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八十年,自认是个有福气的人。儿女孝顺,街坊和睦,尤其是我一手带大的外孙周明,更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可就在我八十大寿那天,我才看清,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给了我最深的一刀,让我疼得悔不当初。
那天,我们小县城里最好的饭店,儿子女儿包了两层楼,给我办寿宴。亲戚朋友,街坊四邻,来了百十号人,大厅里喜气洋洋,到处都是红绸子和寿桃。我穿着女儿新买的暗红色唐装,坐在主位上,看着一张张笑脸,听着一句句祝福,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周明是我女儿的儿子,从小爸妈工作忙,就跟在我身边。他是我喂第一口饭,教他喊第一声“姥姥”的。他小时候瘦,挑食,我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夏天怕他热着,蒲扇从不敢离手,冬天怕他冻着,他脚上的棉鞋都是我一针一线纳出来的。他上学了,我每天接送,风雨无阻。可以说,周明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我晚年全部的精神寄托。
他争气,考上了大城市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那里。前年,他要结婚,女方家里要求必须有套房。儿子女儿的钱都刚投了生意,一时半会周转不开。我二话没说,回屋从床底下最深处的箱子里,拿出了我那个存了大半辈子的铁皮盒子。里面是我省吃俭用,卖菜、做零工攒下的二十万养老钱。我把存折拍在周明手上,说:“姥姥没多大本事,这点钱你拿着,不够再想办法。只要你过得好,姥姥就安心了。”
周明当时抱着我,眼圈都红了,哽咽着说:“姥姥,您放心,以后我跟小雅一定好好孝顺您,给您养老送终。”
小雅就是他媳妇,一个城市里长大的姑娘,漂亮,但看我的眼神总有点说不出的疏离。我想,年轻人嘛,不亲近老人也正常,只要她对周明好就行。
寿宴进行到一半,司仪正声情并茂地念着祝福词,大厅门口突然一阵骚动。我抬眼望去,正是周明和小雅。他们迟到了。周明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腕上那块表在灯光下晃得我眼花。小雅挽着他的胳膊,脸上挂着得体但疏远的微笑。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想着他们工作忙,大老远赶回来不容易,便压下那点情绪,朝他们招手。儿子也赶紧迎上去,小声责备道:“怎么才来?姥姥等你们半天了。”
周明没理会他舅舅,径直走到我面前。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亲热地喊我“姥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烫金的红色信封,双手递给我。
“姥姥,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喜悦。
我笑着接过来,以为是红包,还打趣道:“人来了就好,还带什么东西。”
周围的亲戚都笑着起哄:“看看我们大外孙多孝顺!”“这红包肯定不小!”
我当着大家的面,想抽出里面的“红包”,沾沾喜气。可一入手,感觉不对,里面不是钱,是几张纸。我疑惑地抽出来,展开一看,头“嗡”的一声,差点没晕过去。
那不是贺卡,也不是信,而是一张打印得清清楚楚的A4纸,标题是“姥姥八十大寿贺礼及费用明细”。
下面分条列项,写得一清二楚:
贺礼部分:
1。 品牌按摩椅一台,价值:6888元。
本次返乡及寿宴相关费用:
1。 往返高铁票:1280元。
2。 住宿费:798元。
3。 寿宴礼金:2000元。
4。 精神损失及误工费:约8000元。
合计:18966元。
纸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姥姥,以上为我们此次为您祝寿的全部心意和开销。您之前给的二十万我们铭记在心,但亲兄弟明算账,这些是我们小家庭的正常支出,希望您能理解。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那张纸轻飘飘的,在我手里却重如千斤。周围的嘈杂声、音乐声、欢笑声,瞬间都离我远去,我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我看到了什么?精神损失费?误工费?给我过个生日,在他眼里成了一桩需要计算成本的买卖?
离我最近的女儿也看到了,她一把抢过那张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周明骂道:“你这个畜生!你姥姥是怎么对你的,你今天干出这种事!”
周明却一脸坦然,甚至带着一丝委屈:“妈,话不能这么说。我跟小雅在大城市生活压力多大你们知道吗?房贷车贷,一个月一万多。我们回来一趟,机票住宿误工费,哪样不是钱?我把账算清楚,是希望家里人能体谅我们的难处。那按摩椅是我真心实意买的,六千多呢,难道这不算孝心?”
他旁边的儿媳妇小雅也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字字诛心:“是啊,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讲究的是实际的。我们花了钱,花了时间,这就是孝顺。总不能让我们为了表面的孝顺,影响自己的生活质量吧?再说了,姥姥当年那二十万,也是我们婚房的首付,算是投资。我们现在回报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投资?”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养你这么大,给你的钱,在你眼里是投资?”
我的心像是被泡进了冰窖,从里到外都凉透了。我回想起他小时候,发高烧说胡话,我抱着他一夜没合眼,用温水一遍遍给他擦身子。我回想起他上初中,为了给他买一台复读机学英语,我把家里唯一能下蛋的老母鸡都卖了。我回想起我把那张存了二十年的存折交给他时,他流着泪说要给我养老送终的模样。
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那个冬天把冻僵的小手塞进我怀里取暖的孩子,那个夏天把第一口西瓜用勺子挖给我吃的孩子,那个满眼都是孺慕之情的孩子,是怎么变成了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满口“成本”“投资”的陌生人?
大厅里已经乱成一团。亲戚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我儿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冲上去就要打周明,被几个人死死拉住。女儿的哭骂声,小雅的辩解声,宾客的惊叹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把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一个被扒光了衣服,展览在众人面前的笑话。我一辈子的付出,我引以为傲的亲情,在今天,被我最疼爱的外孙用一张账单,定价为一万八千九百六十六块。
我缓缓站起身,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我没有哭,也没有骂。我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我走到周明面前,看着他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周明,”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你记得你六岁那年,掉进河里,是我跳下去把你捞上来的吗?那天我回去就大病一场,躺了半个月。这个,你要不要也算一下成本?”
周明的脸色白了一下。
“你记得你上大学,我每个月给你寄生活费,信封里总是多塞五十块钱,让你买点好吃的,别亏了自己吗?那些钱,都是我天不亮就去菜市场,一个一个土豆,一根一根青菜卖出来的。这些误工费,你要不要也帮姥姥算一算?”
小雅想说什么,被周明拉住了。他的眼神开始躲闪,不敢再看我。
“还有,那二十万,”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不是投资。那是我一个老太婆,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最后的一点心意。我以为我给的是我外孙的未来,没想到,是喂了一只白眼狼。”
说完,我把那张纸,慢慢地,慢慢地撕成了碎片,扬手撒在了地上。就像我这八十年来,对他所有的爱和期盼,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了。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对所有宾客说:“对不住了各位,今天让大家看笑话了。我累了,这寿,不过了。”
说完,我没理会身后的惊呼和挽留,一个人,一步一步,走出了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此刻却让我窒息的宴会厅。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县城的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走到我们家那条老巷子口,我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书包,从巷子那头飞奔而来,扑进我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着:“姥姥,我回来了!”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后悔了。我不是后悔给了他那二十万,钱财是身外之物。我后悔的是,我倾尽所有,只教会了他如何读书,如何上进,却没有教会他,人之所以为人,最重要的是那颗懂得感恩的心。我后悔的是,我用我以为的爱,把他推向了一个更大的世界,那个世界却把他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用金钱衡量一切的怪物。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联系过周明,他也再没有回来过。听说,他们夫妻俩在亲戚圈里名声彻底臭了,连他爸妈都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
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只是心里那个最柔软的地方,空了一大块,时不时地漏着冷风。我开始学着为自己活,跟着邻居的老姐妹们去公园打太极,学着用智能手机看戏,甚至还报了个老年书法班。
有一天,书法老师教我们写一个“爱”字。我提着笔,悬在纸上,久久不能落下。我这一辈子,都在学着怎么去爱别人,爱儿子,爱女儿,爱外孙。可到头来,我却忘了,最应该爱的,是我自己。
或许,周明那张冰冷的账单,也不是全无用处。它虽然撕碎了我八十年的梦,但也让我清醒地看到,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不是所有的亲情都坚不可摧。人老了,最大的依靠不是儿孙,而是自己。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的那份悔,渐渐淡了,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把那件大红的唐装收进了箱底,就像把我对外孙所有的念想,一并封存。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要为自己,好好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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