌大的府邸中,像只迷途的兔子,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家,抱怨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太过无聊时,他的心,都会跟着一起抽痛。
他知道,宁昭并不快乐。
她应该像从前一样,在马场上纵情驰骋,与好友们逛街赏花。哪怕不务正业,也活得像一只没心没肺的夜莺,在花繁柳密之处,自由地啼唱。
崔翊只能一边沉沦,一边煎熬。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于是,他只能在每一个绮丽的夜晚,更加疯狂地占有。
宁昭终于恢复记忆的那天,崔翊像一个等待行刑的囚犯,终于等来了那把落下的铡刀。那一刻,他心中竟是悲喜交集。
她想逃,往他的茶里下毒,每次都只敢放那么一点点,像是生怕真的会毒死他。
他闭目假寐,能感到那冰凉的匕首就贴在他的脖颈边,却迟迟没有落下。
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她心里,也许,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
这个念头让崔翊欣喜若狂。他没有被她处以极刑。只要没被判死罪,他就永远都有机会。
接下来的事,不过是水滴石穿的功夫。
崔翊知道,宁昭就是个纸老虎,看着强硬,内心却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强行将她留下,伏在她脚下,求她原谅,求她可怜。
也许,他天生就和他那个下贱的父亲一样,骨子里流淌着一脉相承的、擅长演戏的虚伪血液。
崔翊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滴眼泪,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他轻易地,就让宁昭晕头转向,方寸大乱。
当然,那些会让她恐惧,会让她远离他的真相,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比如,他在找到自己的生父时,是如何步步为营,设计让对方沉沦赌场,输光了所有家产,又是如何冷眼看着那个戏子为了还债,委身于无数男男女女。
最后,再亲手捅了他十几刀,让他痛苦地死去。
尸骨被野狗分食。
他做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了给母亲报仇,还是纯粹出于,自己竟是这种人骨肉的愤怒。
崔翊装出一副孝子的模样,将生父的骨灰供奉于高台之上。
他点的每一炷香,都是在敬自己的残忍与虚伪。
崔宁昭至今仍蒙在鼓里。什么滴血认亲,什么遭人白眼,都不过是崔翊为了博她同情,为了迎合她那点泛滥的善心,而精心安排的一出好戏。
崔翊讨厌这世上所有的蠢人,比如他的母亲。
明明是崔大人的外室,却拿着崔家的钱,去养一个戏子。他的骨子里,便流着那戏子肮脏下作的血。
崔翊很早就明白,作为一个戏子的孩子,他绝不会有未来可言。所以,他极力模仿崔侍郎的言行举止,以唤起他那点可怜的舐犊之情。
后来,他的母亲竟要带着所有银钱,与那戏子私奔,甚至还将他敲晕带上,说什么要一家人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崔翊醒来后,决然地跳下了船。
第二日,他在河岸边,看见了母亲冰冷的尸体。
愚蠢的人,便是这个下场。竟然会相信,一个戏子,会有真心。
那戏子卷走了所有钱财,顺便甩掉了这个满腔痴情,妄图拯救他脱离苦海的可笑女人。
一个玩物,想拯救另一个玩物,何其可笑。
崔翊觉得自己和那个戏子一样冷血无情。当年,他没有想过报官,也没有想过复仇,而是一心一意地,筹谋着自己的前程。
谁也不能阻止他去汴京,谁也不能毁掉他的前程。
直到,他遇见了崔宁昭。
他竟有些庆幸她的迟钝与单纯。若非她这般好骗,他又怎会有机可乘呢?
崔宁昭毫无防备的睡颜,清晰地映在崔翊的眼中。他终究是,算计得到了一切。唯一可惜的,便是宁昭,永远都不可能爱上那个真实的他。
崔翊也喜欢竹子,只是与宁昭那份爱屋及乌的喜欢,好像不太一样。
竹,得世人赞颂,表面上高风亮节。可背地里,它的根系却盘根错节,霸道地侵占着土地。
它看似空心不争,却以最快的速度疯狂生长,抢夺阳光雨露。在那浓密的竹荫之下,寸草不生。
就像他一样。
他们就这样,成了一对世人眼中的恩爱夫妻。崔宁昭亲手为他画的墨竹图,他一直悬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时时刻刻地提醒着自己,她爱上的,只是他的伪装。
所以,他会永远地,伪装下去。
至死方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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