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还是承认了。
就在那个阳光好得有些刺眼的午后,他给我擦完身子,掖好被角,坐在床边削苹果,薄薄的皮连成一长串。我看着窗外那棵老樟树的叶子,忽然像着了魔一样,哑着嗓子问他:“建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就那么一下,然后继续,直到最后一圈皮掉落。
三十年来,那个不能说的秘密就像我们之间一条浅浅的河,看得见对岸,却谁也不愿渡过去。我仗着他的沉默,心安理得地在岸的这边修筑我的人生,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我们成了邻里口中的模范夫妻。如今,我瘫在这张床上,动弹不得,他那海洋般的沉默,反而成了支撑我没有溺死的唯一浮木。
可这块浮木,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一切,要从那个同样阳光很好的下午说起,只不过,那时的阳光,是烫在我脸上的。
第1章 一碗温吞的水
瘫痪后的日子,像一碗温吞的水,无波无澜,也尝不出什么滋味。
我的世界被压缩成这间朝南的卧室。窗外的樟树,楼下孩子们的笑闹声,还有陈建国日复一日的脚步声,构成了我全部的感官体验。
每天早上六点,他准时起床,厨房里会传来轻微的锅碗瓢盆声。他做饭总是很安静,像怕吵醒一个易碎的梦。半小时后,他会端着一碗小米粥和一碟切得细碎的咸菜走进来。
“秀兰,吃饭了。”他的声音和这碗粥一样,永远是温的。
他会用勺子舀起一勺,吹一吹,再送到我嘴边。我张开嘴,机械地吞咽。粥很香,但我常常食不知味。我的目光会越过他的肩膀,落在床头柜上那个掉了一块漆的搪瓷缸上,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几个红字,那是我们结婚时厂里发的。缸子用了几十年,缺了口,他用着,舍不得扔。
就像我们的婚姻。
“今天感觉怎么样?腿麻不麻?”他一边喂,一边问,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关切。
我摇摇头,或者含混地“嗯”一声。我们之间的对话,大多如此。他问,我答,像设定好的程序。
儿子陈浩每周会来看我一次,带着孙子。孩子会趴在床边,用稚嫩的小手摸我的脸,喊“奶奶”。每到这时,建国的脸上才会露出一点真切的笑意。他会抱起孙子,颠一颠,说:“让你奶奶歇会儿,她累。”
我累吗?我不知道。身体是麻木的,心也是。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能听到他睡在旁边小床上,翻身的叹息声。那叹息很轻,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常常会想,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为我翻身,擦洗,处理大小便,没有一丝一毫的嫌恶。他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社区的护工来过两次,都被他客客气气地请走了。他说:“自己家的事,不麻烦别人。”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我心里。自己家的事。
什么是自己家的事?是我年轻时犯下的那些错吗?是他用三十年的沉默粉饰的太平吗?
有一次,我发烧,烧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朦胧中,我感觉一双粗糙温暖的大手在不停地给我擦拭额头和手心。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建国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水……”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他立刻起身,倒了温水,用棉签一点点沾湿我的嘴唇。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哭。我想问他,陈建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恨不恨我?你装了这么多年,累不累?
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怕,我怕一旦问出口,连这碗温吞水一样的日子,都会被打翻。
瘫痪之前,我是个要强的女人。在纺织厂当车间小组长,嗓门大,性子急。家里家外,我说一不二。建国在机修车间,是个闷葫芦,一天也说不了十句话。我们俩的结合,当初很多人都不看好,说是一团火配了一块冰,早晚要出事。
可我们偏偏就这么过下来了。他从不和我吵架,我发脾气,他就闷头抽烟,等我火气消了,他再默默地把摔在地上的东西收拾好。
那时候,我以为这是他的懦弱,是他的没脾气。我甚至有些瞧不上他这份“窝囊”。我觉得生活就该是热烈鲜活的,像我衣柜里那件红色的确良衬衫。而他,就是那件穿了多年,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安全,却也乏味。
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如今躺在这里,我才发现,那件蓝色工装,才是最贴身,最挡风的。只是,这代价太大了。
第22章 风吹过的衬衫
第一次犯错,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
那年我二十六岁,陈浩刚上幼儿园。厂里效益好,加班是常事。车间里闷热得像个蒸笼,汗水浸湿了工装,黏在身上。下了班,我蹬着自行车,浑身像散了架。
路过厂门口新开的舞厅,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旋转的霓虹灯,像另一个世界。我从未进去过,只是每次路过,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那天,吴斌叫住了我。
吴斌是厂办的宣传干事,会写诗,会画画,白衬衫永远洗得干干净净。他不像车间里的男人们,身上总有一股机油味。他身上,是好闻的肥皂香。
“林组长,下班了?”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我点点头,有些局促地捏着车把。
“看你累的,进去喝杯汽水,歇歇脚?”他指了指舞厅。
我犹豫了。家里,建国肯定已经做好了饭,正等着我。可那天,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舞厅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廉价香水混合的味道。吴斌给我点了一瓶橘子汽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浇熄了我一天的燥热。他很会说话,聊厂里的趣闻,聊新上映的电影,聊他最近写的一首诗。
我听着,感觉自己像是被风吹起来的一片叶子,轻飘飘的,脱离了原来沉闷的轨道。
后来,他邀请我跳舞。我不会,被他拉着手,笨拙地踩着他的脚。他靠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衬衫上更清晰的肥皂味,和他温热的呼吸。我的心跳得很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那晚,我回家很晚。
推开门,建国正坐在饭桌旁,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他没问我为什么回来晚了,只是站起身,把饭菜端去厨房热。
“吃饭吧。”他把热好的饭菜重新端上来,语气和往常一样。
我心里发虚,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扒饭。他给我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红烧肉,说:“今天买的五花肉好,你多吃点。”
我“嗯”了一声,眼泪差点掉进碗里。
那之后,我和吴斌又见过几次。我们没有做过更出格的事,最多就是在公园没人的角落里,他会牵我的手。每一次,我都像个偷东西的小偷,既紧张又兴奋。
我开始更频繁地晚归,理由总是加班。建国从不追问,只是默默地为我留一盏灯,一碗热饭。
他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我以为我挣脱了,其实一直被笼罩在其中。
有一次,我换上一件新买的碎花连衣裙,那是吴斌说好看的款式。我在镜子前转了半天,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
出门时,建ou国正在院子里修自行车。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挺好看的。”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料子薄,晚上凉,带件外套。”
我愣住了。我以为他会问我穿这么漂亮去哪儿,或者至少会有些不一样的反应。可他没有,他的关心,还是那么平淡,那么……理所当然。
那天晚上,我没有去找吴斌。我去了电影院,一个人看了一场不知所云的电影。回家的路上,夜风格外凉,我裹紧了建国让我带上的外套,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那件碎花连衣裙,我再也没穿过。和吴斌的联系,也渐渐淡了。他后来调去了市里,我们成了两条不再相交的平行线。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像一阵风吹过,了无痕迹。
可我忘了,风吹过,衬衫会动。看见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起风了呢?
第3章 那本书和一截烟头
第二次,是在我三十五岁那年。
我已经当上了车间副主任,工作更忙了。陈浩上了初中,正是叛逆的时候,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建国还是老样子,在机修车间里敲敲打打,回家就侍弄他那些花花草草。我们的日子,像一台运转多年的旧机器,平稳,但也充满了单调的噪音。
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工作上的竞争,儿子的教育问题,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在我身上。我和建国的交流越来越少,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了几句话。他不懂我工作上的烦恼,我也不想跟他多说。我觉得他给不了我任何建议,只会说“别太累了”。
这时,李学明出现了。
他是厂里新来的技术顾问,大学教授,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说话温文尔雅。我们因为一个技术改造项目,接触频繁起来。他很欣赏我的工作能力,常常在会上公开表扬我。
和他聊天,是一种享受。他懂我的抱负,理解我的困境。他会给我分析项目里的技术难点,也会给我推荐一些书,聊一些我从未接触过的领域。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轻姑娘。
我们开始一起出差。在陌生的城市里,我们白天一起开会,晚上会找个安静的小馆子吃饭,聊工作,聊生活,聊理想。那种感觉很微妙,像是知己,又超越了知己。
有一次在苏州出差,晚饭后,我们沿着古运河散步。他说:“秀兰,你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不该只被困在那个小小的车间里。”
他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看着河面倒映的灯火,心里百感交集。
那天晚上,他送我到酒店房间门口。他没有走,只是看着我。气氛有些暧昧。我心里很乱,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晚安”,关上了门。
靠在门上,我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
那次出差回来,他送了我一本书,是本诗集。扉页上,他写了一句:赠予秀兰,愿你的内心永远有诗和远方。
我把书带回家,藏在了衣柜深处,像藏着一个秘密。
可秘密,是藏不住的。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提前下班回家,想给衣柜换换季。打开柜门,我一眼就看到那本书被放在了最上面,旁边还放着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樟脑丸纸包。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建国肯定看到了。他有给衣柜放樟脑丸的习惯。
我拿着那本书,手脚冰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主动坦白,还是继续装傻?我坐在床边,等他回来,心里演练了无数种对话的可能。
傍晚,建国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块豆腐。他看到我坐在那里,愣了一下,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落到我手里的书上,然后又迅速移开。他把豆腐放进厨房,走出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我说:“晚上给你做麻婆豆腐,你不是爱吃吗?”
那一刻,我所有的质问、解释、辩白,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看到了。但他选择了视而不见。
那天晚上,我们沉默地吃完了那顿饭。他做的麻婆豆腐,味道很好,可我吃在嘴里,却像在嚼蜡。
深夜,我睡不着,悄悄起身去阳台。我看到建国一个人蹲在阳台的角落里抽烟,脚边,已经有好几个烟头。他抽烟抽得很凶,一口接一口,明灭的火光照亮了他紧锁的眉和疲惫的脸。
他从不把烟带进屋里,这是他第一次在阳台抽这么多烟。
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悄悄退回房间,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从那以后,李学明再约我,我都有理由拒绝了。那个项目结束后,我们便再无交集。那本书,也被我扔进了单位的垃圾桶。
我以为,只要我停下来,一切就能回到原点。
可我错了。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永远无法弥合。它只是被建国用沉默的泥土,小心翼翼地糊了起来。外面看着平整,可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第4章 一张旧照片
日子就这样,在建国不动声色的维护下,又过了十几年。
我们都老了,陈浩也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建国退休后,就专心在家养花种菜,侍弄他的小院子。我也退了二线,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我们的话,比以前多了些,聊的都是儿孙的琐事,菜市场的菜价。
那两次错误,像是上辈子的事,被我深埋在记忆的角落里,我甚至快要说服自己,那只是两场不真实的梦。
直到我摔倒。
那天,我去阳台收衣服,脚下一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医生说我中风了,下半身失去了知觉。
天,就这么塌了。
出院回家后,我的世界就只剩下这间卧室。建国成了我的手和脚。他比以前更沉默了,只是做事。喂饭,擦身,按摩,倒尿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自然,仿佛我们生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他的好,像一根根细密的绳索,将我捆绑在巨大的愧疚里。我宁愿他骂我,打我,也比这样无声的照顾要好受。
矛盾的爆发,是因为一张旧照片。
那天,儿子陈浩带着儿媳和孙子来看我。儿媳妇说想找找陈浩小时候的照片给孩子看。建国便去书房翻箱倒柜。
“爸,这是什么?”陈浩从一个旧铁盒里翻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泛黄。
我躺在床上,看不真切。
“哦,是年轻时候,在厂里得奖状的照片。”建国随口说。
陈浩拿着照片走过来,递到我眼前,笑着说:“妈,你那时候可真精神。咦,旁边这个人是谁?看着有点眼熟。”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照片上,二十几岁的我,穿着的确良衬衫,梳着两条大辫子,胸前戴着大红花,笑得灿烂。而在我身边,同样笑着,鼓着掌的,是吴斌。那张照片,是厂里的宣传干事拍的,后来吴斌送给了我一张。我当时随手夹在了一本书里,后来怎么会到这个铁盒里,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一个同事吧,不记得了。”我含糊地回答,心跳得厉害。
陈浩“哦”了一声,没再多问,随手把照片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
儿媳妇又翻出了别的相册,一家人围着说说笑笑,没人注意到我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送走儿子一家,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建国走进来,收拾桌上的果皮。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那张照片上。他拿起照片,静静地看了几秒钟。
那几秒钟,对我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以为他会质问我,或者至少会说点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拉开抽屉,把照片放了进去,然后关上抽屉,端起果皮盘,转身走出了房间。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我一眼。
那扇被关上的抽屉门,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一直都知道。他把所有我以为已经消失的证据,都替我收藏了起来,藏在一个我看不见,却一直存在的角落里。
这个认知,比任何指责和打骂,都让我感到绝望。
第5章 被揭开的伤疤
那张照片,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恐慌。
夜里,我开始做噩梦。梦里,我一会儿回到和吴斌跳舞的那个夜晚,一会儿又看到建国蹲在阳台抽烟的落寞背影。我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睡衣,心脏狂跳不止。
建国会被我的动静吵醒,他会起身,给我倒一杯温水,然后默默地坐在一旁,等我平复下来。
“做噩幕了?”他问。
我不敢看他,只是点点头。
“别怕,就是个梦。”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他的安慰,对我来说,却是更大的折磨。
我开始变得烦躁,易怒。他喂我吃饭,我会嫌烫或者嫌凉;他给我按摩,我会说他力气太大弄疼了我。我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发泄着内心的恐慌和愧疚,企图激起他的一点反应。
可他,始终如一。我发脾气,他就不说话,等我安静下来,再继续做他该做的事。他像一块海绵,吸收了我所有的负面情绪,却从不反弹。
我快要被他的沉默逼疯了。
终于,在一个雨天,我崩溃了。
窗外阴雨连绵,房间里也显得格外压抑。建国端着午饭进来,是我最不爱吃的面条。
“怎么又是面条?我不想吃!”我猛地挥手,打翻了他手里的碗。
“啪”的一声,碗摔在地上,碎了。面条和汤汁溅得到处都是,也溅了建国一身。
他愣住了,站在那里,看着一地的狼藉,又看看我。
我以为他会发火,至少会皱一下眉头。
但他没有。他只是沉默地转身,去拿扫帚和拖把。他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把碎片扫起来,再用拖把把地拖干净。他的背影,在阴沉的光线下,显得那么苍老,那么佝偻。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陈建国!”我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为什么不骂我?你为什么不跟我吵一架?你打我一顿也行啊!”
他收拾的动作停住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瘫了,活该?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你是不是觉得这是我的报应?”我哭喊着,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恶毒揣测,都吼了出来。
他慢慢地站起身,转过来,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疲惫、伤痛和无奈的眼神。
“秀兰,”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你闹够了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没闹!”我还在嘴硬,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告诉我!你别再这么不阴不阳地折磨我了!”
他走到床边,拉过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我哭了很久。
等我的哭声渐渐小了,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在房间里抽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
我的心,猛地一揪。
“第一次,你和那个姓吴的干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回来的那天晚上,衬衫上有一股不属于你的肥皂味。你骗我说加班,可你们车间的王姐,下午就在菜市场碰到我,说你们今天不加班。”
我浑身冰冷,像被扔进了冰窖。
“第二次,那个李教授,”他弹了弹烟灰,“那本书,我看到了。扉页上的字,我也看到了。那天晚上,我在阳台,抽了一整包烟。我在想,这个家,是不是要散了。”
我的嘴唇在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是不知道,秀兰,”他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泪光,“我是不敢知道。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跟你大吵一闹,然后离婚?让浩浩在单亲家庭里长大?让厂里所有人都看我们家的笑话?”
“一个家,就像一间老房子。住久了,总会漏雨,墙上也会有裂缝。你是选择把它推倒重建,还是找点泥巴,把它糊上,继续住下去?”
他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我选择了糊泥巴。为了浩浩,也为了……这个家。”
“我以为,只要我不说,你不提,这道坎,我们就能迈过去。日子久了,墙上的裂缝,也就看不见了。”
“可我没想到,”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这裂缝,一直在你心里。它没愈合,反而烂了,化脓了,把你折磨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终于还是承认了。
就在那个阴雨绵冷的下午,他亲手揭开了那道我们共同维护了几十年的伤疤,露出了里面血肉模糊的真相。
第6章 迟到了三十年的对不起
那场摊牌之后,我和建国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
不再是过去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秘密被说破,脓包被挤出,虽然疼,但似乎也预示着伤口有了愈合的可能。
他不再刻意回避我的眼神,我也不再用暴躁来伪装自己。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彼此。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在旁边的小床上,而是搬了张躺椅,在阳台上睡了一夜。我知道,他需要空间,我也需要。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未眠。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原来,我自以为是的聪明和隐瞒,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拙劣的独角戏。他不是观众,他是那个默默为我收拾残局的后台。
我一直以为他懦弱,没脾气,可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懦弱,那是一种选择。一种为了保全一个家的完整,而选择牺牲自己尊严和情感的,悲壮的选择。
他选择“糊泥巴”,而我,就是那个不停在墙上凿洞的人。
第二天早上,他走进来,眼圈是黑的,胡子也没刮。他像往常一样给我端来早饭,只是没再喂我,把碗放在了床头柜上。
“你自己能吃吗?”他问。
我的右手,还有一些力气,只是动作很慢。我点点头。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我用颤抖的右手,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把粥送进嘴里。粥还是温的,可我的眼泪,却一滴一滴地掉进了碗里,咸的。
那一天,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他照常给我翻身,擦洗,但动作间,少了一丝往日的温情,多了一分公事公办的疏离。我知道,他在等,等我的一个态度。
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建国走进来,给我掖了掖被子。
“建国,”我终于鼓起勇气,叫住了他。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他三十年。说出口的那一刻,我感觉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他的肩膀,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里,很久很久。
“吃饭吧。”最后,他只说了这三个字,便走出了房间。
我没有再哭。我知道,有些伤害,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三十年的委屈和隐忍,又岂是三个字就能偿还的?
但至少,这是一个开始。
从那天起,我们的相处模式,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依然照顾我,但会给我留出一些空间。他会把水杯和遥控器放在我右手能够到的地方,会问我想吃什么,而不是自作主张。
我也不再抗拒他的照顾,开始试着主动和他说话。
“今天天气不错。”
“浩浩打电话来了吗?”
“你养的那盆君子兰,好像要开花了。”
他会“嗯”一声,或者简单地回答一两句。虽然还是很简短,但至少,我们之间的空气,开始流通了。
有一次,陈浩来看我,说起他小时候的事。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把邻居家的玻璃打碎了,不敢回家。是爸找到我,没骂我,还背着我回家,然后去给人家赔礼道歉。”陈浩笑着说,“我爸这人,就是这样,天大的事,他都自己扛着。”
我听着,心里一阵酸楚。
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是打碎的玻璃,还是我破碎的忠诚,他都选择了一个人扛。
等陈浩走了,我看着正在给我按摩小腿的建国,轻声说:“建国,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按摩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看到,有一滴东西,掉在了被子上,迅速地晕开,不见了踪迹。
第7章 阳光下的白发
日子,就在这样不咸不淡的交流中,一天天过去。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去那些事,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一天下午,建国推着轮椅,带我到楼下的小花园里晒太阳。这是我瘫痪后,第一次出门。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很舒服。花园里有几个老邻居在聊天,看到我们,都热情地打招呼。
“老陈,带秀兰出来晒太阳啊?你可真是模范丈夫!”
“是啊,秀兰有福气,找了你这么个知道疼人的。”
建国只是憨厚地笑笑,并不答话。
我坐在轮椅上,听着这些夸赞,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异常平静。我曾经最在意的面子和虚荣,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早已变得无足轻重。
我看着身旁推着轮椅的建国,阳光照在他的头发上,那些我以前从未注意到的白发,根根分明,刺得我眼睛生疼。他的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些驼了。脸上,也刻满了岁月的沟壑。
这个男人,用他的一生,为我搭建了一个看似坚固的避风港。而我,却在港湾里,向往着外面的风浪。如今风浪把我打翻了,最终还是他,把我从水里捞了起来。
“建国,”我仰起头,看着他,“我们结婚,多少年了?”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他想了想,说:“四十年了。上个月刚过的结婚纪念日。”
四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
我忽然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住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平房里。冬天没有暖气,他会提前把被窝给我焐热;夏天没有风扇,他会拿着蒲扇给我扇一整夜。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沉默寡言,可我却能感觉到他笨拙的爱意。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把他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甚至当成了乏味呢?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跟我离婚?”我还是问出了这个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他沉默了。一阵风吹过,花园里的樟树叶沙沙作响。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风吹散。
“离了,你去哪儿呢?”
他说,“你性子要强,又爱面子。离了婚,带着个孩子,厂里的人怎么看你?你娘家那边,你又怎么交代?我想来想去,你除了我这儿,没地方可去。”
“所以,我就想,算了吧。”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只要你还在这个家里,只要浩浩每天还能叫一声‘妈’,就行了。”
他的话,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抱怨,却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原来,在他做出那个艰难决定的时刻,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背叛和伤痛,而是我的处境和退路。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他好像感觉到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手帕,弯下腰,轻轻地替我擦去眼泪。他的动作,很笨拙,就像四十年前,他第一次牵我的手那样。
“都过去了。”他轻声说,“别想了。”
我点点头,握住他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他的手很粗糙,却很温暖。
我抬起头,看着他。阳光下,他眼角的皱纹里,似乎也盛满了温柔。
我不知道我的身体还能不能好起来,也不知道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但我想,剩下的日子里,我会用尽全力,去回应这份迟到了太久的深情。
床头柜上那个掉了漆的搪瓷缸,依然在那里。它缺了口,不再完美,但只要我们愿意,它依然可以,为我们盛满一辈子的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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