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我才终于明白,1992年那个闷热的夏夜,当林秀英推开我的房门时,她递过来的不是村里人想象中的那种不堪,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一个年轻人后半生都压垮的托付。
从那片金黄的稻田出走,我在南方的工地上搬过砖,在深夜的写字楼里加过班,城市的霓虹模糊了月光,也渐渐冲淡了稻田里泥土的芬芳。我娶妻生子,过上了那种按部就班、不好不坏的日子。
我以为我早就逃离了那个让我面红耳赤的夜晚,逃离了村里人探究的目光。
可那句轻得像叹息一样的“孩子睡着了”,却像一根扎进心里的稻芒,在往后每一个安静的瞬间,都提醒着我,我曾经因为胆怯和无知,误解了一份多么深重的善良。
而所有故事的起点,不过是那年夏天,我扛着一把崭新的镰刀,走向她家那片在风中孤独摇曳的稻田。
第1章 稻田里的闲话
1992年的夏天,格外的热。知了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叫唤,一声比一声高,像是要把整个村子的暑气都给喊出来。
我叫陈建军,那年二十岁,刚从部队复员回家。没能像村里人期望的那样“提干”,也没能在城里找到像样的工作,就这么灰溜溜地回了老家,整天跟着我爹下地,晒得跟块黑炭似的。爹娘嘴上不说,但那一声声的叹气,比骂我还让我难受。
村里的日子,就像那条缓缓流过村尾的小河,平静,但也沉闷。最大的新闻,莫过于东头林家的变故。
林秀英的男人,叫李大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开春的时候去镇上采石场打零工,遇上了塌方,人就这么没了。留下林秀英一个年轻寡妇,还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小名叫小石头。
出事后,村里人帮着办了丧事,唏嘘了几阵子,日子就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谁也顾不上谁。眼瞅着地里的水稻一天天变黄,沉甸甸的稻穗都压弯了腰,别家的男人都赤着膊在田里挥汗如雨,只有林秀英家那三亩地,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像个没人管的孤儿。
林秀英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白天要下地,晚上要操持家务,根本忙不过来。她娘家倒是有个弟弟,可弟媳妇厉害,根本指望不上。村里人看着,嘴上都说“可怜”,但真要谁家男人放下自家的活计去帮忙,各家的婆娘又都不乐意。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不是白说的。
那天傍晚,我从地里回来,路过她家田埂。夕阳把天空烧得通红,林秀英瘦弱的身影就在那片金黄的稻田里,一下一下地割着。她的动作很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脸颊上。小石头就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娘,不哭也不闹。
那画面,看得我心里堵得慌。
晚饭桌上,我扒拉着碗里的白饭,闷声闷气地对我爹说:“爹,我看秀英嫂子家那地,再不收就得烂地里了。”
我爹“嗯”了一声,夹了口咸菜,没说话。
我娘却把筷子一放,瞪了我一眼:“你个大小伙子,操心人家寡妇家的事干嘛?村里那么多张嘴,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你不知道?”
“帮个忙而已,能有啥闲话?”我不服气地顶了一句。
“帮忙?”我娘冷笑一声,“你爹去帮,那是长辈。你去帮,算怎么回事?你还没娶媳妇呢,让人家姑娘怎么看你?再说了,她林秀英年轻轻的,长得又不赖,你天天往她家地里跑,你让村里人怎么想?”
我被我娘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搁:“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粮食烂地里吧?大山哥以前在世的时候,咱家盖房子,他可没少出力!”
这话戳到了我爹的心窝子。他叹了口气,放下酒杯:“你娘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建军说的也没错,大山的人情,咱家得认。这样吧,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干活的时候离远点,少说话,收完了稻子就回来,不进她家门,不喝她家水。”
我娘还想说什么,被我爹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我爹从床上拽了起来。我们爷俩扛着镰刀,趁着村里大部分人还没下地,就到了林秀英家的田里。
林秀英显然没想到我们会来,看到我们时,拿着镰刀的手都僵住了。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冲我们点头。
“秀英啊,别站着了,赶紧干活吧,争取天黑前多收点。”我爹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就埋头割起稻子来。
我也赶紧跟上。我爹在田这头,我在田那头,林秀英在中间。三把镰刀在清晨的薄雾里“唰唰”作响,节奏很快。
割稻子是个力气活,尤其是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里。没一会儿,我们三个人的衣衫就全被汗水浸透了。我爹年纪大了,干了一上午,腰就有点直不起来了。到了晌午,他让我先在地里干着,他回家给我娘搭把手,顺便把饭送过来。
我爹一走,偌大的稻田里就只剩下我和林秀英两个人。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风吹过稻田,发出沙沙的声响,除此之外,就只有我们俩割稻子的声音。
“建军,歇会儿吧,喝口水。”她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
我接过来,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水是温的,带着一丝丝甜味,应该是放了糖。
“嫂子,你也歇歇。”我把水壶递回去。
她没接,只是站在那儿,低着头,用手绞着衣角。“建军,谢谢你……还有叔。这份情,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
“嫂子你别这么说。以前大山哥帮我们家那么多,这都是应该的。”我挠了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她抬起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含着泪。她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嘴唇有点干裂,但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像山里最清澈的泉水。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移开了目光,假装去看远处的天。
那天下午,村里下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隔壁田里的刘婶扯着嗓子喊:“哟,秀英啊,请了帮手啦?还是建军这后生仔实在!”
林秀英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低着头,手里的动作更快了。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却又发作不出来,只能把力气都使在手里的镰刀上。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我爹陪我干一天,就找借口说腰疼,让我一个人去。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把这份人情做足了,但又不想自己陷进村里的闲话里。我娘的脸则一天比一天难看,每天我从地里回来,她都把饭菜摔得叮当响。
而我和林秀英之间,话也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沉默地干着活,只有在吃饭喝水的时候,才会简单地交谈几句。但那种沉默,并不让人觉得轻松,反而像一根绷紧的弦,横在我们中间。
我能感觉到,村里看我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第2章 月光下的饭菜
第四天,是收割的最后一天。只剩下田角的一小块了,我估摸着,赶在天黑前肯定能干完。
我爹那天没来,我娘一大早就拉着他去镇上走亲戚了,临走前还特意嘱咐我,割完稻子就赶紧回家,不许在林秀英家多待一分钟。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觉得不是滋味。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最后一片稻子也应声倒下。我直起酸痛的腰,看着眼前这片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稻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几天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林秀英也累得不轻,她靠着一捆稻草坐下,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感激,有疲惫,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建军,总算……总算收完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啊,嫂子。收完了就好。”我笑了笑,开始收拾镰刀和绳子。
“建军,你别走。”她突然站了起来,有些急切地说,“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去我家里吃顿饭。菜我都准备好了。你不去,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我有些犹豫。我娘的话还在耳边响着。
“就一顿饭,吃了我就走。”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家就在田边不远,一个用泥土和石头垒起来的小院子。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几只小鸡在啄食,墙角还种着一架丝瓜,绿油油的叶子爬满了半面墙。
小石头看见我,怯生生喊了声“叔叔”,就躲到了他娘的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
林秀英让我先在院里的石桌旁坐下,给我倒了杯凉茶,自己则一头扎进了那间小小的厨房里。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刺啦”的炒菜声和一股诱人的香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月亮升了起来。那晚的月光特别亮,像水一样洒在小院里。林秀英在石桌上点了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跳跃着,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端出了三菜一汤。一盘青椒炒肉,一盘清炒丝瓜,一盘凉拌黄瓜,还有一盆鸡蛋汤。肉切得很薄,显然是特意去镇上买的。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已经算是非常丰盛的招待了。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你别嫌弃。”她给我盛了一大碗米饭,又给小石头夹了块肉。
“嫂子,你太客气了。这比我家的伙食好多了。”我实话实说。
小石头很乖,自己捧着个小碗,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吃饭,吃得小嘴油乎乎的。林秀英不怎么动筷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我们吃,时不时给我夹菜,给小石头擦嘴。
那顿饭,吃得很安静,也很温暖。没有了田埂上那些探究的目光,没有了村里那些难听的闲话,只有饭菜的香气和柔和的月光。我紧绷了几天的神经,在那一刻,仿佛也得到了片刻的放松。
吃完饭,她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我坐在石凳上,逗着小石头玩。小家伙已经不怕我了,还把他那个旧布娃娃拿给我看。
“建军,”林秀英洗完碗,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这是我给你做的两双鞋垫,还有……还有二十块钱。我知道不多,你别嫌少,这是嫂子的一点心意。”
她把布包塞到我手里。我一摸,钱是崭新的,鞋垫的针脚也纳得很密实。
我连忙推了回去:“嫂子,这我不能要。我来帮忙,是看在大山哥的情分上,不是为了钱。”
“我知道,我知道。”她急了,眼圈又红了,“可你不收,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我一个寡妇人家,也没别的能耐,只能……只能这样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行不行?”
她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我最见不得女人哭。看着她那副样子,我心里一软,只好把东西收下了。“嫂子,钱我不能要,鞋垫我收下。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把那二十块钱又塞回她手里,态度很坚决。
她拿着钱,愣愣地看着我,月光下,我能看到她眼里的泪珠在打转。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爹娘还在家等我。”我站起身,准备告辞。
“我送送你。”她也跟着站起来。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回村的小路上。月光把路照得很亮,能看到地上被我们踩过的尘土。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虫鸣在草丛里此起彼伏。
快到我家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嫂子,就送到这吧。你赶紧带小石头回去休息。”
她“嗯”了一声,也停了下来。
“这几天,真的……谢谢你。”她低着头,声音很轻。
“别客气了,嫂子。”
我转身准备进门,她却突然又叫住了我:“建军。”
我回过头。
她看着我,眼神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复杂,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说道:“明天……明天就要打谷子了,还是得麻烦你。”
“没事,我明天一早就过来。”我没多想,爽快地答应了。
看着她抱着小石头慢慢走远的背影,我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个女人,就像一株在风雨中飘摇的稻禾,看似柔弱,却又那么坚韧。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很久才睡着。梦里,全是那片金黄的稻田,和她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第3章 孩子睡着了
第二天,打谷子的活儿开始了。
打谷子比割稻子更累人。需要把一捆捆的稻草举起来,用力地摔在打谷机上。稻芒和灰尘四处飞扬,呛得人直咳嗽,不一会儿,浑身上下,连鼻孔里都是黄色的粉尘。
这活儿,林秀英一个女人家根本干不了。我一个人从早忙到晚,她就在一旁帮我打打下手,把打下来的谷子装进口袋,再把稻草码放整齐。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看我累得满头大汗,特意去村里的小卖部给我买了一瓶汽水。在那个年代,汽水可是稀罕东西,我推辞了半天,她硬是塞到了我手里。
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觉得,我一个大男人,让她这么伺候着,有点不像话。可她什么都不让我干,只是让我坐着休息。
村里的闲话,自然是更多了。
我甚至听到有人在背后编排,说我陈建军看上了林秀英,想给小石头当后爹。还有更难听的,说林秀英不是个安分的女人,男人尸骨未寒,就勾搭上了年轻小伙子。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得我心里生疼。我为自己感到委屈,更替林秀英感到不公。她一个女人,拉扯着孩子,已经够难了,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些污言秽语?
有好几次,我都想冲上去跟那些长舌妇理论,但理智告诉我,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在农村,唾沫星子是真的能淹死人的。我越是辩解,他们就越会觉得我们之间“有事”。
我只能把所有的怨气和委屈,都发泄在打谷机上。
到了晚上,活儿总算干完了。几十个麻袋的谷子,堆在院子里,像一座座小山,那是林秀英和小石头未来一年的口粮。
林秀英坚持要再留我吃晚饭。这一次,我没有拒绝。我知道,如果我走了,她心里肯定会更难受。
晚饭比昨天还要丰盛,她甚至杀了一只自家养的鸡。
吃饭的时候,气氛比昨天还要沉默。小石头许是白天玩累了,扒拉了两口饭,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林秀英把他抱回屋里,给他盖好被子,又重新走了出来。
院子里,还是那张石桌,那盏煤油灯。
“建军,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她给我倒了一杯酒,是她男人李大山生前留下来的高粱酒。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像一团火在胸口烧。
“嫂子,我一个大男人,没什么委屈的。就是……就是心疼你。他们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她苦笑了一下,眼圈又红了。“我有什么好心疼的。从大山走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这辈子都得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我只是……只是连累了你。”
“嫂子,你别这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
我们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默默地喝着。谁都没有再提村里的闲话,但那份压抑,却沉甸甸地压在两个人的心头。
酒过三巡,我的脸开始发烫,脑子也有些晕乎乎的。林秀英的脸颊也泛起了红晕,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动人。
“建军,你……是个好人。”她看着我,眼神有些迷离。
“嫂子,你也是个好人。”我借着酒劲,说出了心里话。
她低下头,轻轻地笑了,那笑里带着一丝凄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真的有些醉了,站起来都有些摇晃。“嫂子,太晚了,我……我得回去了。”
“你都喝成这样了,怎么回去?”她站起来扶住我,“今晚……就别回去了。我家还有间空屋,你就在那睡一晚吧。天亮了再走,也免得让你爹娘看见你这副样子,又该说你了。”
我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我这个样子回去,我娘肯定又要念叨半天。
“那……那就麻烦嫂子了。”我稀里糊...糊地答应了。
她把我扶到西边那间空屋里。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一张木板床,上面铺着崭新的被褥,散发着一股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她帮我把鞋脱了,扶我躺下,又给我盖好被子。
“你好好睡吧,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她替我把门掩上,脚步声轻轻地远去了。
我躺在床上,酒劲一阵阵上涌,头疼得厉害,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月光如水,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几声虫鸣。
我能听到隔壁屋里,林秀英在轻轻地哄着小石头,声音温柔得像月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的声音彻底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的房门,被“吱呀”一声,轻轻地推开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然后又轻轻地把门从里面关上了。
是林秀英。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酒也醒了一大半。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慢慢地走到我的床边,停了下来。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汗水和皂角的味道。
我们就这样,一个躺着,一个站着,在黑暗中对峙着。时间仿佛凝固了。
过了许久,她才用一种轻得像叹息一样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说:“孩子睡着了。”
第4章 稻草堆里的告别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大脑。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我的胸膛上。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绝望、紧张和一丝丝决绝的气息。她就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抓住了身边唯一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
而我,就是那根稻草。
我不是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我当然明白她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一个年轻的寡妇,在深夜里,悄悄走进一个年轻男人的房间,说出这样一句话……
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有村里人那些不堪的闲话,有我娘那张愤怒的脸,有对未知的恐惧,也有一丝作为一个正常男人,面对一个美丽女人时本能的悸动。
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哀。
我想到她这些天所受的苦,一个人撑起一个家的艰辛,还有那些无孔不入的流言蜚V语。是什么样的绝望,才能让她鼓起勇气,在这样一个夜晚,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是在用她最后的一点尊严,来做一场豪赌。
我沉默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的沉默,让房间里的空气更加凝滞。我能听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建军……”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因为起得太猛,头还有些晕。我扶着床沿,稳了稳心神,才用一种尽量平静,但却无比沙哑的声音说:“嫂子,你……你先回去。”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像是被我的话惊到了,身体微微一颤,站在原地,没有动。
“天不早了,你回去睡吧。”我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我不敢看她,我怕看到她眼睛里的失望和屈辱。我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的那片月光。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会一直那么站下去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抽泣。那声音,像是被硬生生压在喉咙里,充满了委屈和痛苦。
然后,我听到她转身的脚步声,很慢,很沉重,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地关上。
她走了。
我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倒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光,从东边慢慢移到西边,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麻。我在想,我刚才那样做,是不是太伤她的心了?我是不是应该用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来处理?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又能怎么做呢?
我承认,在那一刻,我害怕了。我怕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这件事一旦发生,所带来的无法预料的后果。我怕村里人的唾沫,怕我爹娘的失望,更怕自己的人生,会因此彻底偏离轨道。
我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我不想就这样,被困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被一段不清不楚的关系捆绑一辈子。
这个想法很自私,也很残忍,但却是那一刻,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天亮了。
我听到院子里传来轻微的扫地声。我知道,是林秀英起来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胡乱地穿好衣服,连脸都没洗,就推开了房门。
她正在院子里扫地,听到开门声,她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她穿着昨天那件蓝色的确诊,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愈发单薄。
“嫂子。”我叫了她一声。
她停下扫地的动作,转过身来。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一夜没睡,还哭过。她看着我,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我给你做早饭去。”她说着,就要往厨房走。
“嫂子,不用了。”我拦住了她,“我得回家了。”
“吃了早饭再走吧。”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不了,我娘他们该回来了。”我找了个借口。
我们俩就这么站在院子里,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嫂子,”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昨天晚上的事……”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昨天晚上……什么事都没有。”她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喝多了,睡得很沉,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让我心惊的平静,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平静。
我心里一痛,所有想解释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已经用我的行动,深深地伤害了她。
“谷子都打完了,也晒好了。嫂子,我……我先走了。”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狼狈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那个小院。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村外的河边坐了很久。初升的太阳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离开这里。
回到家,我爹娘已经回来了。我娘看到我一夜未归,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通质问。
我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们:“爹,娘,我想出去闯闯。”
他们都愣住了。
“我想去深圳。”我说出了那个在心里盘算了很久的地名。那一年,南巡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无数像我一样的年轻人,都把深圳当成了实现梦想的天堂。
我娘坚决反对,我爹却沉默了。他抽了半袋烟,最后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只说了一个字:“去吧。”
三天后,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临走前,我悄悄去了林秀英家一次。她不在家,应该是带着小石头下地干活了。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一共一百二十块,用一块手帕包好,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我知道这点钱不算什么,但我只想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来弥补我心里的一点点愧疚。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我这一走,可能很多年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
我以为,只要离得够远,就能忘记那个闷热的夏夜,忘记那个叫林秀英的女人,和她那句轻得像叹息一样的话。
但我错了。
第5章 二十年后的重逢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变成一个两鬓染霜的中年男人。
这些年,我在深圳扎下了根。从工地的搬砖工,到工厂的流水线工人,再到自己开了个小小的五金店,日子虽然辛苦,但也算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我娶了一个来自湖南的姑娘,她很贤惠,给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很少回老家。头几年,是因为没混出名堂,没脸回去。后来,是生意忙,走不开。再后来,爹娘相继过世,老家的房子也塌了,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就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了。
我和老家的联系,只剩下逢年过节时,和几个还留在村里的发小打打电话。
我从不主动问起林秀英的消息,但偶尔,还是会从他们的闲聊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零星片段。
听说,在我走后的第二年,她就经人介绍,嫁给了邻村一个同样丧偶的男人。那男人是个木匠,人很老实,对小石头也视如己出。
听说,他们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一家四口,日子过得平淡但安稳。
听说,小石头长大后,很有出息,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毕业后留在那里工作,还把他们夫妻俩都接到了城里去住。
每次听到这些消息,我心里都会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释然,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我为她感到高兴,她终于走出了那段艰难的岁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同时,我又觉得,她的人生,从此就和我再也没有任何交集了。
那个1992年的夏天,连同那个夜晚的所有秘密,都被我尘封在了记忆的最深处,从不轻易触碰。
直到那一年,我女儿考上了大学,我和妻子决定开车带她回老家看看,算是寻根之旅。
车子在崭新的柏油路上行驶,窗外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记忆中的泥土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低矮的土坯房,被一栋栋漂亮的二层小楼所取代。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比记忆中更加苍老了。
我们见到了我的发小,王强。他如今是村里的支书,挺着个啤酒肚,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
晚上,王强在家里设宴招待我们。酒桌上,聊起了村里的陈年旧事。
“建军,你还记得东头那个林秀英吗?”王强喝得有些多,话也多了起来。
我的心,猛地一紧。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记得。怎么了?”我故作平静地问。
“嗨,前两年,她男人得病走了。现在她跟着儿子在省城住。你猜怎么着?她儿子,就是那个小石头,现在可了不得了,自己开了家公司,挣了大钱!”王强一脸羡慕地说。
“是吗?那挺好的。”我点了点头,心里却翻江倒海。
“好什么呀!”王强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说,“你不知道,前几年村里搞开发,占了她家那几亩地,赔了不少钱。她那个后老伴家的亲戚,眼红得不行,天天上门闹,说那地是他们家的,钱也该有他们一份。秀英嫂子那人,你也知道,性子软,被他们欺负得不行。最后还是小石头从省城回来,找了律师,才把事情摆平。”
王强叹了口气:“你说这人啊,真是……秀英嫂子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我默默地喝着酒,没有说话。
第二天,我们要离开的时候,王强突然拉住我:“建军,有个人想见见你。”
我跟着他,穿过几条小巷,来到村里新建的一个小公园。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
她穿着一身干净朴素的衣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已经有了些许银丝。她的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然和我记忆中一样,黑白分明。
是林秀英。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定住了。
她也看到了我,缓缓地站了起来。二十年的岁月,改变了我们的容貌,却没有改变我们看向彼此时,眼神里那份复杂的情绪。
“建军。”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嫂子。”我艰难地叫出了这个称呼。
王强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先走了。公园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听说……你回来了,就想来看看你。”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你……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你呢,嫂子?”
“也挺好。小石头……哦,他现在叫李念,他很孝顺。”她提起儿子,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那就好。”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她才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着我,轻声说:“建军,当年的事,你……是不是一直都怪我?”
我心里一震,连忙摇头:“没有,嫂子,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是……只是那时候太年轻,不懂事。”
她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伤。“不,你没有不懂事。你做得对。如果那天晚上……真的发生了什么,我才会害了你一辈子。”
我愣住了,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苦笑了一下,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其实,那天晚上,我去找你,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6章 被误解的托付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重复着她的话,脑子里一片混乱。
二十年来,那个夜晚的场景,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我一直以为,那是她在一个寡妇最绝望、最孤独的时刻,做出的一个寻求慰生与依靠的本能选择。我为我的“拒绝”愧疚了半生,也为我的“清醒”庆幸了半生。
可现在,她却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样。
林秀英看着远处的天空,目光悠远,仿佛在看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天下午,我在院子里洗衣服,听见隔壁的刘婶和张婆子在树下聊天。”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她们说,你爹娘正托人给你在镇上说媒,对方是镇上粮站站长的女儿。还说,你迟早是要离开这个村子,去城里过好日子的。”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当时听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顿了顿,继续说,“那几天,你帮我家收稻子,打谷子,村里那些闲话,一句比一句难听。我知道,这些话肯定也传到了你爹娘耳朵里。我怕……我怕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好前程。”
“我一个寡妇,名声早就坏了,无所谓。可你不一样,你还是个没结婚的小伙子,你的路还长着呢。”
我呆呆地听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还发生了这些事。
“那天晚上,看着你喝醉的样子,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让我心碎的澄澈,“我想,我不能再让你帮我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赶你走,我怕伤了你的心。”
“所以,我就想了那么一个……笨办法。”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想,只要我那么做了,你肯定会吓跑的。你会觉得我是个不正经的女人,会看不起我,会觉得我恶心。这样一来,你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再也不会跟我家有任何牵连。”
“我就是要让你……讨厌我,然后,远远地离开我。”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那天晚上,她推开我的房门,递过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欲望,也不是什么勾引。
那是一份决绝的、沉甸甸的善良。
她是在用自己的名誉和尊严,来给我铺一条可以“逃离”的路。她宁愿让我误会她,鄙视她,也不愿意因为她的存在,给我的人生带来任何一点污点和麻烦。
她说“孩子睡着了”,那句话的潜台词,不是“我们可以……”;而是“我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来做一个‘坏女人’了”。
她是在演一场戏,一场足以以假乱真的戏。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观众,却真的信了。
我还记得,我拒绝她之后,她那一声被压抑的抽泣。我当时以为,那是屈辱和失望的哭声。现在我才明白,那里面,或许还夹杂着一丝计划得逞的“欣慰”。
我这个傻瓜,我这个天底下最自私、最愚蠢的傻瓜!
我以为是我守住了底线,是我“拯救”了自己。殊不知,是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拯救”了我。
“嫂子,我……”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哽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在那个午后的小公园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欠她一句道歉,一句迟到了二十年的道歉。
“对不起,嫂子……对不起……”我反反复复,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她看着我,也流下了眼泪。她摇了摇头:“别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个好人,建军。当年,如果不是你,我们娘俩,可能连那个秋天都撑不过去。你把谷子都收好打完了,才离开,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你走后,我看到了你从门缝里塞进来的钱。我拿着那一百二十块钱,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告诉自己,我没有看错人。”
“后来,我嫁给你李叔,也是因为他答应我,将来不管我们自己的孩子怎么样,都一定要供小石头读书。你李叔他……也是个好人。”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那里,任由眼泪洗刷着二十年的光阴和误解。
原来,我背负了半生的愧疚,是一个天大的误会。而她,却把这个误会的真相,独自一人,默默地藏了二十年。
如果今天不是机缘巧合的重逢,这个秘密,她是不是打算带进坟墓里?
第7章 迟到的真相
夕阳西下,给公园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和林秀英并排坐在长椅上,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聊着这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
我跟她讲了我在深圳的打拼,讲了我的妻子和女儿。她也跟我讲了她后来平淡却安稳的生活,讲了儿子李念的成长和孝顺。
“我儿子给他自己改名叫李念,就是为了纪念他李叔。”林秀英说起儿子,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幸福,“他说,他有两个爸爸,一个是生他的李大山,一个是养他的李建国。他都要念着他们的好。”
我听着,心里一阵感动。小石头,不,李念,他长成了一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
“嫂子,当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你让我……让我误会了你这么多年。”
林秀英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让你也背上一个包袱吗?让你觉得亏欠我,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吗?”
“建军,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村子又太小,容不下那么多的是是非非。我把你‘吓’跑,让你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是对你最好的选择。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你现在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我心里清楚,做出那样的选择,对一个女人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和牺牲。她不仅要承受我的误解,还要独自面对村里人更加肆无忌惮的猜测和诋毁。我可以一走了之,她却无处可逃。
“我走之后,村里人……没有为难你吧?”我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通透和豁达:“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日子是自己过的,只要我儿子能吃饱穿暖,能有书读,我就什么都不怕。”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个平凡的农村妇人,心里充满了敬意。她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却用自己最朴素的方式,诠释了什么是善良,什么是牺牲,什么是母性的伟大。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这个,该还给你了。”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沓钱,很旧,但很平整。我数了数,正是一百二十块。
“嫂子,这……”
“这是你当年留下的钱。我一直给你收着。”她说,“那时候家里确实困难,我本想动用这笔钱,可一想到这是你离开前最后的心意,我就舍不得。我总想着,将来有一天,一定要亲手还给你。现在,总算了了一个心愿。”
我握着那一百二十块钱,感觉有千斤重。二十年前,我留下这笔钱,是为了弥补我的愧疚。二十年后,她把钱还给我,却是为了全了她的情义。
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村里人想的那种龌龊关系。那是一种在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下,生长出来的,超越了普通邻里之情的,一份干净而厚重的情义。只是这份情义,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误会里,尘封了二十年。
天色渐渐晚了,我的妻子打来电话,催我回去。
“我该走了,嫂子。”我站起身。
“嗯,去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她也站了起来。
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她说,以后李念来深圳出差,会让他来我的店里坐坐。我说,好,我一定好好招待他。
临别时,我看着她,郑重地鞠了一躬。
“嫂子,谢谢你。”
这一声谢谢,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内容。谢谢你当年的善良,谢谢你当年的成全,也谢谢你,让我今天能够卸下背负了半生的包袱。
她眼圈红了,冲我摆了摆手,转身慢慢地走了。
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我的心里,百感交集。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让你在很多年以后,才恍然大悟。那些曾经让你困惑不解的,让你耿耿于怀的,甚至让你愤愤不平的,在时间的冲刷下,最终都会露出它最真实的、也往往是最温暖的内核。
1992年的那个夏天,我以为我逃离了一场可能会毁掉我人生的“劫难”。
二十年后我才明白,我错过的,其实是一场最深刻的、关于人性与善良的教育。
第8章 心中的稻田
回深圳的路上,我一直很沉默。
妻子看出了我的异样,关切地问我:“建军,你怎么了?是不是见到老乡,想起以前的事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把那个埋藏了二十年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没有隐瞒任何细节,包括那个让我面红耳赤的夜晚,和我当时自私而胆怯的想法。
妻子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车厢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有些忐忑,不知道她会怎么看我,怎么看这件事。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握住了我的手。
“建军,你不用觉得愧疚。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你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能做出那样的选择,已经很不容易了。”她说,“至于秀英嫂子……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吃的苦,受的委屈,不是我们能想象的。”
得到妻子的理解,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疙瘩,也解开了。
“等下次李念来深圳,我们一定要好好请他吃顿饭。”妻子接着说,“就当是……替你还一份迟到了二十年的人情。”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回到深圳后,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的五金店生意不好不坏,女儿也开始了她崭新的大学生活。
但我的心境,却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再被那个夏天的记忆所困扰,那个夜晚不再是我的梦魇,反而变成了一种温暖而深刻的回忆。每当我在生意上遇到挫折,或者在生活中感到疲惫时,我都会想起林秀英。
我想起她在稻田里瘦弱的身影,想起她那双在月光下含着泪的眼睛,想起她为了保全一个年轻人的前程,不惜赌上自己名誉的决绝和善良。
和她所承受的苦难相比,我遇到的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半年后,我真的接到了李念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稳,很有礼貌。他说他来深圳出差,想代表他母亲,来看看我这个“陈叔叔”。
我把他约到了家里。妻子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
李念长得很高大,眉眼间有几分林秀英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一种属于年轻人的自信和朝气。他完全没有农村孩子的拘谨,言谈举止,大方得体。
饭桌上,我们聊了很多。他跟我讲了他的创业经历,讲了他母亲现在的生活。他说,他母亲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在阳台上种点花花草草,或者去小区的活动中心,和那些老太太们一起跳跳广场舞。
“我妈这辈子,太苦了。”李念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我爸走得早,我没什么印象。我只知道,我从小到大,看到我妈,她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去干活的路上。村里人那些闲话,我小时候不懂,但也听了不少。我那时候就发誓,将来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让我妈过上好日子,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我听着,心里感慨万千。林秀英所有的付出,都没有白费。
“陈叔叔,”李念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我妈都跟我说了。她说,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她说,如果不是你,可能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连忙摆手:“别这么说,我可当不起。我当年……还误会了妈。”
李念笑了笑:“我妈说,那不叫误会,那叫缘分。她说,正是因为有了那段经历,才让你们两个人都过上了现在的好日子。她说,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我和李念聊了很久。我们聊过去,也聊未来。我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新一代人的希望和力量。
送他走的时候,他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精致的礼盒,递给我。
“陈叔叔,这是我们公司自己做的一点新米,用的是老家那边改良的稻种。我妈特意让我带给您尝尝。她说,您肯定会喜欢这个味道。”
我接过米,沉甸甸的。
回到家,我打开礼盒,一股熟悉的、久违的稻禾的清香,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1992年那片金黄的稻田,那个在夕阳下割稻子的瘦弱身影,和那个在月光下点着煤油灯的小院。
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收割。我们一路走,一路失去,也一路拾取。有些人和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但总有一些东西,会像这稻米的清香,沉淀在我们的生命里,历久弥新。
如今,我时常会想起林秀英。但我心中不再有愧疚和不安,只剩下一种温润的感动和由衷的敬佩。
我知道,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有一片金黄的稻田。那片稻田,教会了我什么是善良,什么是担当,也让我明白了,在那些看似平凡甚至不堪的表象之下,往往隐藏着人性最深沉、最伟大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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