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天,我亲手帮她把那几十斤重的陶泥扛上楼,才终于明白,那件围裙之下,包裹着的不是什么秘密,而是一个女人滚烫的、关于生活的梦想。
在那之前,整整三个月,我都在一百多米的高空,用一种近乎偏执的视角,窥探着她和那件围裙。我的世界是驾驶室里一方小小的天地,被钢铁和玻璃包裹,外面是呼啸的风,脚下是日渐长高的钢筋水泥森林。而她的世界,是那扇窗后的一方客厅,充满了谜团。
我曾无数次在操作的间隙,对着那扇窗胡乱猜测,把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想象成各种离奇故事的主角。那些猜测像夏日午后的暑气,在狭小的驾驶室里蒸腾、发酵,几乎要将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灼烧成一个可笑的者。
而这一切,都得从那个燥热的夏天说起。
第1章 塔吊上的“望远镜”
我叫陈建军,三十有六,在这座飞速发展的城市里,干着一份最普通不过的工作——开塔吊。
都说干我们这行的,是离天空最近的人。可实际上,我们也是离地面最远,离孤独最近的人。每天清晨,天蒙蒙亮,我就得顺着冰冷的钢梯,一节一节,爬上那座矗立在工地中央的钢铁巨兽。坐进驾驶室,关上门,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对讲机里嘈杂的指令,和窗外被无限缩小的城市。
吃饭,是工友用吊篮送上来的盒饭。上厕所,就靠一个大号的塑料瓶。一天十几个小时,除了午休能下来放放风,我几乎就是长在这塔吊上的一个零件。时间久了,人会变得沉默,眼神会不自觉地飘向远方。
我们的工地正在建一个高档住宅区,三期工程,三栋楼同时起势。我的塔吊负责的是最东边这栋,正对着一期已经入住的现房。直线距离不过百来米,天气好的时候,对面楼里谁家阳台上晒了什么颜色的被子,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起初,我并没太在意。城市里家家户户都是一扇窗,窗后是千篇一律的生活。直到七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我发现了她。
那天下午两点多,太阳毒得能把钢板烤化。驾驶室里的小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我喝了一大口浓茶,习惯性地朝对面望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我愣住了。
对面那栋楼的17层,一扇朝南的窗户,窗帘拉开了一半。一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正站在客厅里,身上……只穿了一件围裙。
那是一件很普通的蓝色碎花布围裙,系带在背后松松地打了个结,露出了光洁的后背和一截纤细的腰肢。她似乎正在忙碌着什么,弯腰,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走动。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画面,说实话,有点刺眼。
我赶紧移开目光,心里“砰砰”跳了两下,脸上有点发烫。我不是什么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工地上荤素不忌的玩笑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可这种真实发生在眼前的场景,还是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以为这只是偶然。或许是天气太热,家里又没人,图个凉快。可第二天,第三天,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每天下午两点到五点之间,她都会准时出现在那扇窗后,身上依旧只有那件围裙。
渐渐地,这成了一个悬在我心头的谜。
她是谁?为什么会这样?
我开始在操作的间隙,不动声色地观察。我发现她并不是无所事事。她的动作很有规律,大部分时间都弓着背,双手好像在揉搓着什么东西。偶尔,她会直起腰,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然后端起一个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走到阳台附近,那里似乎放着一个架子。
我甚至摸清了她的作息。下午两点准时出现,五点左右,她会消失一会儿,再出现时,已经穿戴整齐,开始在厨房忙碌。六点半左右,一个男人会开着一辆白色的车回来,两人会一起在餐厅吃饭。看起来,像是一对再正常不过的夫妻。
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她的丈夫。高高瘦瘦,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他似乎对妻子的“特殊习惯”一无所知,或者说,习以为常。
我脑子里冒出过无数个版本的猜测。
最开始,我觉得她可能……不太正常。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或者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可看她晚上和丈夫相处的样子,温柔平静,又完全不像。
后来,我又想,会不会是某种行为艺术?我听说城里有些搞艺术的人,想法都比较奇怪。可这艺术也没个观众啊,总不能是表演给我这个开塔吊的看吧?
最离谱的猜测,是我工友老王无意中“启发”的。那天午休,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建军,你猜我昨天刷短视频看到个啥?有个女主播,在家里搞直播,穿得那叫一个清凉,就为了博眼球,赚打赏!”
我心里咯噔一下。直播?难道她是在家里做直播?这个念头一出来,就怎么也挥之不去了。它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让我原本单纯的好奇,掺杂进了一些复杂甚至有点轻视的情绪。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丈夫知道吗?那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妻子在网络上抛头露面吗?
这个猜测,让我每次再看向那扇窗时,心情都变得很沉重。我甚至开始觉得,那件围裙不再神秘,反而有点……廉价。
我的世界很简单,塔吊,工地,汗水,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实打实的力气钱。我理解不了那种为了赚钱而“走捷径”的方式。如果她真是那样,我替那个男人感到不值,也为她感到一丝悲哀。
就这样,我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日复一日地升起,落下,像个钟摆,精确又麻木。而那扇窗,成了我这枯燥工作中唯一的“风景”,一个让我鄙夷,却又忍不住去看的风景。
我不知道,我的这种“凝视”,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误解和冒犯。
第2章 一块摔碎的泥巴
时间一晃,就到了八月底。天气依旧炎热,但早晚已经有了一丝秋意。我对面那栋楼的“围裙之谜”,也持续了快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我几乎成了一个沉默的编剧。每天,我都会根据她细微的动作变化,在脑海里续写着那个关于“女主播”的故事。
比如,有一次我看到她接了个电话,然后就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显得很焦虑。我就想,是不是平台给的压力太大了?还是榜一大哥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
又比如,有天下午,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提前回来了。她急急忙忙地跑进卧室,再出来时已经穿好了家居服。男人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还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既有一种秘密被戳破的紧张感,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我觉得那个男人被蒙在鼓里,很可怜。
我的工友老王,也成了我这个“秘密”的唯一听众。当然,我没告诉他具体是哪一户,只是含糊地说对面楼里有这么个奇怪的女人。
老王一听,眼睛都亮了,拍着大腿说:“建军,这还用问?肯定是那么回事!现在的女人啊,为了钱,啥事干不出来?你看她老公,估计就是个老实疙瘩,挣点死工资,哪够她花的?”
老王的话,像是在我心里那团火上浇了一勺油。它让我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也让我对那个女人的看法,从最初的纯粹好奇,慢慢演变成了带着道德审判的俯视。
我觉得自己像个高高在上的法官,每天审视着她的“罪证”,并为自己的“洞察力”感到一丝病态的满足。我甚至开始可怜她,觉得她是被物欲裹挟的可怜虫。
这种心态,在我这个年纪的男人身上,其实挺常见的。自己过得不算如意,就特别喜欢对别人的生活指指点点,尤其是对女人的生活,总觉得能一眼看穿她们那点“小九九”。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的狭隘和自以为是。
转折发生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周六。
那天工地赶工,周末也得上班。下午三点多,天色忽然暗了下来,紧接着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不大,不影响施工,但给闷热的空气带来了一丝凉爽。
我照例朝那扇窗望去。雨天光线不好,看得没有平时清楚。她还在那里,穿着那件熟悉的蓝色碎花围裙,弓着身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就在这时,我看到她突然直起身,手里好像捧着一个什么东西,径直走向了阳台。阳台的窗户是开着的,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窗台上。那东西看起来像个花瓶的雏形,灰扑扑的,有点湿润的光泽。
或许是刚下过雨,窗台有点滑。她刚把东西放稳,一转身的功夫,那东西“咕噜”一下,从窗台上滚了下来。
“啪”的一声,虽然隔着一百多米,又有关着的窗户,但我仿佛听到了那清脆的碎裂声。
那东西从17楼掉了下去,摔在了楼下的草坪上,变成了一滩烂泥。
我看到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趴在窗台上,难以置信地往下看。雨丝斜斜地飘着,打在她身上,她却一动不动。
过了足足有五分钟,她才缓缓地直起身,慢慢走回客厅。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悲伤和沮丧,像乌云一样笼罩着那个小小的客厅。
她没有再继续“工作”,而是颓然地坐在了地毯上,抱着双膝,一动不动。那个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瘦小,那么无助。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女主播”的形象,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如果是直播,一个道具摔坏了,她会是这种反应吗?她不应该跟粉丝撒个娇,或者自嘲一下,然后继续直播吗?这种发自内心的,几乎要把人压垮的失落感,不像是演出来的。
我突然意识到,那个被我摔碎的,可能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具”,而是她倾注了很多心血的东西。
那是什么?
那滩摔碎的烂泥,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我平静的偏见之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那个下午,我第一次没有再用猎奇和审判的眼光去看她。我只是看着她孤单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塔吊下的城市在雨中变得模糊,而我心中的那个故事,也第一次变得模糊起来。
我开始觉得,我可能只是一个愚蠢的者,用自己贫瘠的想象力,去肆意评判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第3章 争吵与眼泪
自从那次“坠落事件”之后,我再看那扇窗时,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再轻易地给她的行为下定义,而是多了一份探究和……担忧。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她的“工作”。我发现她身边总是堆着一些灰色的、像泥巴一样的东西。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个类似工作台的矮桌前忙碌,双手不停地在泥巴上揉捏、塑形。有时候,她会用到一些小工具,刮、削、刻、画。
渐渐地,一个模糊的轮廓在我脑海中形成:她会不会……是在做陶艺?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陶艺?在家里?在17楼的客厅里?这听起来比“女主播”还要不靠谱。做陶艺需要专业的设备,比如拉坯机、电窑,那玩意儿又大又耗电,普通住宅楼里能搞吗?而且弄得满屋子都是泥巴,她丈夫能同意?
尽管充满了疑问,但这个猜测,却比“女主播”的剧本更能解释我看到的一切。比如,她为什么只穿围裙?因为做陶艺,尤其是拉坯,泥浆很容易甩得到处都是,穿多了反而碍事,光着身子只穿围裙,结束之后直接冲个澡最方便。这也解释了她为什么总是在弯腰忙碌,以及为什么会把成型的作品拿到阳台去晾干。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之前的那些龌龊想法,简直就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我越想越觉得可能,心里也越发愧疚。我开始希望自己的新猜测是真的。我希望她不是在取悦谁,而是在为自己的热爱而忙碌。
就在我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感到一丝释然时,一场争吵,将我再次拉入了更深的困惑中。
那是一个周二的晚上,大概八点多。我那天加了会儿班,塔吊还没降下去,正准备收工。无意中一瞥,看到她家的灯火通明。
她和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似乎正在激烈地争吵。
因为隔得远,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像看一出默剧一样,观察着他们的肢体语言。
男人显得很激动,不停地挥舞着手臂,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而她,就站在客厅中央,低着头,一言不发。男人似乎越说越气,指了指阳台的方向,又指了指她,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头埋进了手里。
她就那么站着,站了很久。然后,我看到她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
她在哭。
虽然隔着那么远,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委屈和压抑。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流泪。
最后,她好像是妥协了。她走到阳台,把晾在架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一个一个地收进了一个大纸箱里。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告别自己心爱的孩子。
男人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收完东西,她把纸箱推到了墙角,用一块布盖上,然后默默地走进了卧室。客厅里,只剩下那个男人颓然的背影。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这场争吵,无疑与她的“事业”有关。男人脸上的那种愤怒和无奈,不像是发现了妻子在做什么出格的事,更像是一种对“不务正业”的失望和反对。
“我就说吧,肯定是为了钱的事吵架!”老王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
可我却觉得,不全是。如果她做直播能赚钱,男人为什么要反对?除非……她根本没赚到钱,反而还在往里贴钱。
我突然想起我一个远房表弟,辞了稳定的工作,非要去搞什么音乐。在出租屋里吃了两年泡面,写了一堆没人听的歌,最后还是灰溜溜地回了老家。他跟他爸吵架的时候,他爸也是这个样子,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几乎要溢出屏幕。
难道,她也是一个追梦的人?一个不被家人理解,却依然在坚持的追梦人?
这个念头,让我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共情。
我也是个“追梦人”。我的梦想很简单,就是在这座城市里,给远在老家的儿子攒够一套房子的首付。为了这个梦想,我告别妻儿,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塔吊上,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夜。我知道那种不被理解的孤独,也知道那种咬着牙坚持的辛苦。
从那天起,我再看向那扇窗时,目光里不再有任何杂念,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同类之间的关切。
我开始留意她。我发现,那次争吵之后,她有好几天下午都没有再出现。那扇窗的窗帘,总是拉得严严实实。
我心里空落落的。我甚至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就这么放弃了?那个被盖起来的纸箱,是不是就是她梦想的终点?
直到一个星期后,那个熟悉的蓝色碎花围裙,才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她看起来消瘦了一些,动作也慢了许多。但她还是回来了,回到了她的工作台前,重新开始和那些泥巴打交道。
那一刻,我在一百多米的高空,在这个钢铁驾驶室里,竟然有种想为她鼓掌的冲动。
第4章 沉重的快递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意越来越浓。工地的楼层越盖越高,我的视野也随之抬升。现在,我几乎可以俯视她家客厅的全貌了。
她又恢复了以往的节奏,每天下午,准时出现在她的“工作室”里。那次争吵好像只是一个小插曲,并没有真正击垮她。我甚至觉得,她比以前更专注,更投入了。
我成了她最忠实的“观众”。我看着她把一团团的泥巴,变成一个个形态各异的瓶子、罐子、盘子、碗。我看着她给它们上色、画花纹。那些作品,在我的外行眼里,已经非常漂亮了。
我常常会想,她做这些东西,是为了什么呢?是卖钱,还是纯粹的爱好?如果是卖钱,她有渠道吗?有人会买吗?
我开始不自觉地为她操心。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们是两个生活在平行世界里的人,唯一的交集,就是这百米空间的遥遥相望。她永远不会知道,在高高的塔吊上,有一个开塔吊的男人,在默默地关注着她的喜怒哀乐,为她的坚持而加油。
而我,也因为有了这份牵挂,感觉这枯燥的工作,多了一丝人情味。我不再只是一个操作机器的工人,更像一个守护者,守护着一个遥远却炽热的梦想。
这天是周日,我难得休息一天。工地的宿舍又闷又吵,我不想待着,就想着去市里一个旧书市场逛逛,给儿子淘几本便宜的课外书。
旧书市场离我们工地不远,坐公交车三站地就到。巧的是,去市场的路,正好要经过她住的那个小区门口。
我心里动了一下,但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陈建军啊陈建军,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就算路过,又能怎么样呢?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背着帆布包,在公交站下了车。正是中午,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像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路过那个高档小区的门口时,我还是没忍住,朝里面多看了两眼。
门口的保安亭擦得锃亮,穿着制服的保安站得笔挺,一看就是管理很严格的小区。
就在我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了车。
是她!
我心里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棵大树后躲了躲,感觉自己像个做贼的。
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比我在塔吊上看到的要更清秀,也更瘦弱。她看起来很吃力,正和司机一起,从后备箱里往外搬东西。
是两个半人高的大麻袋,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分量不轻。
司机帮她把麻袋卸在路边,收了钱就开车走了。她一个人站在那两个大麻袋旁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试着去拖动其中一个,但麻袋纹丝不动。她涨红了脸,喘着气,看起来既着急又无奈。
我这才注意到,麻袋的袋口有些破损,露出里面灰白色的东西。
是陶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原来,她用的那些“泥巴”,就是这样一袋一袋买回来的。这么重的东西,她一个女人家,要怎么弄上17楼?
她拿出手机,似乎在打电话。我猜,她是在叫她丈夫下来帮忙。
可是,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她脸上的表情从期盼,变成了失望,最后变成了焦急。显然,电话那头的人,要么不接,要么就是来不了。
她急得在原地直转圈。太阳很大,她的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站在树后,心里天人交战。
上去帮忙?以什么身份?一个陌生男人,突然跑过去对一个女人说“我帮你搬东西吧”,会不会被当成坏人?而且,我该怎么解释我认识她?难道说“我天天在对面的塔吊上看你”?那不成了变态了吗?
可要是不去,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一个女人在这里犯难,我又觉得心里过不去。那两个麻袋,每一袋估计都得有五六十斤,我一个大男人扛着都费劲,更别说她了。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好像是下定了决心。她蹲下身,用尽全身力气,总算把一个麻袋拖动了。她就那么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把麻袋往小区门口拖。保安看到了,似乎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外来车辆不能进,东西得自己想办法。她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看着她那个纤瘦的背影,在沉重的麻袋前,显得那么倔强,又那么让人心疼。我心里那点顾虑,瞬间就被一股热血给冲垮了。
去他娘的!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让一个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这种累?
我深吸一口气,从树后走了出去,几步就追上了她。
“你好,需要帮忙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诚恳。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警惕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那两个大麻袋,憨厚地笑了笑,说:“我看着……挺沉的。你要搬上楼?我帮你吧,我力气大。”
第5章 围裙的真相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疑惑。一个陌生男人,平白无故地要帮忙,换了谁都会多想。
我有些紧张,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指了指我们工地的方向,解释道:“我……我就在那边工地上班,开塔吊的。今天休息,正好路过。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一个人搬这个太费劲了。”
或许是“开塔吊的”这个身份,让她感觉我像个老实的体力劳动者,没什么坏心眼。又或许是她实在没办法了,她眼中的警惕,慢慢褪去了一点。
“这……太麻烦你了吧?”她小声说,声音很好听,带着一丝不确定。
“不麻烦,不麻烦!举手之劳!”我生怕她拒绝,赶紧上前一步,弯下腰,轻松地就把一个麻袋扛上了肩。
嘿,还真沉!这一下去,我估摸着一袋至少有七十斤。
“你住几楼?我给你送上去。”我扛着麻袋,稳稳地站着,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她似乎被我的“神力”镇住了,呆呆地指了指楼上:“17楼……”
“好嘞!”
她赶紧在前面带路。进了小区,刷了门禁,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向电梯。一路上,她好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电梯里,空间狭小,气氛有点尴尬。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气,混合着麻袋上散发出来的泥土的腥气,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谢谢你,师傅。”她终于开口了,脸上带着感激的微笑,“今天多亏你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先生他……他临时出差了。”
我憨憨一笑:“没事儿。”心里却在想,出差?那天晚上吵架,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
到了17楼,她打开房门。一股浓郁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某种颜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客厅的景象,证实了我所有的猜测。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但客厅的中央,完全被改造成了一个工作室。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塑料布,一个半旧的拉坯机摆在正中央,旁边是一个多层置物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形态的泥坯,有的已经上了色,有的还是素胎。墙角,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电窑,旁边堆着各种瓶瓶罐罐的釉料。
而那个我曾在窗外无数次看到的矮桌,就是一个工作台,上面还放着一个没做完的碗。
这就是她的世界。一个在17楼的公寓里,被硬生生开辟出来的,关于泥土和火焰的梦想之地。
我把麻袋放在墙角,和另一个空麻袋并排。然后又下楼,把第二袋也扛了上来。等我搬完,已经是满头大汗,后背的T恤都湿透了。
她赶紧给我倒了一杯水,不停地说着“谢谢”。
“你……是做这个的?”我喝了口水,看着满屋子的瓶瓶罐罐,明知故问。
“嗯。”她点了点头,眼神里有光,“我叫林晚。是个……算是个手作陶艺师吧。”
林晚。真好听的名字。
“我叫陈建军。”我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陈师傅,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她看着我,真诚地说,“要不,你挑一件东西吧,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她带我到那个置物架前。架子上的作品,远比我在塔吊上看到的要精致得多。有古朴的茶杯,有线条流畅的花瓶,还有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摆件。每一个,都带着手作的温度和独一无二的痕迹。
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天青色的马克杯上。杯身上,用写意的笔触,画着一棵向上生长的树。那姿态,像极了我在高空俯瞰的,那些努力冲破水泥地的小草。
“我就要这个吧。”我说。
她小心翼翼地把杯子取下来,用包装纸包好,递给我。
“陈师傅,你是在对面那个楼盘开塔吊的吧?”她忽然问。
我心里一紧,点了点头:“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笑了笑,指了指窗外,说:“我有时候,能看到你们那个驾驶室。那么高,一个人在上面,一定很孤独吧?”
我没想到,我在看她的时候,她偶尔,也会看到我。
我们之间,隔着一百米的距离,却用一种奇特的方式,互相“陪伴”了整整一个夏天。
“是有点。”我实话实说。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融洽。我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困扰我最久的问题。
“那个……林小姐,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你下午在家里忙活的时候,为什么……只穿一件围裙?”
问完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太唐突,太八卦了。
林晚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但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指了指那个拉坯机:“因为那个。拉坯的时候,泥浆会甩得到处都是,溅得满身都是。穿衣服的话,一天得废好几套。后来我干脆就……就这样了。反正家里没人,拉上窗帘也看不见。结束了直接去冲个澡,最方便。”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夏天开窑,屋里温度特别高,跟蒸桑拿一样。客厅这个小空调根本不管用。穿多了,会中暑的。”
原来是这样。
一切的谜团,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朴素,也最合理的解释。
那些我曾经脑补出的,关于“女主播”、“家庭矛盾”、“生活所迫”的狗血剧情,在“方便”和“太热”这两个简单的理由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我为自己曾经的那些龌龊想法,感到无地自容。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为了热爱而满身泥泞的女人,心里充满了敬意。那件我曾经觉得有些“不雅”的围裙,此刻在我眼中,变成了一件闪闪发光的战袍。
第6章 理解的温度
“你丈夫……他支持你做这个吗?”我捧着那个还带着余温的杯子,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显然触碰到了林晚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苦涩和无奈。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他……不支持,也不反对吧。只是觉得,不应该把家里的客厅弄成这个样子。”
她指了指满屋子的“狼藉”,自嘲地笑了笑:“我先生周浩,他是个软件工程师,做事特别有条理,还有点洁癖。他觉得生活就应该是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的。而我做这个,每天都把家里弄得像个工地,他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心里不舒服。”
我立刻想起了那个争吵的夜晚。原来,那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生活理念的冲突。
“他总劝我,去找个正经工作。”林晚继续说,像是在对我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我这个,就是个花钱的爱好,当个兴趣玩玩可以,不能当饭吃。这两年,我把之前上班攒的几万块钱,都投到这些设备和材料上了,但做出来的东西,根本卖不出去几个。”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委屈:“前段时间,我们大吵了一架。他说,如果我下个月再没有稳定收入,就把这些东西都处理掉,让我踏踏实实去上班。”
原来,那次争吵,是最后通牒。
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摔碎的泥坯,对她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一个失败的作品,更是压在她心头沉甸甸的压力。我也明白了,为什么那次争吵后,她消失了一个星期,却又重新回来。
因为她不甘心。
“其实,我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林晚抬起头,眼睛里有些湿润,“我们还要还房贷,还要生活。我这样,确实太任性了。可是……我就是喜欢。从小就喜欢。一双手碰到泥巴,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总觉得,我能做出点名堂来的。”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我一个开塔吊的大老粗,既不懂艺术,也不懂梦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笨拙地表达我的看法。
“我觉得……你做的这些,很好看。”我指了指架子上的那些作品,认真地说,“真的,比商店里卖的那些,有味道多了。”
我的话似乎给了她一些鼓励,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真的吗?”
“真的!”我用力点头,“就说我手里这个杯子,上面的树,画得多有劲儿!一看就跟那些机器印出来的不一样。”
她破涕为笑:“谢谢你,陈师傅。你是第一个这么肯定地夸我的人。”
那天,我在她家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她跟我讲了很多关于陶艺的事,讲泥土的种类,釉料的配方,烧制的温度。我听得一知半解,但她说话时,眼睛里那种神采飞扬的光芒,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那是一种因为热爱而散发出的光芒,比城市里最亮的霓虹灯还要耀眼。
临走的时候,我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被泥土和梦想填满的客厅,又看了看林晚。她站在那里,身上还穿着那条普通的白色连衣裙,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身上,穿着那件无形的、闪闪发光的蓝色碎花围裙。
“加油。”我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回到工地的宿舍,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天青色的杯子放到我的床头柜上。这是我来这个城市打工三年,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用窥探的眼光去看那扇窗。
我的目光变得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温情。我不再去猜测,不再去评判。我只是像看一个老朋友一样,看着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碌。
有时候,看到她做出了一个满意的作品,在窗边举起来欣赏,我会在驾驶室里,无声地为她竖起一个大拇指。
有时候,看到她因为失败而沮丧地坐在地上,我会用那个天青色的杯子,给自己泡上一杯浓茶,心里默默地对她说一句:没关系,明天再来。
我甚至开始期待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周浩,能早点下班回家。我希望他能看到妻子眼中的光,能理解她那份看似“不切实际”的坚持。
生活不易,谁不是在自己的“塔吊”上,孤独地奋斗着呢?我们都需要一份来自远方的,哪怕是陌生的理解和鼓励。
第7章 窗台上的花
秋去冬来,我们工地的楼,已经封顶了,开始进入外墙和内部装修的阶段。我的工作也从垂直运输,变成了配合幕墙安装。塔吊的高度不会再变化,但我的视角,却因为楼体的变化,每天都有新的不同。
我和林晚,依旧维持着那种奇特的默契。我们再也没有任何直接的接触,但那份遥远的守望,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线,连接着塔吊的驾驶室和17楼的窗户。
这期间,我看到周浩陪着林晚,一起把客厅重新粉刷了一遍,颜色是温暖的米黄色。我还看到,周浩买了一个新的、更大的置物架,帮着林晚把她的作品,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那次争吵的阴霾,似乎已经散去。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个家,正在朝着一个更好的方向发展。或许是我的那句“很好看”给了林晚信心,又或许是周浩最终选择了理解和包容。
不管怎样,我为他们感到高兴。
新年前,工地放了半个月的假。我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准备回去看看老婆孩子。离开的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升上塔吊,做最后的检查工作。
那天天气很好,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我习惯性地朝林晚家的窗户望去。
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水仙。旁边,立着一个什么东西。我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那是一个用陶泥捏成的小小的塔吊模型,旁边还站着一个更小的、戴着安全帽的泥人。
那个泥人,正朝着我这个方向,举着手,像是在打招呼。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她知道每天在高空,有一个开塔吊的男人在看着她。但她感受到的,不是被窥探的冒犯,而是被守护的温暖。
这个小小的陶泥模型,是她对我这个“陌生朋友”无声的感谢,也是一份最珍贵的新年礼物。
我坐在驾驶室里,看着那个小小的泥人,咧开嘴,笑了。那是我那年冬天,最开心的一个笑容。
假期结束,我回到工地。工程已经进入尾声,我们这些塔吊司机,很快就要转战下一个工地了。
回来后的第一天,我发现林晚家的窗户,有些不一样了。窗户上贴着一张漂亮的剪纸,旁边挂着一个小小的招牌,上面用很艺术的字体写着:“晚晚的陶艺小铺”。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似乎是她的微信号。
她开始在网上卖她的作品了!
从那天起,我经常能看到有快递员上门取件。有时候一天一两个,有时候一天四五个。她的“事业”,终于走上了正轨。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四月,春暖花开。我们的塔吊,也要准备拆除了。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心里有些不舍。我舍不得这个我奋斗了一年多的地方,也舍不得那扇窗,和窗后的那个故事。
拆除的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坐进这个熟悉的驾驶室。我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擦亮了每一扇玻璃。
下午,我看到林晚和周浩,一起在阳台上忙碌。他们挂起了一块很大的布,上面好像写着字。
我拿起望远镜——那是工地测量员用的,我借来想最后再看一眼。
透过望远镜,我清晰地看到了布上的字。那是一行很漂亮的美术字:
“陈师傅,一路顺风!谢谢你!”
字的旁边,画着一个大大的笑脸。
林晚和周浩站在阳台上,朝着我的方向,用力地挥着手。阳光下,他们的笑容,灿烂得晃眼。
我放下望远
镜,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抬起手,朝着他们的方向,也用力地挥了挥。
再见了,林晚。再见了,朋友。
第8章 每个人的高空
第二天,塔吊开始拆除。我站在地面上,仰着头,看着这个我待了四百多个日夜的“老伙计”,被一节一节地分解。阳光刺眼,我却舍不得眨眼。
我的工友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根烟:“咋了建军,舍不得了?”
我点上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是啊,有点。”
老王嘿嘿一笑:“有啥舍不得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下一个工地,说不定风景更好呢!”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风景了。
一个星期后,我被调到了城西的一个新工地。那里更高,更荒凉,对面不再是温暖的住宅楼,而是一栋栋和我正在建造的一模一样的、冰冷的水泥骨架。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枯燥和孤独。
只是,我的床头,多了一个天青色的马克杯。每次用它喝水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那件蓝色碎花围裙,和那个在17楼客厅里,为梦想而满身泥泞的女人。
有时候,我也会在网上,搜一下“晚晚的陶艺小铺”。我看到她的网店已经开得有模有样,作品的种类越来越多,下面还有很多好评。
“店主是个很温柔的人,作品很有温度。”
“杯子收到了,独一无二,非常喜欢!能感受到制作者的用心。”
“买来当结婚礼物送给朋友,她喜欢得不得了!”
我看着这些评论,比我自己赚了钱还开心。
我从没在她的店里买过东西,也从没去联系过她。我觉得,我们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这样,互不打扰,各自安好,但心里永远为对方留着一份温暖的祝福。
又过了一年,我们当初建的那个楼盘,彻底完工交房了。有一天,我坐公交车路过那里。崭新的楼宇,在阳光下熠呈生辉,楼下的花园里,有孩子在嬉笑打闹。
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我鬼使神差地在那个站下了车。我走到小区门口,看着那栋我亲手建起来的楼。我仰起头,寻找着17楼的那扇窗。
窗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都是造型别致的陶盆。一丛丛的绿植和鲜花,从窗台探出头来,开得正艳。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我站在树荫下,看着那扇窗,看了很久很久。
我想,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高空”之上。或许是在塔吊的驾驶室里,或许是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又或许,是在一间堆满泥巴的客厅里。
我们都很孤独,都在为了各自的梦想,或者仅仅是为了生活,而默默地奋斗。
我们渴望被看见,被理解,却又害怕被误解,被窥探。
我很庆幸,那个夏天,我从一个狭隘的窥探者,变成了一个温和的守望者。这个转变,让我看到了人性中最美好,最坚韧的一面。也让我明白,永远不要用自己有限的认知,去轻易评判一个你完全不了解的灵魂。
因为在那副看似平凡甚至有些奇怪的皮囊之下,或许包裹着的,正是一个滚烫的、关于生活的梦想。
我转身离开,走向公交站。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手里,仿佛还握着那个天青色马克杯的温度,温暖而踏实。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