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爸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对我说出“家里那最后一点钱,我是不会给你的”这句话时,我感觉自己二十多年来建立起来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为了供我读完博士,这个家已经背上了四十万的债务,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父母佝偻的背上。我以为他们会像过去无数次一样,砸锅卖铁,倾尽所有,为我在城里扎根铺好最后一块砖。
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是我用二十年寒窗苦读换来的应许。
可我错了。
这一切,都得从半个月前,我带着未婚妻陈菲回家的那个下午说起。
第1章 博士还乡
火车“哐当哐当”地驶过一片又一片金黄的麦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熟悉又陌生。我叫李明轩,三十二岁,刚刚在国内顶尖的学府拿到了材料工程学的博士学位。身边坐着我的未婚妻陈菲,她是一家外企的市场专员,漂亮、干练,是我们这座小县城里飞出的又一只金凤凰。
这次回来,除了向亲戚们报个喜,更重要的任务,是跟我爸妈摊牌——我们准备在工作的城市买房结婚,需要家里支持首付。
陈菲一路上都在补妆,看得出她有些紧张。她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小声问:“明轩,叔叔阿姨……好相处吗?我穿这身会不会太正式了?”
我握住她微凉的手,安抚道:“放心吧,我爸妈都是地道的农民,实在人,你穿什么他们都喜欢。再说了,我妈早就盼着见你,电话里提过你好几次了。”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其实也揣着一丝不安。不是为陈菲,而是为我那个沉默寡言、固执得像头牛的父亲,李卫国。
从县城客运站出来,再转一趟颠簸的中巴,最后还要走上两里地的土路,才算到了我们村。远远的,我就看见了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以及树下站着的两个瘦小身影。
是我爸妈。
我妈王秀兰一看见我们,就小跑着迎了上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哎哟,明轩,菲菲,可算回来了!路上累坏了吧?”她一把拉住陈菲的手,从上到下地打量,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欢喜和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审视。
“阿姨好。”陈菲甜甜地叫了一声,显得乖巧又大方。
我爸李卫国跟在后面,脚步不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又转向了陈菲,最后落在我俩提着的行李箱上。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劳动布上衣,裤腿上还沾着泥点,一双解放鞋的鞋面已经开了胶。
“爸。”我叫他。
“嗯,回来了。”他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自然而然地从我手里接过了最重的那个行李箱,转身就往家里走。他的背更驼了,步子也有些蹒跚,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这片他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
我心里一酸。这就是我的父亲,一辈子不善言辞,所有的爱和付出,都融进了沉默的行动里。
家还是老样子,三间几十年的砖瓦房,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墙角堆着柴火,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柴火混合的独特气息。屋里的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台老旧的显像管电视机是唯一的“大件”电器,墙上贴满了我从小到大的奖状,已经微微泛黄,那是这个家最骄傲的装饰。
陈菲显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agis的惊讶,但她掩饰得很好,依旧微笑着,主动帮我妈摘菜。
晚饭异常丰盛。我妈几乎把家里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都做上了,炖土鸡、红烧鱼、炒腊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陈菲夹菜,问东问西,从工作问到家庭,热情得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我爸依旧沉默,只是闷头喝酒,时不时抬眼看看我,又看看陈菲。那眼神很复杂,有欣慰,有审视,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疲惫。
我知道,他是高兴的。我,李卫国的儿子,一个祖祖辈辈刨土坷垃的农民的后代,如今成了博士,还找了个城里漂亮又能干的媳妇,这在他看来,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酒过三巡,我妈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菲菲啊,我们家明轩,从小就懂事,读书用功。为了供他念书,我和他爸……唉,不说那些了,现在好了,总算是熬出头了。你们以后在城里好好过日子,我们就放心了。”
我听着这话,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清了清嗓子,看向我爸:“爸,妈,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我爸夹菜的筷子顿了顿,抬眼看我,示意我说下去。
“我和陈菲打算结婚了。她家里那边的意思是,结婚得有个自己的房子,不然她爸妈不放心。我们俩这几年工作也攒了点钱,但离首付还差一大截……大概,还差三十万。”
我小心翼翼地报出这个数字,眼睛紧紧盯着我爸的脸,试图从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下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我爸,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爸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放下酒杯,又拿起旱烟袋,装上烟丝,用火柴“刺啦”一声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整个饭桌上,只剩下他“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
陈菲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她低下头,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米饭。
我心里开始打鼓。我知道三十万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为了供我读到博士,家里已经欠了四十万的外债,这些年,父母靠着种地和打零工,省吃俭用,也才勉强还上利息。再拿出三十万,无异于抽筋扒皮。
可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我爸不止一次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明轩,你只要争气,给咱老李家读出个名堂来,将来要在城里安家落户,爹就是把这身老骨头卖了,也给你凑齐!”
这个承诺,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心里,是我这些年埋头苦读的动力之一。我相信,我爸会兑现他的诺言。
终于,一袋烟抽完了,他把烟锅在桌腿上磕了磕,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事,以后再说。”
说完,他站起身,走出了屋子,只留下一个佝偻而决绝的背影。
第2章 沉默的墙
“以后再说”,这四个字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让我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呲”的一声,灭了一半。
在我家的语境里,“以后再说”往往就等于“这事没门”。
我妈见气氛尴尬,赶紧打圆场:“明轩,你爸就是那脾气,你别往心里去。他那是……那是高兴,喝多了。吃饭,吃饭,菲菲,快吃菜,都凉了。”
陈菲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但谁都看得出,这顿饭已经吃不下去了。
晚上,我和陈菲被安排在我以前的房间里。房间不大,一张旧书桌,一个掉漆的衣柜,墙上还贴着我高中时偶像的海报。我妈特意换了崭新的被褥,上面有阳光暴晒后的味道。
陈菲坐在床边,情绪不高。“明轩,叔叔是不是……不同意?”
我心里烦躁,但还是安慰她:“别多想,我爸就那样,一辈子没痛快过。他心里肯定是在盘算的,那么大一笔钱,总得给他点时间。”
“可我感觉,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陈菲小声说,“是不是觉得我太物质了,一回来就谈钱?”
“怎么会?”我立刻否认,“他知道现在城里的情况,没房子怎么结婚?他比谁都希望我能在城里站稳脚跟。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明天再跟他好好谈谈。”
嘴上这么说,我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父亲那双深邃的眼睛,像两口古井,我从来都看不透。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我爸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劈柴。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油光,背上的肌肉随着斧头的起落而贲张。汗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下来,滴进脚下的泥土里。
“爸,这么早,多睡会儿啊。”我走过去,想从他手里接过斧头。
他没理我,只是加快了劈柴的速度,斧头“砰、砰、砰”地砸在木桩上,每一声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我妈端着早饭从厨房出来,看到我们父子俩这剑拔弩张的样子,叹了口气:“卫国,你这是干啥?儿子难得回来一趟,你跟他置什么气?”
我爸这才停下来,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瞥了我一眼,声音闷闷的:“我没置气。博士生觉少,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这话里的刺,谁都听得出来。
早饭是稀饭、馒头和咸菜。我爸依旧沉默,吃得很快,吃完放下碗筷,就扛着锄头要下地。
我赶紧追了出去:“爸,你等等,我想跟你谈谈。”
他在田埂上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说:“地里活儿多,等不及。有啥事,晚上回来再说。”
他的背影在晨雾中越走越远,像一块沉默而顽固的石头。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陈菲看出了我的焦虑,几次想说什么,最后都只是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她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城里的工薪阶层,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为了和我在一起,她已经顶住了不少压力。如果连首付都凑不齐,我让她怎么跟她父母交代?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我爸从地里回来了,满身的泥土和汗味。晚饭桌上,我妈不停地给我使眼色,示意我别再提那件事。
可我等不了了。陈菲的父母已经在催了,我们看好的那个楼盘,再不交定金,可能就没了。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再次开口:“爸,昨天说的那事……”
“我说了,以后再说。”我爸头也不抬地打断我,声音里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爸!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不是小事,关系到我和陈菲的婚事!”我的火气也上来了,“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过只要我出人头地,你在所不惜!现在我博士毕业了,工作也找好了,就差这最后一步了,你怎么就变了?”
“出人头地?”我爸终于抬起了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你觉得什么是出人头地?在城里有套房子,就是出人头地了?”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没房子,我连婚都结不成!我读那么多书,不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为了让你们也跟着享福吗?”
“享福?”他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我跟这辈子,就这土坷垃里的命!我们不需要你让我们享福!李明轩,你三十二了,是个博士,是个男人了!路,得靠你自己走!”
“我自己走?我怎么走?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城里的房价多高你知不知道?我要是靠自己,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买上房?到时候陈菲都跟别人跑了!”我激动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
“那是你的事!”我爸也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都跳了起来,“没那个能耐,就别在城里待着!回来种地,我李卫国还养得起你!”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我无法理解,那个曾经为了我的学费,低声下气去求遍所有亲戚,那个在我考上大学时,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的父亲,怎么会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卫国!你少说两句!”我妈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一边拉着我爸,一边劝我,“明轩,你坐下,有话好好说,别跟你爸犟……”
陈菲也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地拉着我的胳膊:“明轩,算了,别吵了。”
我看着父亲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感觉我们之间隔了一堵厚厚的、冰冷的墙。我怎么也想不通,这堵墙是什么时候立起来的。
那一晚,我和父亲的谈话,以彻底的决裂告终。
第3章 母亲的眼泪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隔壁房间里,隐约传来父母的争吵声。我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我爸则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时不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
“……你这是要把孩子往绝路上逼啊!”
“……他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那可是三十万,我们哪有啊……”
“……有也不能给!那是做人的根!”
“根?什么根比儿子的前程还重要?”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只剩下我妈压抑的啜泣声。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心里五味杂陈。愤怒、委屈、不解,像无数条毒蛇在啃噬我的心脏。我爸口中的“根”到底是什么?难道比我的人生大事还重要吗?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早饭没人吃,我爸一早就下了地,我妈眼睛红肿,在厨房里默默地流泪。
陈菲收拾好行李,对我说:“明轩,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刺痛。我把她带回来,是想让她看到我的家庭虽然贫穷,但充满了爱和支持。可结果,却让她看到了最不堪的一面。
“菲菲,你再给我点时间,我……”
“不用了。”她打断我,“明轩,我爱你,我想嫁给你。但是,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的事。我不想让你这么为难,也不想以后生活在这样的争吵里。”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扎得我生疼。我知道,她已经动了退缩的念头。
我妈听到我们要走,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拉着陈菲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菲菲,别走,是阿姨对不住你。我们家……我们家对不住你……”
陈菲反过来安慰她:“阿姨,您别这么说,不关您的事。我……我公司还有急事,必须得回去了。”
我知道这是托词。
最终,我们还是走了。我妈把我们送到村口,一路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抹眼泪。临上车前,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明轩,这是我跟你爸这几年攒的,准备还账的钱,不多,只有三万。你先拿着,剩下的……妈再给你想办法。”
我捏着那个还有些温热的钱包裹,感觉有千斤重。我看着母亲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皱纹的脸,看着她那双充满愧疚和不舍的眼睛,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把钱推了回去:“妈,这钱我不能要。这是你们的养老钱,是还债的钱。”
“傻孩子,我们老了,要什么养老钱?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她执意要把钱塞给我。
就在我们推搡之间,我爸扛着锄头从田埂那边走了过来。他看到了这一幕,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几步走到我们面前,一把从我妈手里夺过那个钱包裹,看也不看,直接扔回了我妈怀里,冲我吼道:“李明轩,你要是还有点骨气,就别动这钱!想在城里买房,自己挣去!”
他的声音很大,引得村口几个闲聊的邻居都朝我们这边张望。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感觉所有的尊严都被他踩在了脚下。
“好!好!李卫国,你够狠!”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我拉着陈菲,头也不回地上了中巴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我爸像一尊雕塑一样站在村口,一动不动。我妈则蹲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那一刻,我心如刀割,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至亲背叛的愤怒和绝望。
回到城里,我和陈菲陷入了冷战。她没有再提房子的事,也没有提分手,只是对我变得客气而疏远。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已经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几天后,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是明轩吗?我是你三叔。”
三叔是我爸的堂弟,叫李卫民,为人仗义,早些年在外面做点小生意,是亲戚里条件最好的。当年我上大学,他没少接济我们。
“三叔,您怎么……”
“给我打电话了,哭得不成样子。我跟你爸也通过电话了,那头老犟牛,差点没把我气死。”三叔的语气里满是无奈,“明轩,你别怪你爸,他有他的苦衷。”
“苦衷?他有什么苦衷?宁愿看着我婚事告吹,也要守着他那点钱?”我冷笑道。
“唉,电话里说不清楚。这样吧,我过两天去市里办事,到时候我们见一面,我跟你好好聊聊。你爸的事,其实……”三叔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其实,跟你有关,也跟咱们整个老李家有关。”
挂了电话,我心里充满了疑惑。跟我有关?跟整个老李家有关?父亲的固执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第4章 尘封的账本
两天后,我在市里一家茶馆见到了三叔李卫民。
几年不见,三叔的头发白了不少,但精神头还很足。他穿着一件干净的夹克衫,和周围城里人的打扮没什么两样。
他给我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地说:“明轩,你爸那个人,你比我清楚,心比石头还硬,嘴比蚌壳还紧。有些事,他宁愿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跟你说,怕你分心,怕给你增加负担。”
我端起茶杯,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你只知道,为了供你读书,家里欠了四十万的债。但你知不知道,这四十万是怎么来的?”三叔看着我,眼神深邃。
我摇了摇头。这些年我一直在外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父母也从不跟我说家里的难处,每次打电话都说“一切都好”。我只知道欠了钱,具体细节一概不知。
三叔叹了口气,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封皮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
“这是你爸的账本。”三叔说。
我愣住了,伸手接过那个笔记本。本子很沉,翻开第一页,一股陈旧的纸墨味扑面而来。上面是我爸那手歪歪扭扭但极其工整的字。
第一行写着:庚子年秋,为明轩筹措学费,所借款项明细。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笔借款,小到二百,大到三万,每一笔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借款日期、出借人姓名、金额,以及约定的利息。
出借人的名字,我大多都认识。大伯、二叔、姑姑、舅舅……几乎所有的亲戚,名字都在上面。甚至还有一些我只在过年时见过几面的远房亲戚,还有村里的邻居,张大爷、王二婶……
我看到了三叔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数字:五万。这是最大的一笔。
我看到了一个叫“刘根生”的名字,后面写着:三千。我记得他,是村里的五保户,靠着政府补贴和捡破烂为生。
我甚至看到了一个叫“王老师”的名字,金额是五百。那是我小学的班主任,一个很清贫的民办教师。
这哪里是账本,这分明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债!
“你上大学那年,学费和生活费一年就要一万多,你爸妈种地一年到头,刨去所有开销,也就剩个三四千。”三叔的声音有些沙哑,“第一笔钱,是我借给他的。后来,你读硕士,读博士,花的钱越来越多,我这里也周转不开了。你爸……你爸就揣着这个本子,一家一家地去求,一家一家地去磕头。”
“他去你大伯家,你大伯母把门关上,说没钱。你爸就在门口站了一宿。第二天早上,你大伯偷偷从后窗塞出来五千块钱,让他快走。”
“他去找你舅舅,你舅妈当着他的面摔了碗,说我们家是无底洞。你爸一句话没说,默默地把碎片扫干净,走了。后来是你舅舅追出来,把自己的养老钱塞给了他。”
“还有村里的刘根生,你爸去找他的时候,他正病着。他二话没说,把床底下藏着的铁皮罐子拿出来,倒出了一堆零钱,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都是他捡破烂攒下的,总共三百二十一块五毛。你爸当时就跪下了,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三叔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下。我眼前浮现出父亲那佝偻的背影,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或者炎热的午后,奔波在乡间的小路上,为了我的“前程”,放下了他所有的尊严。
“这些年,你爸和,除了种地,什么活都干。去工地上搬砖,去县城里扫大街,去码头上扛麻袋……的腰就是那时候累坏的。他们省吃俭用,连买块豆腐都要犹豫半天,一分一分地攒钱,就是为了还这些债。”
“前前后后,借了差不多四十万。这几年,他们拼死拼活,还了差不多十万的本金和利息。现在还剩下三十万左右的欠款。”
三含着泪,翻到账本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只有一行字,写得格外用力,笔迹几乎要穿透纸背:
“人活一世,不能欠良心债。”
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固执,为什么那么“冷酷无情”。
他拒绝我的三十万,不是不爱我,恰恰是太爱我了。他用半生的尊严和血汗,为我铺就了一条通往象牙塔的路。如今,他想用剩下的人生,去偿还那些在他们最困难时伸出援手的人情,去拾回他作为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兄长、一个朋友的尊严和信誉。
这三十万,不是钱,是他口中的“根”,是他人格的基石,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如果他挪用了这笔钱给我买房,那么他就等于背叛了所有帮助过他的人,也背叛了他自己坚守一生的原则。他将一辈子活在愧疚和不安之中。
而我,那个他倾尽所有培养出来的博士儿子,却在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为了我的“幸福”,放弃他的“根”。
我真是个混蛋。
“三叔……”我的声音哽咽,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我该怎么办?”
三叔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张纸巾。“回家吧,回去跟你爸好好谈谈。他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疼你。你才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账本,感觉它有千斤重。它压在我的手上,更压在我的心上。
第5章 父子夜话
我连夜坐火车赶回了家。
到家时,已经是深夜。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虫鸣。堂屋的灯还亮着,昏黄的灯光从窗户纸透出来,显得格外温暖。
我推开虚掩的门,看到父亲正坐在桌边,对着一盏昏暗的台灯,手里拿着针线,在缝补一件旧衣服。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昏花的老眼几乎要贴到衣服上。
母亲已经睡了,里屋传来她平稳的呼吸声。
听到开门声,父亲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怎么回来了?”他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声音沙哑地问。
我没有回答,径直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父亲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他愣住了,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想扶我,又缩回了手。“你……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他,从怀里拿出那个账本,高高举起:“爸,我错了。”
看到账本,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明白了所有。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欣慰,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缓缓地坐回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起来吧,地上凉。”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我摇了摇头,依旧跪在地上:“爸,您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我没怪你。”他别过头,不敢看我的眼睛,“城里压力大,我知道。是我……是我没本事,给不了你更好的。”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我这个自诩为天之骄子的博士,在这一刻,才真正读懂了我的父亲。他的固执,他的沉默,他的“无情”,全都是用一种最深沉、最笨拙的方式,来诠释他的爱和他的原则。
“不,爸,是我错了。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婚事,从来没有想过您和妈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没有想过您背负着多大的压力。”我哽咽着说,“这个账本,三叔都跟我说了。爸,您才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
父亲的眼圈红了,他抬起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擦了擦眼角。
“起来说话。”他再次说道,语气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这才站了起来,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那一晚,我们父子俩聊了很久,聊了很多。从我小时候掏鸟窝,到他年轻时当民兵;从村里的陈年旧事,到我对未来的规划。这是我们父子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推心置腹地交谈。
我告诉他,我不要家里的钱了。房子,我和陈菲会自己想办法,我们可以先租房,慢慢攒钱。欠下的债,我们一起还。我以后每个月会寄一半的工资回来,先紧着把那些零散的、最困难的亲戚邻居的钱还上。
父亲一直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吧嗒”抽一口旱烟。等我说完,他掐灭了烟锅,看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明轩,你长大了。”
就这么一句话,让我觉得,比拿到博士学位证书那一刻还要骄傲。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沓沓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钱,有新有旧。
“这是家里剩下的,还有三万多。本来是准备过年的时候,一家家去还的。”他把盒子推到我面前,“你先拿去,给你和菲菲办个像样点的婚礼。房子可以慢慢来,但婚事不能太委屈了人家姑娘。”
我看着那个木盒子,眼眶又湿了。这就是我的父亲,他可以为了原则跟我拍桌子,也可以为了我的幸福,掏出他的全部。
我把盒子推了回去:“爸,这钱我不能要。婚礼可以简单办,但做人的信誉不能丢。我们还是一起,先把账还了。”
父亲看着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的褶子,像盛开的菊花。
“好,好!不愧是我李卫国的儿子!”
天快亮的时候,我妈醒了,看到我和父亲坐在一起,和和气气地聊着天,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捂着嘴,无声地哭了。
我知道,那是喜悦的泪水。
第6章 新的开始
我没有在家久留,第二天就返回了城市。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我给陈菲打了个电话,约她出来。
在公园的长椅上,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包括那个尘封的账本,以及我和父亲那一夜的长谈。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强求她理解,只是平静地陈述。
“……所以,菲菲,家里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不仅不要,我还要帮着家里一起还债。房子,我们短期内肯定是买不起了。我们可以先租房结婚,等过几年,我们攒够了钱,再买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如果你觉得……无法接受,我理解,我也不会怪你。”
说完,我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审判。
陈菲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站起来,对我说“我们分手吧”。
然而,她却从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放在我手里。
“这里面有十万块钱,是我这几年工作的全部积蓄。”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明轩,我以前是觉得,在城里没有房子就没有安全感。但听完你的故事,我才明白,真正的安全感,不是一套房子,而是一个男人的责任、担当和人品。”
她握住我的手,认真地说:“我愿意陪你一起奋斗,一起还债,一起租房子。只要和你在一起,住在哪里,都是家。”
我愣住了,巨大的惊喜和感动瞬间将我包围。我紧紧地抱住她,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错了,我一直以为陈菲看重的是物质条件,但我忽略了,她爱的是我这个人,是我身上那种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虽然有些迂腐但足够坚实的品质。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为我们的小家而努力。
我给陈菲的父母打了个电话,诚恳地道了歉,并把家里的情况和我们的决定告诉了他们。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反对,只是沉默了许久,然后她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孩子,你们想好了就行。菲菲跟着你,我们放心。”
我和陈菲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虽然不大,但我们把它布置得温馨又舒适。我们领了证,没有办盛大的婚礼,只是请了双方的亲戚和最好的朋友,简单地吃了一顿饭。
饭桌上,我爸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端起酒杯,红着眼眶说:“我李卫国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养了个好儿子,娶了个好儿媳。”
我的工作也渐渐走上了正轨。博士期间的研究成果得到了公司的认可,我被提拔为一个项目的负责人,薪水也涨了不少。
每个月发了工资,我第一件事就是雷打不动地给家里寄去一半。我没有直接打钱,而是按照账本上的记录,联系上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亲戚邻居,一家一家地把钱还过去。
每次还钱,我都会附上一封信,感谢他们当年的雪中送炭。
我还记得,当我把三千块钱还给刘根生大爷时,那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抓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泪水。他说:“好孩子,好孩子啊……你爸没白疼你……”
那个曾经压得我们全家喘不过气的账本,在我和父亲的共同努力下,一笔一笔地被划掉。每划掉一笔,我心里就踏实一分。
三年后,我和陈菲靠着自己的努力,加上她父母的一些资助,终于在工作的城市,付了第一套房子的首付。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那是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爸,我们买房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我听到了父亲压抑着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好……好……”
我知道,他在电话那头,一定又像多年前我考上大学时那样,偷偷地抹着眼泪。
那个曾经因为一套房子而差点分崩离析的家庭,最终因为那本尘封的账本,找到了比房子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家庭的根,一个人的魂。
它关乎责任,关乎信誉,更关乎一种最朴素的、代代相传的做人的道理。
而这,是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民,教给我最宝贵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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