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于北碚的这幅吴石手迹,同样是“沉默的荣耀”。
“任他春已尽三分”,这句摆在那儿,像是说季节,其实是对着心里那根弦,吴石那首诗的起头是“旧境重寻咲独勤,任他春已尽三分”,摆到白话里,意思不绕弯,这地方来过,再走一遭,外面春天过去多少,他照样往上爬,他写给风景,写给脚下的台阶,更多是写给自己,那个时候他已经把脚跨进了另一条线,转身过门,就没有回头路,春尽三分,表面是节气,背后是他对那一边气数的判断,山城和南京的牌面看着还亮,鼓声还响,他心里已经把这一档事归到暮春的天色里去了。
他不是喊口号长大的那一类人,却比不少把口号背得顺溜的人下得更早更稳的决心,不靠热闹,靠识势,靠心底那条准线拉直。
画是何遂下的笔,手蘸了墨,点出一条青石小径,几棵松,远处一抹庙檐,画工谈不上多花哨,构图的位置看得出练过,重要的不在匠气,在意图,画面像把他们那会儿的心理地形摊在纸上,一条山路往庙里去,左手是密林,右手是竹海,潮湿,石面细滑,脚下一歪,身上那点气息就要收掉,可是路一直在,枝杈后面还有一个转角,再后面又露出一段台阶,他们在现实中踏的也是这样的道,窄,隐,走路时舌头要收住,句子短一点,鞋底贴着地皮。
为啥非要留下这么一页,外人看着像自留柄,换个角度看,明白的人心里有数,活在那根线上,明天过不过得去说不准,留痕成了本能,这页手迹能留到今天,不靠谁把它挂起来,而是当年就藏得妥,夹在纸堆里,悄悄编号,塞进档案袋,库房的灯昏黄,抽屉拉开又推上,直到多年后再见天光,档案馆里做事的人说,这一页能读到那个年代的心理波纹,像在地道里写了一句生前的话,不是写给谁看的,是给历史打了个坐标点。
那些到死都没出口的话,全在纸上了,吴石这个人,话不多,不爱喊,不爱铺排,脾性里有股子沉,眼里藏着,笔下写着,拿起那首诗再读一遍,“旧境重寻咲独勤,任他春已尽三分;笋舆十里松阴路,细雨斜风上缙云”,表面是游踪,句句往里看都能对上现实的影子,旧境,不是第一次来,暗着那条合作的线延续许久,春尽,眼前的繁盛掉了色,松阴路,山高林密,对着地下的风景,细雨斜风,天色不好,步子没停,背脊一直直着。
隔着年头再看,字在那儿,像从纸上越出来,落在读的人胸口,没一句自报家门,没一句表态,一幅诗画架在那里,分量安安稳稳,很多句子外面看轻巧,里面都是石头。
北碚这幅安静的画,像他替自己写下的一段悼文,1950年他走到生命的尽头,被蒋介石下令枪决,离开前没留下长话,没摆场面,镜头里只剩军装和那种站姿,到了档案馆把这幅诗画摆出来的时候,很多人这才对上号,这不是普通纸面,这是留给后人的签名,不是英雄画像,也不是宣传道具,是一份被压进时间里的重量,他早就知道,到了最后能说话的,就是这些笔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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