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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岁的富婆面试我,她只问了一个问题:你身体,扛得住加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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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扶着周先生,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在凌晨三点的卫生间里,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将自己从马桶上挪开分毫时,我才真正明白,林岚那天在面试我时问的那个问题,每一个字到底有多重。

从那天算起,整整两年,七百多个日夜,我成了周先生的影子。我的世界从工厂车间里刺鼻的机油味,变成了别墅里消毒水和中药混合的清苦味道。我的双手,不再是和冰冷的钢铁零件打交道,而是用来感受另一个生命的重量、温度,以及他日渐衰败的无力。

很多人,包括我的妻子秀梅,起初都以为我撞了大运,给一个漂亮富婆当司机,月薪三万,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他们想象着各种暧昧不清的剧情,却没人能想到,这份工作真正要“扛”的,不是方向盘,而是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

思绪被窗外的蝉鸣拉回到两年前那个闷热的下午,我的人生,就是从那场只有短短十分钟,却无比奇怪的面试开始的。

第1章 一个奇怪的问题

“陈建军师傅,是吧?”

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她就是林岚,这家贸易公司的老板。

我局促地点了点头,双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那条为了面试特意翻出来的西裤,膝盖处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

这间办公室大得有些过分,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CBD景象。阳光很好,但照在我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而让我额头的汗冒得更厉害了。空调的冷风吹着我汗湿的后背,一阵阵发凉。

我叫陈建军,四十三岁,半年前,工作了二十年的机械厂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人到中年,突然失业,像一棵长了半辈子的树被连根拔起,不知道该往哪儿栽。我试过去开网约车,但颈椎受不了;试过去送外卖,跟一群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抢单,跑断了腿也挣不了几个钱。家里的房贷、儿子的学费、妻子常年吃药的费用,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这份“董事长司机兼行政助理”的工作,是我托了八竿子才打着的老乡介绍的,月薪开到了三万。说实话,看到招聘信息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骗子。我一个下岗的机修工,除了会开车、懂点机械,哪值这个价?

可我还是来了,像个快要溺死的人,哪怕是根稻草,也得拼命抓住。

林岚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约莫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色套裙,没怎么化妆,但气质很好,是一种长年身居高位沉淀下来的从容和疏离。她面前放着我的简历,那张单薄的A4纸上,除了二十年的工厂履历,几乎一片空白。

我以为她会问我驾龄多少年,开过什么好车,或者懂不懂商务礼仪。我甚至提前背了本市几条主要交通干道的实时路况。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分钟,那目光不像是在审视一个应聘者,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承重能力。然后,她开口了,问了那个让我记了许多年的问题。

“陈师傅,我看了你的资料,其他的都不重要。”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问:“我就问一个问题:你身体,扛得住加班吗?”

我愣住了。

加班?哪个工作不加班?但她问的语气很奇怪,不是问“愿不愿意”,而是问“扛不扛得住”。这三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物理性。

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结实一点。“扛得住,林总。我在厂里的时候,连着上两个大夜班倒班是常事,身体底子好,没问题。”

“我说的不只是熬夜。”林岚的眼神依旧平静,但似乎更深了一些,“我的意思是,高强度的体力消耗,不规律的作息,随时待命,可能连续几十个小时都不能合眼。这不仅仅是意志力的问题,更是对身体极限的考验。你确定,你的身体可以吗?”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这是什么工作?给领导当司机,难道还要兼职当保镖?还是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任务?可看林岚的样子,端庄严肃,又不像。

不管是什么,三万的月薪摆在面前,我没有资格犹豫。

“林总,您放心。”我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我当过兵,身体素质没得说。别说几十个小时,就是几天几夜,只要有需要,我绝对扛得住!”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有些发虚的,毕竟年纪不饶人,但为了家,我必须扛。

林... ...岚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她似乎对我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说:“陈师傅,这份工作,没有五险一金,签的是私人雇佣合同。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你的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随叫随到。没有节假日,可能过年三十晚上,一个电话你就得赶过来。”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不断加码,把这份工作的苛刻程度推向极致。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条件,比我想象的还要苛刻。但她接着说的话,又让我把所有的疑虑都咽了回去。

“月薪三万,是税后。每个月一号准时打到你卡上。如果你干得好,年底还有奖金。”她转过身,重新看向我,“工作内容,等你明天来上班就知道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最终决定。”

三万,税后。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作响。我仿佛看到了妻子不用再为医药费愁眉苦脸,看到了儿子可以报他一直想报的那个篮球培训班,看到了银行催缴房贷的短信不再那么刺眼。

至于工作内容是什么,到底要“扛”什么,那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对着她微微鞠躬:“林总,我愿意。我明天几点来报到?”

“早上八点,到这个地址。”她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姓氏、一个电话和一个地址。地址不在市中心,而在东郊的一片别墅区。

“记住,陈师傅。”她最后叮嘱道,“从明天开始,你的工作只有一个原则:绝对服从,以及,守口如瓶。”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名片走出那栋豪华的写字楼,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阳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我低头看了看名片上的地址,又看了看手机银行APP里两位数的余额,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是真的。

第2章 一桌走味的红烧肉

回家的路上,我破天荒地拐进了菜市场,割了两斤最好的五花肉,又称了些儿子爱吃的大虾。这几个月来,家里的菜篮子总是紧巴巴的,妻子王秀梅总说吃什么都一样,健康最重要,但我知道,她只是在安慰我。

提着沉甸甸的菜回到家,一开门,饭菜的香味就扑面而来。秀梅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儿子陈浩在客厅写作业。这是我们这个小家最寻常,也最让我安心的画面。

“回来了?”秀梅探出头,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愣了一下,“哎呀,你这人,怎么又乱花钱?家里不是还有菜吗?”

“今天高兴,发了笔小财。”我笑着把菜递过去,“晚上加餐,我来做我最拿手的红烧肉。”

儿子陈浩闻声跑了过来,看到大虾眼睛都亮了:“爸,你中彩票啦?”

“比中彩票还好,你爸我找到工作了!”我摸了摸他的头,心中充满了久违的豪情。

晚饭时,我亲手炖的红烧肉色泽红亮,香气扑鼻。我给秀梅和儿子各夹了一大块,然后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我找了个给大老板开车的活儿,司机兼助理。”

“开车?挺好啊,开车安稳。”秀梅一边给儿子剔虾壳,一边随口问道,“工资多少啊?”

我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秀梅皱了皱眉,“是少了点,不过刚开始,先干着也行,总比在家里闲着强。”

儿子在一旁插嘴:“爸,三千块还不够你抽烟的呢。”

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宣布一个重大决定:“不是三千,是三万。一个月,三万。”

“啪嗒。”

秀梅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连嘴角的饭粒都忘了擦。儿子陈浩也停下了咀嚼,张着嘴,满脸震惊。

空气仿佛凝固了。

“建军,你……你没跟我开玩笑吧?”秀梅的声音有些发颤,“什么司机能开三万一个月?你是不是被骗了?现在骗子可多了,专门挑我们这种急着找工作的人下手。”

“不是骗子,公司我都去过了,在市中心最高档的写字楼里。老板我也见了,是个女老板,叫林岚。”我把下午的面试过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那个关于“身体扛不扛得住”的奇怪问题,只说对方看我老实可靠,车技好。

我说得越是详细,秀梅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女老板?多大年纪?长得好看吗?”她突然问了几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大概四十五六吧,挺有气质的。好不好看我哪顾得上看啊。”我有些哭笑不得。

“建军,你老实跟我说,”秀梅放下筷子,表情严肃得吓人,“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一个普普通通的司机,凭什么给三万?她是不是……对你有什么别的要求?”

“别的要求?”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傻啊!”秀梅急了,声音也高了八度,“一个四十多岁的有钱女人,找一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当司机,开这么高的工资,图什么?图你开车稳?图你长得安全?陈建军,你别犯糊涂!”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股又气又恼的情绪涌了上来:“王秀梅,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再说了,你看看我,一把年纪,长得又普通,人家图我什么?图我下岗工人一身力气吗?”

“那可说不准,现在有钱人的想法,我们搞不懂。”秀梅的眼圈有点红了,“咱们家是穷,是缺钱,但我们不能挣昧良心的钱。建军,这工作,咱不能去,不踏实。”

“什么叫昧良心的钱?我凭力气挣钱,怎么就不踏实了?”我的火气也上来了。这几个月的压力,找工作的四处碰壁,别人的白眼,家里的拮据,此刻全都化成了委屈和愤怒。

“我辛辛苦苦找到一份工作,想让你们娘俩过得好一点,你倒好,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扣帽子!在你眼里,你男人就那么不堪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秀梅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哭腔,“我是担心你啊。你想想,这事正常吗?不正常啊!”

看着妻子担忧的眼神,和儿子不知所措的脸,我心里的火气慢慢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无力感。是啊,这事正常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正常。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沉默了半晌,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秀梅碗里,语气也缓和了下来:“秀梅,你相信我。我陈建军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心里有分寸。这份工作,我必须去。家里的情况,等不起了。”

“明天我就去上班了,到底是什么情况,干两天不就清楚了?要真是你想的那样,我掉头就走,绝不含糊。”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如果不是,这就是我们家翻身的机会,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秀梅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那块我夹给她的红烧肉,她一直没动。

那顿晚饭,后来谁也没再说话。原本应该充满喜悦和庆祝的晚餐,气氛却变得异常沉重。桌上的红烧肉,油光锃亮,香气依旧,可吃到嘴里,却感觉变了味,又苦又涩。

我知道,秀梅心里的那根刺,已经扎下了。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事实来证明给她看。

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事实”的真相,远比她想象的更离奇,也更沉重。

第3章 真相是一扇沉重的门

第二天一早,我穿上自己最体面的一件衬衫,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坐公交车倒地铁,花了快两个小时,才找到那个叫“香樟园”的别墅区。

这里环境清幽,一栋栋独立的别墅掩映在绿树丛中,和我居住的那个老旧小区简直是两个世界。我站在门口,看着气派的大门和站得笔直的保安,心里又是一阵打鼓。

报上林岚的名字和我的身份后,保安打了个电话确认,很快就放行了。

我按照门牌号,找到了地址上的那栋别墅。这是一栋三层的欧式建筑,带着一个很大的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按响门铃,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

开门的不是林岚,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看起来是家里的保姆。她领着我穿过玄关,直接上了二楼。

整个别墅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和中药混合的味道。这味道我很熟悉,医院里就是这种味道。我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二楼的主卧门开着,林岚正站在窗边,还是昨天那身干练的打扮,但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

“林总,我来了。”我恭敬地打了声招呼。

她点了点头,指了指房间里那张宽大的床,说:“陈师傅,认识一下,这是周先生,我先生。也是你以后主要服务的对象。”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床上半躺着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面容清瘦,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他身上穿着柔软的丝质睡衣,盖着薄薄的毯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床边立着输液架,旁边还有一些监护仪器,发出规律而微弱的“滴滴”声。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哪里是什么“董事长”,分明是一个重病的病人。

“我先生,周明凯。”林岚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平静之下,我能听出一丝深藏的悲伤,“三年前,突发性脑干出血,抢救了过来,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医生说,是植物人状态,但偶尔会有意识。他不能说话,不能自己活动,吃喝拉撒,全都需要人照顾。”

我呆立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原来所谓的“董事长司机兼行政助理”,工作内容是这个?

“之前请了两个护工,都说太累,干不长。男护工不好找,合适的更难。”林岚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着我,那眼神,和我昨天在办公室里看到的评估工具的眼神一模一样。

“陈师傅,现在我来告诉你,你具体的工作内容。”

“第一,周先生需要每天定时翻身、拍背、按摩,防止肌肉萎缩和褥疮。他体重有一百五十斤,这是个力气活。”

“第二,他的饮食是流食,需要通过鼻饲管喂。喂食、清理、消毒,这些我会让阿姨教你。”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他大小便失禁,需要随时清理。每天要给他擦洗身体,换洗衣物和床单。有时候,他会突然呕吐,或者出现其他紧急状况,你需要随时处理。”

“第四,天气好的时候,需要你把他从床上抱到轮椅上,推他去花园里晒晒太阳。从二楼到一楼,没有电梯。”

她每说一条,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哪里是司机?这分明是一个全职的、24小时待命的重症护理人员!而且护理的对象,还是一个全身瘫痪、毫无反应的男人。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问我的驾龄和技术,只问我“身体扛不扛得住”。

这份工作要扛的,根本不是方向盘,不是工作压力,而是一个一百五十斤重的、活生生的人的重量,以及随之而来的,日复一日、繁琐到令人崩溃的屎尿屁。

“至于开车,”林岚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补充道,“周先生需要定期去医院做康复治疗,那时候需要你开车。家里的车在车库,你随时可以用。另外,我有时候出差或者开会,也需要你接送一下。所以,司机的名头,也不算错。”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想掉头就走,这份工作,跟我预想的,跟我和秀梅保证的,完全是两码事。我陈建军,一个在工厂里和机器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男人,怎么能来干这种伺候人的活儿?我的尊严呢?

可是,那三万块的月薪,又像一个沉重的锚,死死地拽住了我的脚。

我看到了林岚眼中的疲惫和决绝。她不是在跟我商量,她是在通知我。她大概面试过很多人,也见惯了别人的犹豫和退缩。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的脑海里,秀梅充满疑虑的脸,儿子期盼的眼神,银行的催款单,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尊严?尊严在现实面前,有时候真的轻如鸿毛。

我缓缓走到床边,看着床上那个叫周明凯的男人。他曾经应该也是个意气风发的人物吧?能住这样的别墅,娶林岚这样的妻子,想必也是商场上的强者。可现在,他只能无助地躺在这里,任由命运摆布。

他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眼珠艰难地转向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我好像看到了一丝……祈求?

也许是我的错觉。

但就在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药味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我转过身,对林岚说:“林总,我明白了。”

没有说我愿意,也没有说我干。

只是一句“我明白了”。

林岚似乎从这四个字里听懂了我的决定。她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如释重负般的松弛。

“好。”她说,“李嫂会先带你熟悉一下。从今天开始,周先生就拜托你了。”

她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间,背影依旧挺拔,但脚步里,却透着一股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我知道,从我点头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拐进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轨道。前方是坦途还是泥沼,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我必须走下去。

因为我扛着的,不仅仅是周先生的身体,更是我自己那个摇摇欲坠的家。

第4章 身体的重量,生命的重量

李嫂是个手脚麻利的本地阿姨,在周家做了十几年,算是家里的老人。她带着我,从如何给周先生翻身开始教起。

“小陈,看好了。翻身不是用蛮力,得有巧劲。”李嫂一边示范,一边讲解,“先把他的手放在胸前,腿屈起来,然后你一手托着他的肩膀,一手托着他的膝盖,喊一二三,一起用力……”

周先生看着清瘦,但常年卧床,肌肉松弛,整个人像一袋沉重的米,一百五十斤的重量实打实地压在我的胳膊上。我第一次尝试的时候,憋红了脸,才勉强把他翻过身。李嫂说,这样的动作,白天每隔两小时就要重复一次,晚上是四小时。

接下来是拍背。五指并拢,手掌弯曲成空心状,从下往上,由外向内,力道要均匀,既要起到震动肺部的作用,又不能弄疼他。一个姿势要拍上十几分钟。

然后是按摩。从胳膊到双腿,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肉,都要用心地揉捏、推拿。李嫂说,这是为了防止肌肉萎缩,促进血液循环。一套按摩下来,就是一个多小时,我的额头上已经全是汗,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第一天,我几乎是在手忙脚乱和腰酸背痛中度过的。到了中午喂食的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这份工作的艰难。李嫂将调配好的营养液用针管缓缓注入周先生鼻腔里的胃管。整个过程必须非常缓慢、小心,防止呛咳和反流。

周先生全程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躺着。我看着那根细细的管子,连接着他的生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个曾经呼风唤雨的男人,如今连最基本的进食本能都失去了,只能靠这种方式维系生命。

下午,天气不错。林岚下楼来看了一眼,说:“建军,推先生去花园里走走吧。”

这是我面临的第一个巨大挑战:把周先生从二楼的床上,弄到一楼院子里的轮椅上。

我先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轮椅搬到二楼卧室门口。然后,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学着护工的样子,弯下腰,想用一个公主抱把他抱起来。

可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我刚一用力,就感觉腰部传来一阵剧烈的酸痛。周先生的身体是完全瘫软的,没有任何支撑点,所有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坠着。我试了两次,都无法将他完整地抱离床铺。

我的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林岚和李嫂就站在旁边看着,没有要上来帮忙的意思。我知道,这是对我的考验。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了,我可能明天就得走人。

我咬了咬牙,放弃了“抱”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先把他挪到床边,让他坐起来,靠在我身上。然后,我背对着他蹲下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一点点地“背”到我的背上。

他的头无力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吸就喷在我的耳边,带着一丝淡淡的药味。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我背上的是一个有温度、有呼吸的生命。

从卧室到楼梯口,不过十几米的距离,我却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感觉脚下像踩着棉花。周先生的身体压得我几乎直不起腰。

最难的是下楼梯。我只能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下挪,每一步都要确保踩稳了,生怕一不小心,我们俩就一起滚下去。我的心跳得飞快,后背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当我终于把他安全地放在一楼的轮椅上时,我整个人都快虚脱了,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林岚递过来一条毛巾和一瓶水,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赞许。“辛苦了,陈师傅。以后,就这么来。”

我推着周先生在花园里散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很舒服。周先生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当风吹过,花园里的香樟树叶沙沙作响时,他的眼珠会轻微地转动一下。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能不能听见。我只是自顾自地跟他说话。

“周先生,今天天气真好。您看那棵树,得有几十年了吧?长得真高。”

“我以前在工厂,天天跟机器打交道,浑身机油味。现在闻着这花香,还真有点不习惯。”

“我儿子今年上初三了,学习还行,就是调皮。他要是看到这么大的院子,肯定得乐疯了。”

我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我觉得,他虽然身体动不了,但灵魂可能还困在里面。跟他说说话,或许能让他不那么孤单。

推着他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太阳偏西,我才把他推回屋里。晚上,我又经历了一次艰难的“搬运”,把他弄回床上。

最难熬的,是给他清理身体。当李嫂把隔尿垫和干净的衣物递给我时,我犹豫了很久。作为一个大男人,去给另一个大男人处理这种最私密的事情,心理上的那道坎,比体力上的消耗更难跨越。

但看着周先生那毫无反抗能力的身体,和李嫂平静的眼神,我知道,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接受。

我戴上手套,笨拙地解开他的衣物。当看到他因为长期卧床而有些萎缩的肢体,和皮肤上几处发红的压疮时,我心里最后那点别扭,也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一种莫名的心酸。

我小心翼翼地用温水给他擦拭,动作尽量轻柔。整个过程,他都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林岚让我回去休息,说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到。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秀梅和儿子已经睡了。餐桌上给我留着饭菜,已经凉了。我草草地扒拉了几口,就去洗澡。

热水冲在身上,我才感觉到,我的肩膀、后背、腰,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这不是开一天车或者上一个夜班的疲劳,这是一种从里到外的透支。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周先生的样子,和他身体的重量。

我开始怀疑,我真的能“扛得住”吗?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心理。日复一日地面对一个没有回应的病人,重复着这些繁琐而又毫无成就感的工作,我能坚持多久?

可是,一想到明天早上八点,我必须准时出现在那栋别墅里,一想到银行卡里即将多出的那三万块钱,我又觉得,无论如何,我都得扛下去。

那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我一直在背着一个人走路,那个人很重很重,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我却怎么也放不下来。

第5章 家里的风暴

这样的日子,我一干就是一个多月。

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甚至十点才走。我的生活变得极有规律,也极其枯燥。翻身、拍背、按摩、喂食、清理、散步……这些流程我已经驾轻就熟,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完成。

我的身体,也奇迹般地适应了这种高强度的劳作。刚开始的腰酸背痛,慢慢变成了肌肉的坚实。我的胳膊,比在工厂里抡大锤时还要有力。林岚对我的工作很满意,她话不多,但偶尔会说一句“辛苦了”,或者让李嫂给我加个菜。

我和周先生之间,也建立起一种奇特的默契。虽然他从不说话,但我能从他眼神细微的变化中,读出他的一些情绪。比如,我给他按摩某个穴位时,他会舒服地眨眨眼;我给他讲儿子学校的趣事时,他的嘴角会似乎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上扬。

我开始觉得,我不仅仅是在护理一个病人,我是在陪伴一个孤独的灵魂。这份工作,除了累,似乎也带来了一种别样的平静。

然而,我这边的平静,却是我家里暴风雨的前奏。

因为工作性质,我几乎没有休息日,每天回家都累得像条死狗,倒头就睡。我和秀梅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少。她问我工作上的事,我都含糊其辞地搪塞过去。

“今天都干嘛了?”

“就开车,送林总去开了个会,然后回来待命。”

“待命?在公司待命?那怎么每次回来都一身汗,还一股……说不出来的味儿?”

“……公司空调坏了,热的。那味儿是车里的香水味,你不习惯吧。”

我不敢告诉她真相。我怕她担心,更怕她无法理解,觉得我一个大男人去做这种伺"候人的活儿,丢人。我抱着一种侥幸心理,觉得只要我把钱拿回家,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那天,我特地取了一万块现金,用信封装好,放在了餐桌上。

“秀梅,这个月工资。以后每个月都这么多。”

秀梅看着那厚厚的一沓钱,脸上却没有我预想中的惊喜。她只是默默地把钱收起来,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她心里的疑云,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浓。

终于,在一个周六的晚上,那场迟早要来的风暴,还是爆发了。

那天,周先生的情况不太好,有些低烧,还吐了两次。我忙前忙后,给他换床单,擦身子,一直折腾到深夜十一点多才脱身。回到家时,我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身上还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些污物的气味。

我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客厅的灯却亮着。秀梅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地看着我。

“回来了?”她的声音冰冷。

“嗯,你怎么还没睡?”我一边换鞋,一边强打精神。

“我睡不着。陈建军,我睡不着!”她突然站了起来,声音尖锐地像要划破这深夜的宁静,“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在干什么工作?”

“不是说了吗?开车,当助理……”

“别骗我了!”她打断我,几步冲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把我的袖子撸了起来,“你看看你这胳膊!肌肉一块一块的,比你在厂里干活时还结实!哪个司机能练出这一身腱子肉?还有你这腰,我前两天给你贴膏药,硬得跟石头一样!你到底是开车,还是去码头扛大包了?”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她见我不说话,情绪更激动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每天早出晚归,累得跟什么似的,回来倒头就睡,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我给你打电话,你总是匆匆忙忙挂掉。你身上总有一股怪味,你说那是香水,可我闻着就像医院的消毒水!陈建军,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和绝望:“你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那个姓林的女人,她到底让你干什么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眼神里的屈辱和猜忌,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你胡说什么!”我积压了一个多月的疲惫和委屈,在这一刻也彻底爆发了,“王秀梅,在你心里,我陈建军就是这种人吗?为了钱,什么都肯干?”

“那你倒是说啊!你说你到底在干什么!”她哭喊着,用拳头捶打着我的胸膛,“你让我相信你,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让我怎么信?一个月三万块,你让我怎么信!”

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我知道,我不能再瞒下去了。这个谎言,像一颗,正在侵蚀我们这个家,侵蚀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感情。

我深吸一口气,拉着她坐到沙发上,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好,我告诉你。你想知道,我就全都告诉你。”

我把那场奇怪的面试,那个生病的周先生,以及我这一个多月来,每天都在重复的那些工作,翻身、拍背、喂食、清理……所有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我讲得很慢,很详细,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我沙哑的声音和秀梅压抑的抽泣声。

等我说完,秀梅已经停止了哭泣,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你说的是真的?”她颤抖着问。

“千真万确。”

“你……你每天……都在干这些?”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是。”

她沉默了。长久的沉默。

我以为,她会觉得我丢人,会骂我没出息,一个大男人,竟然去干这种保姆的活。我甚至做好了她跟我大吵一架的准备。

然而,她接下来的反应,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她突然“哇”的一声,哭得比刚才还要伤心,整个人扑到我怀里,一边哭一边捶打我的后背:“你傻啊你!陈建军,你就是个大傻子!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

“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的?我天天胡思乱想,我以为……我以为你……”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完整。

我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我的眼眶也红了。我一直以为,她是怀疑我,不信任我。原来,在她所有的猜忌和愤怒之下,藏着的,是对我最深的担心和心疼。

那一晚,我们夫妻俩,在客厅的沙发上,相拥而泣。积压在心头一个多月的乌云,终于被这场泪水冲散。

窗外的夜,很深。但家里的灯,却显得格外明亮。

我知道,风暴过去了。但一个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建军,”秀梅擦干眼泪,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和坚定,“这活儿,太苦了。咱们……咱们不干了,好不好?”

第6章 一次意外的邀请

秀梅提出让我辞职,我一点也不意外。

任何一个妻子,在得知丈夫每天都在从事如此辛苦、甚至有些……没有尊严的工作时,都会是这个反应。

“我知道这活儿累,但……”我试图解释。

“不是累不累的问题,建军。”秀梅打断我,她握着我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做家务而有些粗糙,“这是伺候人的活,还是伺候一个大男人。传出去,别人怎么看你?咱们儿子在学校,同学知道了,会怎么笑话他?咱们是穷,但不能连脸都不要了啊。”

她的话,句句都戳在我的痛处。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最担心,也是我选择隐瞒的原因。男人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亲人面前,被血淋淋地揭开。

“再说了,天天跟病人待在一起,多不吉利啊。万一……万一染上什么病气怎么办?”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钱是好,但咱们不能为了钱,把身体和名声都搭进去。大不了,我把药停了,去外面打点零工,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过去的。”

“胡说!”我厉声喝道,“你的药怎么能停!你的身体不要了?”

秀梅的身体一直不好,有慢性病,需要常年服药控制。那药不便宜,以前在工厂时,有医保还能报销一部分。现在我失业了,全得自费,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我们俩都沉默了。现实就像一堵冰冷的墙,横亘在我们面前。我们有骨气,但骨气不能当饭吃,不能付房贷,更不能换成秀梅吃的药。

那晚之后,秀梅虽然不再逼我立刻辞职,但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压抑。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隐瞒工作的事感到愤怒,而是转为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心疼和担忧。她每天都会想方设法给我做好吃的,给我泡脚按摩,但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愧疚就越重。

我知道,这件事,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不拔掉,我们这个家,就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安宁。

我也开始动摇了。我是不是真的该放弃这份工作?为了所谓的尊严,为了让家人心安。可是一想到放弃之后,我们将要重新面对的窘境,我又犹豫了。

就在我左右为难,备受煎熬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推着周先生在花园里散步。林岚提前从公司回来了,这很少见。她换了一身居家的衣服,手里端着一杯茶,静静地在花园的长椅上坐着。

她看着我,忽然开口问道:“陈师傅,最近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我脸上的愁容,就那么明显吗?

“没……没什么事,林总。”我支吾着回答。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了然:“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这几天你干活的时候,总是走神。是不是……你爱人,对你的工作有想法?”

我沉默了。她能猜到,我一点也不奇怪。像她这样的人,心思缜密,观察力惊人。

见我默认了,她叹了口气,说:“我早该想到的。这份工作,确实……很难让家人理解。是我考虑不周。”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看着轮椅上安静的周先生,眼神变得很柔和。

“建军,我能这么叫你吗?”

“当然可以,林总。”

“你是个好人,也是个非常负责的人。这两个月,你把我先生照顾得很好,他身上的压疮都消了,精神看起来也比以前好了很多。我……我们全家,都非常感谢你。”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近乎平等的、带着感激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不,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她摇了摇头,“你承担的,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雇员的职责。你是在用你的心,在照顾他。”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然后,她抬起头,对我说:“这样吧,建军。这个周六,你方便吗?我想请你和你爱人,还有孩子,来家里吃顿便饭。”

我彻底愣住了。

请我们全家来吃饭?这是什么意思?

“林总,这……这不合适吧?”我连忙摆手。我们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怎么能一起吃饭?更何况,是来她家里。

“没什么不合适的。”林岚的语气很坚决,“你不是我的下属,你是这个家的恩人。我想,有些事,与其让你费尽口舌去解释,不如让你爱人亲眼来看一看。或许,她看到了,就明白了。”

我看着她真诚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我没想到,她一个高高在上的老板,竟然会为了我这个小小的雇员,考虑得如此周到。她不是在施舍,也不是在炫耀,她是在用一种最直接、最体面的方式,来帮我解决家庭的困扰,维护我的尊严。

那一刻,我之前对她所有的“资本家”、“冷漠”的印象,全都崩塌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为了丈夫、为了家庭,同样在苦苦支撑的、有血有肉的女人。

“建军,”她最后说,“你回去和你爱人商量一下。就说,是我的邀请,也是周先生的邀请。我们,是真心诚意地,想认识一下你们,感谢你们。”

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堵,一个“好”字,说得异常艰难。

推着周先生回屋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长椅上的林岚。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看起来,竟有几分孤单。

我忽然明白,在这个华丽的牢笼里,她也和我一样,在“扛”着一份属于她的、外人无法想象的重量。

第7章 一场无声的和解

当我把林岚邀请我们全家去吃饭的事告诉秀梅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去她家吃饭?凭什么?她是不是想用钱收买我们,想让你死心塌地地给她当牛做马?”秀梅的语气里充满了警惕和抵触。

“秀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耐心地解释,“林总她……她人其实不坏。她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看我的工作环境,让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就是心疼你!”秀梅的眼圈又红了,“我不想去看!我不想看到我男人那么辛苦,那么……卑微地伺候别人!”

我知道,让她接受这一切,很难。但我更知道,林岚的这次邀请,可能是解开我们夫妻心结的唯一机会。如果错过,这根刺,可能会永远扎在我们心里。

我磨了整整两天,好话说尽,几乎是半求半劝,秀梅才终于松了口,答应去看一看,但条件是“只吃饭,不说话,吃完就走”。

周六那天,我特地找出我们家最体面的衣服。秀梅穿了一件她结婚时买的连衣裙,儿子陈浩也换上了干净的校服。我们一家三口,怀着一种忐忑、好奇又混杂着一丝屈辱的复杂心情,走进了那栋我们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别墅。

开门的依然是李嫂,她今天笑得格外热情,给我们拿了崭新的拖鞋。

林岚也迎了出来,她今天没有穿职业套装,而是一身很居家的棉麻长裙,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起来就像一个亲切的邻家大姐,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场。

“秀梅,是吧?快请进,早就盼着你们来了。”她主动伸出手,握住了秀梅的手。

秀梅有些不自在,身体僵硬地被她拉着,走进了客厅。

客厅的茶几上,已经摆满了水果和点心。林岚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又亲自给陈浩拿饮料,那亲切自然的态度,让原本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建军经常跟我提起你们,说你手巧,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还说浩浩学习特别棒,是他的骄傲。”林岚很自然地打开了话匣子。

秀梅只是“嗯”了两声,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轮椅滚动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是李嫂推着周先生,从二楼的升降梯里出来了。为了方便周先生上下楼,林岚特地在家里装了一部小型的医用升降梯。

周先生今天也被打理得非常干净,穿着一身崭新的格子衬衫,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还是那样,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眼神没什么焦点。

当轮椅推到客厅中央时,秀梅和陈浩的目光,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他们呆呆地看着轮椅上的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是无法掩饰的震惊。

林岚走到轮椅旁,很自然地蹲下身,帮周先生整理了一下衣领,然后抬起头,对秀梅温和地笑了笑,介绍道:“秀梅,这是我爱人,周明凯。”

然后,她又俯下身,在周先生耳边轻声说:“明凯,这是建军的爱人秀梅,和他们的儿子浩浩。建军这两个月,把我们照顾得很好,对不对?”

周先生的眼珠,似乎轻微地动了一下。

林岚站起身,拉着秀梅的手,走到了轮椅前。“秀梅,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年轻的时候,他可神气了。我们公司,就是他一手创办的。那时候他总说,要给我和孩子,创造全世界最好的生活。”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甜蜜的回忆,和一丝无法掩饰的伤感。

“三年前,他倒下了。医生说,他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很多人劝我放弃,说我没必要守着一个活死人。可是……”她顿了顿,伸手轻轻抚摸着丈夫的脸颊,眼神里满是爱怜,“他是我的丈夫,是孩子的爸爸,这个家,不能没有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就得让他活得有尊严,活得干干净净。”

“可是我一个女人,精力实在有限。公司一大摊子事,家里还有孩子要管。我真的……快撑不住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找了很多护工,他们都只把这当成一份工作,没有人,能像建军这样,把他当成一个‘人’来尊重,来照顾。”

“秀梅,”她转过头,目光诚恳地看着我的妻子,“我知道,让你先生来做这份工作,委屈他了。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看轻他的意思。在我们心里,他不是一个下人,他是我们家的恩人,是我们这个家的支撑。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垮了。”

秀梅呆呆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轮椅上的周先生,看着林岚布满血丝的眼睛。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李嫂端来一杯水,想用吸管喂周先生喝。或许是有些急了,周先生突然被呛到,发出一阵剧烈的、痛苦的咳嗽声。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快!快拍背!”林岚一下子慌了神。

李嫂也吓得手足无措。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了过去,熟练地将周先生的头侧向一边,让他身体前倾,然后用我早已练习了千百遍的手法,迅速而有力地拍打他的后背。

“咳……咳咳……”

几下之后,一口痰被咳了出来,周先生的呼吸,终于慢慢平顺了。

我松了口气,拿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帮他擦干净嘴角,又轻轻地顺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整个过程,我的动作自然而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和犹豫。

等一切都平复下来,我才发现,整个客厅里,一片死寂。

林岚、李嫂,还有我的妻子和儿子,都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秀梅的目光。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那泪水里,有震惊,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理解和释然。

她终于明白了。

她明白了我的工作,到底是在“扛”什么。

她明白了那三万块月薪背后,我付出的到底是什么。那不是卑微,不是出卖尊严,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最深沉的守护和尊重。

那顿饭,我们最终还是吃了。饭桌上,秀梅不再沉默,她开始和林岚聊一些家常,聊孩子的教育,聊女人的不易。她们之间,仿佛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共鸣。

回家的路上,儿子陈浩悄悄对我说:“爸,你真厉害。”

我愣了一下,问他:“厉害什么?”

“你刚才救那个叔叔的样子,真厉害。像个英雄。”

我笑了,揉了揉他的头。

秀梅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挽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知道,从今天起,笼罩在我们家上空的那片乌云,彻底散了。

第8章 一句无声的谢谢

那次家庭聚餐之后,我的生活回归了平静,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秀梅不再对我晚归有任何怨言,她会把我的换洗衣物提前准备好,会在我疲惫地进门时,递上一杯热茶。她不再说“辞职”两个字,只是偶尔在我给她按摩肩膀时,会心疼地说一句:“建军,别太累了,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她从心底里,接纳了我的这份工作。她理解了,我所做的,并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一种责任和情义。

我和周先生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亲近。或许是因为我的家人来过,让他感受到了某种家庭的温暖,我感觉他比以前更有“人气”了。有时候我给他念报纸,念到一些财经新闻时,他的手指会轻微地动一下,仿佛在回应我。

林岚对我也更加信任和倚重。她出差的时候,会把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托付给我。有时候她回来晚了,看到我还在陪着周先生,会由衷地说一句:“建军,有你在,我真放心。”

我们之间,早已超越了单纯的雇佣关系,更像是一种特殊的战友。我们共同守护着周先生,守护着这个看似华丽,实则脆弱的家。

时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翻身、按摩、喂食中,悄然流逝。转眼,两年过去了。

这两年里,我的儿子陈浩顺利考上了重点高中,秀梅的身体也因为药物稳定,气色好了很多。家里的房贷压力小了,我们甚至还攒下了一笔钱。生活,正朝着我们期盼已久的方向,一点点变好。

而周先生的身体,却在不可避免地,一点点走向衰败。他的器官功能在逐渐退化,去医院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我能感觉到,林岚的压力越来越大。她脸上的笑容少了,眉宇间的愁绪却越来越深。好几次深夜,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周先生的床边,握着他的手,无声地流泪。

我能做的,就是更尽心尽力地照顾周先生,让他能舒服一点,也让林岚能稍微喘口气。

那是一个初冬的午后,阳光很好,但已经没什么暖意。我推着周先生在花园里,这是他最喜欢的活动。

我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地跟他讲着最近发生的事。

“周先生,浩浩这小子,在学校谈恋爱了,被我发现了。我没骂他,就是跟他聊了聊。嘿,您猜怎么着?他跟我说,爸,我懂,责任比喜欢更重要。这小子,长大了。”

“秀梅最近迷上了跳广场舞,天天拉着我去。我这笨手笨脚的,总踩她的脚,她也不生气,还笑话我。”

“林总最近又签了个大单子,真厉害。不过她也太累了,我看着都心疼。您要是能好起来,跟她说句话,她肯定比签一百个单子都高兴。”

我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我的手背,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我低头一看,是周先生的手。他那只几乎从未有过自主活动的手,此刻,正用一种极其微弱,但却异常清晰的力道,搭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愣住了,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他看着我,那双一直浑浊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竟然闪烁着一丝清明的光。

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台生了锈的鼓风机。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模糊不清,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的音节。

他说的是——

“谢……”

只有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两年了。整整两年,七百多个日夜。我每天对着他说话,给他做事,却从未得到过任何回应。我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单向的付出。

可就在这一刻,他回应我了。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我蹲下身,握住他冰冷的手,泣不成声。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被理解,都烟消云散。我觉得,我这两年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半个月后,周先生在一个安详的清晨,走了。

没有痛苦,非常平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葬礼上,林岚一身黑衣,憔悴但依然坚强。她没有哭,只是在最后告别的时候,在周先生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长长的吻。

葬礼结束后,林岚把我叫到一边,给了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建军,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还有一些……我们夫妻俩的心意。”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五十万的银行卡。

我连忙把卡推了回去:“林总,这太多了,我不能要。工资我领,但这笔钱,我受之有愧。”

“你受之无愧。”林岚的眼圈红了,“你给了他,也给了我,最后两年最有尊严的时光。这份情,不是钱能衡量的。这是明凯走之前,特意嘱咐我的。他说,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我这才知道,原来在那天之后,周先生有过短暂的清醒,虽然不能说话,但能通过眨眼和林岚交流。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卡。我知道,这不仅是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认可和感激。

我的工作,结束了。

离开那栋别墅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阳光下,花园里的香樟树依旧枝繁叶茂。一切好像都没变,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突然想起两年前,林岚在面试时问我的那个问题。

“你身体,扛得住加班吗?”

现在我明白了,她问的,从来都不是我的身体。她是在问,我的心,我的责任感,我的善良,是否扛得住一份看不到希望的守护,是否扛得住人性中最沉重的托付。

我很庆幸,我扛住了。

我不仅扛起了一个男人的余生,也扛起了一个家庭的责任,更扛起了我自己,一个中年男人,在人生低谷时,不曾丢失的尊严和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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