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母亲偶尔还会提起那个下午,说我那一声冷笑,比医院走廊的风还要凉。
她说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一下子就割断了我们母女之间二十多年的情分。
我没有反驳。因为从我工资卡上划走的第一笔钱,是给弟弟交的复读费,到后来他结婚的彩礼、房子的首付,再到家里数不清的零碎开销,我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取款机,静默而精准地运转了十年。这十年里,我吞下了所有的委屈,消化了所有的不公,以为亲情就是一本不必计较的糊涂账。
我一直以为,这台机器会运转到我再也无力支撑的那一天。直到父亲那张盖着红章的病危通知书,和母亲那句理所当然的“静静,你爸的手术费,你先凑十万出来”,彻底拔掉了我的电源。
故事,要从那个电话响起的三天前说起。
第1章 一碗鱼汤
三天前,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周六。阳光很好,透过厨房的窗户,在流理台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晕。我正在给我先生林涛炖排骨汤,小火咕嘟着,满屋子都是温暖的肉香。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我正拿着汤勺撇去浮沫,屏幕上跳动着“妈”这个字。
“喂,妈。”我夹着手机,手上的活没停。
“静静啊,在忙呢?”母亲赵惠敏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没呢,炖着汤。怎么了?”
“哦,没什么大事,”她顿了顿,语气轻快起来,“就是你弟弟,陈浩,他那个设计工作室不是接了个大单子嘛,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说是请了个大师傅来指导,今晚得请客吃饭,手头有点紧,你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拿着汤勺的手悬在了半空。这种对话模式,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开头总是弟弟的“好消息”,中间是他的“困难”,结尾则是我理所应当的“支援”。
“他又缺钱了?上个月不是刚给了他两万周转吗?”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哎呀,那点钱够干什么的?做生意嘛,迎来送往的,钱就是流水。再说,他这也是为了咱们家争光啊!等他这个项目做成了,以后你跟林涛脸上不也有光?”
我沉默了。光?我不需要这种光。我只希望我那个眼高手低的弟弟能脚踏实地,别再把我当成他予取予求的后盾。
“妈,我这个月……”我试图解释。
“行了行了,”母亲不耐烦地打断我,“我知道你和你老公工资高,不差这点。就一万块,我做主了,你下午就转给陈浩。对了,你爸念叨好几天了,想喝你做的酸菜鱼,你明天有空就过来一趟,带条新鲜的草鱼。”
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排骨汤的香气似乎也变得有些腻人。林涛从书房走出来,看到我的脸色,便明白了七八分。他走过来,从背后轻轻环住我:“又打电话要钱了?”
我点点头,把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声音里满是疲惫:“一万。说是弟弟请客。”
林涛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收紧了手臂。他从不干涉我处理家里的事,但他的沉默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和理解。
第二天,我还是起了个大早,去菜市场挑了一条最鲜活的草鱼,又买了些父亲爱吃的蔬菜水果,开车回了娘家。
那是一套老旧的两居室,承载了我全部的童年记忆。一进门,就看到父亲陈卫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在厨房里忙活。
“爸。”我叫了一声。
父亲回过头,看到我,脸上露出笑容:“静静回来啦?快坐。”
我把鱼递给母亲,她接过去,头也不回地问:“钱给陈浩转了没?”
“转了。”我淡淡地回答。
“那就好,他现在是关键时期,咱们做家人的,可得全力支持。”她一边利落地刮着鱼鳞,一边说教。
我没接话,走到父亲身边坐下。他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有些蜡黄,咳嗽也比以前频繁了。
“爸,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要不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吧?”我担忧地问。
“老毛病了,咳几声而已,不用大惊小怪。”父亲摆摆手,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电视上的抗战剧。
午饭桌上,母亲依旧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陈浩的“宏图伟业”,说他的设计稿被哪个大老板看中了,说他以后要开分公司,要给我们老两口买大别墅。父亲在一旁默默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句“我儿子就是有出息”。
我埋头吃着饭,碗里的酸菜鱼酸辣开胃,却堵得我心里发慌。这碗鱼,我做了十几年。从我上大学第一次领到奖学金,给父亲做他最爱吃的这道菜开始,就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次回家,只要我下厨,就必有这道菜。它仿佛成了一种符号,象征着我的孝顺,我的付出。
可这付出,在他们眼里,似乎和阳光空气一样,是理所当然的。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母亲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静静,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你弟弟看上了一辆车,说是谈生意没个像样的车不行,首付还差五万,你看……”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妈!他去年买的车呢?才开了一年!”
“那个档次太低了,配不上他现在‘陈总’的身份。”母亲理直气壮。
“我没钱了。”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四个字,“我跟林涛也要攒钱买房,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
母亲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声音也拔高了八度:“你这是什么话?你弟弟好了,不就是你好了?你一个女孩子家,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不多帮衬着点娘家,以后谁给你撑腰?你弟弟才是你永远的根!”
“根?”我自嘲地笑了笑,“一个只会不断从我身上吸血的根吗?”
“陈静!”母亲气得浑身发抖,“你怎么变得这么自私,这么冷血?我白养你这么大了!”
争吵声惊动了客厅的父亲,他走过来,皱着眉呵斥道:“吵什么吵!一家人,有话好好说。”他转向我,语气缓和了一些,“静静,也是为了你弟弟好。你就多帮衬一点,都是一家人,别分那么清。”
又是这句话。
“一家人”。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亲的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在他们构建的“家”里,我似乎永远只是一个附属品,一个为了“顶梁柱”弟弟可以随时牺牲的部件。
那天,我没有再给一分钱,摔门而出。坐在车里,我趴在方向盘上,眼泪无声地流淌。我不知道,这种被掏空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更没有想到,真正的风暴,来得那么快,那么猛烈。
第2章 红色的通知书
周二下午,我正在公司开一个重要的项目会,手机在会议模式下疯狂震动。我瞥了一眼,是母亲打来的,一连七八个未接来电。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的心。
我跟总监告了声罪,匆匆跑到走廊回拨过去。电话几乎是秒接,母亲带着哭腔的、惊惶失措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静静!你快来市一院!你爸……你爸他晕倒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领导请假,怎么冲下楼,怎么发动汽车的。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医院,在急诊抢救室门口,我看到了缩在长椅上不停抹眼泪的母亲。
“妈!爸怎么样了?”我冲过去,声音都在发抖。
“还在里面抢救……说是……说是突发性心梗……”母亲泣不成声。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那个在我印象里虽然沉默寡言但身体一向硬朗的父亲,怎么会突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抢救室的红灯终于熄灭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
“谁是陈卫国的家属?”
“我是,我是他女儿!”我急忙上前。
医生摘下口罩,神情严肃:“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情况不容乐观。冠状动脉堵塞严重,需要立刻进行心脏搭桥手术。你们尽快去办住院手续,准备手术吧。”
我和母亲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手术……手术费大概需要多少?”我颤声问道。
“手术加上后期康复,你们先准备十五万吧,多退少补。”医生说完,便转身回了办公室。
十五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母亲显然也懵了,她抓住我的胳膊,六神无主地问:“静静,怎么办啊?十五万,咱们家哪有那么多钱啊?”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妈,你先别慌。家里的存折上还有多少钱?”
“就……就三万多块钱,还是给你爸准备的养老钱。”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闭了闭眼。我知道家里的情况,父亲是退休工人,退休金不高,母亲没有工作,这些年弟弟陈浩又像个无底洞一样不断从家里拿钱,能有三万存款已经是个奇迹。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先照顾好爸,我去办住院手续。”我拍了拍她的手,转身走向缴费窗口。
父亲被从抢救室推了出来,转入了心胸外科的病房。他戴着氧气面罩,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我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心里一阵阵地抽痛。不管他对我有多么忽视,他终究是我的父亲。
交了住院押金,安顿好一切,已经是深夜了。林涛也闻讯赶了过来,他带来了换洗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默默地帮我处理着各种琐碎事务。
母亲坐在病床边,握着父亲的手,眼睛红肿。我走到她身边,轻声说:“妈,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林涛守着。”
她摇摇头,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神里除了悲伤,还有一种我熟悉的、理所当然的依赖。
“静静,”她开口了,声音沙哑,“你爸的手术费……你看……”
“我会想办法的。”我打断她,“我先找朋友凑凑,不够的话,再把我和林涛准备买房的钱先拿出来。”
听到这话,母亲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关键时刻,还是得靠你。”
她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我心上。
“妈,”我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你给陈浩打电话了吗?”
母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他……他正忙着那个大项目,我不想让他分心。等过两天,我再跟他说。”
我心里一阵冷笑,却没有说出口。不想让他分心?是真的不想让他分心,还是不想让他出钱?
接下来的两天,我忙得像个陀螺。一边是公司里落下的工作,一边是医院里繁琐的看护。我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厚着脸皮跟朋友、同事借钱,东拼西凑,加上我和林涛的积蓄,总算凑了七万多。
离十五万的目标,还差一大截。
这天中午,我给父亲喂完流食,主治医生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陈静,你父亲的术前检查都做完了,各项指标还算稳定,我们建议尽快手术,拖得越久,风险越大。”
“我知道了,医生。费用方面……我们还在凑。”
“尽快吧。”医生递给我一张单子,“这是手术同意书和费用预缴单,你们家属商量好了,就来签字缴费。”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走出办公室,母亲正等在门口,一脸急切。
“医生怎么说?”
“让尽快手术。”我把单子递给她。
母亲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预缴费那一栏的“100000”上,瞳孔猛地一缩。她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起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对我说:
“静静,你爸的手术费,你先凑十万出来。”
她甚至没有用“我们”,而是直接用了“你”。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生我养我的母亲,看着她脸上那副“长姐如母,理应如此”的表情,积压了十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瞬间,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第3章 那一声冷笑
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混杂着病人的呻吟和家属压抑的啜泣声,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母亲的话,就像是投进这潭死水里的一颗炸弹。
“我?”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声音有些飘忽,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对,你。”母亲的语气很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你和林涛都是高收入,人脉也广,再想想办法,肯定能凑出来的。我和你爸这点退休金,你也是知道的。”
“我凑了,我把所有能借的人都借遍了,加上我们准备买房的钱,现在手里只有七万。”我一字一句地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还差三万啊!”母亲皱起了眉头,像是这三万块钱的缺口是我造成的麻烦,“你再去跟林涛商量商量,让他跟他爸妈开口。亲家嘛,这个时候不帮忙什么时候帮忙?”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凉得像走廊尽头那扇漏风的窗户。
“妈,林涛家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他爸妈也是普通工人,身体还不好,攒点钱不容易。我们结婚的时候,他们已经倾其所有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爸……”母亲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心里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同情。我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盘桓在我心底两天的问题:“陈浩呢?你告诉他了吗?他作为儿子,不应该出钱吗?”
提到“陈浩”两个字,母亲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尖锐起来:“你提他干什么?我跟你说了,他现在是事业关键期,不能分心!他那个项目要是黄了,损失多大你知道吗?再说了,他刚开了工作室,到处都要用钱,哪有闲钱?”
“没闲钱?”我终于忍不住了,积压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没钱买五万首付的车?他没钱请客吃饭一顿花掉几千块?他没钱给他女朋友买上万的包?妈,那些钱,有多少是我给的,你心里没数吗?”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母亲被我的质问堵得哑口无言,随即恼羞成怒,“你给弟弟花点钱怎么了?你是他姐姐!长姐如母你懂不懂?他好了,以后能不孝顺你吗?你现在跟他计较这个,你还有没有良心?”
“良心?”
我听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于是,我笑了。
那是一声极轻的冷笑,从我的喉咙深处溢出,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凉。笑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让母亲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了。
她错愕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儿。在她印象里,我永远是那个温顺、听话、默默付出的陈静,是那个无论她提出多么不合理的要求,最终都会妥协的女儿。
她从未听过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也从未见过我脸上露出这样冰冷的表情。
“你笑什么?”她有些心虚地问。
我收起笑容,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无比慈爱的眼睛,此刻在我看来却写满了偏心和自私。
“我笑我自己傻,傻了整整十年。”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一颗颗石子砸在她的心上,“我笑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付出得够多,就能换来一点点平等的爱。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向前一步,逼近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妈,你让我出十万,可以。但在你开口之前,你是不是忘了……”
“你还有个孩子。”
“他叫陈浩,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爸的儿子。他今年二十六岁,四肢健全,是个男人。赡养父母,他有和我同等的义务。甚至按照你的说法,‘养儿防老’,他的义务应该比我更大。”
母亲的嘴唇哆嗦着,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她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从今天起,这个家里的账,我们得好好算算了。父亲的手术费,十五万。我们家存款三万,还差十二万。我和陈浩,一人一半,一人六万。这很公平。”
“你……”母亲指着我,气得手指都在颤抖,“你这是要逼死你弟弟!”
“逼死他?”我再次冷笑,“妈,你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点?他不是三岁的孩子了!他是个成年人!他开工作室,买好车,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钱从哪里来?是从我这个姐姐身上刮来的!现在父亲躺在病床上,需要他尽孝了,他连六万块钱都拿不出来?那他那些所谓的‘大项目’,所谓的‘陈总’身份,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声音不大,但走廊里偶尔经过的护士和病人家属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母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觉得丢脸,拉着我的胳it想把我拽到一边。
我甩开她的手。
“别碰我。”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今天,我们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你现在就给陈浩打电话,让他带着六万块钱来医院。他什么时候到,我什么时候把我的那一份拿出来。他要是不来,或者拿不出钱,那对不起,这手术,我们就不做了。”
“你敢!”母亲尖叫起来,“那是你亲爸!”
“他也是你亲老公,是你宝贝儿子的亲爸!”我毫不退让地回敬道,“你舍得让他躺在病床上等死,我有什么不敢的?反正这么多年,在你们眼里,我陈静不就是个冷血自私,只知道顾自己小家的白眼狼吗?今天,我就坐实了这个名声!”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走到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坐下,拿出手机,看也不看她一眼。
我知道我最后那句话说得很重,很绝情。但那一刻,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愧疚。当一个人被压榨到极限时,所有的反抗,都是带着血的。
母亲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她看着我决绝的背影,又看看病房里躺着的父亲,终于意识到,这一次,我不是在开玩笑。
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她一直“不忍心打扰”的号码。
第4章 皇帝的新衣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清晰地听到陈浩那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喂,妈,又怎么了?我这儿正忙着呢!”
“忙,忙,你就知道忙!”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压抑不住的怒火,她终于将一部分对我的怨气转移到了她儿子身上,“你爸住院了你知不知道!心梗!要做手术!”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传来陈浩有些慌乱的声音:“什么?住院了?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你说严不严重?医生说要立刻做心脏搭桥手术,不然随时有生命危险!”母亲对着电话吼道。
“那……那赶紧做啊!还等什么?”
“做?拿什么做?”母亲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手术费要十五万!家里只有三万!你姐姐……你姐姐她不管了!”
她巧妙地将责任全部推到了我的身上。我坐在长椅上,冷眼旁观,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的陈浩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着问:“姐……姐怎么说?”
“她让你拿六万块钱过来!她说我们一人一半!陈浩啊,你跟妈说实话,你现在手头能拿出多少?”母亲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和期望。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久到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陈浩?你说话啊!”
“妈……”陈浩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艰涩,“我……我没钱。”
“没钱?”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怎么会没钱?你那个大项目呢?你不是说马上就有一大笔款子进账吗?你前几天不是还要换车吗?”
“那都是……都是吹的……”陈浩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项目黄了,投资人撤资了,我现在……我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
“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母亲的脑子里炸开了。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手机差点从手里滑落。
“你……你说什么?”她喃喃自语,仿佛听不懂儿子在说什么。
而我,坐在不远处,心里没有丝毫意外。陈浩的“皇帝新衣”,我早就看穿了,只是母亲一直活在自己编织的童话里,不愿意醒来。
电话那头的陈浩,似乎也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妈,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姐……我开工作室的钱是借的高利贷,为了撑场面,买车、请客,花的都是借来的钱。我根本没有什么大项目,我接的都是些零碎的小活,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我欠了外面三十多万……”
母亲的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面如死灰。
她一生的骄傲,她倾尽所有去维护的希望,她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也要去扶持的“顶梁柱”,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原来,那不是顶梁柱,而是一个被她亲手吹起来的、一戳就破的巨大泡沫。
我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从她无力的手中拿起还在通话的手机,放在耳边。
“陈浩。”我平静地叫了他的名字。
电话那头,哭声戛然而生。
“姐……”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羞愧和恐惧。
“你在哪里?”我问。
“我……我在工作室。”
“半个小时内,到市一院心胸外科。带上你的身份证,银行卡,所有能证明你资产和负债的东西。我们当面谈。”
我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姐,我……”
“如果你不来,或者想逃避,后果自负。”我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将手机轻轻放在母亲的腿上。
她呆呆地坐着,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有报复的快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这是一个何其可悲的母亲,用一个谎言去支撑另一个谎言,最终将自己和全家都拖入了深渊。
而我,作为这个谎言最大的受害者和维系者,终于亲手撕碎了它。
过程很痛,鲜血淋漓,但长痛不如短痛。
半个小时后,陈浩来了。他比我上次见他时憔悴了许多,头发乱糟糟的,眼窝深陷,身上那件看似名牌的T恤也皱巴巴的。他手里捏着一个文件袋,低着头,不敢看我和母亲。
他走到我们面前,噗通一声,跪下了。
“妈,姐,我对不起你们!”他哽咽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母亲像是被他的动作惊醒了,浑身一颤,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没有去扶他。
“起来说话。”我冷冷地说,“你跪在这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爸还在病房里等着救命钱。”
陈浩擦了擦眼泪,从地上站起来,把手里的文件袋递给我:“姐,这是我所有的东西。工作室的租赁合同,银行流水,还有……还有那些欠条。”
我接过文件袋,没有打开。我把他拉到一旁无人的角落。
“陈浩,我问你,妈是不是一直在背着我给你钱?”
他低下头,默认了。
“我每个月给家里的生活费,她是不是都省下来给了你?”
他点了点头。
“我给你买房首付的钱,给你结婚彩礼的钱,给你‘创业’的钱,你都花到哪里去了?”
“姐……”他抬起头,满脸悔恨,“我对不起你。刚开始,我真的是想好好做一番事业的。但是……但是我太急功近利了,总想走捷捷,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学着他们摆阔,投机……结果赔得血本无归。后来窟窿越来越大,我就不敢跟你们说实话了,只能编造各种谎言,从你和妈那里骗钱来填补……”
“所以,妈一直都知道你的真实情况?”我追问。
“不,她不知道我欠了高利贷。”陈浩摇摇头,“她只知道我生意不顺,一直在亏钱。她……她怕你和爸看不起我,就一直帮我瞒着,跟我一起编瞎话……她说,你是姐姐,你有能力,多帮你弟弟是应该的,等你弟弟以后出人头地了,再好好报答你。”
原来如此。
原来这是一场母子二人合谋的骗局。一个为了虚荣和所谓的“面子”,一个为了维护儿子的“尊严”和自己在家庭中的“希望”。
而我,就是那个被蒙在鼓里,心甘情愿被吸血的傻瓜。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不忍也消失殆尽。
“陈浩,”我看着他,“现在,我们来谈谈我爸的手术费。十二万,一人一半。你的六万,你打算怎么出?”
第5章 刮骨疗毒
陈浩的脸瞬间涨红,又变得惨白。他搓着手,嗫嚅道:“姐,我……我卡里只有不到两千块钱了。车……车也是贷款买的,还没还完。”
“那就卖。”我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把车卖了,工作室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能凑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去借。不管你是去跟你那些‘朋友’借,还是去跟你女朋友家借,总之,三天之内,我必须看到六万块钱。”
“三天?”陈浩的眼睛瞪大了,“姐,这太难了……”
“难?”我打断他,“我爸躺在病床上,随时有生命危险,你跟我说难?陈浩,这是你作为儿子必须承担的责任。过去十年,你心安理得地花了多少不属于你的钱,现在就得给我一点一点地吐出来。这不叫难,这叫天经地义。”
我看着他被我说得哑口无言的样子,继续道:“还有你欠下的高利贷,三十万,对吗?这是你自己惹出的祸,你自己去解决。我可以帮你咨询律师,但钱,我一分都不会再给你。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
说完,我不再理他,转身走回母亲身边。
她还坐在地上,眼神涣散。我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别碰我。”她打开我的手,声音嘶哑,充满了怨恨,“陈静,你满意了?看到你弟弟这么落魄,看到我们家天塌下来了,你是不是就开心了?”
“我为什么要开心?”我平静地反问,“妈,这个家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样,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是你无底线的溺爱和谎言,亲手毁了陈浩,也差点毁了这个家。”
“我……我只是想让他有出息……”
“有出息是靠自己奋斗出来的,不是靠姐姐的血汗钱堆出来的,更不是靠谎言吹出来的!”我提高了音量,“你把他养成了一个只会索取、没有担当的巨婴!现在,泡沫破了,你却来怪我这个戳破泡沫的人?”
母亲被我的话震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我,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起来吧。”我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爸还在等我们。这个家还没塌,只要我们都愿意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我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我把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拉起来,扶着她坐到长椅上。
接下来的三天,对我们家来说,就像一场刮骨疗毒。
我没有再管陈浩,只给了他一个最后期限。我拿着自己凑到的七万块钱,先去缴了费,签了手术同意书,把父亲的手术安排了下来。林涛一直陪在我身边,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最疲惫的时候,递上一杯热水,给我一个坚实的拥抱。
陈浩那边,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第二天,他开的那辆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二手宝马就不见了。第三天下午,他拖着一个行李箱来到了医院。
他瘦了,也黑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比以前清亮了许多。
他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姐,这里面是六万三千块。车卖了四万五,工作室里的电脑设备卖了一万八。这是我能凑到的所有钱了。”
我接过卡,没有说话。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递给我:“这是……这是我准备给女朋友求婚的戒指,也值点钱,你拿去,算是我……算是我还你的一部分。”
我看着那个盒子,心里一动。
“你女朋友呢?”我问。
陈浩的眼神黯淡下去:“我跟她坦白了一切,她……她跟我分手了。”
我沉默了。
“姐,”他抬起头,第一次用一种成年人的、平等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过去是我错了,是我和妈对不起你。谢谢你……谢谢你把我打醒了。以后的路,我会自己走。欠你的钱,欠外面的钱,我都会拼命去工作,一点一点还清。”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在经历了这场剧变之后,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把那个丝绒盒子推了回去。
“这是你的东西,你自己收好。”我把银行卡也还给了他,“这六万块,是你为你爸尽的孝心,我收下。剩下的三千,你留着做生活费。从零开始,不容易。”
陈浩愣住了,眼圈瞬间红了。
“姐……”
“别叫我姐。”我打断他,“你记住,我帮你,不是因为我是你姐姐,而是因为我们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爸好了之后,这个家需要我们三个人一起撑起来,不是靠我一个人。你明白吗?”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父亲的手术很成功。
他从重症监护室转回普通病房的那天,我们三个人都在。母亲这几天苍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片,话也少了。她只是默默地给父亲擦脸,喂水,做着一个妻子该做的事。
父亲醒来后,精神好了很多。他看着我们,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清明。
他把我们叫到床前,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充满了愧疚:“静静,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这是我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然后,他看向陈浩,叹了口气:“陈浩,你长大了,以后要走正道,要对得起你姐姐。”
最后,他看着母亲,握住她的手:“惠敏,我们都错了。以后,对两个孩子,要一碗水端平。”
母亲低着头,眼泪滴落在被子上,无声地哭泣着。
那一天,病房里很安静,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我知道,那个旧的家,已经随着这场风波彻底破碎了。
而一个新的家,正在这片废墟之上,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建立起来。
第6章 一碗水端平
父亲出院后,家里的气氛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那套老旧的两居室里,不再有母亲对陈浩天花乱坠的吹捧,也没有了对我理所当然的索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尴尬的沉默。
母亲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热衷于打麻将和邻居闲聊,每天大部分时间就是照顾父亲,看电视,或者发呆。她很少主动跟我说话,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愧疚,是怨怼,又或许是无所适从。
我知道,她还在适应。适应儿子从“天之骄子”变成负债累累的普通人,适应女儿从“提款机”变成一个有底线、会反抗的独立个体。这个过程,对她来说,无异于一场认知上的重建,痛苦且漫长。
陈浩没有再住在家里。他把工作室退租后,在郊区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找了一份在广告公司的基础设计工作。工资不高,但他做得格外卖力。
每个周末,他都会回来。不再是以前那样,两手空空地回来吃饭,张口闭口都是“项目”和“人脉”。他会提着菜,笨拙地学着做饭。他会陪父亲下棋,听父亲讲那些过去的故事。他也会主动地打扫卫生,修理家里坏掉的龙头。
他开始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儿子,而不是一个被宠坏的“太子”。
每个月发了工资,他会雷打不动地转给我两千块钱。第一次转账时,他给我发了条信息:姐,我知道这很少,但这是个开始。我会慢慢还你。
我回了他两个字:加油。
我和林涛的买房计划,因为这次的变故,不得不暂时搁置。但我们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安定。林涛说:“钱可以再赚,但一个清醒、健康的家,千金不换。”
我深以为然。
打破平衡的过程是痛苦的,但重建起来的新秩序,却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不用再时时刻刻提防着母亲的电话,不用再为弟弟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买单。我可以安心地规划我和林涛的未来,可以把我的爱和精力,投入到真正值得的地方。
我回娘家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但每次回去,不再是为了“尽义务”,而是发自内心的关心。
转折点发生在父亲出院后三个月的一天。
那天也是一个周末,我提着一袋水果回去。一进门,就看到陈浩也在,他正在厨房里忙活,身上系着我以前买的围裙。而母亲,就站在他旁边,一边择菜,一边絮絮叨叨地指导他。
“鱼要先用油煎一下,汤才会白。”
“姜片要多放,去腥。”
我愣住了。他们在做的,是我最拿手的酸菜鱼。
看到我回来,母亲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手上的动作也停了。陈浩则笑着对我扬了扬手里的锅铲:“姐,你回来了!今天尝尝我的手艺,我跟妈学了好久了。”
我把水果放下,走到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那顿饭,我们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地坐在饭桌前。桌子中央,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酸菜鱼。
陈浩做的鱼,刀工不行,鱼片厚薄不均;火候也差了点,有些鱼片碎在了汤里。但味道,却有七八分像我做的。
父亲吃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有静静的水平了。”
陈浩嘿嘿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母亲没有说话,她默默地给我夹了一块鱼片,又给陈浩夹了一块,最后才给自己夹。她的动作很慢,很郑重,像是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
一碗鱼,被我们四个人分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父亲把我和陈浩叫到他房间。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旧旧的信封,里面是家里的那本存折。
“这里面,还有三万块钱。”父亲看着我们,缓缓说道,“以前,我和糊涂,总觉得这些钱,这个家,以后都是陈浩的。现在我们想明白了。这个家,是你们两个人的。这笔钱,你们一人一半,一人一万五。虽然不多,但是爸妈的一点心意。”
陈浩连忙摆手:“爸,我不能要。我欠姐姐的还没还清,我怎么能再拿家里的钱。”
我也说:“爸,这钱你们留着养老,我们都用不着。”
“听我说完。”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给你们花的。静静,你的一万五,就当你借给家里的,我们还给你。陈浩,你的一万五,是你为这个家出的力,应得的。从今往后,咱们家立个规矩。我和的养老,你们姐弟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谁也不许多,谁也不许少。一碗水,必须端平。”
“一碗水端平”。
这五个字,从父亲口中说出来,是那么的重。
我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看着他因为一场大病而消瘦下去的脸颊,再看看旁边低着头,眼眶泛红的弟弟,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不是委屈的泪,也不是愤怒的泪。
是释然。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
那天走出家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林涛在楼下等我,看到我红着眼睛,紧张地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靠在他怀里,轻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天亮了。”
是的,天亮了。
笼罩在我心头十年的那片阴云,终于散了。
后来的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陈浩依旧在努力工作,每个月按时还我钱。虽然金额不多,但我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过去的错误,重建自己的人生。
母亲的话依然不多,但她看我的眼神,渐渐地,多了许多我曾经渴望的温柔和暖意。她开始关心我的工作累不累,关心我和林涛什么时候打算要孩子。她会笨拙地学着使用智能手机,就为了能和我视频,看看我晚饭吃了什么。
我知道,我们之间被割裂的亲情,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韧的方式,重新愈合。
一年后,我和林涛终于攒够了钱,买了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小房子。拿到钥匙的那天,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说:“静静,真好。你……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爱,或许会有偏向,但亲情,永远是斩不断的。重要的是,我们是否拥有戳破谎言的勇气,以及在废墟之上,重建信任和规则的决心。
那一声冷笑,曾是我最锋利的武器,它划破了家庭温情的假象,露出了底下溃烂的伤口。但只有刮骨疗毒,才能迎来新生。
如今,伤口已经结痂,新生正在发生。而我,也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我的家人,不是无底线的付出,而是有原则的坚守,有距离的温暖,和一碗水端平的尊重。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