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冰酒与温水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蓝丝绒,温柔地包裹住外滩。黄浦江上的游轮拉出长长的金色光带,与对岸陆家嘴的摩天楼群遥相呼应,构成一幅流光溢彩的、属于上海的浮世绘。
我就坐在这幅画里。
透过J&G餐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我能看到东方明珠塔尖的灯光,一明一暗,像一颗冷静跳动的心脏。我晃了晃手中的水晶杯,淡金色的冰酒在杯壁上挂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被餐厅里精心布置的暖色射灯一照,折射出细碎的、钻石般的光芒。
“尝尝,1998年的雷司令,带着一点蜂蜜和矿物的味道,和你今天的裙子很配。”对面的许嘉言微微倾身,声音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磁性。
他总是这样,精准,且充满仪式感。从他身上那件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是Loro Piana的羊绒衫,到他手腕上那块低调的积家月相表,再到他为我点的每一道菜,都像经过精密计算,完美地契合着“高级”与“品味”的定义。
我抿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舌尖,带着清冽的果香和一丝微不可查的苦涩。我笑了笑,说:“很特别。”
“为你点的,你值得最好的。”许嘉言的目光专注而热烈,像两簇小小的火焰,能轻易点燃女人心底的虚荣。
我们是在一个画廊的开幕酒会上认识的。他是金融圈的新贵,我是小有名气的室内设计师。我们都欣赏对方身上那种对“美”的极致追求,或者说,对一种“看起来很美”的生活方式的追求。
和许嘉言在一起,一切都是新鲜的。他会带我去一位难求的私房菜馆,会飞到东京只为看一场美术馆的特展,会送我绝版的建筑设计图册。他像一本不断更新的时尚杂志,每一页都充满了令人目眩神迷的惊喜。
而我的丈夫,周诚,他是一本翻旧了的字典。
厚重,可靠,永远在那里,但每一个字你都认识,每一个偏旁部首你都熟悉,熟悉到你甚至会忘记它的存在。
“在想什么?”许嘉言的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他的指尖温热,带着一丝电流般的触感。
我回过神,抽回手,端起酒杯掩饰自己的失态。“没什么,在想下一个设计案的配色。”
这是一个谎言。
就在刚刚,我口腔里还残留着冰酒的余味时,胃里却传来一阵细微的、熟悉的渴望。我想喝一杯温水。不是冰的,不是热的,就是那种不冷不热,刚好能润泽喉咙的温水。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就像呼吸一样。因为在家里,无论我什么时候说“想喝水”,周诚递过来的,永远是一杯恰到好处的温水。早上起床时在床头,晚上加班后在书桌,甚至我随口一提,他都会从厨房里端出来。
我从未问过他为什么,他也从未解释过。这就像我们之间的一个静音程序,嵌入了生活的底层代码,默默运行了七年。
七年。
想到这个数字,我心里掠过一丝烦躁。七年,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也足以让激情燃烧成一堆冰冷的灰烬。我和周诚的婚姻,大概就是后者。
他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一个典型的理工男。生活被代码、逻辑和固定的时间表填满。他的浪漫,是在结婚纪念日,用代码在电脑屏幕上敲出一颗跳动的像素爱心;他的情话,是“这个bug我修复了,就像我会修复我们生活里所有的问题”。
起初,我觉得这很可爱。但渐渐地,这种可爱就变成了乏味。
他不懂我为什么会花一个月的工资去买一把根本不舒服的设计师椅子,不懂我为什么对着墙上一块光斑能发呆半小时。我们的世界,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延伸向完全不同的远方。
我开始觉得窒息。那个曾经被我视为避风港的家,变成了一个精致的牢笼。周诚无微不至的照顾,像密不透风的棉花,包裹着我,让我温暖,也让我喘不过气。
于是,我遇到了许嘉言。他像一把锋利的刻刀,划破了这层棉花,让我看到了外面五光十色的世界。
“晚晚,”许嘉言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凝视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认真,“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我最近在看滨江的房子,你可以把它设计成任何你想要的样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提到“未来”。这个词像一颗石子,投入我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混乱的涟漪。
我该如何回答?
答应他,意味着彻底挣脱那座“牢笼”,奔向一个充满未知与刺激的新世界。那是我一直渴望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一种莫名的抗拒和……恐慌?
我看着许嘉言英俊的脸,他身后的城市灯火璀璨,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场梦。但在这场华丽的梦境里,我胃里那股对温水的渴望,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执着。
我端起冰酒,又喝了一大口,试图用酒精的冰冷,去压制那股从身体深处升起的、莫名其妙的暖意。
华丽的牢笼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有些干涩,“嘉言,这件事……太突然了。”
许嘉言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游刃有余的微笑。“没关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你慢慢考虑,我不急。”
他越是表现得体谅,我内心的焦躁就越是无处遁形。
我开始走神,眼前许嘉言谈论着下个月佳士得拍卖会的趣闻,我的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回了那个被我定义为“牢笼”的家。
那个家,是我亲手设计的。从硬装到软装,每一个细节都烙印着我的审美。客厅里那盏丹麦设计师的中古落地灯,是我从欧洲淘回来的;沙发上那几只抱枕的颜色,是我对着色卡反复比对了一周才定下的。周诚对这一切都毫无异议,他只有一句口头禅:“你喜欢就好。”
他从不干涉我的“美学世界”,只是默默地为这个家填充着“生活”。
我记得有一次,我为了赶一个设计稿,在书房熬到凌晨三点。当我揉着酸痛的脖子走出来时,发现周诚并没有睡,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但他已经靠着沙发睡着了。茶几上,放着一杯用保温杯盖子晾着的温水,旁边还有一小碟我喜欢吃的草莓。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但我很快就将那点感动归结为深夜的脆弱。我叫醒他,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第一句话是:“弄完了?快去睡吧,水给你晾着了。”
他甚至没问我一句“辛苦了”,也没有任何拥抱和安慰。他的关心,就像他的人一样,沉默,笨拙,缺乏必要的修饰。
还有一次,我生理期,疼得在床上打滚。他慌了神,在网上查了半天,然后冲到厨房,叮叮当当地忙活了半天,最后端来一碗颜色古怪的红糖姜茶。那味道辛辣得呛人,我只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
他紧张地看着我:“很难喝吗?我……我第一次煮。”
我没说话,只是把碗推到一边。他默默地把碗端走,过了一会儿,又递过来一杯温水和一个热水袋。
现在想来,许嘉言也会在我生理期的时候关心我。他会发来微信:“宝宝,多喝热水。”然后附上一个520的红包。或者,他会叫一个五星级酒店的下午茶外卖送到我公司,附上一张写着“Enjoy your day”的卡片。
这些举动,精致,得体,能让办公室所有女同事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可为什么,在许嘉言提出要和我共筑一个“新家”的此刻,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周诚那张因为熬夜而略显憔悴的脸,和他递过来的那碗味道古怪的红糖姜茶?
这些被我忽视的、被我定义为“乏味”的瞬间,此刻像电影慢镜头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想到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有一次下暴雨,我没带伞,加班到深夜。手机没电了,我站在公司楼下,看着瓢泼大雨,心里一片绝望。就在那时,我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一把伞,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跑来。
是周诚。他的裤腿全湿了,眼镜片上全是水汽,看起来狼狈不堪。他跑到我面前,第一件事不是责备我为什么不接电话,而是把伞全都倾向我这边,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保温杯。
“快喝点,热的。”他喘着气说。
我拧开杯子,里面是温热的蜂蜜水。
我记不清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了,大概是感动吧。但那种感动,随着婚后生活的日趋平淡,渐渐被磨损,被遗忘。我开始觉得,他对我的好,是丈夫的“义务”,是婚姻的“标配”,是理所当然的。
我享受着这份理所当然,却又鄙夷这份理所当然所带来的平淡。
就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边心安理得地吃着碗里的饭,一边又嫌弃饭菜不够丰盛,羡慕着别人餐桌上的山珍海味。
许嘉言,就是那道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山珍海味。
而周诚,是我吃惯了的、甚至有些厌倦的,家常便饭。
“晚晚?”许嘉言的声音再次将我拉回现实。他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是不是累了?”
我勉强笑了笑:“可能吧,最近有点忙。”
“那就别想工作了。”他握住我的手,力道比刚才重了一些,“想想我们。想想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想想圣托里尼的蓝白房子。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出发。”
普罗旺斯,圣托里尼……这些曾经让我无比向往的名词,此刻听起来,却像一张张精美的明信片,美丽,却毫无温度。
我的心,莫名地开始下沉。
我看着许嘉言,他英俊的脸上带着完美的微笑,他谈吐风趣,他品味卓绝,他能给我所有关于浪漫的想象。
可他,会在我胃里隐隐作痛的时候,递给我一杯温水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周诚会。
02 被忽视的基石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座位。冰酒的后劲开始上涌,混合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让我的脸颊阵阵发烫。
我站在洗手间冰冷的大理石台盆前,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镜子里的女人,妆容精致,眼神却一片迷茫。那条许嘉言送的、价值不菲的丝质长裙,此刻贴在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束缚感。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问自己。
我背叛了我的丈夫,和一个认识不到半年的男人约会,甚至在刚刚,还在认真考虑抛弃我七年的婚姻。
我一直以为,我追求的是激情,是新鲜感,是那种能让心脏重新剧烈跳动的感觉。可为什么,当这一切唾手可得时,我感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恐慌?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许嘉言发来的微信:“还好吗?需要我过去吗?”
我盯着那行字,没有回复。
我又想起了周诚。
他从不给我发这种“恰到好处”的关心。他的关心,都藏在行动里。
我们家的医药箱,永远是满的。我常用的胃药、止痛药、感冒药,他会定期检查保质期,及时更换。我甚至不需要记自己上一次生理期是什么时候,因为他会提前在日历上做好标记,然后在那几天默默地把家里的零食换成低糖的,把水果换成温性的。
我的设计工作需要长时间面对电脑,颈椎不好。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按摩手法,每天晚上我睡前,他都会雷打不动地帮我按上十五分钟。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力道总是刚刚好,按着按着,我一天的疲惫就都消散了。
我曾经把这一切,都归结为他作为一个程序员的“逻辑性”和“流程化”。他把照顾我,当成了一个需要不断优化和执行的项目。
我甚至为此嘲笑过他。
有一次,我们为了一件小事吵架。我指责他不懂浪漫,生活像一潭死水。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困惑:“我给你买了最新款的绘图板,帮你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换成了保护眼睛的,你喜欢的那个设计师的画册,我托人从国外给你带回来了……这些,不是吗?”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好像是冷笑着说:“周诚,这不是爱,这是任务。你只是在完成一个叫‘好丈夫’的KPI。”
那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我看到他眼里的光,熄灭了。
从那以后,他好像就变得更沉默了。他依然做着那些事,但不再试图向我解释什么。我们之间的交流,被压缩到最简短的词句。
“回来了?”
“嗯。”
“吃饭了吗?”
“吃过了。”
“水在桌上,温的。”
“好。”
我们的家,越来越像一个高效运转的后勤基地。我是那个被精心照料的对象,而他,是那个沉默的、永不犯错的系统管理员。
我开始越来越晚回家。我用加班、应酬、和朋友聚会做借口,逃离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完美后勤基地”。
然后,我遇到了许嘉言。
许嘉言的世界,和周诚截然相反。他的生活充满了即兴、感性和不可预测的惊喜。他会突然出现在我公司楼下,只为送我一束刚从荷兰空运来的郁金香;他会因为我随口说了一句想看海,就立刻订好去三亚的机票。
他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女王,被捧在手心,被热烈地爱慕着。
我沉溺在这种被“看见”的感觉里。在许嘉言身边,我的一切情绪,无论是喜悦还是忧愁,都能得到及时的、华丽的回应。
而和周诚在一起,我的情绪像投入深海的石子,悄无声息。
可现在,当我站在这个冰冷、奢华的洗手间里,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许嘉言给我的,是海面上的浪花,绚烂,夺目,却转瞬即逝。而周诚给我的,是海底的基石,沉默,坚固,支撑着我所有的生活。
我一直嫌弃那块基石不够好看,却忘了,没有它,我所有的浮华与绚烂,都将无所依附,瞬间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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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系统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和周诚的聊天框。
上一次的对话,还是在昨天早上。
我:“今晚不回来吃饭,有应酬。”
他:“好。几点结束?要去接你吗?”
我:“不用,不确定几点。”
他:“知道了。少喝酒。”
简短,克制,像一份工作报告。
我往上翻着聊天记录,满屏都是这样功能性的对话。报备行程,通知事宜,像两个合租的室友。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是我,亲手把我们的婚姻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用冷漠和挑剔,在他和我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墙的这边,是我追求的所谓“诗和远方”;墙的那边,是他固守的、充满烟火气的“苟且”。
我甚至忘了,他也曾有过笨拙的浪漫。
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为了给我过生日,偷偷学了一个月的吉他,在我生日那天,弹唱了一首走调走到西伯利亚的《情非得已》。我笑得前仰后合,他却涨红了脸,认真地说:“明年我一定弹得更好。”
我们结婚第一年,他用他所有的积蓄,带我去了我一直想去的土耳其。我们坐热气球,看日出,他在漫天彩色的气球下,抱着我说:“林晚,我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他一直在践行他的诺言。
他努力工作,从一个普通程序员,做到了项目主管。我们的房子,从租来的小单间,换成了现在这个我亲手设计的、一百二十平的家。他给了我一个稳定、富足、无忧无虑的环境,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我的设计梦想。
他给了我他能给的“最好”,而我,却嫌弃这个“最好”不够华丽。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上个月,我的笔记本电脑坏了。那里面存着我好几个重要的设计项目。我急得团团转,差点哭出来。是周诚,抱着我的电脑,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时,他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把修好的电脑递给我。
“好了,资料都还在。”他声音沙哑地说。
我当时只顾着检查我的文件,确认无误后,长舒了一口气,对他说了一句“谢了”,就一头扎进了工作里。
我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没有问他是不是一夜没睡,没有给他一个拥抱。
他就站在我身后,站了很久。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但我没有回头。因为那时候,我正和许嘉言聊着微信,许嘉言发来一张他在健身房的照片,漂亮的肌肉线条,配上文字:“在努力变得更强壮,为了更好地保护你。”
现在回想起来,周诚当时站在我身后的沉默,是多么的震耳欲聋。
一个男人,用一夜不睡的辛劳,修复了我的整个事业;另一个男人,用一张照片和一句情话,轻易地俘获了我的心。
我真是……何其荒唐,何其残忍。
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我看着自己的眼睛,第一次从里面看到了清晰的、毫不掩饰的“不堪”。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必须回去。
回到那个被我忽视的基石身边,告诉他,我错了。告诉他,我想要的不是海市蜃楼般的浪漫,而是他递过来的那杯温水,是他笨拙却真实的拥抱。
我们还有机会的,一定还有的。七年的感情,七年的朝夕相处,不会这么轻易就消散。只要我回去,只要我道歉,只要我像他修复我的电脑一样,用心去修复我们的婚姻,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疯狂地滋长,瞬间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神。
我擦干脸,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我走出洗手间,径直朝我们的座位走去。
03 一瞬间的坍塌
我回到座位,许嘉言正含笑看着我。桌上多了一份甜点,是我最喜欢的熔岩巧克力蛋糕,旁边还点缀着一颗鲜红的覆盆子。
“好点了吗?”他问。
在几分钟前,我或许还会为这份贴心而感动。但此刻,这精致的甜点,这恰到好处的关心,在我眼里,都蒙上了一层虚假的塑料质感。
“嘉言,”我坐下,没有去看那份蛋糕,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们……”
我想说“我们到此为止吧”,我想结束这场荒唐的梦。
但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被邻桌吸引了。
那是一对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夫妻,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打扮都很朴素。女人好像有点咳嗽,男人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餐具。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很自然地招手叫来服务生。
“你好,请问可以给一杯温水吗?”男人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服务生礼貌地回答:“抱歉先生,我们这里只提供冰水和纯净水。”
男人皱了皱眉,然后对服务生说:“那麻烦你,一杯热水,再给我一个空杯子,谢谢。”
很快,服务生端来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水和一个空杯。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那个男人,接过那杯滚烫的热水,然后熟练地、一次又一次地,将热水从一个杯子倒进另一个杯子。水蒸气氤氲,在他面前形成一团小小的白雾。他的动作不急不缓,眼神专注,仿佛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妻子一眼,妻子也没有催促他。他们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直到他觉得水温差不多了,才把杯子递到妻子面前。
“喝吧,不烫了。”他说。
女人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安心的、温暖的笑容。
就是这个画面。
这个再普通不过,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在这样高级的餐厅里做着如此“接地气”的事情——的画面,像一颗精准制导的炸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坍塌了。
温水。
又是温水。
那个男人为妻子“制造”温水的神情,和周诚每次把水杯递给我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那种沉默的、专注的、理所当然的爱,我曾经拥有,却被我弃之如敝屣。
我追求的那些所谓的“仪式感”,和眼前这一幕比起来,是多么的肤浅和可笑。许嘉言可以为我点最贵的酒,订最难订的餐厅,但他会为我,把一杯滚烫的水,耐心地晾成最适口的温度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
但这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意识到,我弄丢了什么。
我弄丢的,不是一个会给我倒水的男人。
我弄丢的,是一个把我的需求刻进骨子里,把我的习惯当成他自己习惯的,家人。
所有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不再是缓慢的回放,而是像决堤的洪水,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我的全部感官。
我想起他笨拙地为我煮的红糖姜茶。
我想起他撑着伞在暴雨里朝我跑来的身影。
我想起他为了修复我的电脑而熬红的双眼。
我想起他每天晚上,为我按摩颈椎时,那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
我想起他无数次,在我回家时,从厨房里探出头,说:“饭马上就好。”
我想起他,在我每一次生病、每一次脆弱、每一次需要的时候,都沉默地、坚定地,站在我身边。
而我呢?
我回报给他的是什么?
是嫌弃,是冷漠,是背叛。
我把他为我建造的坚固城堡,当成了束缚我的牢笼。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城堡里的一切,却一心向往着外面那片看似自由的、实际上危机四伏的旷野。
我真是个傻子。
是全世界最大的傻子。
“晚晚?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许嘉言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惊慌。
我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光洁的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引得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来。
我的身体在发抖,抖得无法抑制。牙齿在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看着许嘉言,他的脸在我的视野里变得模糊。我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我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一个念头。
不,是一股本能。
我必须回家。
现在。
立刻。
马上。
我必须回去,抓住那块被我忽视的基石,告诉他我有多需要他。
“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许嘉言也站了起来,试图抓住我的手臂。
我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甩开了他的手。
“别碰我!”我几乎是尖叫出声。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我抓起我的包,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朝餐厅门口冲去。
身后传来许嘉言错愕的、夹杂着愤怒的呼喊:“林晚!你疯了吗!”
我没有回头。
我疯了。
我是疯了。
但我知道,如果我现在不疯一次,我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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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回家的路
我像一个逃犯,从J&G餐厅那扇沉重的旋转门里冲出来。外滩的晚风带着江水的湿气,猛地灌进我的肺里,冰冷刺骨,却让我混乱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我站在路边,拼命地挥手,眼睛在车流中疯狂地搜索着空着的出租车。霓虹灯在我眼前旋转、跳跃,汇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每一辆亮着“载客”红灯的出租车驶过,都像是在我焦灼的心上划开一道口子。
快点,再快点!
我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我甚至不敢去看手机,不敢去想许嘉言会发来怎样的质问和咒骂。那些都不重要了。那个华丽的梦,在邻桌那杯温水面前,已经碎得连一片完整的玻璃渣都找不到。
终于,一辆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下。我几乎是扑过去的,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
“师傅,去长宁路!快!我给您加钱!”我的声音因为急促而变得尖利,带着哭腔。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大概是看我神情不对,什么也没说,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汇入了滚滚车流。
车窗外的上海,像一部快放的电影。延安路高架上,车灯连成一条条红色的、白色的光带,向后飞速掠去。我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这座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第一次感到如此陌生和恐慌。
我要回去。
我要回到周诚身边。
我要怎么跟他说?
车子在飞驰,我的思绪也在狂奔。
我要跪下来求他原谅吗?我要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地忏悔吗?
不,他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戏剧化的场面。
那我要怎么做?
我要像往常一样,推开门,对他笑一笑,说:“我回来了。”
然后,我要从背后抱住他,把脸埋在他宽厚的背上,告诉他:“周诚,对不起。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愣住,然后转过身,摘下眼镜,用他那双总是带着点困惑的眼睛看着我。他可能会沉默很久,久到让我觉得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呢?
他会心软的。他一定会心软的。
他那么爱我。
七年的感情,不是假的。那些他为我付出的日日夜夜,不是假的。他只是累了,失望了,被我伤透了心。但只要我回去,只要我让他看到我的悔意,我的真心,他会原谅我的。
我们会和好的。
我们会像以前一样,不,我们会比以前更好。
我会辞掉现在这份让我越来越虚荣的工作,或者换一个不那么忙的。我会学着做饭,为他做他喜欢吃的糖醋排骨和可乐鸡翅。我再也不会嘲笑他的“程序员式浪漫”,我会珍惜他敲出来的每一行代码爱心。
我们周末可以不去逛那些昂贵的商场,我们可以去公园散步,去图书馆看书。我们还可以把那辆很久没开的车开出来,去郊区看星星。
对,就这样。
我们的生活,不需要那些浮夸的装饰。我们只需要彼此。
我在脑海里疯狂地规划着我们的“未来”,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清晰,那么美好。这些曾经被我鄙夷的“平淡”,此刻却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紧紧地抓着它,仿佛抓住了全世界。
希望,像一团微弱的火苗,在我冰冷的心里重新燃起,并且越烧越旺。
“姑娘,前面堵车了。”司机的声音把我从幻想中拉了回来。
我抬头一看,前方高架上,一片望不到头的红色刹车灯,像一条凝固的血河。
“怎么会堵车?!”我失控地喊道。
“这个点,高架常有的事。”司机见怪不怪地说。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看着计价器上跳动的数字,看着窗外一动不动的车流,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攫住了我。
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凌迟我的神经。
我害怕。
我害怕我回去晚了。
我害怕那个沉默的、固执的男人,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
他今天……好像有点反常。
早上我出门的时候,他已经去上班了。这很罕见,平时他都会等我一起出门。
我昨天发给他的微信,他回了“知道了。少喝酒。”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平时,就算我说了不用接,他也会在我大概回家的时间点,发一句“到家了吗?”来确认。
但昨天,没有。
一个又一个反常的细节,像一把把小锤子,敲打着我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希望。
不,不会的。
林晚,别自己吓自己。
他只是太累了,太失望了。他需要时间冷静一下。等我回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车流开始以龟速缓缓移动。
我看着窗外,那些高楼大厦的窗户里,透出万家灯火。每一盏灯背后,或许都有一个像周诚一样的男人,在为晚归的妻子,亮着一盏等待的灯,温着一杯等待的水。
而我,却亲手掐灭了属于我的那一盏。
“师傅,就在这里停吧!”车子刚下高架,离我们家还有一公里的距离,我再也等不及了。
我胡乱地扫码付了远远超过计价器金额的钱,甚至没等司机把话说完,就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我脱掉了脚上那双磨脚的高跟鞋,赤着脚,在冰冷的人行道上狂奔。晚秋的地面,硌得我脚底生疼,但这点疼痛,和心里的恐慌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回家的路,我走了七年,从未觉得如此漫长。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下一盏路灯缩短。我像一个追逐着自己影子的疯子,拼尽全力,奔向那个我既熟悉又害怕的目的地。
近了,更近了。
我看到了我们那栋楼的轮廓。
我们家在16楼,我习惯了那个位置,那个方向。我抬起头,在密密麻麻的窗户中,寻找着属于我们的那一扇。
灯,是黑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人狠狠攥住。
也许……也许他只是睡了?对,他今天可能太累了,所以提前睡了。
我这样安慰自己,但脚步却越来越沉重。
我冲进楼道,电梯刚好停在一楼。我冲进去,发疯似的按着“16”和“关门”键。
电梯里光洁的镜面,映出我狼狈不堪的样子。裙子皱了,头发乱了,妆也花了,眼线和泪水混在一起,在脸上划出两道黑色的痕迹。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陌生。
“叮——”
16楼到了。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我冲了出去。
我们家的门,就在走廊的尽头。那扇我每天都会推开的门,此刻看起来,却像一道通往审判的闸门。
我的脚步慢了下来。
我走到门口,手抖得厉害,钥匙插了好几次,才对准了锁孔。
“咔哒。”
锁芯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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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凉透了的水
门开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不是熟悉的、周诚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也不是厨房里可能传来的饭菜香。
而是一股冰冷的、混合着灰尘味道的、属于空房子的气息。
死寂。
整个屋子,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我没有开灯,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城市的微光,我看到玄关的鞋柜上,周诚平时穿的那几双鞋,不见了。他那个总是挂着他外套和电脑包的衣架,此刻空空如也。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我像个游魂一样,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客厅、餐厅、书房……每一个空间,都整洁得过分,像一个刚刚打扫完毕、等待新主人入住的样板间。
周诚的东西,那些属于他的、带着他生活痕迹的东西,都不见了。
他的牙刷,他的毛巾,他放在沙发上看到一半的书,他用了好几年、已经有些掉漆的保温杯……
全都不见了。
他走得那么彻底,那么干脆,仿佛要抹去他在这里生活过七年的所有证据。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那里,整齐地放着几样东西。
我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但我还是看清了。
最上面,是一串钥匙。我们家的,车子的,还有他办公室的。
钥匙下面,压着几张A4纸。
最上面那张纸的页眉,打印着几个又黑又大的宋体字,像五根冰冷的锥子,一瞬间钉穿了我的视网膜。
《离婚协议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听不到窗外的风声,听不到邻居的电视声,我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时,耳蜗里那阵巨大的、持续不断的轰鸣。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我缓缓地、机械地,伸出手,拿起了那份协议。
纸张很薄,却重若千钧。
我不需要看具体内容。我知道,以周诚的性格,他一定会把财产分割、孩子(虽然我们没有)抚养权等所有问题,都处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是一个逻辑严谨的程序员,他的人生,不允许有任何模糊地带和未处理的异常。
他把我们的婚姻,当成了最后一个需要关闭和清理的项目。
我的目光,越过那份协议,落在了旁边的东西上。
那是一个玻璃杯。
是我平时最常用的那个。
杯子里,盛着大半杯水。清澈,透明,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到一丝波澜。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杯壁。
是彻底的、深入骨髓的,冰凉。
这杯水,凉透了。
就像我的心。
就像我们再也回不去的,爱情。
我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他一时冲动的决定。这不是一场可以靠道歉和哭泣就能挽回的争吵。
这是一个漫长的、沉默的、充满了失望和心死的告别。
那杯凉透了的水,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也是最残忍的隐喻。
他一直在等。
他或许等了一晚上,或许等了很多个晚上。他一直在等我回家,等我回头。他把那杯水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的耐心,他的爱,他的所有希望,都和那杯水一起,慢慢地,慢慢地,凉了下去。
然后,他决定放手。
协议书的下面,还有一张信纸。是他惯用的那种方格信纸。
上面是他的字,一如既往的,工整,干净,没有一丝潦草。
“晚晚: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告别。我想,我们之间,或许已经不需要更多面对面的争执和解释了。
这七年,我很开心。你让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关于美的世界。谢谢你。
我努力过,想走进你的世界,也想把你拉进我的世界。但现在看来,我失败了。我给你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你想要的。我为你建造的房子,最终却成了你的牢笼。
这是我的问题。我不够好,不够懂你。
所以,我决定放你自由。
协议我已经签好字了。房子、车子都留给你,那是我承诺过的,要给你最好的生活。存款我们一人一半,密码是你的生日。
不要找我。我已经换了手机号,也办了离职。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你值得更好的,更精彩的人生。
祝你未来,一切都好。
周诚”
信很短。
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怨恨。
甚至,他还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是我的问题。我不够好,不够懂你。”
读到这一句,我再也支撑不住。
那份压抑了整晚的、排山倒"海而来的悔恨和绝望,终于冲垮了我最后一道防线。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和那份离婚协议,发出了野兽般、不成调的哀嚎。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烫地砸在冰凉的纸上,把周诚那工整的字迹,晕染开来。
我哭了。
不是为了失去一个照顾我的人。
不是为了失去一份优渥的生活。
而是为了,我亲手杀死了那个,全世界最爱我的人。
那个会在暴雨夜为我送伞的少年,那个会在生日时为我弹奏跑调吉他的青年,那个会用一夜不睡的时间为我修复电脑的男人……
他被我弄丢了。
我看着那杯凉透了的水,仿佛看到了周诚离开时,那落寞的、再也没有回头的背影。
窗外,上海的夜景依然璀璨,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盛宴。
而我的世界,在这一刻,灯火尽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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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没有设计师的房子
时间像一辆碾过我身体的重型卡车,留下一地狼藉后,又缓缓向前。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
我签了那份离婚协议。没有挣扎,没有异议。周诚的平静和决绝,让我明白任何挽回都是徒劳的,只会增加彼此的难堪。
我没有搬家。我依然住在这个一百二十平的、我亲手设计的房子里。
只是,这里不再是家了。
它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空旷的纪念馆,每一个角落,都陈列着我和周诚的回忆。
我会下意识地在早上起床时,去摸床头柜,然后摸一个空。那里曾经永远放着一杯温水。
我会在加班晚归,打开冰箱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或者只有一些早已过期的牛奶。那里曾经永远塞满了我喜欢吃的水果和酸奶。
家里的灯泡坏了,水龙头漏水了,网络断了……所有这些曾经被我视为“理所当然”会被解决的问题,现在都变成了需要我自己面对的、棘手的麻烦。
我开始学着看说明书,学着在网上下单找维修师傅,学着一个人扛着桶装水上楼。
我活成了周诚曾经的样子。
我戒掉了和许嘉言的一切联系。他打过几个电话,发过几条微信,从愤怒的质问到疑惑的关心,我一概没有理会。那场在外滩结束的约会,像一场高烧后的噩梦,我甚至不愿意去回想其中的任何细节。
我的工作还在继续。只是,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疯狂地追求所谓的“设计感”和“高级感”。我开始更多地去倾听客户的需求,去思考一个“家”真正的意义。
这天下午,我接待了一对年轻的客户。一个看起来很腼腆的男孩,和一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女孩。他们即将结婚,买了一套不大的二手房,想请我帮忙重新设计。
“林老师,”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我们的预算不多,所以……可能没什么钱买那些很贵的设计师家具。”
男孩在一旁补充道:“我们对风格没什么要求,只要……只要住着舒服,温馨就行。”
我看着他们,他们眼中的那种对未来的、朴素而真实的憧憬,像一根针,轻轻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笑了笑,说:“没关系。一个家最重要的,不是昂贵的家具,而是住在里面的人。你们可以和我说说,你们对未来的家,有什么想象吗?”
女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我希望有一个大大的书柜!”她说,“他喜欢看书,我也喜欢。我们想把我们所有的书都放在一起。”
男孩接着说:“我希望厨房能大一点。她胃不好,我想学着给她做饭。”
“我还想要一个飘窗!”女孩抢着说,“铺上软软的垫子,周末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窝在上面晒太阳,喝点东西。”
“喝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女孩甜甜地一笑,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孩:“他知道的。我胃寒,不能喝凉的。他每次都会给我准备温水。”
男孩被看得有些害羞,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
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我和周诚。
我们也曾有过这样朴素的、关于“家”的梦想。我们也曾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能抵挡世间所有的风雨。
可是,我把它弄丢了。
我亲手,把我梦想中的那个家,拆得支离破碎。
“林老师?林老师?您怎么了?”女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对着他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抱歉,失态了。我想起来一些……一些过去的事。”
我顿了顿,声音沙哑地对他们说:“你们的房子,我接了。设计费……我不要了。”
男孩和女孩都愣住了。
“这怎么行!”
“是啊,林老师,我们不能……”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话。
“就当是……我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吧。”我看着他们,认真地说,“请你们,一定要好好地,把这个家,经营下去。”
送走他们后,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夕阳从巨大的落地窗外斜斜地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
我失去的,从来不是一个会照顾我的人,也不是一个稳定的生活保障。
我失去的,是那个唯一一个,愿意和我一起,把一所“房子”,变成一个“家”的灵魂。
他曾为我画地为牢,抵挡了所有的风雨。而我,却在牢笼里,日复一日地,抱怨着天空不够蓝。
现在,牢笼的门打开了。
我自由了。
我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广阔的天空。
可是,那个为我撑起天空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
每一盏灯火背后,都是一个故事,一个家。
我曾经,也有过那样的一盏灯。
现在,它熄灭了。
我抬起手,在起雾的玻璃上,缓缓地,写下了两个字。
“周诚。”
然后,看着那两个字,在自己呼出的白气中,慢慢消失,无影无踪。
就像他,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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