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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和同村女孩私奔30年,如今一家七口回家,大哥:你终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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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是下午三点打来的。

一个陌生的南方号码,响了很久我才接。

“喂,找谁?”

“……是建国哥家吗?”

声音很沙哑,带着一股被岁月和烟酒浸透的沧桑,普通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像含着一口滚烫的稀饭。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年没听人叫过了。我爸叫周建国。

“我是他儿子,您是哪位?”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久到我以为是诈骗电话,准备挂断。

“……我是建军。”

周建军。

我三叔。

那个在我家户口本上存在,却在生活里消失了整整三十年的人。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砸了一记闷棍。

三十年前,十九岁的周建军,和我爸大吵一架,揣着兜里几十块钱,带着邻村那个叫翠兰的姑娘,扒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从此,人间蒸发。

我爸气得把家里唯一一张三兄弟的合影撕了,吼着就当没这个弟弟。

我奶奶,因为这事儿,哭了整整一年,眼睛都快瞎了。直到去世,嘴里念叨的还是那句:“我的军儿……”

“我……我回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索的颤抖,“在县城的汽车站。”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你等一下。”

我冲出房间,我爸正戴着老花镜,在阳台上摆弄他那些宝贝花草。夕阳的余晖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爸。”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咋了?大呼小叫的。”他头也没回,专心致志地给一盆君子兰掐掉枯叶。

“三叔……三叔的电话。”

我爸的手,猛地一僵。

那片刚掐下来的枯叶,从他指间滑落,飘飘悠悠,掉在水泥地上。

他没回头,也没说话,整个阳台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叶子的沙沙声。

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震惊,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没死。”

过了很久,我爸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又冷又硬,像冬天冻在河里的石头。

“他说……他在县城汽车站。”

我爸缓缓转过身,夕阳照在他脸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绷得像一块风干的老树皮。

“他还有脸回来?”

一句话,火药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妈闻声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一脸紧张:“谁?谁回来了?”

我爸没理她,径直走到客厅,一屁股陷进沙发里,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灌了一口凉透了的茶。

“那个龟儿子!他还有脸回来!”他又重复了一遍,手里的陶瓷茶杯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我妈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建军?是建军?”

我爸把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磕,发出“当”的一声巨响。

“除了他还有谁!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他把这儿当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客栈吗?”

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我知道,我爸是真的气疯了。

这三十年,他作为家里的老大,长兄如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

我爷爷奶奶的养老送终,二叔家孩子上大学的学费,家里老宅的翻修……哪一样不是他咬着牙扛下来的?

而那个本该和他一起分担的亲弟弟,却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爸常说,他恨的不是三叔带走了翠兰,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恨的是三叔的“不告而别”,是对这个家的“背叛”。

“爸,那……怎么办?人还在车站等着。”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爸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我。

“等?让他等着!当年他走的时候,管过你奶奶死活吗?你奶奶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找到他,我上哪儿找?我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不敢再说话了。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最后,还是我妈,红着眼睛,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建国,都三十年了……再大的气也该消了。他是你亲弟弟啊。让他……回来吧。总不能真让人在车站过夜。”

“回来?”我爸冷笑一声,“可以。我倒要看看,他这三十年在外面混成了什么人模狗样!”

他站起来,抓起车钥匙,对我吼道:“走!去接人!我让他回来看看,这个他不要的家,现在是什么样子!也让你奶奶在天之灵看看,她心心念念的好儿子,终于知道回家了!”

去县城的路上,我爸一言不发,车里的气压低得吓人。

他把车开得飞快,两边的风景树在我眼里都成了模糊的绿影。

我能感觉到他紧握方向盘的双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泛白了。

他在生气,也在……紧张。

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同样也发生在这个等待弟弟归家的哥哥身上。

汽车站门口,人来人往。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太显眼了。

不是因为他们穿得有多好,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和这个小县城的喧嚣,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带着五个孩子。

像一棵被连根拔起,长途跋涉,终于落定,却带着一身尘土的老树。

那个男人,应该就是我三叔。

比我想象中要老得多。

五十岁不到的人,看起来倒像六十出头。头发花白稀疏,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皮肤是那种常年被烈日暴晒后的黝黑粗糙,眼角的褶子能夹死蚊子。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夹克,拉链都坏了,松松垮垮地敞着。脚上一双解放鞋,鞋边已经开胶,露出灰色的袜子。

他局促地站在那里,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和怯懦,不停地四处张望,像一个走丢了的孩子。

他旁边那个女人,应该就是三婶翠兰了。

岁月的风霜同样没有放过她。她的背微微驼着,脸上是那种长期劳作留下的暗沉和疲惫。但她的眼神很亮,很坚定,紧紧地护着身后的几个孩子。

五个孩子,三男两女,最大的看起来有二十出头,最小的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他们都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陌生环境的好奇。

一家七口,像一群迁徙的候鸟,带着一身的风尘和卑微,降落在了这片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我爸把车停在路边,没有立刻下车。

他就那么隔着车窗,死死地盯着那一家人。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三十年啊。

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我不知道我爸心里在想什么,是解气?是心酸?还是别的什么。

最终,他还是推开了车门。

三叔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他,整个人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站直了身体。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喊一声“大哥”,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阵无声的翕动。

我爸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他停在三叔面前,两个人就那么对视着。

一个,是留在家里,撑起一片天的长兄。

一个,是远走他乡,漂泊半生的游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大哥。”

三叔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哭腔。

他“扑通”一声,就想往下跪。

我爸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力气用得很大。

“站直了!”我爸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家的男人,还没死,就别给我趴下!”

三叔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在我爸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旁边的翠兰和几个孩子,也都红了眼圈,大气不敢出。

“回来就好。”我爸松开手,转过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上车。”

一辆五菱宏光,硬是塞下了我们九个人。

我和最大的那个堂弟挤在后备箱,空间逼仄,充满了汗味和方便面的味道。

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专心开车,我妈坐在副驾,不停地抹眼泪。

三叔一家七口挤在后排,像一群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谁也不敢说话。

我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着他们。

三叔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愧疚、卑微和一丝丝回家的安心。

三婶翠兰,则是不停地用手肘碰碰这个孩子,又拽拽那个孩子的衣角,让他们坐好,别乱动。

那五个堂弟堂妹,则用一种好奇又胆怯的目光,偷偷打量着车里的一切。

对他们来说,这应该是有生以来,坐过的最好的车了。

车子开进我们家小区的地下车库时,最小的那个堂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哥,这里好像山洞。”

她身边的哥哥立刻捂住了她的嘴,紧张地看了看前面。

我心里一阵发酸。

回到家,我妈立刻就张罗开了。

“都别站着,快坐,快坐。饿了吧?我去做饭。”她热情地招呼着,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但三叔一家,还是拘谨地站在客厅中央,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他们看着我们家一百二十平的精装修房子,看着锃亮的地板,柔软的沙发,巨大的液晶电视……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不知所措。

就像一群误入皇宫的贫民。

“坐啊!”我爸吼了一声。

三叔一个激灵,连忙拉着老婆孩子,小心翼翼地在沙发边上坐了下来,只敢坐一个角,腰板挺得笔直。

我爸看着他们这副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从冰箱里拿出几瓶饮料,扔在茶几上。

“喝。”

几个小孩子眼睛都亮了,渴望地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瓶子,但没有一个人敢伸手去拿。

直到三-叔用眼神示意,最大的那个堂弟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瓶,拧开,先递给三叔,再递给三婶,然后才轮到自己和弟弟妹妹们。

他们甚至舍不得直接喝,每个人都只是抿一小口,然后咂咂嘴,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

我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又去厨房拿了些水果零食出来。

“吃吧,别客气。”

最小的那个堂妹,怯生生地拿起一块饼干,看了看她爸,又看了看我爸,不敢往嘴里放。

“吃!”我爸又吼了一声。

小姑娘吓得一哆嗦,饼干掉在了地上。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

三婶翠-兰连忙把她抱在怀里,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小声地道歉:“对不起,大哥,大嫂,孩子认生……”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我爸的脸黑得像锅底。

他大概是想缓和一下气氛,结果却适得其反。他这辈子都没怎么带过孩子,不知道怎么跟他们相处。

他习惯了用命令的语气说话,这在家里我们都习惯了,但对这些敏感又自卑的孩子来说,无异于惊雷。

晚饭异常丰盛。

我妈几乎拿出了看家本领,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红烧肉,清蒸鱼,白切鸡……

饭桌上,依旧是沉默。

只有我妈在不停地给孩子们夹菜。

“来,多吃点肉,看你们瘦的。”

“这个鱼没刺,小妹吃这个。”

孩子们一开始还不敢动筷子,后来实在抵挡不住肉香的诱惑,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他们吃饭的样子,看得我心酸。

那不是简单的饿,而是一种长期的,对食物的渴望。

一块红烧肉,他们能配着吃下大半碗米饭,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三叔和三婶基本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孩子们吃,脸上露出复杂的笑容。

我爸全程没说一句话,只是闷头喝酒。

一杯接一杯,喝得很急。

我知道,他心里那堵墙,正在一点点地被眼前这幅景象冲击着。

他可能想象过无数次三叔回家的场景。

或许是衣锦还乡,风风光光。

或许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

但他一定没想过,会是眼前这样。

不是单纯的穷,而是一种被生活反复碾压过的,深入骨髓的卑微。

一顿饭,在诡异的沉默和孩子们狼吞虎虎咽的声音中结束了。

我妈开始收拾碗筷,三婶翠兰想去帮忙,被我妈按住了。

“你们坐了一天车,累了,快去歇着。”

晚上睡觉成了问题。

我们家只有三个房间。

我爸看着挤在沙发上,大的抱着小的,已经睡着了的五个孩子,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对我妈说:“你带翠兰和两个小的女孩睡主卧。”

然后又对我三叔说:“你带三个小子,跟我去书房打地铺。”

他把自己的床,让了出来。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

隔壁书房,传来我爸和我三叔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那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和沉重。

第二天一早,我爸把我叫了出去。

我们俩在楼下的小公园里,一圈一圈地走着。

“昨天晚上,我问他了。”我爸率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嗯。”

“你知道他们这三十年,是怎么过的吗?”

我摇摇头。

我爸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们都以为他去南方发大财了。呵,发财……”

“他们当年扒上火车,身上就几十块钱。没学历,没技术,能干什么?只能去工地上搬砖,去黑煤窑里挖煤。”

“翠兰给他生了五个孩子,一边带孩子,一边在出租屋里给人缝衣服,做手工,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他们住过桥洞,睡过车站,被人骗过,被人打过。最难的时候,一家七口人,一天就分一个馒头。”

我爸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看到,他通红的眼眶。

“他说,他不是不想回来。是不敢回来。当年走的时候,话说得太绝。后来混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更没脸回来。”

“他说,他怕我们看不起他。怕你奶奶不认他这个儿子。”

“他不知道你奶奶已经……”我爸的声音哽咽了,“他这次回来,是想带着老婆孩子,给你奶奶磕个头,认个错。”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这才是真相。

不是不想家,而是“近乡情更怯”。

不是不孝,而是“无颜见江东父老”。

“那……他们以后怎么办?”我问。

我爸沉默了。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一家七口人,没有工作,没有住处,五个孩子还要上学。

“我昨天跟他说,让他先在我那工地上找个活干,管吃管住。翠兰可以在食堂帮忙。孩子们的上学问题,我再去托人想办法。”

我爸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我能怎么办?总不能真把他们赶出去吧?再怎么说,那也是我亲弟弟。”

“他混成这个样子,我这个当哥的,脸上也没光。但总比死在外面强。”

我看着我爸的侧脸,突然觉得,他那一直紧绷的背,好像更弯了。

那个曾经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哥哥,如今,又要重新为他撑起一片天了。

回到家,气氛依旧很压抑。

三叔一家人,已经早早地起了床,把沙发和地铺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士兵。

看到我爸回来,三叔立刻迎了上去。

“大哥……”

“行了,别说了。”我爸打断他,“今天,先去办正事。”

所谓的正事,就是去给我爷爷奶奶上坟。

这是迟到了三十年的祭拜。

我们没有开车,我爸坚持要走着去。

从我们家到山上的墓地,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

我爸走在最前面,三叔跟在他身后,像个犯了错的小跟班。

翠兰和孩子们跟在最后面。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山路两旁的风景,和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一样,又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有些老房子被推倒了,盖起了新楼。有些田地荒废了,长满了杂草。

三叔看着这一切,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迷茫。

“这里……以前不是有个池塘吗?”他指着一片新盖的厂房,喃喃自语。

“填了。十年前就填了。”我爸头也不回地答道。

“那棵老槐树呢?”

“前几年下大雨,被雷劈了。”

一问一答,像是在凭吊那些逝去的时光。

终于,到了墓地。

两座孤零零的坟茔,并排立在山坡上。

墓碑上的字,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有些模糊。

看到墓碑的那一刻,三叔的腿一软,整个人“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浑身剧烈地颤抖着,额头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咚,咚,咚……”

那声音,像是要把这三十年的愧疚,全部都磕出来。

“爹,娘……不孝子建军……回来看你们了……”

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在空旷的山野里回荡。

翠兰也跪在他身边,拉着五个孩子,一起磕头。

“爹,娘,是我对不起建军,对不起周家……”

那五个孩子,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跟着父母,一起哭,一起磕头。

我爸站在一旁,背对着他们,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看到有泪水,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滑落下来。

我妈早已泣不成声。

这一跪,仿佛跪尽了三十年的心酸与委屈。

这一哭,也仿佛哭断了所有的隔阂与怨恨。

祭拜完,回家的路上,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虽然依旧沉默,但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化不开的哀伤。

中午,我二叔一家也来了。

二叔和我爸的性格完全不同,他更圆滑,也更世故。

看到三叔,他没有像我爸那样疾言厉色,只是拍了拍三叔的肩膀,感慨了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咱兄弟们,总算又凑齐了。”

一句话,说得三叔又红了眼圈。

午饭的饭桌上,人多了,话也多了起来。

二叔不停地给三叔夹菜,问他在外面的生活。

三叔说得很含糊,大多是一带而过。

“就……那样,瞎混呗。”

“孩子们都还好吧?上学了吗?”二叔问。

三叔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

“……老大,读到初中就没读了,跟着我下工地。老二……老二在饭店洗盘子。老三……还在上小学。”

他说不下去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爸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没出息的东西!”他骂道,“孩子上学是天大的事!你说不读就不读了?”

“大哥,我……”三叔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什么你!钱不够?钱不够你不会跟家里说吗?你当我和你二哥都死了吗?”我爸越说越激动,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屋子里瞬间又安静了。

“建国,你少说两句!”二叔连忙打圆场,“建军刚回来,你别吓着他。”

“我吓着他?三十年前他离家出走的时候,怎么不怕吓着咱娘!”我爸的火气,又上来了。

“大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三叔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悔恨。

“错了?一句错了就完了?三十年!你知道这三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我爸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睛通红。

“你爹走的时候,是我给他抬的棺材!你娘病床上躺了三年,是我端屎端尿伺候的!她临死前,抓着我的手,眼睛都不肯闭,就想再看你一眼!我上哪儿给你找人去?”

“你二哥家孩子上大学,没钱,是我把准备给你娶媳-妇的钱拿出来的!”

“这个家,里里外外,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你呢?你拍拍屁股走了,三十年,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有!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我这个大哥吗?还有咱爹咱娘吗?”

我爸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三叔心上。

三叔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大哥,你别说了……”翠兰哭着哀求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建军……要不是我,他不会跟你吵架,不会离家出走……你骂我吧,你打我吧……”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爸吼道,“路是他自己选的!一个大男人,连点担当都没有!他要是真有骨气,就该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来再回来!现在这副德行,算什么?回来要饭吗?”

“爸!”我终于忍不住了,“你少说两句吧!”

我爸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瞪着我。

“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懂什么?你没吃过我吃的苦,没受过我受的罪!你不知道什么叫长兄如父!”

他喘着粗气,指着三叔,一字一句地说道:“周建-军,我告诉你,这个家,不欠你什么!是你,欠这个家的!欠咱爹咱娘的!”

说完,他摔门而出。

屋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压抑的哭声。

三叔趴在桌子上,哭得像个 потерявший всё ребенок (lost child)。

那一刻,我突然有点恨我爸。

我知道他委屈,他辛苦。

但三叔,难道就不苦吗?

那场不欢而散的午饭后,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出来。

三叔一家人,则像一群惊弓之鸟,缩在客厅的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妈和二婶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唉声叹气。

“你大哥这脾气,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二婶说。

“他心里苦啊。”我妈替我爸辩解,“这三十年,他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肩上,都快把他压垮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建军也苦啊。你看他那样子,比咱爸走的时候还显老。还有那几个孩子,一个个瘦得跟猴儿似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谁说不是呢。”

她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飘进客厅。

我看着沙发上的堂弟堂妹们,他们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一言不发。

最大的那个堂弟,叫周勇,今年二十二岁。

他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根皱巴巴的烟。

“哥,抽一根?”

他的声音很低沉,和他这个年纪不相符。

我摇摇头:“我不会。”

他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熟练地吐出烟圈。

“我爸……他不是个坏人。”他看着窗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

“他就是……太要面子了。”周勇苦笑了一下,“这些年,他跟我妈,吃了很多苦。我们几个,也跟着吃了很多苦。”

“他说,等他挣到钱,就带我们风风光光地回来。让我们住大房子,上好学校。”

“可他没那个本事。他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力气,什么都没有。”

“他总跟我们说,我们的大伯,是个很厉害的人,是家里的顶梁柱。让我们以后,一定要孝敬大伯。”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在我爸恨着三叔的时候,三叔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教育着他的孩子们,要敬重这位素未谋面的大伯。

血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它能被时间、距离、怨恨隔断,但又好像,永远都割舍不掉。

晚上,我爸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

他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

他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三叔面前。

“明天,跟我去工地。”他说,声音依旧很硬,但没有了白天的火气。

三叔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那儿缺个看仓库的,活不重,管吃管住。你先干着。”

“翠兰,你也别闲着,去食堂给工人们做饭,也算有份收入。”

“至于孩子们……”我爸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五个瘦弱的身影,“……该上学的,一个都不能少!学费的事,我来想办法!”

他说完,没等三叔反应,就转身回了房间。

三叔愣在原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他转过头,看着我妈,眼泪又下来了。

“大嫂……”

“行了,别哭了。”我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大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心里,一直都惦记着你呢。”

那一晚,书房里没有再传来争吵声。

第二天,三叔真的跟着我爸去了工地。

我爸给了他一间单独的板房,虽然简陋,但至少是个家。

三婶也进了食堂,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但脸上的笑容,却多了起来。

最大的堂弟周勇,不愿意闲着,也跟着在工地上打杂。

剩下的四个孩子,被我爸托关系,安排进了附近的学校。

为了这事,我爸跑前跑后,求了不少人,也花了不少钱。

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把这个弟弟,重新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生活,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那道横亘了三十年的鸿沟,并不是那么容易填平的。

我爸和三叔之间,依旧很少说话。

在工地上,他们是上下级关系。我爸是老板,三叔是员工。

我爸对他,比对任何一个员工都严厉。

一点小错,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三叔从来不还嘴,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我知道,我爸是在用这种方式,发泄着他积压了三十年的怨气。

而三叔,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偿还着他欠了三十年的债。

周末,我妈会做好多好吃的,让我送到工地去。

每次去,都能看到三叔一家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吃得津津有味。

那几个堂弟堂妹,明显比刚来的时候,胖了,也开朗了。

看到我,会怯生生地喊一声“哥”。

最小的那个堂妹,还会把她最爱吃的鸡腿,夹到我碗里。

“哥,你吃。”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转眼,半年过去了。

快过年了。

这是我们家三十年来,第一个团圆年。

年三十那天,我爸让三叔一家,都回我们家吃年夜饭。

三叔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是一些不值钱的土特产,但这是他攒了半年的心意。

饭桌上,气氛比上次好了很多。

二叔一家也来了,热热闹-闹的,很有过年的气氛。

电视里放着春晚,孩子们在旁边嬉笑打闹。

男人们,则在喝酒。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二叔提议:“大哥,建军,咱们兄弟三个,有三十年没在一起喝过酒了。今天,得好好喝一个。”

我爸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举起了酒杯。

三叔的眼圈,又红了。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大哥,二哥,这杯酒,我敬你们。”

“这三十年,我对不起这个家,对不起爹娘,也对不起你们。”

“我不是人,我混蛋!”

他说着,就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干什么!”我爸一把抓住他的手,怒吼道。

“大哥,你让我打,我心里好受点……”三叔哭着说。

“大过年的,你折腾什么!”我爸瞪着他,“坐下!”

三叔不动。

“我让你坐下!”我爸又吼了一声。

三叔这才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我爸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也站了起来。

“周建军,你给我听好了。”

他看着三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从今天起,谁也不准再提。”

“你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永远是你大哥。”

“只要我周建国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们一家人,再出去要饭!”

他说完,仰起头,把一整杯白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子上。

“吃饭!”

三叔看着我爸,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那一刻,我看到,横亘在他们兄弟之间那堵冰冷的墙,终于,彻底坍塌了。

吃完年夜饭,孩子们在客厅里放烟花。

我爸,二叔,三叔,三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坐在阳台上,抽着烟,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他们没有说话,但彼此之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淌。

我走过去,给我爸披上一件外套。

“爸,外面冷。”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

那是他这半年来,第一次对我笑。

“臭小子。”

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坐。”

我坐了下来。

三叔递给我一根烟。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很呛,但我没有咳嗽。

“建军,”我爸突然开口,“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咱家穷,过年才能吃上一顿饺子。你每次都抢不过我跟老二,就在一边哭。”

三叔笑了,眼角泛着泪光。

“记得。娘每次都把你俩骂一顿,然后偷偷给我碗里多盛几个。”

“你小子,从小就贼。”二叔也笑了。

“有一年下大雪,咱仨去后山掏鸟窝,结果你掉进了雪窟窿里。是我跟你二哥,把你给刨出来的。回家你还不敢说,结果半夜发高烧,差点没烧死。”

“我记得,大哥你背着我,跑了十几里山路,送到镇上的卫生院。你的鞋都跑丢了一只。”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那些陈年旧事。

那些我从未听过的,属于他们三兄弟的独家记忆。

说着说着,就都沉默了。

只有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过了很久,三叔掐灭了烟头,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爸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哥,谢谢你。”

我爸没看他,只是摆了摆手。

“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

他顿了顿,又说:“你终于……回来了。”

那声音里,没有了怨恨,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释然。

三叔,那个离家三十年的游子,终于回家了。

而我爸,那个扛了三十年重担的哥哥,也终于可以,稍微歇一歇了。

窗外,新年的钟声敲响。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他们三个人的侧脸。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所谓的家,所谓的亲情,大概就是这样吧。

会争吵,会怨恨,会分离。

但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总有一个地方,在等你回家。

总有一些人,在默默地,为你守候。

那堵墙,好像没那么厚了。

或许,从来就没有那么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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