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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血染嫁衣
迎亲的队伍,即将穿过城门洞。
顾长渊骑在马上,不知为何,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莫名的刺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下意识地勒住马缰,捂住了胸口。
“将军,怎么了?”旁边的副将关切地问道。
顾长渊摇了摇头,那股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蹙眉,下意识地抬头,向高高的城楼上望去。
下一刻,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城楼之上,城墙边缘,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如火般绚烂的嫁衣,在灰暗的天空和冰冷的城墙映衬下,红得那般刺眼,那般决绝!
寒风卷起她宽大的衣袖和裙摆,猎猎作响,她像一只即将焚尽的凤凰,立于万丈悬崖之巅。
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面容,但顾长渊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沈知微!
那身嫁衣……是他曾经抚摸过,赞叹过,承诺要让她穿着它风风光光嫁入顾家的嫁衣!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想要做什么?!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张大了嘴,想喊她的名字,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此时,城楼上的那抹红色,动了。
她张开双臂,如同拥抱虚无,又如同挣脱了所有的束缚。然后,在无数道惊愕、茫然、尚未反应过来的目光注视下,如同一片被狂风卷落的红叶,从高高的城楼之上,纵身跃下!
那一抹红色,在灰暗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凄美绝伦的弧线。
嫁衣如火,燃烧了她最后的生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喧天的喜乐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欢呼和笑容都僵在脸上。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一道下坠的、刺目的红!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终于冲破了顾长渊的喉咙!
他猛地从马背上跌落,踉跄着向前冲去,目眦欲裂地看着那抹红色,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急速坠落,最终——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巨响,重重地砸在铺满了红绸的地面上,砸在了他的花轿之前!
鲜血,如同盛放到极致的红梅,瞬间从她身下蔓延开来,浸透了身下昂贵的红绸,红得触目惊心,红得惊心动魄!
她穿着最美的嫁衣,用最惨烈的方式,在他大喜的日子,在他迎亲的队伍面前,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用她的血,染红了他的十里红妆。
世界,死一般寂静。
顾长渊跌跌撞撞地扑到那具血泊中的身体前,颤抖着,不敢触碰。
那张曾经明艳动人的脸,此刻苍白如纸,嘴角却带着一丝解脱般的、诡异的微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空洞,却又仿佛带着无尽的嘲讽。
她在嘲讽这荒唐的命运,还是在嘲讽他……这个背信弃义的负心人?
顾长渊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却在她冰冷的肌肤前停住。他看着她身下不断扩大的血泊,看着那身被鲜血浸透、红得发黑的嫁衣,大脑一片空白。
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然后碎裂的声音。
他的喜服,她的嫁衣。
他的洞房花烛,她的香消玉殒。
他的佳偶天成,她的血染长街。
原来,他迎亲之日,便是她……出嫁之时。
嫁与死亡,永不复见。
“啊——!!!”
顾长渊抱住头,发出了痛苦到极致的、绝望的哀嚎!
第十一章 红绸染血
那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地狱的丧钟,敲碎了所有虚假的繁华。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是死寂。比之前的喧闹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围观百姓脸上的笑容僵住,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突兀地出现在红绸之上的、刺目的一摊血红,以及血泊中那抹依旧鲜艳的嫁衣。
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啊——!死人了!!”
“是……是个人!从城楼上跳下来了!”
“天啊!是沈家小姐!我认得那身嫁衣!”
“造孽啊!今天可是顾小将军大婚的日子啊!”
人群如同炸开的锅,恐慌像瘟疫般蔓延。人们惊恐地向后退去,推搡着,哭喊着,原本井然有序的街道瞬间乱成一团。小孩的啼哭,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呵斥,交织成一片。
喜乐早已停了。吹唢呐的乐手张着嘴,保持着吹奏的姿势,却发不出一个音符。抬花轿的轿夫僵在原地,不知所措。那顶八抬大轿,此刻正对着血泊,轿身上溅上了几滴暗红的血点,触目惊心。
顾长渊还保持着从马背上跌落的姿势,半跪在地上。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片不断扩大、红得发黑的血泊,和血泊中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知,都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空。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微……微儿……”
他嘴唇哆嗦着,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他想要爬过去,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动弹不得。
副将最先反应过来,强忍着惊骇,上前想要扶起他:“将军!将军!”
顾长渊猛地甩开他的手,像是突然被解开了穴道,连滚带爬地扑到了血泊旁边。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作呕。
他终于看清了她。
沈知微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解脱。她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盛满对他爱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望着京城灰蒙蒙的天空,再也映不出任何倒影。
她身上的嫁衣,云锦的料子在阳光下泛着华丽的光泽,刺绣的鸳鸯石榴图案依旧精致,此刻却被温热的鲜血浸透,颜色变得深沉而粘稠,红得令人窒息。
“不……不……这不是真的……”顾长渊颤抖地伸出手,想要碰触她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缩回。他怕,怕指尖传来的冰冷,会彻底击碎他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微儿……你起来……你起来啊!”他试图去抱她,却发现她的身体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软绵绵的,仿佛所有的骨头都已经碎裂。他不敢用力,只能无助地跪在她身边,发出一声又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花轿里,苏晚晴被外面的混乱和尖叫惊动,忍不住掀开了轿帘的一角。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血液倒流——那刺目的红,那熟悉的身影,还有顾长渊崩溃的姿态……
“啊!”她短促地惊叫一声,眼前一黑,手中的苹果滚落在地,精致的鸳鸯盖头滑落,露出她那张惨白如纸、写满惊惧的脸,随即软软地晕倒在了轿中。
“郡主!郡主!”陪嫁的丫鬟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
场面彻底失控。喜庆的迎亲队伍,变成了修罗场。十里红妆,被绝望的血色玷污。
第十二章 沈府白幡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自然也传到了沈府。
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内院,老泪纵横,语无伦次:“老爷!夫人!不好了!小姐……小姐她……从城楼上……跳下去了!”
正在前厅强打精神、应对着寥寥几位依旧前来探望的亲友的沈尚书沈文正,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你……你说什么?”他猛地站起身,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老爷!”沈夫人手中的佛珠线骤然崩断,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她脸色煞白,捂住胸口,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厥过去。
“夫人!夫人!”丫鬟仆役们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惊呼声,响彻沈府。
沈文正顾不上去扶夫人,他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领,目眦欲裂:“在哪里?!微儿在哪里?!”
“在……在朱雀大街……城楼下……”
沈文正推开管家,像疯了一样向外冲去。他官帽掉了,发髻散了,都浑然不觉。平日里那个沉稳持重的吏部尚书不见了,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唯一爱女的可怜父亲。
当他跌跌撞撞地冲到那条熟悉的街道,拨开混乱惊恐的人群,看到那一片狼藉和中心那抹刺目的红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女儿,他引以为傲、视若珍宝的女儿,此刻像一朵凋零的花,破碎地躺在冰冷的地上。
“微儿——!”一声悲怆到极致的哭嚎从沈文正喉中迸发出来,他扑过去,不顾一切地抱起了女儿尚存余温却已毫无生气的身体,老泪纵横,浑身颤抖。
“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啊!”他一遍遍地喊着,声音嘶哑,闻者落泪。
顾长渊依旧跪在一旁,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随着沈知微一同离去。他看着沈文正抱着沈知微痛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沈府的下人很快赶来,带来了担架和白布。
当那方洁白的布缓缓盖上沈知微的脸,覆盖住那身染血的嫁衣时,顾长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那白布是盖在了他的心上,隔绝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光亮。
沈文正抬起猩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失魂落魄的顾长渊,那目光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他一字一句,如同诅咒:“顾长渊!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微儿!我沈文正在此立誓,与你顾家,恩断义绝!此生此世,不死不休!”
说完,他不再看顾长渊一眼,亲自抱着女儿的遗体,一步步离开这片染血之地。背影佝偻,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
沈府门口的大红灯笼被迅速取下,换上了惨白的灯笼和招魂幡。
一日之间,红事变白事。
喜庆的红色还未褪尽,绝望的白色已然降临。
第十三章 天威震怒
皇宫,御书房。
皇帝听着内侍颤声禀报刚刚发生在朱雀大街的惊天惨案,脸色越来越沉,最终猛地一拍御案!
“混账!”
龙颜震怒,书房内所有宫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皇帝胸口剧烈起伏,“朕亲自赐婚,竟闹出如此丑闻!沈爱卿的千金……竟然……竟然在迎亲当日跳城楼自尽!这置朕的颜面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一场原本彰显皇恩浩荡、成就英雄美人的佳话,转眼成了血溅当场、轰动天下的悲剧。这不仅是打顾、沈两家的脸,更是将他这个皇帝的权威踩在了脚下!
“顾长渊呢?!”皇帝厉声问道。
“回陛下,顾……顾将军受刺激过度,已被送回镇国公府。永宁郡主受惊晕厥,亦已送回府中医治。沈尚书……已将其女遗体带回府中安置。”
皇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沉声道:“传朕旨意!”
“一,此事交由大理寺即刻查办,务必查明缘由,给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二,骠骑将军顾长渊,行为不端,有负圣恩,酿此惨剧,着即革去骠骑将军之职,降为昭武校尉,罚俸三年!北疆之行,暂由副将代领,其本人……待案情明晰后再议!”
“三,永宁郡主受惊,着太医院悉心诊治,赐宫中安神药材若干。”
“四,沈尚书痛失爱女,朕心甚恻,追封沈知微为‘贞懿夫人’,准以诰命夫人之礼下葬,以示抚恤。”
旨意迅速传遍朝野。
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轻重分明。顾长渊是直接责任人,被重罚。苏晚晴是受害者,得抚慰。沈家失了女儿,得了追封,算是帝王的补偿和安抚。
然而,再多的追封,也换不回那条鲜活的生命。
大理寺的调查很快有了结果。众目睽睽,证据确凿,沈知微系自尽身亡,与他人无直接干系(意指无人推搡或逼迫其跳楼)。但其自尽动机,与顾长渊背弃婚约、另娶他人有直接关联。
这份结果,让皇帝也无法再深究下去。毕竟,感情纠葛,律法难断。
最终,这场震惊朝野的悲剧,以顾长渊被贬斥、沈家得了哀荣、苏晚晴名誉受损(虽得抚慰,但大婚当日发生此事,终究不吉)而暂时告一段落。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第十四章 洞房惊魂
镇国公府。
满府的红绸喜字还未来得及撤下,却已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诡异。
顾长渊被送回自己的院子后,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砸碎了里面所有能砸的东西,如同困兽,嘶吼,咆哮,最后归于死寂。
苏晚晴被安置在精心布置的新房里。她早已醒来,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身体不住地发抖。房间里红烛高燃,鸳鸯锦被,处处透着喜庆,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寒冷和恐惧。
丫鬟端来的吃食,她一口也咽不下。外面隐约传来的,是下人们小心翼翼收拾残局、撤换白幡的动静,更让她心如刀绞。
她没想到,沈知微竟然如此刚烈决绝!用这样一种方式,在她最幸福的时刻,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也彻底毁掉了她期盼已久的大婚之日。
如今,她虽名义上嫁入了国公府,成了顾长渊的妻子,可这场婚礼,还能算数吗?顾长渊……他还会承认她吗?
夜深了。
新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身浓重酒气和血腥味(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沾染上的)的顾长渊,踉跄着走了进来。
他眼神涣散,头发凌乱,喜服早已不知丢到了哪里,只穿着一身皱巴巴的中衣,上面还沾着点点暗红的痕迹。
苏晚晴吓得从床边站了起来,怯怯地唤道:“长……长渊哥哥……”
顾长渊仿佛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她。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房间一角——那里,放着一个小厮刚刚送来的木匣,里面是沈知微留在城楼下的……那身染血的嫁衣。
他一步步走过去,如同朝圣般,颤抖着打开木匣,将里面那件冰冷、僵硬、血迹斑斑的嫁衣捧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
“微儿……微儿……”他把脸埋进那带着血腥和尘土气息的布料里,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呜咽着,喃喃呼唤。
苏晚晴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的新婚丈夫,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抱着另一个女人的染血嫁衣,悲痛欲绝。
那她算什么?
“长渊哥哥……”她鼓起勇气,又唤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我……我是晚晴啊……”
顾长渊终于抬起头,看向她。
那眼神,空洞,冰冷,带着一丝疯狂的赤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恨意?
苏晚晴被那眼神吓得倒退一步。
“出去。”顾长渊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什么?”苏晚晴愣住了。
“我让你出去!”顾长渊猛地提高了音量,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滚出去!别在这里碍眼!”
苏晚晴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羞辱、恐惧、委屈交织在一起。她看着那个抱着染血嫁衣、状若疯魔的男人,再也无法待下去,哭着跑出了新房。
顾长渊看着她逃离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他重新低下头,抱着那件嫁衣,蜷缩在冰冷的地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赎。
红烛燃尽,黑暗吞噬了一切。
洞房花烛夜,只剩下一人一衣,和满室的绝望。
第十五章 北疆风雪
正月未过,北疆告急。
虽然皇帝下令北疆军务暂由副将代理,但被降为昭武校尉的顾长渊,还是在一种近乎自我放逐的驱使下,主动请缨,即刻前往北疆。
没有送行,没有告别。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戎装,骑着马,如同逃离般离开了这座承载了他所有爱恋与痛苦的城市。他的行囊很简单,除了必要的武器和衣物,只有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面装着那件再也无法洗净的嫁衣。
镇国公顾霆渊看着儿子消瘦颓败、眼神死寂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有些心结,外人无法解开。
苏晚晴站在国公府的高楼上,望着他绝尘而去的方向,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名义上是他的妻子,却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能得到。她留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顶着永宁郡主和顾家妇的身份,却活得像个透明人,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同情、怜悯,或是隐秘的非议。
北疆,苦寒之地,终年风雪。
顾长渊将自己彻底投入了血腥的厮杀之中。他作战勇猛,甚至可以说是悍不畏死,每次都冲在最前面,仿佛在刻意寻求一种肉体上的毁灭来麻痹灵魂的痛苦。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敌人的鲜血喷溅在他脸上身上,带来短暂的灼热,却无法温暖他冰封的心。
他屡立战功,身上的伤疤也越来越多,旧的未愈,又添新伤。同僚们敬畏他的勇武,却也畏惧他身上的那股死气。他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军令,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
夜晚,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营帐外,望着南方京城的方向,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最劣质的烈酒。北疆的风雪很大,吹在脸上如同刀割,却不及他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
他总会想起那个雪天,想起她哭着求他父亲不要打他的样子,想起她在他怀里颤抖的身体,想起她穿着嫁衣纵身跃下时那抹决绝的红……
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上,再狠狠地剜上一刀。
他用战功和伤痕堆积着自己的地位,从昭武校尉,到游击将军,再到宣威将军……官衔在升,权力在握,可他眼中的死寂,却从未褪去。
他成了北疆敌军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也是朝廷倚重的边关大将。
只是,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真心的笑容。
第十六章 深闺枯骨
京城,镇国公府。
苏晚晴的日子并不好过。
那场未完成的婚礼和随之而来的悲剧,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横亘在她和顾长渊之间,也横亘在她和整个京城社交圈之间。
虽然顶着郡主的名头和顾家世子妃的身份,但她在国公府内并无实权,顾霆渊对她客气而疏离,下人们表面恭敬,背后却难免议论。顾长渊长年不归,她守着活寡,孤独地住在那个偌大的院子里。
偶尔出席宫宴或命妇们的聚会,她总能感受到那些或同情、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人们当着她的面不会说什么,但那些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那段不堪的过往。
她也曾试图给顾长渊写信,诉说她的思念(或许更多是不甘与委屈),关心他的起居。但寄往北疆的信,如同石沉大海,从未得到过只言片语的回复。
起初,她还存着一丝幻想,盼着他或许有一天会被她的柔情打动,或许时间能冲淡一切。但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顾长渊除了例行公事般的家书(只给顾霆渊),从未有过任何给她个人的讯息。
她就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藤蔓,失去了依傍,只能在日渐腐朽的深闺中,慢慢枯萎。
她开始失眠,食欲不振,身体日渐消瘦,脸上也失去了往日的水色和光彩。太医来看过,只说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开了许多安神补气的方子,却始终不见起色。
她有时会做梦,梦见沈知微穿着那身染血的嫁衣,站在她的床前,用那双空洞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不言不语,却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她知道,她这辈子,可能都无法走出那场血色婚礼的阴影,也无法得到那个男人的心了。
她拥有的,只剩下这看似尊贵,实则冰冷的头衔,和这无尽的、望不到头的孤寂。
第十七章 故人言语
元启二十年,冬。
顾长渊因在北疆大破敌军主力,功勋卓著,被皇帝召回京城述职,并正式册封为镇北侯,世袭罔替。此时,距离那场悲剧,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年。
五年时间,足以让很多事情改变,也足以让很多伤痛沉淀,却无法磨灭。
顾长渊回京了。他比五年前更加沉稳,也更加冷峻。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边关风霜刻下的痕迹,眼神深邃如寒潭,让人看不透情绪。
皇帝在宫中设宴为他庆功。宴席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他坐在席间,应对得体,却始终带着一种疏离感。
席间,一位曾在北疆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如今调回京任职的老将军,喝得有些多了,拍着他的肩膀,唏嘘道:“侯爷,如今功成名就,也该考虑考虑家室了。永宁郡主她……这些年,也不容易啊。”
顾长渊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那老将军并未察觉,继续叹道:“说起来,真是可惜了沈家那位小姐……当年,可是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女啊!老夫还记得,她及笄那年,在太后宫宴上一曲《惊鸿》惊为天人……那样一个妙人儿,怎么就……”
旁边有人悄悄拉了一下老将军的衣袖,示意他别说了。
老将军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地住了口。
顾长渊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仿佛又看到了那日在城楼下蔓延的鲜血。
宴会散后,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回镇国公府,而是骑着马,来到了早已物是人非的沈府门外。
沈府大门紧闭,门庭冷落。门口的石狮子上,似乎还残留着当年悬挂白幡的痕迹。
他勒住马,静静地望着那扇门,许久许久。
寒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冷意。
他仿佛听到云袖(沈知微的侍女,后来嫁人离开了京城)曾经哭喊着对他说:“小姐等了你那么多年!她为了你,拒绝了所有提亲的人!她亲手绣嫁衣,绣到手指都不知道被扎破多少次!她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娶她!”
“顾将军,您可知,小姐听说您带回那位苏姑娘时,哭了整整一夜?”
“小姐知道您要娶永宁郡主后,病了大半个月,人都瘦脱了形……”
“小姐去城楼前那天,还对着嫁衣笑了,说‘他终于要如愿了’……”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刻意遗忘的细节,那些来自旁人的只言片语,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汇聚成沈知微最后那段时间里,无尽的等待、绝望和心碎。
原来,她的痛苦,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重。
而他,却沉浸在所谓的“责任”和对“柔弱”的呵护里,亲手将她推向了绝路。
心口的旧伤,在这一刻,轰然崩裂,鲜血淋漓。
他猛地调转马头,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地方。背影仓皇,如同一个打了败仗的逃兵。
第十八章 风雪祭奠
册封典礼结束后,顾长渊以边关军务繁忙为由,婉拒了皇帝让他多留时日的建议,决定即刻返回北疆。
出发前一日,正是正月十六。
沈知微的忌日。
天空阴沉,飘着细碎的雪花,像极了五年前的那个冬天。
顾长渊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穿着常服,来到了京郊一处僻静的山坡。这里,可以远远望见沈家的祖坟。他知道,沈知微就葬在那里,墓碑上刻着“贞懿夫人沈氏知微之墓”。
他没有勇气走近,只敢在这远处,遥望祭奠。
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壶酒,两个酒杯。将其中一个酒杯斟满,缓缓洒在冰冷的土地上。
“微儿……”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五年未曾愈合的痛楚,“我来看你了。”
风雪无声,只有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坡上显得格外孤独。
“对不起……”
“是我负了你。”
“是我……害死了你。”
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化作这苍白无力的忏悔。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如同烧红的刀子,割裂着他的五脏六腑。
“我现在成了镇北侯,权倾朝野……可是,又有什么意义?”他望着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坟茔,喃喃自语,“没有你,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妄。”
“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后悔为什么要带她回来……后悔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回头……”
“如果……如果重来一次……”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雪花落在他斑白的两鬓(年仅二十八岁的他,鬓角已过早地染上了霜色),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融化后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他就这样站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对着那片冰冷的墓地,诉说着五年来的痛苦、思念和悔恨。
直到夜幕降临,风雪渐大,将他几乎冻成了一个雪人。
最终,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方向,翻身上马,决绝地向着北方,向着那片苦寒之地,疾驰而去。
仿佛只有那里的风雪和杀戮,才能让他暂时忘记这噬骨的疼痛。
第十九章 孤城永夜
回到北疆的顾长渊,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冷酷。
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军务和操练中,用无尽的忙碌来填充每一寸思绪,不给自己任何喘息和回忆的机会。
他驻守的孤城,成了敌军无法逾越的屏障,也成了他自我囚禁的牢笼。
他不再饮酒,因为清醒的痛苦比麻木的混沌更让他觉得真实。他也很少入睡,因为梦境里总是一片血红和那道坠落的身影。
偶尔有不知情的下属或京城来的官员,试图给他送美人、结亲事,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眼神冷得能让血液冻结。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镇北侯心中有一座坟,葬着未亡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一年又一年,北疆的风沙磨砺着他的容颜,岁月的霜雪染白了他的发鬓。他成了朝廷的柱石,百姓口中的英雄,却始终孑然一身。
每年正月十六,无论军务多么繁忙,他都会独自登上北疆最高的那座烽火台,面向京城的方向,一站就是一整天。
就像当年沈知微在城楼上一样。
风雪扑面,寒彻骨肉。
他仿佛能透过千山万水,看到那个穿着嫁衣的少女,在最美的年华,用最惨烈的方式,为他的人生刻下了永恒的、无法磨灭的句点。
他用一生的战功、荣耀、孤寂和漫长的忏悔,来祭奠那份早已逝去的爱情,来赎他当年背弃的罪。
第二十章 终章:归处
元启三十五年,春。
镇北侯顾长渊,因多年征战,积劳成疾,旧伤复发,病逝于北疆军营,终年四十三岁。
根据他的遗愿,部下将他的遗体火化,骨灰带回京城,但他并未要求葬入顾家祖坟,也未留下任何关于安置的具体指示。
皇帝的抚恤和追封圣旨到达北疆时,顾长渊的亲兵捧着一个冰冷的骨灰坛,和那个跟随了他近二十年的、装着染血嫁衣残片的木匣,踏上了回京的路。
与此同时,早已病入膏肓、缠绵病榻多年的永宁郡主苏晚晴,在听到顾长渊死讯后,呕血不止,三日后,香消玉殒。至死,她也未能得到丈夫的承认和一丝温情。她被以郡主之礼,葬入了顾家祖坟旁一个单独的墓穴,孤独地延续着她在人世时的寂寥。
顾长渊的骨灰被送回镇国公府时,老国公顾霆渊已是白发苍苍。他看着儿子的骨灰坛和老兵递上的那个木匣,老泪纵横,最终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几经辗转,或许是因为顾长渊模糊的遗愿,或许是沈家后来态度的微妙软化(沈文正晚年丧妻,心境有所变化),又或许是皇帝的有意成全(为了平息这段延续了二十年的悲剧余波),顾长渊的骨灰,最终被允许安葬在京郊一处清幽的山谷,与沈家祖坟遥遥相望。
没有盛大的葬礼,没有显赫的碑文。
他的墓碑上,只刻着简单的几个字——顾长渊之墓。
下葬那天,天空飘着细雨。除了顾家几个老仆和几名他从北疆带回来的、誓死追随的老兵,再无他人。
老兵将那个装着嫁衣残片的木匣,郑重地放入墓穴,与骨灰坛并列。
泥土缓缓覆盖。
他最终,以这种方式,回到了她的“身边”。
用他的一生,偿还了那年雪地里的誓言,也印证了那年城楼下的决绝。
他迎亲之日,她出嫁之时。
一个红妆十里,一个血染长街。
一个佳话成殇,一个香消玉殒。
一个用余生忏悔,一个以死亡永恒。
这段纠缠了半生的情孽,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唯有山谷的风,年复一年,吹过相邻的坟茔,如同低哑的叹息,诉说着那个关于爱与辜负、等待与绝望的,早已被岁月尘封的故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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