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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彦,1963年生于陕西镇安。一级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曾创作32集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其中《装台》被中国小说学会评为“2015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榜首,“2015中国好书”,2017年获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出版有《陈彦剧作选》《陈彦词作选》《陈彦西京三部曲》,散文集《必须抵达》《边走边看》《坚挺的表达》《说秦腔》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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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小说开始一直叫《分房》,一目了然,其实就是单位分房那点事。经历过的人,都是懂的。自分房改革后,也很是平顺了一段时间,虽然纯然福利性质的房屋分配制度,结束于二〇〇〇年前,但在住房的货币化、商品化、社会化进程中,远远低于市场价格的分配,还是持续存在着。“优惠房”“房改房”“成本价”等说辞,一直持续到今天也没有完全退出。有资源,有办法的单位,总是能搞起一栋栋新楼,一次次再分配着。因此,分房,便成为我们这个社会很重大的一个现实问题。分配过程,有时甚至天然具有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
我工作几十年,亲身经历过很多次分房,有时是置身其中,翘首期待天上掉馅饼,一天频频掷下硬币的正反面,看运势,甚至还要照《易经》的套路打几卦,测祸福。总之是心里没底,就那么一直惶惶不安到名单落地,或暗自窃喜,或骂几句“黑幕”他娘,也都过去了。有时会超然事外,不在此次分房之列,就乐看潮起潮涌,云卷云舒了。人在利益以外瞧天下熙熙,蚂蚁排兵,可真是一种大享受了,舒服得老想找几个人聊聊陶渊明。好像斯时自己就是那个高洁的“五柳先生”了。有时可就被架在火上了,你就是那个手中掌握着名单、排序与“土政策”的人,多数时候被熏蒸得眉眼不张,炙烤得皮焦里生,怎么搞也还是一个挨骂的角色。总之,提起分房,都是有一堆话想说的。每每与人闲扯此事,似乎人人都有俄罗斯套娃一般的故事,层层叠叠,言说不尽,且都妙趣横生,但也终归是荒诞而悲凉的。
我想写这部小说的想法已经很久了,甚至在《装台》与《主角》之前。我对写熟悉的生活,一直抱有坚定的信念,只有那个靠得住些。咀嚼过的生活,方便省察,也容易理出头绪来。尤其是亲身经历过的,有时还会在梦中重演,惊出人一身冷汗。即使梦醒,也还是久久不能释然,还在想着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能重新来过。可一切已是涛走云散,物是人非了。我只能在小说中寻找一种重构,让真人真事隐去,全然依小说的逻辑,去编织故事。
然而,生活终是作家的营养钵。我所参与过的无数次分房,以及别人讲的哪怕是北上广、长三角、珠三角的分房故事,也有大致相同的根茎,都是一种资源性分配。共有资源转化为个人福利,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分房只是其中之一种,且是发生在一部分从事社会管理、公共事业与企业价值创造劳动者群体中的一种。还有更广泛的教育资源、医疗资源、文化资源、自然资源等需要分配。合理分配始终是重要的社会演进衡器。分房的小说承担不了那么大的责任,只是力图以这个生活微孔,去窥探一些事物与生命的颤抖与律动。让更需要、更应该的人拥有,始终是社会摸索前进的主航道与路标。
这部小说由开始的《分房》改成《人间广厦》,也不仅仅是为了跳脱就事论事的直白言说。写着写着,也就不是一个单位分房的事了。尽管写作的起意,也不是为了一个不曾有过的单位的简单分房事体。那就是一个大汇串,仍是浙江的嘴、北京的脸、山西的衣服“拼凑起来的脚色”。鲁迅说:“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鲁迅的这个说法,是十分合乎由生活到艺术的构成逻辑的。《人间广厦》本身也是对一个微观单位分房事情的延展,让它尽量辐射到城市、乡村的不同角落,甚至进入历史的“掩埋”深层,去看有关生命安居与精神栖息的不同维度、面向,从而也为沉闷的人生现实的物欲、物役、物累、物困,打开一点减压的阀门。
人类从穴居,到竹林茅舍、绳枢瓮牖、瓦屋椽梁,再到高楼大厦、豪宅别院,是经历了万年以上演进过程的。由遮风挡雨,到宽敞舒适,到追求审美意趣,再到摆阔炫富、奇货可居,简直是一部可以详查的物质与精神演进史。未来,星际殖民,太空都市,以及真正可以海空两栖的诺亚方舟矩阵,似乎也不是过于遥远的神话。就像达·芬奇企图通过飞翔,挣脱自然界重力束缚,从而实现生命升腾的梦想,在短短的四百年里,就超常实现了。但科学再发展,技术再进步,人类如何诗意地栖居,仍是一个问题。我想即使未来移居到火星上,房大了窗小了,向阳了背阴了,景色明丽了还是风水晦暗了,依然还会引发争夺之心。因此《人间广厦》说到底就不是一个纯然分房的事。它会像刨土豆一样,刨出一兜篓一兜篓的冰山吃水线以下的人性善恶与不期命运来。
小说中的西京文化艺术研究院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单位,因“文化艺术研究”六个字,而将不同的单位“捆绑”在了一起。这的确是很大的一个院子,属废弃的钢铁厂,研究院也仅仅只占了一角。我曾见过很多类似的厂房,都做了艺术用途,要么是画家村,要么是影视拍摄基地。而将这样一个院子给了一个文化单位,足有十几亩地,从地皮上讲,确实有些阔绰而奢华。最关键的是,他们能在院里建一栋“成本价”住宅楼,这也是文化人乐于从城市中心“腾笼换鸟”出来的原因。可自打新楼建起,院子里人的生活就没安宁过。为分房,仅突击离婚者就有几十对,还别说其他七七八八的事,楼建好,房愣是三年分不下去。事情总需有个了结。这部小说就从分房的“最后总攻时刻”开始,炮火连天地写到曲终人散。
与此同时,院落的其他建设也在进行中。在这部小说里,我完成了一个梦想,就是希望把我生活的地方,无论是村庄还是单位,抑或别墅、别院,搞成一个有自己爱好与独特审美力的模样。可我与儿时的村庄已离得很远,也始终没有别院可供自主打理。至于单位,那是千篇一律的模样,越无特点,越显出肃穆庄严。即使你是单位一把手,想施以形塑,有时也是连几株爬墙虎都没长成,就得卷起铺盖走人的。借这部小说主人公满庭芳的力量,我倒是在如此空旷的院落,完成了一种叫涂鸦的审美创造。这也是我在黄河“几”字弯来回穿梭,看了贺兰与阴山岩画,又在南美洲见识了智利瓦尔帕莱索的城市街绘,才产生的一种浪漫联想。幸好这是一个文化艺术单位,离点谱,出点格,不至于太过显眼。这些年我们建了太多的房子,但也太千篇一律了点。为《人间广厦》的书写,我一次次把眼睛盯在从都市到乡村的各种房屋建筑上,连农村新起的一排排水泥墩子式“洋楼”,显晃在稻田与麦田的边缘,我觉得也似乎有某种不大协调的难堪。墙上再贴满“福”“禄”“财”“寿”的大红大绿瓷片,似乎离数千年前贺兰山民与阴山山民的想象力,也是差了些成色。我们怎么就要把一切功利、物欲都直接贴到脸上去呢?村落、小镇、都市的脸面,房子永远是主导,人间广厦的审美性,也就由分房缘起,不断裙袂飘动在小说的缝隙里了。
西京文化艺术研究院,是一个文化艺术多头交叉杂糅的单位。在外人看来,各门类可能区别不大,但在业内,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连国画、书法、篆刻有时都要决然割裂,何况西画、雕塑,更有面花、剪纸、木雕、泥塑,还有民歌、稀有剧种、千年鼓乐等诸般民间艺术样态的活体存在。在鲜活的写、画、刻、塑与吹、拉、弹、唱的“诸神”“大师”背后,还有一个研究群体,在发掘着这些艺术存续的底层逻辑与古往今来。更有一个当代文化研究发展机构,几乎无所不包地以文化为底牌,既像是某种智库,也像是见什么泛出金黄色就动镰开割的机器,将文化的形貌塑造得越来越像某种“期货”。这样一个七股八杂,也可以称之为“品类繁盛”的单位,分房所遇见的“特殊情况”,自然也就前所未闻。“贡献大小”“成就高低”始终是业务单位分房的热词。什么才叫贡献大,甚至巨大,什么才叫成就高,甚或高不可攀,评判体系其实也越来越多元化、多角度、多色系。当实用主义、短期主义往往在“成功学”中拔得头筹,尤其是掌控着各种资源的圈子化、弟子化、门徒化、老乡化、利益化成为一种大吨位收割机时,“贡献大小”“成就高低”有时便如堕入五里雾中,只能看谁出场频次多、声场大、分贝高了。很多时候,似乎自己把自己喊成什么就是什么了,这也是小说中这次“分房”的难点、痛点。
小说中特别写到几位民间文艺家的生存现状,他们或多或少是有原型的。因为熟悉,而懂了一点他们的“窝黑”。“窝黑”是西北方言,就是窝囊而黑不见光的意思。他们始终在打捞、喧腾底层民间文化,有些是即将消失的残存,有些是当下的“特产”,将它们拿到今天的各种文化“大雅之堂”上,的确有些“土鳖老旧”“细末零碎”,也必遭不屑与侧目。可在小说主人公满庭芳看来,今天的文化着力,恰恰是缺失了民间的维度,尤其是只注目礼敬于“高端”的论文、论坛,而轻视了苦巴巴的田野调查,终是搞成了不中不西的“两张皮”。俄国在十九世纪突然出现了文学家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戏剧家契诃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以及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画家列宾等大师级人物,正是因为他们发现不把头扎进俄国民间、底层,是不可能有民族文化原创力的。同样,拉美文学也是因为马尔克斯、帕斯、略萨、聂鲁达、博尔赫斯这样一批人,把眼睛盯向了本土民间“被切开的血管”,所有“救赎者”,也努力点亮属于自己的“面孔和思想”,才形成了拉美文学的“大爆炸”。小说主人公满庭芳作为一个文化学者、单位管理者,他在“分房”这场大戏中,也对西京文化艺术研究院的学术现状、水准、着力点,有了深切“分房”弊端般的审视与省察。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他也在人性冷漠、苛刻与温暖、包容中一再水盆显影。规矩、原则都很重要,但人性的温度永远应该与它们相向而行。一切好的运作一旦失去人性加持,怕都是难以为继的。
本来写完小说,无须再缀一个尾巴,但我每次总是喜欢再絮叨一番,也是一种意犹未尽,看官是大可不必细瞧的。在写《人间广厦》的过程中,我也几次进入考古发掘现场去看那千古墓穴,听考古学家讲风水,讲棺椁,讲骸骨,讲壁画,讲墓志,讲死者穿戴、随葬的金银细软、坛坛罐罐,也讲盗墓贼在数千年中的不依不饶,“前赴后继”。这是为另一部小说寻找灵感,却在《人间广厦》中先期找到了切入角度。那也是“房子”,占地再阔,墓道再深,棺椁再厚,带去的物质再多,总归是一抔黑垆土而已。人间的一切大争,在时间的磨道里,终将灰飞烟灭,过不去的是现实,是当下。而现实与当下又是生命最灿烂的华章,人间的痛苦便在这里一次次咬出痛不欲生的深刻牙印来。
2025年7月25日于北京
来源丨本文选自:微风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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