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家宴上,当大儿媳王静把那张五万块的存单推到我面前,眼圈通红地说出那句“爸,我对不起您”时,我捏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
那一下,像是抖落了心里积压了整整三个月的冰碴子。
从我摔伤腿住院,到她冷着脸在电话里拒绝我那五千块钱的借款,再到这顿饭之前我们之间几乎降到冰点的关系,这三个月,我心里像堵着一块又湿又重的棉花,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我翻来覆去地想,想不通这个一向被我视作半个女儿的儿媳,怎么就变得这么冷硬,这么生分。
其实,这一切,都得从我退休后那个不小心的趔趄说起。
第1章 一地鸡毛的退休生活
我叫陈建国,今年六十三,从一个半死不活的国营厂子里退下来快三年了。退休金不高不低,一个月四千出头,在咱们这个三线小城,只要不生大病,日子过得也还算舒坦。老伴刘秀英比我早退几年,身体比我硬朗,每天不是去跳广场舞,就是跟老姐妹们凑在一起研究哪家超市的鸡蛋又便宜了两毛钱。
我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陈立强,娶了媳妇王静。小儿子陈立伟,媳妇叫张琳。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说实话,我心里对大儿子家,总是不自觉地多惦记一分。
立强两口子是我们这个家的“老黄牛”。立强在一家私企当技术员,工资不高,胜在稳定。王静在商场做导购,一张嘴能把稻草说成金条,可挣的也是辛苦钱,一站就是一天。他们俩结婚早,买房也早,那时候房价还没起飞,但掏空了我们老两口半辈子的积蓄,他们自己也背上了二十年的房贷。孙子壮壮今年都上初二了,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补习班、兴趣班,哪样都不能落下。
相比之下,小儿子立伟就轻松多了。大学毕业考了公务员,工作体面,福利也好。儿媳张琳是老师,有寒暑假。他们结婚晚,我们老两口没帮上什么大忙,小两口自己贷款买了房,虽然也有压力,但总归比他哥嫂从容得多。
所以,我们老两口心里有个不成文的默契:能不给大儿子家添麻烦,就尽量不添。平时买菜,秀英总会多买一份,让立强下班顺路带回去。换季了,也总惦记着给壮壮添两件新衣服。王静是个懂事的孩子,每次也都会买些水果、牛奶回来看我们,嘴上不说,但那份亲近,我们都感受得到。
我一直觉得,我们这个家,虽然不富裕,但和睦,有人情味儿。直到那次意外。
那是八月的一个下午,天闷得像个蒸笼。我寻思着阳台上的那盆君子兰该浇水了,就踩着个小板凳上去够水壶。人上了年纪,腿脚就是不听使唤,脚下一滑,整个人就从板凳上摔了下来。当时就觉得左腿腕子那儿“咔”地一声,钻心的疼。
秀英吓坏了,赶紧给两个儿子打电话。立强和立伟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把我送进了医院。拍了片子,脚踝骨裂,不算特别严重,但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得住院观察,好好养着。
住院费、医药费,零零总总下来,不是个小数目。我跟秀英的积蓄,前两年给老家的房子翻新用得差不多了,手里就剩下些养老的活期存款,轻易不想动。两个儿子当场就要掏钱,立强从兜里摸出钱包,立伟直接就去扫码了。
我给拦下了。
“你们挣钱都不容易,我这儿还有。”我拍了拍胸脯,说得很有底气,“医保能报不少,剩下的我跟自己能对付。”
立强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他我知道,他那个月的工资刚还了房贷,给壮壮交了新学期的学杂费,兜里估计比脸都干净。立伟倒是坚持要付,被我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听我的,都别争了。老大,你工作忙,家里还有壮壮,先回去。老二,你这几天多跑跑腿就行。”我不想让他们为难,尤其不想让立强在弟弟面前显得窘迫。
就这样,我住进了医院,白天秀英陪着,晚上立伟过来换班。住院的日子清闲又烦闷,每天就是盯着天花板发呆,或者跟隔壁床的老张头聊天。老张头也是摔的,比我严重,一条腿打满了石膏。
住了大概一个星期,费用清单下来了。七七八八加起来,自费的部分差不多要小一万。我跟秀英手头的活钱不太够,还差个五千块的口子。
秀英跟我商量:“要不,我给立伟打个电话?”
我沉默了。立伟两口子最近正琢磨着换辆车,我不想因为我这点事,耽误了他们的计划。而且,老二已经为我跑前跑后够辛苦了,再让他掏钱,我这当爹的心里过意不去。
我想了想,说:“别找老二了。我给王静打个电话吧。”
在我心里,跟大儿媳开口,比跟儿子开口要稍微“平等”一些。而且,王静那孩子,精明能干,管着家里的钱,找她,比找立强那个闷葫芦管用。五千块钱,对他们来说,挤一挤,应该还是有的。我寻思着,就当是周转一下,等我退休金发下来,或者找老战友借点,马上就能还上。
我没想过,就是这个电话,让这个家平静的水面,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
第2章 一通冰冷的电话
我拿着手机,在病床上犹豫了半天。
向儿女辈开口借钱,对我这个当了一辈子“顶梁柱”的男人来说,脸上实在是有点挂不住。但眼下的情况,确实没办法。我清了清嗓子,拨通了王静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里乱糟糟的,好像是在商场里。
“喂,爸?”王静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哎,小静啊,在上班呢?”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
“嗯,是啊,今天店里搞活动,忙死了。您身体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她客气地问候着。
“老样子,养着呗。”我顿了顿,感觉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那个……小静啊,爸想跟你商量个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嘈杂声似乎也小了些,她可能走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爸,您说。”
“就是……住院这边,费用有点紧张,还差个五千块钱。你看你们那边,方不方便,先……先借我周转一下?等我下个月退休金发了,马上就还给你们。”我把“借”字咬得很重,生怕她误会成“要”。
话说出口,我心里一阵发虚,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只要王静稍微面露难色,我立马就说“没事没事,我再想别的办法”,把这事揭过去。
然而,王静的反应,比我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要糟。
电话那头是长达十几秒的死寂。我甚至能听到她有些粗重的呼吸声。这种沉默像一根针,一点一点扎进我的心里,又冷又疼。
“爸……”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干巴巴的,“这个月……可能不太方便。”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家里……最近手头也挺紧的。”她补充道,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歉意,只有一种冷硬的、不容商量的决绝,“壮壮开学要交的费用不少,还有房贷……实在是……抽不出这笔钱。”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骨节发白。我不是没想过她会拒绝,但我没想到会拒绝得这么干脆,这么不留情面。哪怕她说一句“爸,我跟立强商量一下”,或者“爸,我们手头只有两三千,您看行不行”,我心里都会好受很多。
可她没有。她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关上了那扇门。
“哦……行,行,我知道了。”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沙哑得厉害,“那……那没事了,你们也挺难的,我再想别的办法。你忙吧。”
我几乎是仓皇地挂断了电话,好像再多说一个字,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就会彻底碎掉。
病房里静悄悄的,老伴刘秀英正给我削苹果,她刚才听到了我打电话,此刻正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询问。
我把手机扔在床头柜上,发出的“砰”的一声,把秀英吓了一跳。
“怎么了?”她停下手中的刀,关切地问,“王静怎么说?”
我把脸转向窗外,看着那片灰蒙蒙的天,闷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说,没钱。”
秀英愣住了,手里的苹果“咕噜”一下滚到了地上。
“没钱?怎么可能!五千块钱,又不是五万块!她是不想借吧!”秀英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嗓门也拔高了八度,“这个王静,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还躺在医院里呢!她就这么狠心?平时我们是怎么对他们的?吃的喝的,哪次少了他们的?现在倒好,用着你了,就没钱了!”
秀英的数落像一盆热油,浇在我本就焦躁的心上。我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别说了!本来就不该跟他们开口!”
“怎么不该开口?你是他爸!你住院了,他们出点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还用得着‘借’?我看你就是太好说话了,把他们都惯坏了!”秀...英越说越气,眼圈都红了,“不行,我得给立强打个电话,我问问他,这个家到底是谁做主!媳妇说没钱就没钱了?他这个当儿子的干什么吃的!”
“你给我站住!”我吼了一声,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隔壁床的老张头好奇地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
我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说:“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吗?打电话去质问?质问什么?钱是人家的,人家愿意借是情分,不借是本分!你去闹,除了让立强在中间难做,还有什么用?把家闹散了你就高兴了?”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把秀英的火气浇灭了一半。她愣愣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我还不是心疼你吗……建国,咱们这是养了两个白眼狼啊……”
听着老伴的哭声,我心里更堵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因为我自己也想不通。那个逢年过节总是第一个提着大包小包回来看我们,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王静,怎么会变成电话里那个冷冰冰的声音?
五千块钱,真的就能衡量出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分吗?
那个下午,病房里的气压低得可怕。最后,还是我妥协了,让秀英给小儿子立伟打了电话。电话刚一接通,秀英还没来得及说借钱的事,只是提了一句费用不够,立伟在那头立刻就说:“妈,我马上给您转一万过去,不够您再跟我说。”
前后不到五分钟,我的手机就收到了到账短信。
看着那串数字,我心里五味杂陈。有感动,有欣慰,但更多的是因为这种强烈的对比而产生的失落和寒心。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第一次对自己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这个家,产生了怀疑。
第33章 一道裂痕
小儿子立伟的钱到账后,住院费的难题解决了,但我心里的疙瘩却越结越紧。
这件事像一根刺,扎在我跟老伴秀英的心里。尤其是秀英,她对大儿媳王静的态度,从此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以前,她总是在外人面前夸王静懂事、能干。现在,只要一提起王静的名字,她就撇着嘴,冷哼一声,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冰碴子。
“哼,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看着挺会来事儿,一到见真章的时候,就掉链子。”
“我看她就是觉得我们老了,不中用了,懒得搭理了。”
“立强也是个没用的,让媳妇拿捏得死死的,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听着心烦,劝了她几次:“行了,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们可能真的有难处。”
“难处?能有什么难处比你躺在医院里还大?”秀英不依不饶,“我看就是自私!心里只有他们自己的小家,哪还有我们这两个老的!”
我知道,秀英是心疼我,替我委屈。可她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一个家,最怕的就是生了嫌隙。这道裂痕一旦产生,想要弥补,就太难了。
半个月后,我出院了。
立强和王静开车来接我们。王静提着一个硕大的果篮,上面还用漂亮的丝带扎着花。她一进病房,就笑着迎上来:“爸,看您气色好多了。咱们回家好好养着。”
她的笑容和往常一样,热情又周到,仿佛那个冰冷的电话从来没有存在过。
秀英却没给她好脸色,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自顾自地收拾东西,连正眼都没看她。
王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她走过去想帮秀英拿东西,被秀英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不用你,我自己来。”
气氛一下子变得无比尴尬。立强站在一旁,看看他妈,又看看他媳妇,一脸的为难,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叹了口气,打圆场说:“行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王静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秀英的冷脸给堵了回去。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
到家后,王静和立强帮着把东西搬上楼,又忙前忙后地安顿好。王静还特意去厨房看了看,说:“妈,冰箱里没什么菜了,我下午去超市买点新鲜的给您送过来。”
“不用了。”秀英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们自己有腿,想吃什么自己会去买。”
这句话,就差指着王静的鼻子说“不欢迎你”了。
王静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捏着冰箱门的把手,显得手足无措。立强赶紧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胳膊,低声说:“那……那爸妈,我们先回去了。公司还有点事。”
我点点头:“去吧,路上开车慢点。”
他们走后,秀英“砰”的一声关上门,转身就对我发起了牢骚:“你看看她那假惺惺的样子!现在知道献殷勤了?早干嘛去了!猫哭耗子假慈悲!”
“秀英!”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差不多行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总揪着不放有意思吗?非要把这个家弄得鸡飞狗跳你才甘心?”
“我鸡飞狗跳?”秀英也火了,“陈建国,你是不是糊涂了?受委屈的是你!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嘴脸!做了亏心事,还想当没事人一样!”
我们俩大吵了一架,这是我们结婚四十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最后,我被气得说不出话,拄着拐杖回了卧室,把门重重地关上。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气氛就变了。
大儿子一家来的次数明显少了。以前,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孙子壮壮回来看我们,吃顿饭。现在,常常是半个多月也不见人影。偶尔立强自己回来一趟,也是坐坐就走,神色总是很疲惫。
我知道,他是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有一次,立强回来送东西,秀一看到他,就阴阳怪气地说:“哟,大忙人回来了?你媳妇呢?怎么不一起来啊?是不是觉得我们家门槛太高,她不乐意进啊?”
立强被说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小声说:“妈,小静她……她最近工作忙,身体也不太好。”
“哼,忙?再忙能有我儿子忙?”秀英不屑地说。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把立强拉到一边,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你跟爸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立强躲闪着我的目光,摇了摇头:“没事,爸,您别多想。就是……就是最近工作压力大。”
看着儿子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里愈发沉重。我感觉,事情可能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王静的拒绝背后,或许真的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可这份隐情,像一堵墙,横在我们中间。他们不说,我们也不好再问。那道因为五千块钱而产生的裂痕,在沉默和猜忌中,被越拉越大。
第4章 看不见的疲惫
日子就在这种别扭的气氛中一天天过去。我的腿渐渐好了,能扔掉拐杖,慢慢地走路了。但心里的那根“拐杖”,却好像一直扔不掉。
九月中旬的一个周末,小儿子立伟和儿媳张琳回来看我们。张琳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说:“爸,妈,我们单位发了两张购物卡,我跟立伟也用不上,给你们。”
秀英接过卡,脸上乐开了花,嘴上却说:“你们留着用,给我们干嘛。”
“哎呀,给您就拿着。”张琳笑着说,“对了妈,我哥和嫂子呢?好久没见他们了。”
提到王静,秀英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谁知道呢,人家现在是大忙人,哪有空回来看我们这两个老的。”
张琳感觉气氛不对,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
立伟把我拉到阳台上,递给我一支烟,低声问:“爸,我哥他们家,最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看着窗外说:“我也不知道。就因为上次住院借钱的事,跟王静闹了别扭,现在关系僵着呢。”
立伟皱起了眉头:“就为那五千块钱?不至于吧?嫂子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也觉得有误会,可你哥跟你嫂子嘴严着呢,什么都不说。”我叹了口气,“那脾气,你也知道,认死理,觉得人家就是看不起咱们,不想搭理咱们了。”
立伟沉默了。过了半晌,他说:“爸,要不,我去找我哥聊聊?”
我摇了摇头:“算了。你别去添乱了。兄弟之间,为这点事问来问去,伤感情。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却始终放不下。
那天下午,秀英留在家里跟小儿媳聊天,我借口出去散步,拄着拐杖,慢慢溜达到了大儿子家的小区。
我没想上去,就是想在楼下看看。人老了,就这点念想。
他们家住在五楼,没有电梯。我站在楼下那棵老槐树下,仰着头往上看。他们家的窗户关着,窗帘也拉着,看不出什么动静。
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单元门开了,王静提着两大袋垃圾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没有了在商场上班时的精致妆容,她整个人显得有些憔ăpadă和憔悴。眼下的黑眼圈很重,脸色也有些发黄。
她低着头,没看到我,径直走到垃圾桶旁,费力地把两大袋垃圾扔了进去。扔完后,她没有马上回去,而是靠在垃圾桶旁的墙上,掏出一根烟,点上了。
我愣住了。
我从来不知道王静会抽烟。她在我面前,一直是个开朗、干练、从不沾烟酒的好儿媳。
她抽得很急,一口接一口,眉头紧紧地锁着,眼神放空地看着地面。那不是享受,更像是在排解一种巨大的压力和烦躁。一根烟很快就抽完了,她把烟头狠狠地在地上踩灭,然后抬起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我。
我们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她脸上的错愕、慌张、尴尬,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一瞬间全都涌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想把手背到身后,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因为吝啬而拒绝公公五千块钱的儿媳该有的眼神,那是一种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疲惫和无助。
“爸……”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
我慢慢地朝她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怎么……学会抽烟了?”
她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小声说:“就……最近工作压力大,偶尔抽一根。”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我指了指她手里的空烟盒,说:“这不是‘偶尔’吧。”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垃圾桶旁边,沉默着。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气氛萧瑟又压抑。
“小静,”我最终还是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跟爸说,别自己扛着。立强那小子,性子闷,指望不上他。但你还有我跟。”
听到“”两个字,王静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我,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爸……”她哽咽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没再逼她。我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有些苦衷,不到万不得已,她可能真的说不出口。
我只是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哭了。有什么事,总会过去的。回家吧,天凉了,别在外面站着。”
她接过纸巾,胡乱地擦了擦脸,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跑进了单元门。
看着她仓皇的背影,我心里那块叫“怨气”的石头,悄然松动了。我知道,我可能真的误会她了。这五千块钱的背后,一定藏着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沉甸甸的秘密。
第5章 国庆节的请柬
自从在楼下撞见王静抽烟后,我心里就一直不踏实。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秀英,本意是想让她也改变一下对王静的看法,别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没想到,秀英听完后,冷笑一声:“抽烟?一个女人家家的,还学人家抽烟,像什么样子!我看她就是心里有鬼,压力大?谁压力不大?就她金贵?”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秀英心里的那道坎,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迈过去的。偏见就像一座山,一旦形成,想要搬走,难于登天。
眼看着就到国庆节了。往年,国庆节我们家都有个雷打不动的传统,就是全家人聚在一起,好好吃顿饭。通常都是在外面订个包间,省得在家里忙活。
今年,因为之前闹得不愉快,谁也没提这事。
直到九月三十号那天,立强突然打来电话。
“爸,国庆节,我们还跟往年一样,在外面聚聚吧?我跟小静订好了地方,就在咱们常去的那家‘福满楼’。”
我听着电话里儿子小心翼翼的语气,心里一阵发酸。我知道,这是他想修复我们之间关系的一种努力。
我还没开口,旁边的秀英就抢过电话,对着那头说:“去外面吃干什么?又贵又不好!今年就在家里吃!让王静也过来,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还认我这个婆婆!”
秀英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是何苦呢?人家都主动示好了,你还非要摆个架子。”
“我摆架子?”秀英眼睛一瞪,“陈建国,我告诉你,这事没完!她不当着我的面,把话说清楚,给我道个歉,这个坎我就过不去!在家里吃,正好,我把立伟他们也叫来,一家人都在,我倒要看看她怎么解释!”
我知道,秀英这是打算在国庆家宴上,搞一出“三堂会审”了。
我预感到,这顿饭,注定不会太平。
国庆节那天,天高云淡,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秀英一大早就起来了,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她嘴上说着要给王静难堪,但手上的活计却一点不含糊。炖了拿手的排骨汤,做了红烧鱼,还特意炒了几个王静和孙子壮壮爱吃的菜。
我知道,她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嘴上再硬,心里还是把他们当成一家人。
下午四点多,小儿子立伟一家三口先到了。张琳一进门就钻进厨房帮厨,立伟陪着我下棋,小孙女在客厅里看动画片,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五点半,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是立强和王静,还有孙子壮壮。
壮壮一见我就扑了上来:“爷爷!我想你了!”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立强和王静跟在我身后,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显得有些拘谨。
“爸。”他们俩异口同声地喊道。
我点点头,让他们进来。
王静换了鞋,走到厨房门口,对着里面喊了一声:“妈,我们来了。”
厨房里,秀英正炒着菜,油烟机轰轰作响。她好像没听见一样,连头都没回。
王静的表情有些尴尬,但还是主动走了进去,想去帮忙。
“妈,我来帮您洗菜吧。”
“不用!”秀英的声音从油烟机的噪音里穿出来,又冷又硬,“厨房小,站不下那么多人。你去客厅坐着吧。”
王静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讪讪地退了出来。她走到客厅,看到张琳正在摆碗筷,也想过去帮忙,张琳却笑着把她按在了沙发上:“嫂子,你快坐着歇会儿,今天你是客,哪能让你动手。”
一句“你是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静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沉甸甸的。我知道,秀英和张琳都没有恶意,但这种无形的排斥,比直接的争吵更伤人。
这顿饭,还没开始,就已经充满了火药味。
第6章 一张存单的重量
六点整,菜终于上齐了。满满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气氛却异常诡异。秀英板着脸,谁也不看,只顾着给小孙女夹菜。张琳和立伟察觉到气氛不对,也不敢多说话,只是埋头吃饭。立强和王静更是襟危正坐,像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只有两个孙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壮壮和妹妹聊着学校里的趣事,成了饭桌上唯一的活泛气儿。
我拿起酒瓶,给两个儿子和自己都倒上了酒,想缓和一下气氛。
“来,过节了,都高兴点。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都动筷子。”我举起杯。
立强和立伟赶紧举杯,王静和张琳也端起了饮料。只有秀英,动都没动。
我碰了个软钉子,只好尴尬地把酒杯放下。
饭局就在这种压抑的沉默中进行着。一盘菜上来,很快就被吃光,接着又是一盘。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沉默逼疯了。
就在这时,秀英突然放下了筷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看着对面的王静,冷冷地开口了。
“王静,今天一家人都在,有些话,我觉得有必要说清楚。”
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重头戏终于要上演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王静身上。
王静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她慢慢地放下筷子,抬起头,看着秀英,嘴唇有些发白。
“妈,您说。”
“我问你,”秀英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人的心上,“你爸住院,跟你借五千块钱,你为什么不借?你别跟我说你们没钱,我不信!五千块钱,你们两口子一个月的工资都不止!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老了,不中用了,就懒得管我们死活了?”
这话说得极其难听,简直就是诛心之论。
王静的脸瞬间血色尽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立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说:“妈!您怎么能这么说小静!不是那样的!”
“你给我坐下!”秀英一拍桌子,指着立强骂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我今天就问她!让她自己说!”
立强被吼得满脸通红,看看他妈,又看看眼泪汪汪的媳妇,急得满头大汗,却又无可奈何。
饭桌上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我正想开口劝解,却看到王静深吸了一口气,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推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张银行存单。
“爸,妈,”王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得厉害,“这是五万块钱,您二老拿着。我知道,这弥补不了什么,但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和秀英。我们谁也没想到,她会拿出这样一张存单来。
我看着那张存单,上面的数字刺得我眼睛疼。我没有去拿,只是看着她,沉声问:“小静,我们不要你的钱。我们只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王静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秀...英,哽咽着说:“爸,妈……对不起……我……我不是不想借,是那个时候……我真的拿不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
而她接下来说出的话,让我们所有人都震惊了,也让这顿原本充满火药味的家宴,彻底改变了味道。
就在我住院的前一个星期,王静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亲家母,在体检中查出了乳腺癌,需要立刻进行手术。
第7章 被隐瞒的病情
王静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每一句话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我妈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期了。医生说,不能再拖,必须马上手术,然后进行化疗。手术费、治疗费,加起来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饭桌上,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连孩子的吵闹声都停了。只有王静压抑的哭声和抽泣声。
“我爸走得早,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她一辈子要强,生了这么大的病,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治,而是怕拖累我。她跟我说,不治了,回家吃点药就行了。”王静擦了把眼泪,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我怎么可能同意?我跟立强商量,不管花多少钱,砸锅卖铁,也得给我妈治病。”
她看向立强,立强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无声地给予支持。
“我们俩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还差几万块的口子。我不想让我妈担心,就骗她说医保能报销大部分。那段时间,我跟立强到处找朋友、同事借钱,好话说尽,才勉强凑够了手术费。”
“就在那个节骨眼上,爸,您给我打了那个电话。”
王静的目光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无助。
“我接到您电话的时候,人正在医院里排队给我妈缴费。我身上所有的卡加起来,就剩下几百块钱的生活费。那五千块钱,对我来说,真的……真的拿不出来。我不是不想借,我是真的没有。”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又慌又乱。我怕……我怕跟您说了我妈的事,您跟妈会担心,会想着拿钱来帮我们。您自己还躺在医院里,我怎么能再给你们添麻烦?所以……所以我当时就……就找了个借口,拒绝了您。”
“我知道我那么说很伤您的心,挂了电话我就后悔了,我抱着立强大哭了一场。我觉得自己特别不孝,特别混蛋。”
说到这里,王静已经泣不成声。
立强接过话头,声音沙哑地说:“爸,妈,这事都怪我。小静不让说,是我同意的。我觉得,咱们自己家的难处,自己扛过去就行了,不能再让你们跟着操心。我爸住院,我们没能出上力,已经很愧疚了,怎么还能再跟你们开口。”
真相大白。
整个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眼前的儿子和儿媳,他们俩的眼圈都是红的,脸上写满了这段时间以来被生活重压折磨出的疲惫。我回想起那天下午,在楼下看到王静躲着抽烟的样子,回想起立强每次回来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厉害。我心疼他们,也懊悔自己的糊涂和猜忌。
“傻孩子……你们这两个傻孩子啊……”我喃喃地说,眼眶也湿润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着我们呢?一家人,有什么事情,不就该一起扛吗?”
“是啊!”秀英的声音也变了调,她站起身,快步走到王静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的眼泪比王静流得还凶。
“小静,是妈不好……是妈错怪你了……妈是个糊涂蛋啊……”秀英抱着王静,老泪纵横,“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啊!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怎么就不跟我们说一声呢?你把我们当外人了吗?”
婆媳俩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这三个月来积压在所有人心里头的委屈、误解、怨气,在这一刻,都随着眼泪,烟消云散了。
我把那张存单推了回去,推到立强面前。
“把钱收回去。亲家母治病要紧,这钱你们拿着。要是不够,我跟这儿还有点养老钱,都拿去用。”
立强红着眼,使劲摇头:“爸,不用了。我妈的手术很成功,后续化疗的钱,我们单位的领导和同事给凑了些,够了。这五万块钱,是小静特意取出来给您的。她说,之前欠您的那份心意,一定要补上。”
我看着他们,心里百感交集。
这顿原本剑拔弩张的国庆家宴,最终在一片泪水和温情中,画上了句号。
第8章 家的味道
那场“国庆家宴”之后,我们家仿佛经历了一场洗礼。
所有的隔阂和误解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亲近和坦诚。秀英对王静的态度,简直比对亲闺女还亲。她隔三差五就炖了鸡汤,让立强带过去给王静补身体,嘴里念叨着:“这孩子,一个人扛了那么多事,都熬瘦了。”
王静也彻底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回家的次数比以前更勤了。她不再是那个客气周到的“好儿媳”,而是会像个小女儿一样,跟秀英撒娇,抱怨工作上的烦心事。厨房里,婆媳俩一起忙活的身影,成了我们家最温馨的风景。
我也去看望了亲家母。老太太恢复得不错,精神头很好。见到我,她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道歉,说是因为她的病,才让我们家产生了误会。
我笑着说:“老姐姐,这说的是哪里话。咱们现在是儿女亲家,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有什么难处,千万别瞒着,咱们一起想办法。”
老太太听了,感动得直抹眼泪。
那五万块钱,立强和王静说什么都不要。最后,我做主,以孙子壮壮的名义,给他存成了一笔教育基金。我对他们说:“钱,是用来应急的,不是用来考验感情的。咱们家,以后再也不许因为钱的事,伤了和气。”
立强和王静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秀英和王静、张琳她们三个女人在客厅里一边包饺子,一边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立强和立伟则在旁边陪着孩子们玩闹。屋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那种感觉,踏实又温暖。
我忽然想起我家那套用了快二十年的老沙发。沙发是立强他们结婚时买的,布面已经磨得有些起毛,坐垫也塌陷了下去,坐上去会发出“嘎吱”的声响。秀英念叨了好几次要换掉,我都舍不得。
我觉得,一个家,就像这套老沙发。时间久了,难免会出现一些磨损,一些裂痕,甚至会发出一些不和谐的声响。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坏掉了,不能用了。只要我们用心去修补,用爱去填充,用理解去包容,它就依然是我们最温暖、最坚实的依靠。
那通五千块钱的电话,就像一块石头,在我们这个平静的家庭湖泊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它让我们看到了彼此的脆弱,也看到了彼此的坚强。它让我们明白,家人之间,最重要的不是金钱,不是物质,而是沟通与信任。
很多时候,我们总以为“报喜不报忧”是对家人最好的保护,却殊不知,这种善意的隐瞒,往往会变成最伤人的利器,在彼此之间划开一道道深深的鸿沟。真正的家人,是愿意与你分享阳光,也敢于与你分担风雨的人。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看着满屋子的儿孙,心里无比满足。
饺子出锅了,热气腾腾。王静端了一碗,第一个送到我面前,笑着说:“爸,尝尝我的手艺,韭菜鸡蛋馅的。”
我接过碗,咬了一口。
嗯,是家的味道。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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