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晓静,在郑州一家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做设计。今年二十九岁,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被我妈称为“再不抓紧就只能捡别人挑剩下的”尴尬阶段。相亲成了我周末的固定节目,比追剧还准时。
介绍人是我妈的牌友张阿姨,电话里把对方夸得天花乱坠:“晓静啊,这小伙子叫周伟,人老实本分,就在咱们这儿的市政单位上班,铁饭碗!家里条件好着呢,你俩见见,保证没错!”
我嘴上应着“好呀好呀”,心里却没抱太大希望。老实本分,往往是“沉闷无趣”的代名词。但为了让我妈消停几天,我还是答应了。
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商场里的咖啡馆,环境还不错。我提前十分钟到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一边搅动着面前的拿铁,一边漫不经心地观察着进进出出的人。约定的时间到了,一个身影朝我这边走来。我抬起头,那一瞬间,我手里的勺子差点掉进杯子里。
我该怎么形容他呢?那是一种超越了时代审美的混搭风格。一件紧绷在身上的亮黄色POLO衫,领子还特意立了起来,胸口一个巨大的、我叫不出牌子的金色刺绣标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下面是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裤腿上布满了刻意做旧的破洞和白色划痕,脚上却蹬着一双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棕色商务皮鞋,鞋尖擦得锃亮。最点睛的是他手腕上那串硕大的、油光发亮的文玩核桃,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互相碰撞,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声响。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微发黄的牙齿:“你好,是林晓静吧?我是周伟。”
声音倒是挺洪亮,带着一股浓浓的本地口音。我强压下心头的震惊,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你好,我是。”
他一屁股坐下,把那串核桃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引得邻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喝点啥?”他拿起菜单,粗略地扫了一眼,然后大手一挥,“服务员,来杯最贵的咖啡!再给这位女士也来一杯!”
我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我已经点了,谢谢。”
他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对服务员说:“就这么定了啊!”然后转头对我嘿嘿一笑,“第一次见面,不能小气。”
接下来的对话,简直是一场灾难。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单位里的鸡毛蒜皮,哪个领导今天开会又讲了废话,哪个同事为了评职称又在背后搞小动作。我努力想把话题引到一些关于兴趣爱好、未来规划的正常轨道上,但他总能神奇地绕回他那一亩三分地。
“你平时喜欢看电影吗?”我尝试着开启新话题。
“看啊,咋不看!”他一拍大腿,“就前两天,我们单位组织去看那个《战狼》,哎呀,带劲!吴京真爷们儿!不像现在有些小年轻,娘们唧唧的。”
我感觉我们的审美隔了一条银河。我试着再挣扎一下:“那……读书呢?有没有喜欢的作家?”
他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随即摆摆手:“上学时候的书都没读明白,现在哪有时间看那玩意儿。有那功夫,我还不如多盘盘我这核桃呢。”说着,他又拿起桌上的核桃,在手里咔哒咔哒地转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像魔音一样钻进我的耳朵,让我坐立难安。
我的耐心在一点点被耗尽。从他的穿着打扮,到言谈举止,再到我们之间几乎为零的共同语言,我心里已经给他判了死刑。这个人,跟我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沉默,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局促地问:“咋不说话了?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没意思的?”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周先生,”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委婉一些,“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我们的兴趣爱好、生活方式好像差别有点大。”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一种憨厚的窘迫所取代。“哦……是吗?是俺哪里说错话了?”他挠了挠头,那件亮黄色的POLO衫因为他的动作而绷得更紧了。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搬出了相亲拒绝的万能模板,“我可能暂时还没准备好进入一段新的感情。抱歉,浪费你时间了。”
说完,我拿起包准备起身。这大概是我经历过最短暂、最尴尬的一次相亲。
“等等!”他突然叫住了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地放在桌上,然后又掏出手机,点开相册,递到我面前。照片上是几个红色的房产证。
“林小姐,我知道俺这人不会说话,穿衣服也土。俺就是个实在人。”他有点结巴地说,“张阿姨可能没跟你说清楚。俺爹妈给俺准备了三套房,都在金水区,两套大的,一套小的,全款,没贷款。这串钥匙就是其中一套的,一百四十多平,精装修,你要是愿意,随时都能住进去。俺就是想找个正经过日子的媳妇儿,好好对她。俺挣的钱不多,但俺能保证你一辈子吃喝不愁,不用为房子发愁。”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三套房?全款?金水区?这几个词在我脑海里盘旋、爆炸,瞬间击溃了我刚刚建立起来的所有防线。
我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钥匙和手机屏幕上那几本鲜红的证书,再看看眼前这个男人,他脸上的表情真诚又笨拙,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那件刺眼的黄色POLO衫,那串咔哒作响的文玩核桃,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重新坐了下来,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理智告诉我,这是一个极其物质、极其功利的选择,我应该鄙视这种行为,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开。可另一个声音却在我心里疯狂叫嚣:林晓静,你清醒一点!你每个月还着五千块的房贷,住在一个六十平米的老破小里,为了省钱,你多久没买过一件超过五百块的衣服了?你那些所谓的诗和远方,所谓的精神契合,能帮你还房贷吗?能让你在加班到深夜、独自回家的路上不感到疲惫和孤单吗?
我看着周伟,第一次认真地审视他。他的长相其实不差,五官端正,只是不修边幅。他的性格,虽然沉闷,但似乎也印证了张阿姨说的“老实本分”。他不懂浪漫,不懂我喜欢的电影和书籍,但他用最直接、最朴素的方式,给了我一个无比现实的承诺——一个安稳的家,一个没有房贷压力的未来。
我内心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摇摆。一边是虚无缥缈的“感觉”和“共同语言”,一边是触手可及的安稳和富足。我挣扎着,痛苦着。我想起了我的同事小雅,嫁给了一个家境优渥但她并不怎么喜欢的男人,婚后两年,她开着宝马,背着爱马仕,朋友圈里晒的都是世界各地的旅行照,言语间都是被宠爱的幸福。我也想起了我的大学同学思思,嫁给了爱情,跟一个一穷二白的男生在大城市打拼,两人为了房租、为了孩子的奶粉钱,吵得不可开交,当初的浓情蜜意早已被生活的琐碎消磨殆尽。
哪一种生活才是我想要的?
周伟见我久久不语,脸上的光彩一点点暗淡下去,他收回手机和钥匙,苦笑了一下:“俺就说嘛,你肯定看不上俺……没事,俺不耽误你了。”
就在他准备起身的那一刻,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了:“等一下!”
他诧异地回头看我。
我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煎鸡蛋,声音都有些颤抖,但我还是说了出来:“那个……周先生,我觉得,我们……可以再了解一下。”
他愣住了,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真……真的?”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豪赌,赌上了我后半生的幸福。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我知道,我不想再过那种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的日子了。
“我……我其实觉得你这人挺实在的。”我努力为自己刚才的变脸找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功利的理由,“刚才是我太草率了。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人品才是最重要的。”
他立刻眉开眼笑,仿佛刚才的拒绝从未发生过。“对对对!还是你懂道理!”他激动地搓着手,“那……那咱们加个微信?”
我们就这样加上了微信,然后又尴尬地聊了一会儿。他提出要送我回家,我没有拒绝。
坐在他那辆半旧的本田车里,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五味杂陈。我甚至不敢看身旁的他,我怕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洞悉和嘲讽。我出卖了我的爱情观,向现实低了头。这种感觉,像是在精神上打了败仗,屈辱又无奈。
接下来的日子,周伟开始对我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他的方式很直接,也很“土味”。每天早晚准时发来问候信息,内容永远是“吃了吗?”“睡了吗?”“多喝热水”。他会突然出现在我公司楼下,手里提着一袋子水果或者一盒点心,然后在我同事们好奇的目光中,憨笑着把东西塞给我。
一开始,我非常不适应。我觉得他的行为让我很没面子。但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竟然开始习惯了。习惯了每天有个人关心你吃没吃饭,习惯了下班后能看到一个等你的身影。我的同事们也从最初的八卦变成了羡慕。
“晓静,你男朋友对你真好啊!”
“是啊,虽然看起来普通了点,但这种会疼人的男人才靠谱!”
听着这些话,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小小的满足。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周伟。我发现他虽然不懂风花雪夜,但却是个极其孝顺的儿子,对父母言听计从。他虽然没什么高雅的爱好,但工作勤勤恳恳,从不迟到早退。他会在我生病的时候,二话不说请假跑来,笨手笨脚地为我熬一锅味道奇怪的粥。他会在我加班晚了的时候,不管多远都开车来接我,嘴里嘟囔着“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不安全”。
我的心,在这份朴实无华的关心中,一点点地软化了。我开始安慰自己,房子只是一个契机,一个让我愿意静下心来了解他的契机。我爱上的,是他的好,是他的踏实可靠。
我们交往了半年后,双方父母见了面。他父母对我非常满意,当场就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给我,说是改口费。饭桌上,他妈妈拉着我的手,热情地说:“晓静啊,以后周伟要是敢欺负你,你跟妈说,妈收拾他!那套一百四十平的房子,我们已经把名字加上你的了,就当是给你的彩礼!”
那一刻,我被巨大的幸福感和不真实感包裹着。我看着对面憨笑的周伟,看着他父母慈祥的脸庞,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孩。
婚礼办得很风光。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周伟的手臂,接受着亲朋好友的祝福。司仪在台上问我:“林晓静女士,你愿意嫁给你身边的周伟先生,无论贫穷还是富贵,都对他不离不弃吗?”
我看着周伟,他紧张得额头都在冒汗,眼神里却满是爱意。我笑着,大声说:“我愿意!”
那一刻,我是真心的。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安稳。我们住进了那套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我再也不用为房贷发愁。周伟把工资卡交给我,家里的事都听我的。他依然不懂浪漫,情人节送我的礼物是一束用塑料纸包着的、颜色俗气的玫瑰花,但他会记得我爱吃的菜,每天下班回来给我做饭。他依然喜欢盘那串核桃,但只要我在家,他就会自觉地去阳台,怕吵到我看电视。
我以为,我们的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幸福下去。直到那天,我无意中听到了他和朋友的一段对话。
那天他约了朋友来家里打牌,我在卧室里看书。他们聊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只听他一个朋友说:“伟哥,你可真行啊!当初嫂子不是看不上你吗?怎么后来就同意了?”
周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压低了声音说:“嗨,女人嘛,都一个样。你跟她谈感情,她跟你谈感觉。你直接跟她谈钱,她就跟你谈感情了。我那天把三本房产证往她面前一拍,她那眼睛都直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还不是看上我这房子了?”
另一个朋友附和道:“哈哈,还是伟哥有办法!这年头,什么爱情不爱情的,都是虚的,房子车子才是真的!”
周-伟“嘿嘿”地笑了:“那可不!不过林晓静这人还行,长得漂亮,工作也体面,带出去有面子。过日子嘛,不就那么回事。她图我的房,我图她的人,各取所需,公平!”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了。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原来,他什么都懂。他不是那个憨厚老实的傻小子,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我为什么会回头,他知道我们的婚姻是一场交易。
“她图我的房,我图她的人,各取所需,公平!”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将我用幸福和安稳编织起来的虚假外衣撕得粉碎。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利用他,是我在向现实妥协。可到头来,在他眼里,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所有的自我安慰,所有的心理建设,在他那句轻描淡写的“公平”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冲出卧室,他们看到我,都愣住了。周伟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你们刚才说的,我都听到了。”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晓静,你听我解释,我们就是开玩笑的……”周伟急忙站起来。
“开玩笑?”我冷笑一声,“周伟,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图你房子的物质女,是吗?”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不甘和屈辱都爆发了。我以为我用我的青春和妥协,换来了一份安稳的感情。我甚至说服自己爱上了他。可原来,在这场看似美满的婚姻里,我们谁也没有真正爱过对方。他看透了我的功利,我也从未真正走进他的内心。我们像两个精明的商人,完成了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然后用“婚姻”这张华丽的包装纸,掩盖着内里冰冷的算计。
我看着这个熟悉的家,宽敞的客厅,柔软的沙发,明亮的落地窗……这一切,都曾是我梦寐以求的。可现在,它们在我眼里却变得无比冰冷和讽刺。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房子,却失去了一个女人最看重的东西——被爱的感觉和尊重。
我不知道我们的婚姻将走向何方。也许我们会像他说的那样,继续“各取所需”地过下去,在人前扮演一对恩爱夫妻。也许,有一天,我会攒够失望,选择离开。但无论如何,我知道,那个当初因为三套房而心动的瞬间,已经为我今天所有的痛苦,埋下了伏笔。生活给了我一个选择题,我选了那个看起来最容易的答案,却没想到,这个答案的背后,标着我无法承受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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