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那天,女儿林晓静送我的礼物,是一份租房合同。
租客是我,房东是她。
捧着那份打印得工工整整、甚至还带着一丝墨香的A4纸,我浑浊的眼睛花了很久才看清上面的小字。那一刻,周遭的喧闹、儿子儿媳的祝寿声、桌上饭菜的热气,全都像潮水一样退去了,只剩下耳边一阵阵嗡鸣。
为了给儿子林建军换来那两套还建房,我几乎搭上了我跟老伴一辈子的心血和积蓄。我以为,把一个家庭的根基牢牢地交到儿子手里,是身为一个母亲最天经地义、也是最伟大的奉献。我以为女儿的沉默,是理解,是支持,是她作为出嫁女儿的懂事。
从半年前,我兴高采烈地拿到那两串沉甸甸的钥匙,到今天我六十大寿,坐在这张据说是儿子精心操办的酒席上,我从未想过,我亲手搭建的、自以为是的安稳晚年,会在这样一个瞬间,被一份薄薄的合同彻底击碎。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第1章 尘埃落定的钥匙
半年前,阳光特别好。
我去街道办事处领还建房钥匙那天,特意穿上了压箱底的枣红色外套,那是老林去世前一年给我买的,他说我穿这个颜色显气色。
老旧的家属院拆迁,折腾了快三年,终于等来了结果。我们家的老房子位置好,面积也还算宽敞,按照政策,分了两套房。一套大的,一百二十平,三室两厅。一套小的,八十平,两室一厅,都在同一个小区,门对门。
攥着那两串冰凉又厚实的钥匙,我的手心直冒汗,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回家的路上,我腿脚都轻快了不少,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我们老林家,终于也算是在这城里扎下实实在在的根了。
晚上,我张罗了一大桌子菜,把儿子建军和女儿晓静都叫了回来。建军带着他媳妇孙丽,晓静是一个人来的。
饭桌上,气氛热烈。建军和孙丽的眼睛里闪着光,一杯接一杯地敬我酒,嘴里说着“妈您辛苦了”、“妈您真有远见”的漂亮话。我听得心里熨帖,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妈,那两套房,您打算怎么安排啊?”孙丽夹了一筷子我做的红烧肉,状似无意地问。
我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这是我早就盘算好的事,也是我认为理所应当的事。“还能怎么安排?你跟建军结婚也几年了,一直挤在那个小两居里,孩子马上要上学,也不方便。这大的一套,你们住。小的那套,先租出去,收点租金,给我跟你爸……给我自己养老。”
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儿子林建军的。他是我们家的独苗,是顶梁柱。我丈夫老林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得最重的一句话就是:“秀兰,家里的东西,以后都是建军的。晓静是女孩子,迟早要嫁人,是别人家的人。你可得把家守好,别让家散了。”
老林的话,我记了一辈子。
建军听了我的安排,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他憨厚地笑了笑:“妈,都听您的。”
孙丽更是喜上眉梢,立刻接话:“妈想得真周到!我们住进去了,您也跟着我们一起住,我们照顾您方便。那小房子租出去,租金您自己拿着,我们一分不要。”
我笑着点了点头,心里觉得这儿媳妇虽然有点小心思,但还算懂事。
从头到尾,我的女儿林晓静,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偶尔给我夹一筷子青菜,嘱咐我少吃油腻的。她没对我分房的决定发表任何意见,脸上甚至还带着浅浅的微笑,好像这事跟她毫无关系。
我心里其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何尝不疼晓静。她从小就比建军懂事,学习好,工作也上进,从没让我操过心。可传统观念就像一棵老树,根深蒂固地长在我心里。儿子,才是传承香火、承担养老责任的人。房子给了他,就等于给了整个家的未来。
饭后,晓静主动留下来帮我收拾碗筷。
厨房里,水流哗哗作响。我看着她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熟练地洗着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便试探着开口:“晓静啊,今天妈说的那个房子的事……你……没什么想法吧?”
晓静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她侧着头,水汽氤氲了她的脸,让我看不真切她的表情。
“妈,那是您的房子,您跟爸辛苦一辈子换来的,您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没想法。”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点波澜。
“那就好,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妈就知道你最懂事。你哥那个人,你也知道,老实巴交的,没多大本事。我不帮他一把,他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你不一样,你有出息,自己挣的钱比你哥多,以后找个好人家,什么都会有的。”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晓静没再接话,只是把最后一个碗冲洗干净,仔细地码放在碗柜里。她擦干手,转过身来,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秋天的水。
“妈,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您也早点休息。”
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灯光里,心里那点不安,很快就被尘埃落定的踏实感给覆盖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以为,我的女儿,真的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毫不在意。
第2章 过户那天的缺席
接下来的日子,我全部的精力都扑在了新房子的事情上。
建军和孙丽几乎天天往新房跑,量尺寸,看设计,讨论着要买什么样的沙发,什么样的窗帘。孙丽拉着我,兴致勃勃地描述着未来的家,说要把最大的那间南向卧室留给我,里面要怎么怎么布置。我听着,心里暖洋洋的,觉得自己的付出都值了。
我给晓静打过几次电话,想让她也来看看,毕竟是新家。
“晓静啊,有空没?过来看看房子,你哥他们正商量装修呢。”
电话那头总是很忙碌的样子,夹杂着键盘敲击和同事交谈的声音。“妈,我这边项目赶得紧,天天加班,实在走不开。你们看着弄挺好的,我没什么意见。”
“你这孩子,自己的家,怎么能没意见呢?”我不经意地说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晓静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妈,那是哥的家。您和哥他们喜欢就好。我这边真的忙,先挂了啊。”
“嘟嘟嘟”的忙音传来,我举着手机愣了半天。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我安慰自己,晓静工作忙,压力大,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顾不上这些家里的琐事也正常。
很快就到了办房产证和过户的日子。按照我之前的决定,两套房子的房产证上,都只写林建军一个人的名字。这意味着,从法律上讲,这两套房子将完完全全属于他个人。
去房产交易中心那天,我、建军、孙丽三个人起了个大早。孙丽特意化了精致的妆,穿了件新裙子,喜气洋洋的。我给晓静发了条信息,告诉她我们去办手续了。她过了很久才回了两个字:“好的。”
交易大厅里人声鼎沸,各种窗口排着长队。我们取了号,坐在等候区。孙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叫号屏幕,一会儿又低头跟建军商量着什么。
我看着他们年轻而兴奋的脸,心里五味杂陈。我想起了和老林挤在那个老破小家属院的日子,夏天漏雨,冬天透风。我们俩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就是盼着孩子们能有个好前程,有个安稳的窝。如今,这个愿望终于要实现了,可老林却看不到了。
“妈,您在想什么呢?”建军见我发呆,问道。
“没什么,想起你爸了。”我叹了口气,“他要是看到今天,该多高兴啊。”
“爸肯定看得到的。”建军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热,很干燥,“妈,您放心,以后我跟小丽肯定好好孝顺您。”
孙丽也凑过来,挽住我的另一只胳膊,笑得一脸甜蜜:“是啊妈,我们就是您的依靠。”
那一刻,我心里的最后一点疑虑和对女儿的愧疚,似乎都被这温情的话语给冲散了。我告诉自己,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是为了这个家的长远未来。
轮到我们办理手续了。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她公式化地念着各种条款,我们一项项签字,按手印。当我的手指蘸着红色的印泥,重重地按在那份过户协议上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
从交易中心出来,孙丽提议去外面吃顿大餐庆祝一下。我同意了。
席间,我看着儿子和儿媳开心的样子,也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女儿。我拨通了晓静的电话。
“喂,晓静,忙完了吗?我们刚办完手续,在外面吃饭呢,你过来一起吃点?”
“不了,妈。我还在公司,一堆活儿呢。”晓静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冷淡了一些。
“哦……那……那你自己记得吃饭啊。”我有些尴尬地说道。
“嗯。你们吃吧。”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孙丽在一旁听着,撇了撇嘴,小声对建军嘀咕:“你看她那个态度,好像我们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妈给的,又不是我们抢的。”
建军瞪了她一眼:“少说两句!”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虽然建军呵斥了孙丽,但孙丽的话,却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晓静是不是真的心里有怨气?她一次都没来看过房子,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也缺席了,连电话里的语气都那么冷淡……
我努力把这个念头甩开。不会的,我的晓静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她只是太忙了,太累了。我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不安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你看不到的角落,悄悄地生根发芽。
第3章 新家的“客人”
房子过户后不到两个月,装修就搞定了。建军他们年轻人手脚快,找的装修公司也利索。
搬家的那天,场面很热闹。亲戚朋友来了不少,都夸建军有出息,夸我这个当妈的有福气。我被这些恭维话包围着,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晓静那天来了,但来得很晚。她提着一个果篮,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装,看起来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公司直接赶过来的。
她把果篮放下,跟亲戚们打了声招呼,就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怎么样,晓静,还不错吧?”我跟在她身后,期待地问。
她点点头,目光扫过崭新的家具和锃亮的地板,语气平淡地说:“挺好的,哥和嫂子喜欢的风格。”
孙丽正忙着招呼客人,听到这话,笑着走过来,热情地拉住晓静的手:“晓静,你可算来了。快看看,这间房是妈的,我们特意给她朝南的这间,采光最好。你看看还需要添点什么不?”
晓静跟着我们走进那间所谓的“我的房间”。房间确实朝南,布置得也还算温馨,一张新床,一个大衣柜。只是,房间里除了这些基本家具,再也看不到任何我过去生活的痕迹。我那些用了几十年的旧家具、老照片,全都被建军他们以“跟装修风格不搭”为由,留在了出租屋里。
晓静的目光在房间里停留了很久,最后落在了窗台上。那里空荡荡的。她轻声说:“妈以前最喜欢在窗台上养几盆花的。”
孙丽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解释道:“哎呀,刚搬进来,乱七八糟的,还没来得gù弄那些呢。再说,养花招小虫子,也不卫生。”
晓静没再说什么,只是转头对我笑了笑。
那天,她没留下来吃饭,说公司还有急事要处理,坐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一次浮了上来。
真正搬进来一起住之后,我才慢慢发觉,事情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
起初,孙丽对我还算客气,每天“妈”长“妈”短地叫着。但时间一长,那种客气就变得越来越表面化。
我习惯早起,喜欢在厨房里弄点自己爱吃的早点,比如熬一锅小米粥,蒸一笼小包子。可孙丽却说,早上油烟太大了,会把她新买的橱柜熏黄。她给我买了一箱麦片和牛奶,让我早上就吃这个,说是有营养又方便。
我喜欢看电视里的戏曲频道,咿咿呀呀地能听上半天。可他们年轻人喜欢看那些吵吵闹闹的综艺和电视剧,我一打开电视,孙丽就会说:“妈,您看这个声音太大了,吵得我头疼。”然后就把遥控器拿过去,换到他们想看的频道。
我成了这个家里最“多余”的人。我不敢大声说话,不敢随意走动,生怕打扰到他们。我住的虽然是这个家里采光最好的房间,却感觉自己像个寄人篱下的客人。
建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会偶尔跟我说:“妈,小丽她没坏心,就是年轻人生活习惯不一样,您多担待。”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点头,说:“妈知道,妈没事。”
心里委屈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晓静。我开始频繁地给她打电话,有时候就是想听听她的声音。电话里,我不敢直接诉苦,只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吃了没,工作累不累,然后说上几句家里的近况。
“……你嫂子啊,最近工作忙,压力大,脾气有点急,我也能理解……”
“……你哥也是,天天加班,回来就想清静清静,我这电视声音是不该开那么大……”
我以为晓静会像以前一样,安慰我几句,或者帮我出出主意。
但她没有。她只是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等我说完,才用一种近乎冷静的语气说:“妈,那是您的家,您是长辈。如果您觉得住得不舒心,要学会说出来。您不说,没人知道您委屈。”
“我怎么说啊?”我叹了口气,“都是一家人,为这点小事闹得不愉快,多不好。你嫂子怀着孕,我也不能惹她生气。”
是的,孙丽怀孕了,这是我们家的大喜事。也正因为如此,我更觉得自己应该忍耐。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良久,晓静才轻轻地说:“妈,如果您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就别指望别人把您当回事了。”
她的话,像一根针,不偏不倚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挂了电话,我坐在自己那个“阳光最好”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第一次对自己当初那个“天经地义”的决定,产生了一丝动摇。
我把一切都给了儿子,可我得到的,真的是我想要的晚年吗?
第4章 一碗没送出去的汤
孙丽怀孕后,我在家里的地位,变得更加微妙。
她成了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而我,则顺理成章地成了全职保姆。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这些活儿全都落在了我的头上。孙丽每天要吃什么,都有明确的指示,今天想吃鱼,明天想喝鸡汤,后天又要吃什么进口水果。
建军每天下班回来,也只是象征性地问我一句“妈,累不累”,然后就一头扎进卧室去陪他老婆了。
我累得腰酸背痛,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候,我会恍惚地想,我这到底是住在儿子家,还是在给自己找了份没有薪水的苦差事?
有一次,我炖了一下午的乌鸡汤,想着给孙丽补补身子。汤炖得浓白鲜香,我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碗,端到他们卧室门口。
门没关严,我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是孙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也真是的,天天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响,吵死了。做的菜也油腻,一点都不科学。我都说了我想吃西餐,她会做什么呀?”
“行了,妈也是好心。”是建军的声音,透着疲惫。
“好心?我看她就是闲的。你说当初要是把那套小的房子卖了,换一辆好点的车,或者干脆给我爸妈住,多好。非要租出去,一个月才两千多块钱租金,够干嘛的?现在倒好,天天跟我们住一块儿,生活习惯完全不一样,我都快烦死了。”
“你小点声!”建军压低了声音,“让妈听见多不好。”
“听见就听见!反正房子现在是你的名字,她还能把我们赶出去不成?林建军我告诉你,这孩子生下来,我可不想让我儿子跟着一个有农村思想的老太太,到时候带出一身坏习惯!”
我端着那碗汤,站在门口,浑身的血液好像瞬间都凝固了。那碗滚烫的汤,透过瓷碗,烫着我的手心,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我的心,比这数九寒冬的天还要冷。
我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厨房,将那碗汇聚了我一下午心血的鸡汤,倒进了水槽。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老林的话,儿子儿媳的话,女儿的话,在我脑子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老林说,家业是建军的。
孙丽说,房子是建军的,我还能被赶出去不成?
晓静说,妈,如果您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就别指望别人把您当回事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个倾其所有,却最终被嫌弃的、可悲的笑话。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没有早起做饭。我给晓静打了个电话。
“晓静,你……今天有空吗?妈想去你那儿看看。”我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电话那头的晓静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没有丝毫犹豫:“妈,您在哪儿?我过来接您。”
半小时后,晓静的车停在了小区楼下。我拎着一个小包,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像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坐在女儿一尘不染的车里,闻着淡淡的馨香,我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晓静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包纸巾,然后打开了音乐,是那种很舒缓的纯音乐。
她把我带到了她的住处。那是一个很干净整洁的两居室,装修是简约的北欧风格,阳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绿植,生机勃勃。
她给我倒了一杯温水,然后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妈,想说什么就说吧,说出来会好受点。”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昨天在门口听到的话,把这段时间以来受的委屈,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我哭得像个孩子,毫无尊严。
晓静一直没有打断我,就那么安静地听着。等我哭够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妈,您想过没有,您之所以会陷入今天的境地,根源在哪里?”
我愣住了,抬头看她。
“根源在于,您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所有的价值和安全感,都寄托在了别人身上。您以为把房子给了哥,他就会为您养老送终,您就有了依靠。可您忘了,最可靠的依靠,永远是您自己。”
“房子是您的,您有百分之百的处置权。您可以给哥,也可以给我,甚至可以卖掉自己去养老院。但您选择了最传统,也是对自己最不负责任的一种方式——毫无保留地赠与。”
“您给了哥安身立命的资产,却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和尊严。您亲手放弃了您作为房主的话语权,把自己从一个‘主人’,变成了一个需要看儿子儿媳脸色的‘客人’。妈,这不是哥嫂的错,是您自己选择的结果。”
女儿的话,字字句句,都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为这个家奉献,是伟大的。可直到这一刻,我才被女儿点醒。我所谓的奉献,其实是一种失去自我的依附。我感动了自己,却为难了所有人,也困住了自己。
那天,我在晓静家住了一晚。我们聊了很多,从我小时候,聊到她和建军长大,聊到老林去世。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平等地和我的女儿对话。
我发现,我那个一直以来被我忽视的女儿,远比我想象的要成熟、通透、有力量。
第5章 生日那天的“礼物”
在晓静家住了一周。
那一周,是我这半年来过得最舒心的一周。晓静每天上班前会给我做好早餐,下班后我们一起去逛超市,一起做晚饭。晚上,我们娘俩会窝在沙发上看看电视,聊聊天。
她从不跟我提哥嫂的不是,也从不劝我以后怎么办。她只是用行动,让我重新找回了那种被尊重、被需要的感觉。
建军给我打过几次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只是说,想在晓静这儿多住几天。孙丽一次电话都没打过。
我心里清楚,我不能总在女儿这里待着。我快六十岁了,总要给自己找个归宿。
一周后,我主动跟晓静说,我要回去了。
晓静正在修剪阳台上的花草,她放下小剪刀,对我说:“妈,再过几天就是您六十大寿了。到时候,我送您一份礼物。”
我没放在心上,以为她就是随口一说。
我的六十岁生日,建军和孙丽说是要给我“大办”,在一家不错的酒店订了个包间。
那天,我回到了那个让我感到陌生的“家”。孙丽的肚子已经很明显了,她对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建军则显得有些局促和愧疚。
生日宴上,亲戚们又说了很多祝福的话。建军和孙丽送我的礼物是一台按摩椅,说是让我平时在家可以放松放松。我笑着收下了,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晓静站了起来。
她今天穿得很素雅,脸上化着淡妆,手里拿着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礼品盒。
“妈,祝您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她把礼品盒递到我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孙丽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和审视。
我打开盒子,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衣服、首饰或者保健品。
而是一个蓝色的文件夹。
我疑惑地打开文件夹,第一页,就是一张打印得工工整整的纸。抬头的几个黑体大字,让我瞬间如遭雷击。
《房屋租赁合同》。
我颤抖着手,往下看。
出租方(甲方):林晓静。
承租方(乙方):王秀兰。
房屋地址是市中心一个我没听说过的小区,一室一厅,精装修,家电齐全。租期是一年,租金是……每月一元。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的女儿。
晓静的表情很平静,她迎着我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妈,您把您和爸一辈子挣下的‘家’,给了我哥,让他成家立业。我这个做女儿的,没什么大本事,买不起大房子送给您。但我想给您一个真正属于您自己的‘窝’。”
她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份文件,是一张银行卡的流水单和一本新的存折。
“这套房子,我租下来了,一次性付了一年的租金。这张存折里,是我这几年工作攒下的钱,不多,二十万。密码是您的生日。这笔钱,不是给您的,是借给您的。等那套小房子的租金收回来,您慢慢还我。”
“妈,从今天起,您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再委屈自己去迎合任何人的生活习惯。您可以早上五点起来做饭,也可以晚上十点看戏曲频道。您可以把阳台种满您喜欢的花,也可以把家里布置成您最熟悉的样子。”
“您养我小,我养您老。哥负责为您养老送终,延续香火。我负责让您的晚年,过得有尊严,有自由。”
“这份租房合同,就是我送给您的生日礼物。我希望您能收下。”
整个包间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低着头,不敢看我,也不敢看他妹妹。
孙丽的嘴巴张成了“O”型,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
我捧着那份租房合同,感觉它有千斤重。我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那张写着“承租方:王秀兰”的纸上,晕开了一片水渍。
我一直以为,女儿的沉默是默认,是懂事。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那不是默认,而是她用自己的方式,在表达着最深沉的失望和最决绝的反抗。
她没有争,没有抢,没有吵,没有闹。
她只是在我最需要一个退路的时候,不动声色地为我铺好了一条体面的、充满了尊严的后路。她用这种最温柔,也最有力的方式,打了我这个偏心母亲一个最响亮的耳光。
我傻眼了,彻彻底底地傻眼了。
第6章 一地鸡毛的“家”
生日宴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亲戚们走的时候,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同情和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建军和孙丽几乎是逃也似的结了账,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回到家,一关上门,压抑的气氛就爆了。
“林晓静她什么意思!”孙丽把包重重地摔在沙发上,声音尖利,“她这是在打谁的脸?在所有亲戚面前给我们难堪!租个房子,存点钱,就了不起了?显得她多孝顺,我们多不孝是吧?”
建军一脸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闷声说:“你少说两句吧,这事本来就是我们做得不对。”
“我们哪里不对了?”孙丽的音量又高了八度,“妈自愿把房子给你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她林晓静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我看她就是嫉妒!嫉妒我们有两套房!”
“她要是嫉妒,当初过户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她要的是房子吗?她要的是公平!”建军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地吼了回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老实巴交的儿子发这么大的火。
孙丽被他吼得一愣,随即也爆发了,指着我的鼻子说:“好啊!林建军,你现在向着妹说话了!妈,您也听到了吧?这就是您一心一意对待的好儿子!为了他妹妹,现在吼起我这个孕妇了!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着眼前这一地鸡毛,只觉得头痛欲裂。
这个我倾尽所有想要维系的“家”,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笑和脆弱。
我没有参与他们的争吵。我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份租房合同。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
晓静的电话打了进来。
“妈,您没事吧?”
“我没事。”我的声音很平静。
“哥和嫂子……没为难您吧?”
“没有。”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晓静,妈……对不起你。”
这句迟到了太久的道歉,我说得无比艰难。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能听到女儿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过了好一会儿,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妈,都过去了。我只是不希望您受委屈。”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女儿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套房子。她只是想让我明白,女儿和儿子,是一样的。她只是想用她的方式告诉我,一个母亲的爱,应该是公平的,一个女人的晚年,应该是独立的。
第二天一早,我趁建军和孙丽还没起床,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我来的时候,就没带多少东西。我把我那些被嫌弃的旧衣服、旧相册,一一装进一个行李箱。
建军起床后,看到我拖着行李箱,一下子慌了。
“妈,您这是干什么?”
“我搬出去住。”我平静地看着他。
“您……您要去晓静那儿?”
“不,我去晓静给我租的那个房子。”我把那份合同的复印件放在桌上,“建军,妈想了很久。妹说得对,我不该把自己当成你们的附属品。我有手有脚,还有退休金,那套小房子的租金也够我生活了。我自己一个人住,挺好。”
孙丽也闻声从卧室里出来了,看到这阵仗,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嘴上依旧不饶人:“妈,您这是何必呢?晓静随便弄个房子,您就真要搬出去?传出去别人怎么说我们?”
“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日子怎么过,是我自己的事。”我看着她,第一次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孙丽,我以前总想着,忍一忍,让一让,家和万事兴。现在我明白了,一味的忍让,换不来尊重,只会让矛盾越积越深。我搬出去,对我们所有人都好。”
我拉着行李箱,走到了门口。
建军追了上来,拉住我的胳... “妈,您别走……是我不好,我没照顾好您。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眶,心里也不是滋味。我拍了拍他的手,说:“建军,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家了。妈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以后有空,就带着媳妇孩子,来妈这里吃饭。妈给你们做红烧肉。”
说完,我毅然决然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当我关上那扇沉重的防盗门时,我听到了身后孙丽的哭喊和建军的叹息。
但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要重新开始了。
第7章 自己的“窝”
晓静帮我搬了家。
那个她为我租下的小窝,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一室一厅,朝南,带着一个小小的阳台。屋子不大,但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家具电器一应俱全,甚至连锅碗瓢盆都给我备齐了。
晓静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新鲜的蔬菜和水果。
“妈,我都买好了,您拎包入住就行。”她笑着对我说。
我站在这个小小的、却完全属于我的空间里,环顾四周,眼眶一热。这里没有名贵的装修,没有宽敞的客厅,但这里有我最需要的东西——自由和安宁。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花鸟市场,买了好几盆花。绿萝、吊兰、长寿花……我把它们一盆盆摆在阳台上,看着它们在阳光下舒展叶片,觉得整个屋子都跟着亮堂了起来。
我开始学着自己生活。
每天早上,我不再需要蹑手蹑脚,而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厨房里为自己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吃完饭,我去楼下的公园散步,和邻居家的老太太们聊聊天,跳跳广场舞。下午,我戴上老花镜,看看书,或者打开电视,把戏曲频道的声音开得大大的,再也没人会说我吵。
那套小房子的租客到期后,我没有再续租。我把房子收了回来,用晓静给我的那笔钱,简单地装修了一下,然后自己搬了进去。那笔钱,我跟晓静写了借条,每个月从退休金和租金里,雷打不动地还给她。
晓静说不用,我说必须。这是原则问题。
我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虽然小,但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我的气息。我把老林的照片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照片里的他,笑得憨厚。我常常对着照片自言自语:“老林啊,你看,我没听你的,但我过得挺好。女儿比我们想象的,要有出息得多。”
建军和孙丽也来过几次。
孙丽生了个大胖小子,他们抱着孩子来看我。孙丽的态度,比以前缓和了许多,会主动叫“妈”,也会笨手笨脚地想帮我干点活。
我知道,她是怕了。她怕我真的跟他们断了联系,怕我百年之后,把这套小房子也留给晓静。
人心就是这么现实。
我没有为难她,也没有给她好脸色。我只是像对待普通亲戚一样,客气,但疏离。
建军会趁孙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钱给我。我每次都不要。
“妈,您就拿着吧,算我孝敬您的。”
“不用。妈现在有钱。你自己留着,养孩子压力大。”我把钱推回去,“建军,妈不要你的钱。妈只要你有空的时候,能像个儿子一样,回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就够了。”
建军每次都红着眼圈走。
我和孩子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模式。不再是谁依附于谁,谁亏欠了谁。我们是独立的个体,是彼此的亲人,但首先,我们是我们自己。
我常常会想起我那两套已经不属于我的还建房。我一点都不后悔。
房子是死的,家是活的。一个没有爱与尊重的房子,再大,也只是一个冰冷的空壳。而一个能让你自由呼吸、活得像自己的地方,再小,也是温暖的港湾。
我的女儿林晓静,她没有给我一套房子,但她教会了我如何找回自己,如何有尊严地老去。
这比任何房产证,都来得更加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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