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刘,街坊邻居都叫我老刘。今年六十五了,有个毛病,每晚睡前不把钱包里的钱数上一遍,就睡不踏实。不是什么大钱,就是些零零碎碎的票子和钢镚,可我就得一张张捋平,一枚枚码好,心里才算有个底。这习惯,是跟方洁搭伙过日子之后才养成的。
认识方洁,是在我们县城的老年活动中心。我老伴走了五年,儿子在外地安了家,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偌大的房子里,除了墙上老伴的黑白照片,就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那种寂静,像是能把人活活吞下去。孩子们怕我孤单,劝我找个伴儿。一开始我抹不开面子,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可日子久了,那份冷清实在熬人。
方洁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她比我小三岁,也是单身,穿着干净利落,说话总是笑眯眯的,让人觉得亲切。她在活动中心教大家跳交谊舞,腰板挺得笔直,一点不像六十多岁的人。我们就这么一来二去地熟了。她知道我一个人吃饭凑合,就时常做了菜让我带回去,还说:“老刘,一个人也不能亏了嘴,身体是自己的。”
那碗热腾腾的红烧肉,不光暖了我的胃,也暖了我的心。我觉得,这女人心善,会过日子,要是能在一起搭个伙,互相有个照应,晚年生活也就没那么凄凉了。我试探着提了这事,她脸一红,想了想,说:“行,不过咱们得约法三章。生活费AA制,谁也不占谁便宜。还有,咱们就是搭伙过日子,不领证,免得以后给孩子们添麻烦。”
我当时觉得她想得周到,通情达理,便一口答应了。就这样,方洁搬进了我的家。
日子刚开始,确实是蜜里调油。我那冷清了五年的房子,一下子就有了烟火气。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能闻到厨房里飘来的小米粥的香味。晚上我从外面溜达回来,她已经把热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我的脏衣服,她会顺手就洗了;我关节炎犯了,她会耐心地给我按摩。邻居们都羡慕我,说我老刘有福气,找了这么个贤惠的伴儿。我也觉得自己是捡到宝了,每天都乐呵呵的,连走路都觉得腿脚轻快了不少。
可时间长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就慢慢浮现了。
我们说好生活费AA制,每个月我俩各出两千块钱,放在一个公用的钱包里,买菜买米买日用品都从这里面出。一开始,这四千块钱用到月底还有富余。可大概过了半年,钱开始不够用了。到了二十几号,钱包就空了。方洁总是笑呵呵地说:“哎呀,现在物价涨得快,咱们吃得也好,钱不禁花。”然后就从她自己兜里掏钱垫上。
我一个粗人,没多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次数多了,我就留了心。我开始偷偷记账,买了一斤肉,几颗白菜,都拿个小本本记下来。一个月下来,我对着账本一算,我们俩的开销最多也就三千出头,那将近一千块钱,去哪了?
我没直接问,怕伤了和气。我开始观察。我发现方洁花钱确实有些大手大脚,她喜欢买各种保健品,推销员一上门,说得天花乱坠,她就心动了,一买就是好几千。我说她:“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没用。”她不高兴,说:“我花我自己的钱,你管不着。再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保养好了,不是也给你省心吗?”
这话把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是啊,她花的是她自己的钱,我有什么资格管呢?可我们毕竟是搭伙过日子,看着她这么乱花钱,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那种感觉,就像是脚下的地基,被人悄悄挖走了一块。
真正让我心里咯噔一下的,是她儿子张伟的事。张伟三十多岁了,没个正经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总想着一步登天发大财。他隔三差五就来我们这儿,嘴上喊着“刘叔”,叫得比谁都亲,可眼睛总是在屋里瞟来瞟去。每次来,他都不空手,但带来的东西都廉价得很,走的时候,方洁却总会把他拉到一边,偷偷塞给他一沓钱。
有一次,我午睡醒来,听见他们在客厅里小声说话。只听见张伟说:“妈,我最近看中一个项目,绝对赚钱,就是启动资金还差两万。”
方洁的声音压得很低:“你上次拿的钱呢?”
“那点钱够干啥的,都投进去了,这回是最后一笔了,妈,你再帮我一次,等我赚了钱,连本带利还给你,再给刘叔买条好烟。”
我听得心里直冒火。方洁一个月退休金也就三千多,她哪来那么多钱给他?我悄悄走到门口,看见方洁从自己卧室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数了两沓钱递给张伟。张伟接过钱,脸上连点感激的表情都没有,揣进兜里就匆匆走了。
方洁送走儿子,一转身看见我,脸色瞬间就白了。她勉强笑了笑,说:“老刘,你醒了?是不是我们说话声太大了?”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她。她被我看得不自在,眼神躲闪着说:“是……是张伟,他朋友做生意,他跟着投了点,周转不开,我……我支援他一下。”
“一下?这是第几下了?”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方洁,我们是搭伙过日子,不是扶贫。你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没数吗?那就是个无底洞!”
她一听我这么说她儿子,立马就炸了毛:“老刘,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儿子!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帮他谁帮他?我花的是我自己的钱,又没动你的,你凭什么说三道四?”
“你的钱?”我冷笑一声,“你的退休金有多少我不知道吗?你买保健品,给你儿子钱,哪样花的不是我们这个家里的钱?你是不是把我们公用的生活费也拿去贴补他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戳中了她的要害。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眼圈一红,眼泪就下来了。“老刘,我……我也不想这样。可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能怎么办?他爸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吃了多少苦……我就想他能过得好一点。”
看着她哭得那么伤心,我心里的火气也消了一半。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没有感情是假的。我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不是不让你帮你儿子,可你得有个度。他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该自己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你这样惯着他,是害了他。”
那次争吵后,我们冷战了好几天。后来还是方洁先服了软,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饺子,还保证以后会注意,不再那么没节制地帮儿子。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一软,这事就算过去了。
可我心里那根刺,算是扎下了。我开始了我那个习惯,每晚睡前,雷打不动地数一遍钱包里的钱。公用的钱包,我自己的钱包,我都得数清楚,每一分钱的去向,我都要搞明白。我怕了,我怕这个家被她儿子那个无底洞给拖垮。
安稳日子没过多久,更大的风暴来了。
那天,张伟又来了,这次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个女孩。方洁高兴得不得了,忙前忙后地张罗了一大桌子菜。饭桌上,张伟宣布,他要和这个叫小莉的女孩结婚了。
我心里虽然不待见张伟,但结婚是好事,我也替方洁高兴。可没等我高兴完,张伟就话锋一转,说:“叔,小莉家那边说了,结婚可以,但必须在县城里有套房,不然她爸妈不同意。”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方洁接过了话头,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恳求和试探:“老刘,你看……张伟这孩子,好不容易才谈了个对象。这房子是咱们当长辈的,该帮他张罗张罗。”
我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问:“怎么张罗?”
张伟抢着说:“叔,我看中了城南一个新楼盘,首付要三十万。我妈说她那有点积蓄,能拿出十万,还差二十万……叔,您看您这边……”
我看着眼前这对母子,一个理直气壮,一个满眼期盼,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我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那是我的命根子,是我和老伴省吃俭用一点点存下来的。他们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想让我掏出来,去填她儿子的窟窿?
我的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顶。但我没有发作,我只是平静地说:“我没钱。”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就凝固了。张伟的脸拉得老长,小莉也尴尬地低下了头。方洁急了,她拉了拉我的胳膊,说:“老刘,你怎么能说没钱呢?你那存折上……”
“我那存折上的钱,是我留着养老的,是我的棺材本,一分都不能动。”我打断她的话,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张伟要结婚,要买房,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有手有脚,一个大男人,不自己去挣,倒把主意打到我一个老头子身上,他还要不要脸?”
“刘叔!你怎么说话呢!”张伟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我妈跟你在一起,照顾你吃喝拉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现在我结婚买房,你帮一把怎么了?你这么说,也太没良心了吧!”
“良心?”我气得笑了起来,“我跟你妈是搭伙过日子,说好了AA制,谁也不欠谁的。她照顾我,我也没亏待她。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我?”
“老刘!”方洁也站了起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你怎么能这么说张伟,他不是外人,他是我儿子!你这么绝情,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们在一起这么久,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感情?”我看着她,心一点点地冷下去,“方洁,你要是真讲感情,就不会纵容你儿子来算计我的养老钱。在你心里,我恐怕就是个给你儿子擦屁股的冤大头吧?”
那顿饭,最终不欢而散。张伟摔门而去,方洁坐在沙发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一遍遍地骂我冷血,骂我无情,说她看错了人。
我没有跟她吵,我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听着外面的哭声,心里一片荒芜。我想起了我的老伴,她活着的时候,我们虽然穷,但心是在一处的。我们一起计划着未来,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为了我们共同的家。可现在呢?这个所谓的家,让我感觉像个战场,我必须时刻提防着,保护好自己的那点东西。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想了很多,想了我们刚认识时的美好,想了这一年多来的点点滴滴,也想了那永远填不满的窟窿。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
我走出房间,方洁正坐在客厅里,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看到我,她扭过头去。
我走到她面前,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方洁,这里面有两万块钱,算是我给你这一年多照顾我的补偿。你拿着,然后……你还是搬走吧。”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老刘,你……你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我摇摇头,声音里满是疲惫,“是我们不合适。你的心都在你儿子身上,而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剩下的日子。我们俩,过不到一块儿去。”
“就为了一点钱,你就要跟我散伙?”她哽咽着问。
“不是为了一点钱,是为了活法。”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的活法是为你儿子活,我的活法是为我自己活。我帮不了你,也不想被你拖下水。咱们就到这儿吧,对谁都好。”
方洁最终还是走了。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没有看,我怕自己会心软。我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着烟,看着楼下人来人往。当她拉着箱子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怨恨,有不甘,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关上门,带走了屋里最后一丝属于她的气息。
房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吃饭的时候,对面少了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旁边是空的。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会习惯性地去摸旁边的被子,摸到的却是一片冰凉。那种失落感,像是潮水一样,要把我淹没。
可慢慢地,我发现,我的心,竟然前所未有地踏实了。
我不用再担心公用的生活费会不会不翼而飞,不用再提防着谁会来算计我的养老钱。晚上睡觉前,我依然会数钱,但那不再是出于一种焦虑和防备,而是一种踏实和心安。看着钱包里那些属于我自己的钱,我知道,我的晚年,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我想吃什么,就去买什么,不用再顾忌另一个人会不会觉得浪费。我想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也不用再迁就别人的作息。我一个人,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养了几盆花,每天浇浇水,晒晒太阳。我又回到了老年活动中心,跟老伙计们下下棋,聊聊天。日子过得简单,甚至有些单调,但我的心是平静的,是省心的。
有时候,街坊邻居还会问起方洁,我只是笑笑,说:“分开了,不合适。”他们会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觉得我又变成了孤家寡人。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搭伙过日子,听起来是互相取暖,但如果两个人的心不在一处,价值观南辕北辙,那所谓的温暖,不过是一场互相消耗的内战。那种麻烦,那种心累,比孤独本身要可怕得多。
现在,我一个人过,吃得饱,睡得香。虽然偶尔也会觉得孤单,但那种孤单是清澈的,是可控的。我宁愿守着这份清澈的孤单,也不愿再陷入那样的麻烦事里。人老了,图的不过是个省心。与其找个伴儿给自己添堵,还真不如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好自己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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