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气氛挺好,真的。
丈母娘林晚四十二岁生日,没请外人,就我们一家四口。
我,陈阳,老婆李静,还有老丈人李建军。
李建军在厨房里忙活,他厨艺比保姆还好,尤其是那道拿手的红烧鱼,据说是当年追丈母娘的必杀技。
客厅里,我和李静陪着林晚。
她今天穿了件淡紫色的连衣裙,不是什么大牌子,但料子垂顺,衬得她皮肤白,腰身也细。
说实话,我丈母娘保养得是真好。不知道的,以为她是我老婆的姐姐。
她不像别的中年女人那样,脸上挂着被生活磋磨的疲态。她总是淡淡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疏离,但又不让人觉得冷。
李静把新买的项链给她戴上,是一条细细的铂金链子,坠子是颗小小的碎钻。
“妈,生日快乐,你看好看吗?”
林晚对着镜子照了照,嘴角难得地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好看,静静的眼光就是好。”
“那可不,也不看是谁女儿。”李静得意地朝我挤挤眼。
我赶紧跟上,把准备好的礼物——一套高级护肤品——递过去,“妈,祝您年年十八,永远年轻漂亮。”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总结出的经验。
林晚接过,说了声“谢谢”,客气,但不生分。
就是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让我总觉得跟她亲近不起来,又总想亲近一点。
可能是我自己从小没妈,对这种母性的温暖有种本能的渴望。
也可能,是我骨子里那点不安分的、自以为是的幽默感在作祟。
当时,李静去厨房帮她爸端菜,客厅里就剩我和林晚。
电视里放着个热闹的综艺,主持人正带着嘉宾做夸张的游戏。
气氛烘到那儿了。
我脑子一热,觉得我们这翁婿关系,是不是也能像综艺里那样,再“亲密无间”一点?
我笑着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学着电视里一个男明星的样子,半开玩笑地,伸出手,轻轻地、虚虚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妈,你看你,跟我姐似的,以后咱俩出门,别人肯定以为我是你弟。”
我自以为这话说得挺俏皮,这动作也挺时髦。
现在不都流行和长辈处成朋友吗?
我等着她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笑一下,或者嗔怪一句“没大没小”。
然而,我什么都没等到。
肩膀上传来的,是一种瞬间的僵硬,像一块被速冻的肉。
我低头,正对上她从镜子里看过来的眼神。
那不是笑,也不是嗔怪。
那是一道冰冷的、锐利的、像手术刀一样的目光。
里面有惊愕,有厌恶,还有一丝我当时没看懂的……恐惧。
就那么一眼。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手臂像被电击了一样,闪电般缩了回来。
我闯祸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那点可笑的自以为是。
客厅里的空气,在这一秒钟凝固了。
电视里还在聒噪地笑着,但那笑声,此刻听起来无比刺耳,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
林晚缓缓转过身,没再看我。
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紧紧抿着,连带着下颌线都绷出一种冷硬的弧度。
她没说话。
一个字都没有。
她只是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那声不大,但砸在我心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完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李静端着一盘红烧鱼出来,看到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愣了一下。
“怎么了你?妈呢?”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李建军也跟着出来,手里是最后一道汤。
“开饭了开饭了!哎,你妈呢?快去叫她。”
李静放下盘子,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
“妈?吃饭了。”
里面没动静。
“妈?你怎么了?”李静的声音开始有点急了。
“我不吃了,你们吃吧。”林晚的声音从门后传来,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ง的颤抖。
李静急了,回头瞪着我:“陈阳,你是不是惹我妈生气了?”
我百口莫辩,脸涨得通红。
“我……我跟妈开了个玩笑……”
“什么玩笑?”李静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来。
我支支吾吾,当着老丈人的面,实在没法复述刚才那个愚蠢至极的动作。
李建军也察觉到不对劲,把汤放下,皱着眉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不吃饭了?”
李静看我这怂样,火气更大了,直接上手推了我一把。
“你说话啊!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我……”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就是……我搂了一下妈的肩膀……我真是开玩笑的……”
话音刚落,李静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看我的眼神,比刚才她妈的眼神还要可怕。
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失望,还有极度震惊的眼神。
“陈阳,你混蛋!”
她吼出这一句,眼圈瞬间就红了。
李建民也愣住了,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
他看看我,又看看紧闭的卧室门,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彻底懵了。
不就是个玩笑吗?
一个拥抱而已。
虽然对象是丈母娘,是有点不妥,但至于吗?
至于让我老婆骂我混蛋?至于让这个家瞬间变成冰窖?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这个家的人,而是一个闯入别人领地的、罪大恶极的入侵者。
满桌子的菜,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但我只觉得冷。
从脚底板一直冷到天灵盖。
那顿生日宴,不欢而散。
李静没再跟我说一句话,她不停地去敲她妈的门,柔声地劝,但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
李建军一个人坐在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盘他引以为傲的红烧鱼,鱼已经凉了。
我像个多余的摆设,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最后,我狼狈地逃了。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那个家。
回家的路上,夜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林晚那个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李静那句“你混蛋”,像根刺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我跟李静结婚三年,感情一直不错。
我是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对家庭的渴望比谁都强烈。
所以,我把李静的父母,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来孝顺。
他们家有什么事,我跑得比谁都快。换煤气,修水管,扛大米,我从不含糊。
李建军喜欢下棋,我一个五子棋都下不明白的人,硬是学会了象棋,陪他杀得天昏地暗。
林晚喜欢听戏,我就在网上找各种名家的经典唱段,下载到U盘里,方便她随时听。
我以为,我做得够好了。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可今天这件事,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我打醒了。
原来,我所以为的“亲近”,在他们看来,可能只是一种冒犯。
我掏出手机,想给李静打个电话。
我想解释。
我想道歉。
我想问问,到底为什么。
电话拨出去,响了很久,被挂断了。
再打,直接提示“对方正在通话中”。
我知道,我被拉黑了。
心,一点点沉下去。
回到我们自己的小家,一片漆黑。
我没开灯,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
我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李静的香水味。
我能听到冰箱运转的嗡嗡声。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沉重,而无力。
我开始复盘整件事。
我那个动作,真的那么不可饶恕吗?
在现代社会,别说搂一下肩膀,朋友之间拥抱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我把林晚当成一个亲近的长辈,一个姐姐。
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忘了,她首先是我的丈母娘。
在中国这个讲究人伦纲常的社会里,女婿和丈母娘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不可逾越的界线。
我一脚踩了上去。
可是,就算我越界了,她的反应也太激烈了吧?
那不是单纯的生气或者尴尬。
那是恐惧。
对,就是恐惧。
一个四十二岁的女人,面对女婿一个玩笑式的拥抱,为什么会感到恐惧?
这不合常理。
除非……
除非这个动作,触碰到了她内心深处某个尘封的开关。
一个跟“拥抱”或者“触碰”有关的、痛苦的记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难道林晚……有过什么不好的经历?
我想起李静偶尔提过,她妈妈年轻的时候,在一家纺织厂上班,是个小有名气的美人。
后来工厂效益不好,就下岗了。
再后来,就一直在家,没再出去工作过。
李建军在一家事业单位,收入稳定,倒也养得起家。
林晚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家庭主妇。
她很少出门,没什么朋友,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家侍弄那些花花草草。
她身上总有种与世隔绝的气质。
以前我以为那是清高,是岁月静好。
现在想来,那会不会是一种自我保护?
一种把自己包裹起来,拒绝与外界接触的姿态?
我越想,心越乱。
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我今天的行为,就不只是“没分寸”那么简单了。
我可能是在人家的伤口上,狠狠地撒了一把盐。
那一夜,我没睡。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李静回来了。
她眼睛红肿,一脸疲惫,看我的眼神,依旧是冰冷的。
“我们谈谈。”她说。
我点点头,嗓子干得像要冒火。
“去书房谈,别吵到邻居。”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书房,关上门。
李静没有坐,她就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陈阳,我们离婚吧。”
这六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插进我的心脏。
我猛地站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离婚?就因为……就因为那件事?”
“是。”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李静,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承认我错了,我没分寸,我混蛋!我道歉,我给你妈跪下道歉都行!但你不能因为这点事就跟我提离婚吧?我们三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我的声音在颤抖。
我怕了。
我真的怕了。
我好不容易才有的一个家,不能就这么散了。
李静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但她依旧站得笔直,像一棵倔强的白杨。
“陈阳,你根本不懂。”
“你不懂那个动作对我妈意味着什么。”
“你也不懂,你那个所谓的‘玩笑’,毁掉的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的情绪。
“我妈……她有很严重的心理创伤。她害怕,并且厌恶任何来自非亲近异性的肢体接触。”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被我猜中了。
“为什么?”我艰难地问。
李静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在工厂里,被她的车间主任……骚扰过。”
轰——
我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虽然有过猜测,但当这个事实从李静嘴里说出来时,我还是感到一阵窒心。
“那个,仗着自己有点小权力,总对我妈动手动脚。一开始是言语上的挑逗,后来就变成‘不小心’的触碰。”
“我妈那时候才二十出头,刚从农村出来,胆子小,又怕丢了工作,只能忍着。”
“直到有一次,那个把她堵在仓库里,想用强……”
李静说不下去了,捂着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
我不敢。
我怕我的触碰,也会让她感到恶心。
“后来呢?”我哑着嗓子问。
“后来我爸正好去厂里找她,撞见了。我爸跟那个打了一架,闹到了厂领导那里。”
“结果呢?”
“结果?”李静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讽刺,“结果就是,那个车间主任家里有点关系,最后只是被调离了岗位,不痛不痒。”
“而我妈,却成了全厂人指指点点的对象。那些长舌妇,说她不检点,说她勾引领导。流言蜚语,比刀子还伤人。”
“我妈受不了,就辞职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出去工作过。”
“这件事,成了她一辈子的噩梦。也成了我们家一个绝口不提的禁忌。”
“她变得沉默,寡言,把自己关在家里。她害怕跟陌生人说话,尤其害怕男人的靠近。”
“你知道吗?就连我爸,这些年,都很少跟她有亲密的举动。不是不爱,是不敢。他怕一不小心,就又会勾起她痛苦的回忆。”
“我们全家人,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守护着她那颗脆弱的心,二十年了。”
“我们像是在走钢丝,生怕哪一步走错,就让她掉进万丈深渊。”
“可是昨天,陈阳,你……”
李静指着我,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用一个自以为是的‘玩笑’,轻而易举地,就把我们二十年的努力,全都毁了!”
“你让她又一次想起了那种被冒犯、被侵犯的恐惧和恶心!”
“你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连在自己家里,连自己最亲近的家人,都会伤害她!”
“所以,你现在懂了吗?”
“你懂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了吗?”
“因为我没办法再面对你。我一看到你,就会想起我妈昨天那个眼神。那个绝望的、破碎的眼神。”
“我没办法原谅你。永远都不能。”
书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道冰冷的眼神背后,藏着这样一段血淋淋的过往。
我终于明白了。
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的愚蠢,我的轻浮,我的自以为是,就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狠狠地捅进了丈母娘最深的伤口。
我还自以为幽默。
我简直就是个小丑。
不,我连小丑都不如。
我是个罪人。
“对不起……”
我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干涩,无力。
我知道,这三个字,在此刻,是多么的苍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李静的情绪再次失控,“你不知道就可以随便伤害别人吗?陈阳,你是个成年人了!不是三岁小孩!有些事,该做不该做,你心里没数吗?”
“那是我妈!是你的丈母娘!不是你那些可以勾肩搭背的哥们儿!”
“你对她最起码的尊重在哪里?”
是啊。
尊重。
我忘了。
我忘了尊重一个女性,尊重一个长辈,最基本的边界感。
我把自己的无知,当成了潇洒。
把别人的伤痛,当成了玩笑的背景板。
“静静,你听我说。”我抓住她的手臂,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自己的骨头,“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但离婚,能不能……能不能先不要提?”
“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弥补的机会。”
“让我去跟妈道歉。不管她打我,骂我,怎么对我,我都认。”
“求你了。”
我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此刻,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不能失去这个家。
绝对不能。
李静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恨,有痛,但似乎,也有一丝松动。
毕竟,三年的感情,不是假的。
她了解我。
她知道我不是个坏人。
我只是……太蠢了。
“弥补?”她惨然一笑,“怎么弥补?我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了,不吃不喝,谁叫都不理。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急性发作。你告诉我,你怎么弥补?”
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以为我只是惹她生气了。
我没想到,我的一个动作,竟然让她生病了。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无法呼吸。
“带我……带我去看她。”我说,“我现在就去。”
李静摇了摇头。
“你不能去。她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
“那我该怎么办?”我无助地看着她,“静静,你教教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李静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理我。
然后,她缓缓开口:“陈阳,你如果还想挽回这段婚姻,还想当这个家的女婿,就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去找到当年那个。”
“找到他,让他,给我妈,道个歉。”
“一个迟了二十年的道歉。”
找到二十年前的那个人?
我愣住了。
这简直是大海捞针。
二十年了,人海茫茫,我上哪儿去找?
纺织厂早就倒闭了,当年的同事估计也散落天涯。
我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这……这太难了。”我喃喃道。
“难?”李静的眼神又冷了下来,“难你就放弃吗?难你就眼睁睁看着我妈被这个心魔折磨一辈子吗?难你就心安理得地毁了我们这个家吗?”
“我没有!”我急忙反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需要线索。”
“线索,我会帮你找。”李静说,“我爸那里,应该还留着当年的东西。但找人的事,必须你亲自去做。”
“这是你唯一赎罪的机会。”
“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如果你找不到他,或者,你找到了,但他不肯道歉。”
“那我们就去民政局。”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有给我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一个人,瘫坐在书房冰冷的地板上。
窗外的天,已经大亮。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
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李静进入了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再对我笑,不再跟我说话。
家里的空气,总是压抑得让人窒息。
她搬到了次卧去睡。
每天晚上,我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都能听到隔壁传来她隐忍的哭声。
我知道,她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一方面,是心疼她妈妈。
另一方面,是对我的失望和怨恨。
而我,除了煎熬,就是行动。
李静说得对,这是我唯一赎罪的机会。
两天后,李静给了我一个名字。
“周海斌。”
她说,这是她爸翻了半宿,从一个旧本子里找到的。
当年那个车间主任的名字。
除了这个名字,再无其他。
没有年龄,没有籍贯,没有照片。
只有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单位——红星纺织厂。
我拿着这个名字,开始了我的“寻人之旅”。
这感觉,就像一部蹩脚的侦探小说。
而我,就是那个笨拙的、走投无路的侦探。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市档案馆。
我想查找红星纺织厂当年的职工档案。
档案馆的工作人员很客气,但也很无奈。
她说,企业档案的保存年限是有限的,而且很多破产改制的国营老厂,档案管理非常混乱,遗失损毁的情况很严重。
她在电脑里查了半天,摇着头告诉我,红星纺织厂的档案,在十年前的一场仓库漏水中,大部分都毁了。
剩下的,也只是一些零散的财务报表。
人事档案,一份都没有。
第一条路,断了。
我不甘心,又去了当年纺织厂的旧址。
那里早就被夷为平地,盖起了一片崭新的商品房小区。
物是人非。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小区里转悠。
我试图找一些上了年纪的住户,打听当年纺织厂的事。
但这里大部分都是新搬来的居民,对过去一无所知。
偶尔碰到一两个知道红星纺织厂的老人,一听我要找人,还是二十年前的人,都摆着手说,早就没联系了,谁还记得啊。
希望,一点点变得渺茫。
那段时间,我白天像个幽灵一样在城市里游荡,晚上回家面对一室清冷。
我瘦了十几斤,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看起来像个流浪汉。
工作也受到了影响。
好几次开会,我都因为走神被领导点名批评。
同事们都看出来我状态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只能苦笑着说,家里有点事。
有什么事?
我能怎么说?
说我因为一个愚蠢的玩笑,差点毁了自己的家庭,现在正在进行一场希望渺冷的赎罪之旅?
太可笑了。
这苦果,只能我自己一个人吞。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天,我又一次去了那个小区。
我在小区门口的一家小卖部买水喝,跟老板闲聊。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很健谈。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又提起了红星纺织厂。
没想到,老板眼睛一亮。
“红星纺织厂?我熟啊!我老婆当年就在那儿上班!”
我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水捏爆。
“大叔!真的吗?那你老婆认不认识一个叫周海斌的人?当年是个车间主任。”
老板想了想,一拍大腿。
“周海斌?哎哟,怎么不认识!化成灰都认识!”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鄙夷。
“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仗着他舅舅是副厂长,在厂里横着走,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小姑娘!”
“后来听说把一个女工给逼得……出了点事,被人老公打了,才灰溜溜地滚蛋了。”
对上了!
全部都对上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大叔,那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我急切地问。
老板摇了摇头:“这可就不知道了。听说他滚蛋以后,就没在本地待,去南方了。都二十年了,谁知道他混成什么样了。”
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浇了一盆冷水。
去南方了?
中国这么大,南方那么多省市,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看我一脸失望,老板又说:“不过,我老婆当年跟他们车间一个叫王姐的,关系不错。那个王姐,跟周海斌好像沾点亲戚关系,好像是表姐还是堂姐来着。你可以去问问她,说不定她知道。”
“王姐?她叫什么?现在住哪儿?”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叫王秀兰,就住我们这小区,3号楼2单元401。不过她腿脚不好,很少下楼。你去碰碰运气吧。”
我千恩万谢地告别了老板,直奔3号楼。
站在401的门口,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老太太。
她拄着拐杖,疑惑地看着我。
“阿姨您好,请问您是王秀兰王阿姨吗?”
“是啊,你找我?”
“阿姨,我冒昧打扰了。我想跟您打听一个人,叫周海斌。”
听到这个名字,王秀兰的脸色微微一变。
“你找他干什么?”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警惕。
我知道,我必须说实话。
隐瞒,只会让她关上心门。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隐去了我丈母娘的名字和我的身份,只说是一个朋友的母亲,当年受到了伤害,现在旧病复发,唯一的解药,就是找到那个人,讨一个道歉。
我讲得很诚恳,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王秀兰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由警惕,变成了同情,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作孽啊……”
她把我让进屋里。
“你说的那个女工,我知道。”她说,“姓林,对吧?长得很俊的一个姑娘,性格也文静。”
我心里一紧,点了点头。
“当年那件事,厂里都传遍了。海斌那孩子,从小被他妈惯坏了,无法无天。他舅舅又护着他,才让他越来越不像话。”
“其实,出事之后,他舅舅就把他送去广州了。这些年,他一直在那边。”
“他混得……还不错。”王秀兰的语气有些复杂,“自己开了个公司,做建材生意的,听说身家不少。”
“那您有他的联系方式吗?”我问。
王秀兰犹豫了。
“小伙子,不是我不帮你。海斌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你这么找上门去,把当年的丑事翻出来,他能认吗?别说道歉了,我怕他会反咬一口。”
“而且,二十年了,当年的事,谁还说得清?没有证据,你拿什么让他低头?”
她说的,是事实。
我一个外人,空口白牙地找上门,要求一个身家千万的老板,为二十年前的丑事道歉。
这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甚至,更像敲诈勒索。
“阿姨,我明白您的顾虑。”我说,“我不要他一分钱。我只要他一个道歉。当着我朋友母亲的面,亲口说一句‘对不起’。”
“如果他不愿意,我就跪下来求他。”
“这是我唯一能为我朋友做的事了。”
我的眼神,一定是非常坚定。
坚定到,让王秀兰动容了。
她沉默了良久,起身走进卧室,拿出一个小本子。
她翻了翻,抄了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给我。
“这是他公司的地址和电话。他手机号我没有,他那个人,防备心重,私人号码很少给人。”
“小伙子,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能不能成,看你的造化了。”
我拿着那张写着地址和电话的纸条,手在抖。
像是拿着一张决定我未来命运的判决书。
广州。
周海斌。
我来了。
我没有告诉李静。
我想,等事情有了结果,再给她一个交代。
无论是好是坏。
我跟公司请了长假,订了去广州的机票。
出发前一晚,我站在次卧门口,站了很久。
门里,没有声音。
我知道她没睡。
“静静,”我隔着门,轻声说,“我要出差一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妈。”
门里,依旧一片死寂。
我苦笑一下,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这个让我眷恋又心碎的家。
飞机落地广州的时候,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个城市,繁华,喧嚣,充满了生命力。
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融入感。
我像一个孤独的原子,漂浮在这个巨大的、陌生的空间里。
按照王秀兰给的地址,我找到了周海斌的公司。
一栋气派的写字楼,他在28层,占了半层楼。
公司名叫“海纳建材有限公司”。
门口挂着烫金的大字,前台小姐年轻漂亮,笑容职业化。
我被拦在了前台。
“先生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找你们周总。”
“请问您是哪位?有预约吗?”
“我姓陈,从老家来的。你跟他说,故人求见。”
前台小姐打量了我几眼,眼神里有一丝怀疑。
我这一身风尘仆仆,跟这里光鲜亮丽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还是拨了内线电话。
“周总,外面有位姓陈的先生找您,说是您的故人。”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前台小姐放下电话,对我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不好意思陈先生,周总正在开会,今天没有时间见客。”
意料之中的结果。
我没有纠缠,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我知道,硬闯是没用的。
我必须等。
我在写字楼对面的一个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写字楼的门口。
我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一坐就是一天。
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
我看着无数的白领进进出出,行色匆匆。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烦恼和欢喜。
而我,只是一个无关紧g要的旁观者。
一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道歉,而耗在这里的傻子。
第一天,我没等到周海斌。
第二天,依旧没有。
第三天,也是如此。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从正门走?或者,王秀兰给我的信息是错的?
我的耐心,在一点点被消磨。
心里的焦虑,像野草一样疯长。
李静给我的期限,是三个月。
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第四天傍晚,我看到了他。
一辆黑色的奔驰S级轿车,停在写字楼门口。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从车上下来。
他身材微胖,头发梳得油亮,穿着一身昂贵的西装。
虽然时隔二十年,容貌变了,但那眉宇间的一丝戾气,和照片上那个年轻的周海斌,依稀还能重合。
就是他!
我猛地站起来,心脏狂跳。
我看到他走进大楼。
我没有立刻冲上去。
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我需要一个更合适的机会。
一个能让他无法逃避,无法否认的机会。
我开始跟踪他。
我发现,他的生活非常有规律。
早上九点到公司,晚上七点下班。
下班后,不是去高档餐厅应酬,就是去一个高档会所。
他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司机,和一个年轻的助理。
我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他。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毫无进展。
我住着最便宜的旅馆,每天吃着泡面和面包。
带来的钱,快要花光了。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无力。
难道,我真的要失败了吗?
难道,我就要这样灰溜溜地回去,然后跟李静离婚,眼睁睁看着丈母娘继续被心魔吞噬吗?
不!
我不甘心!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疯狂的念头。
冲进他公司,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他?
在他家门口堵他?
甚至……用一些极端的手段,逼他就范?
但我都否决了。
我不能用一个错误,去纠正另一个错误。
我需要的,是一个道歉。
一个真诚的、发自内心的道歉。
而不是在胁迫下的屈服。
我必须,让他自己,认识到他当年的错。
可是,怎么才能让他认识到?
一个早已把过去掩埋,享受着成功人生的人,怎么会轻易为年少时的恶行忏悔?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珠江边上,喝了很多酒。
江风吹着,有点冷。
我看着对岸璀T璨的灯火,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我和李静的照片。
我们一起去旅游,一起做饭,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开心。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不能失去她。
我不能。
酒精,让我的大脑变得异常活跃。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的脑海里慢慢成形。
周海斌不是做建材生意的吗?
他不是爱去会所吗?
这就是我的突破口。
第二天,我用剩下不多的钱,买了一套像样的西装,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
然后,我去了那家他常去的高档会所。
这种地方,我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
金碧辉煌,纸醉金迷。
我捏着口袋里仅剩的几张钞票,心在滴血。
但为了计划,我豁出去了。
我在大堂的吧台,点了一杯最贵的威士忌。
然后,就是等。
我知道,他会来的。
果然,晚上九点左右,周海斌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满面红光。
我深吸一口气,端着酒杯,朝他走了过去。
我在他身边“不经意”地路过,然后,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整个人朝他倒了过去。
手里的威士忌,不偏不倚,全都洒在了他那身昂贵的西装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边“惊慌失措”地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用纸巾去擦。
周海斌的脸,瞬间黑了。
“你他妈没长眼睛啊!”他身边的一个跟班,立刻冲上来,一把推开我。
“怎么回事?”周海斌皱着眉,看着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的西装,眼神里满是厌恶。
“周总,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弯着腰,态度谦卑到了极点。
“不是故意的?你知道周总这身衣服多少钱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跟班还在叫嚣。
“行了。”周海斌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算了,下次走路小心点。”
他竟然没有发火,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准备离开。
这不行!
我的计划才刚开始!
“周总,您等等!”我急忙叫住他。
“还有事?”他回头,已经有些不悦。
“周总,我……我是做工程的。我手里,最近正好有个项目。”我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什么项目?”他果然来了点兴趣。
“城中村改造的项目。在白云区那边。光是前期的建材采购,就不是个小数目。”我开始胡编乱造。
我赌他这种商人,对“项目”这两个字,有着本能的敏感。
果然,周海斌的眼神变了。
他示意跟班退下,朝我走近一步。
“哦?你是哪个公司的?”
“一个小公司,不值一提。”我故作谦虚,“不过,我跟项目方的负责人,关系还不错。”
我指了指楼上,“周总,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们进了一个包厢。
我把编好的故事,有鼻子有眼地跟他讲了一遍。
我说我是一个小承包商,通过关系拿到了一个城中村改造项目的分包工程。
现在需要采购大量的钢筋、水泥、瓷砖。
我暗示他,采购的金额,至少在八位数以上。
我还暗示他,只要价格合适,回扣好说。
周海斌是个老江湖了。
他一边听,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我。
他没有立刻相信,也没有立刻拒绝。
“你说的这个项目,我怎么没听说过?”他问。
“还在内部审批阶段,没对外公布。”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周总,您也知道,这种事,都是先下手为强。”
他沉吟片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这是我名片。你把项目资料发我邮箱,我看一下。如果属实,我们再详谈。”
他还是不信。
但我已经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就是第一步。
“好的,周总。不过……”我面露难色,“我这次来广州,钱包被偷了,现在身无分文,连住的地方都……”
我开始卖惨。
周海斌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鄙夷。
他大概是把我当成那种想靠项目信息来骗吃骗喝的小混混了。
但他没有当场揭穿。
他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千元大钞,扔在桌上。
“先拿着去住店。项目的事,等我看了资料再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
我看着桌上的钱,心里五味杂陈。
屈辱,但又有一丝成功的窃喜。
我知道,鱼儿,已经开始闻到鱼饵的香味了。
我没有去住店。
我拿着那几千块钱,找人做了一套假的工程项目书。
从项目规划,到政府批文,再到建材采购清单,做得像模像样。
然后,我用一个新注册的邮箱,把这份“资料”发给了周海斌。
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
这一次,我只等了一天。
第三天上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周海斌的助理打来的。
“陈先生吗?我们周总想约您见个面,谈谈项目的事。”
我成功了!
见面的地点,还是在那家会所。
这一次,周海斌的态度,明显热情了许多。
他上来就握住我的手,哈哈大笑。
“陈老弟,真人不露相啊!这么大的项目,都能被你拿到!”
我谦虚地笑了笑:“周大哥过奖了,都是朋友抬举。”
我们开始推杯换盏。
酒桌上,我继续发挥我的演技。
我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有背景、有路子,但资金不足的小老板。
我跟他大谈特谈项目的“钱景”,以及我们可以如何“合作共赢”。
周海斌听得两眼放光。
商人逐利。
一个数千万的单子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不心动。
酒过三巡,气氛越来越热烈。
我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我“无意中”提起了自己的家乡。
“说起来,周大哥,听您口音,我们好像是老乡啊。”
“哦?你也是H市的?”
“是啊!我老家就在红星纺织厂附近。”
我说出“红星纺织厂”这五个字的时候,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瞳孔,有那么一瞬间的收缩。
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是吗?那可真巧。我年轻的时候,也在那厂里待过几年。”他端起酒杯,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
“那敢情好啊!”我一拍大腿,“周大哥,那你肯定认识我们厂里一个大美女,姓林,叫林晚。”
“砰!”
他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酒液溅了出来,洒了他一手。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你……到底是谁?”
图穷匕见了。
我收起脸上所有的笑容,定定地看着他。
“周总,或者,我该叫你周主任。”
“二十年前,红星纺织厂,一个姓林的姑娘。”
“你,还记得吗?”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包厢里的空气,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嘴硬道,但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不懂?”我冷笑一声,“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仓库里,你把她堵住,想对她做什么?”
“你住口!”他猛地站起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你胡说八道!你是谁派来的?你想干什么?敲诈我?”
“我说了,我不要钱。”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要你,跟我回H市,当着林晚的面,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凭什么?二十年前的事了!她有证据吗?再说了,当年我也没把她怎么样!是她自己不检点,勾引我!”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狡辩,还在往一个受害者身上泼脏水。
我心里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我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周海斌!你还是不是人!”
“你毁了她一辈子,让她活在二十年的噩梦里,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
“勾引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怎么勾引你一个手握大权的车间主任?你还要不要脸!”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嘶哑。
周海斌被我的气势镇住了,后退了一步。
他眼里的凶狠,渐渐被惊慌所取代。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道歉。”我重复道,“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把当年的事,捅出去。”我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
从我进这个包厢开始,录音就一直开着。
“我会把这段录音,发给你老婆,发给你孩子,发给你所有的生意伙伴。我会去你公司楼下拉横幅,去你家门口堵你。”
“我会让你身败名裂。”
“周海斌,我一无所有,烂命一条。我不在乎。你呢?你家大业大,你在乎吗?”
我这是在威胁他。
我知道这不对。
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对付流氓,有时候,只能用比他更流氓的手段。
周海斌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良久,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倒在沙发上。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
“我跟你回去。”
三天后,我带着周海斌,回到了H市。
我没有告诉李静和老丈人。
我直接把他带到了丈母娘家楼下。
我让他等在车里,自己先上去了。
开门的是李建军。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复杂。
“你……回来了。”
“爸。”我叫了他一声,“妈……怎么样了?”
李建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还是老样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出来一下,也不说话。”
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李静呢?”
“在房间里陪她呢。”
我深吸一口气,说:“爸,我……我把那个人带来了。”
李建军浑身一震,猛地抓住我的胳膊。
“你说什么?谁?”
“周海斌。”
李建军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这个一向温和懦弱的男人,此刻,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他在哪儿?”
“楼下车里。”
“我下去宰了他!”他转身就要往外冲。
我赶紧拉住他。
“爸!您冷静点!我们不是要打架,是要解决问题!”
“解决?怎么解决?他毁了你妈一辈子!”李建军嘶吼道。
“爸,相信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让他,亲口跟妈道歉。”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坚定,李建军慢慢冷静了下来。
我让他先稳住,然后,我走到了丈母娘的卧室门口。
我敲了敲门。
“妈,是我,陈阳。”
里面没有回应。
“妈,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蛋,我不是人。”
“我求您,开开门,好吗?”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您。一个您……可能想见,也可能不想见的人。”
“他有话,想对您说。”
门,还是没有开。
但我听到了里面传来李静压抑的哭声。
我把周海斌带了上来。
当他出现在门口时,李建军的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如果不是我死死拉着,他恐怕真的会冲上去拼命。
周海斌显然也很紧张,脸色发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我把他按在卧室门口的地上,让他跪下。
他挣扎了一下,但在我冰冷的注视下,还是屈服了。
“说。”我命令道。
周海斌对着那扇紧闭的门,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却说不出话来。
“说!”我又吼了一声。
他浑身一颤,终于,用一种蚊子般的声音,开了口。
“林……林晚……对不起。”
“大声点!”
“对不起!”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是我混蛋!是我!我对不起你!求你……求你原谅我……”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扇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
声音清脆,响亮。
卧室里,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李静扶着林晚,走了出来。
林晚的脸色,依旧苍白,身体瘦得像一片纸。
她的目光,越过我们,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周海斌身上。
她的眼神,很平静。
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解脱。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周海斌被她看得浑身发抖,头埋得更低了,不敢与她对视。
“你走吧。”
林晚开口了。
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我不想再看到你。”
周海斌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客厅里,又恢复了安静。
林晚的目光,从门口收回,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对我,露出了一个极淡极淡的微笑。
“谢谢你,陈阳。”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煎熬,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转过身,不敢让他们看到我的失态。
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李建-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
另一只手,递过来一张纸巾。
是李静。
她走到我面前,眼睛红红的,看着我。
“对不起。”她说。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们一家人,在那个午后,什么都没说。
但我们都知道,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二十多年的冰墙,开始融化了。
那件事之后,林晚开始慢慢地走出来。
她开始尝试着出门,去逛逛公园,去逛逛超市。
她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虽然,她还是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触。
但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有那种疏离和冰冷。
多了一丝,我一直渴望的,属于家人的温度。
李建军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他会拉着我下棋,会跟我讨论新闻,会像个老小孩一样,跟我炫耀他新学的菜式。
我和李静,也和好了。
不,应该说,我们的感情,比以前更好了。
我们都经历了一场劫难。
这场劫难,让我们都成长了。
我学会了什么叫尊重,什么叫边界。
她学会了什么叫沟通,什么叫信任。
那天,我们躺在床上,李静枕着我的胳膊。
“陈阳,你恨我吗?”她轻声问。
“恨你什么?”
“恨我当初,那么决绝地要跟你离婚。”
我笑了笑,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不恨。”
“我只感谢你。”
“感谢你,没有放弃我这个蠢货。”
“感谢你,给了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也感谢你,让我真正明白了,家的意义。”
家,不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
家,是港湾,是依靠,但更是责任,是守护。
守护每一个家人心底的柔软和脆弱。
用爱,也用尊重。
后来,我听说,周海斌的公司,因为偷税漏税被查了。
他本人,也因为多年前的一些烂事,被牵连了进去。
最后,判了几年。
善恶到头终有报。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天道轮回。
我只知道,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甚至,比以前更好。
又一年丈母娘生日。
还是我们一家四口。
李建军做了一大桌子菜。
气氛,比去年,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我们给林晚唱生日歌,吹蜡烛。
她脸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切蛋糕的时候,李静调皮地抹了一点奶油在林晚的鼻子上。
林晚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也抹了回去。
母女俩笑作一团。
我看着这幅画面,心里暖暖的。
李静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心领神会。
我站起来,端起酒杯。
“妈,爸。”
“去年,我犯了个大错。”
“今天,我想,郑重地,跟您,再说一次。”
我对着林晚,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林晚看着我,眼圈有点红。
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
“都过去了。”
她拿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我的杯子。
“陈阳,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
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
我一饮而尽。
那酒,有点辣,有点甜。
是生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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