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那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埋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里,姑姑陈建英从一个沉默寡言的影子,慢慢融进了我们家的每一个角落,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底色。她纳的鞋底,比买的任何鞋子都舒服;她深夜为我温着的那碗面,香气飘过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她鬓角的白发,和我母亲的白发,在阳光下交织,再也分不清彼此。
我们家,因为她,从最初的摇摇欲坠,到后来的坚不可摧。
可我依然记得,记忆的指针固执地拨回到1985年的那个夏天,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午后,我们家,曾因她的归来,走到过分崩离析的边缘。
第一章 蝉鸣里的裂痕
1985年的夏天,空气是粘稠的,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季节的焦躁都喊出来。我叫陈亮,那年十岁,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作业本上的一道应用题,和兜里那几毛钱够不够买一根冰棍。
但从六月开始,我们家的空气,比外面的天气还要燥热,还要压抑。
裂痕,是从父亲陈建国接回一个长途电话开始的。我记得他当时正在院子里修那辆吱呀作响的二八大杠,电话是邻居张婶扯着嗓子喊他去小卖部接的。他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压上了一块更重的石头。
那天晚饭,饭桌上的气氛格外沉闷。母亲王秀兰照例给我夹了一筷子炒鸡蛋,眼睛却一直瞟着父亲。父亲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半晌,才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放下了筷子。
“秀兰,”他声音很低,“建英……下个月就出来了。”
“建英”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子,突然被投进了平静的水面。母亲夹菜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住了,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姑姑陈建英,我只在模糊的记忆和父母偶尔的争吵中,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她是父亲唯一的妹妹,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就因为“流氓罪”被判了八年。在那个年代,“流氓罪”三个字,像一块烙铁,能把一家人的脊梁骨都烫弯。
“出来就出来吧。”母亲的声音干巴巴的,听不出情绪,“她总有去处。”
父亲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她没地方去。她男人,早跟她离了,家里那边……你也知道,大哥大嫂是什么人。我想……”
“你想都别想!”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像一根绷紧的弦,瞬间断了。她“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惊得我一哆嗦。
“陈建国,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我王秀兰亏待过你陈家吗?你爹妈走得早,是我跟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日子过起来的!现在家里刚消停几年,亮亮也大了,要上学,要脸面!你把一个劳改犯接回家?你让街坊邻居怎么看我们?让亮亮在学校里怎么抬头做人?”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饭桌压抑的空气里。
父亲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他是个老实本分的车间副组长,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尤其是在母亲面前,更是讷于言辞。他只是反复地说着一句:“她是我亲妹子。”
“亲妹子?她做出那种丢人现眼的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是她亲哥?我们家跟着她丢了多少年的脸,你忘了?”母亲的眼圈红了,声音里带了哭腔,“建国,算我求你了,咱们的日子刚有点盼头,你别把全家都拖下水,行不行?”
那天晚上的争吵,没有结果。或者说,结果是父亲的沉默和母亲的哭泣。
接下来的一个月,家里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油布,密不透风。父母之间几乎没有了交流,母亲不再喊父亲吃饭,父亲下班后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
我夹在他们中间,大气也不敢出。我隐约知道,一个叫“姑姑”的人,一个“劳改犯”,即将闯入我的生活,而她,是我们家这场无声战争的根源。
我害怕,也有一丝说不清的好奇。
我偷偷问过父亲,姑姑到底犯了什么事。父亲掐灭了烟头,粗糙的手掌在我头顶上揉了揉,许久才说:“亮亮,你姑姑……不是坏人。她只是……命苦。”
“命苦”两个字,对于十岁的我来说,太过抽象。我只知道,因为这个“命苦”的姑姑,母亲已经好几天没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了。
七月流火,姑姑回来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父亲一大早就骑着车走了,母亲则把家里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好像要隔绝什么瘟疫。她一言不发地在厨房里使劲地搓洗衣裳,搓衣板被她搓得震天响,那声音里,全是愤怒和无奈。
第二章 一双多出来的筷子
下午三点多,父亲的自行车在门口发出了熟悉的“吱嘎”声。
母亲搓衣服的动作猛地停住了,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我趴在窗户缝里,偷偷往外看。
父亲停好车,从后座上扶下来一个女人。
那就是我的姑姑,陈建英。
她比我想象中要瘦小得多,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像是借来的。她的头发剪得很短,贴着头皮,脸色是那种长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她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一个褪了色的布包袱,那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一双极其粗糙的手。
她就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植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枯萎的气息。
父亲推开门,领着她走进来。
“秀兰,建英回来了。”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讨好和不安。
母亲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捏着湿漉漉的衣服,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没有看姑姑,目光冷冷地落在父亲脸上,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
“姑……嫂子。”姑姑的声音细若蚊蝇,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自己的影子里。
母亲没应声,转身进了厨房,锅碗瓢盆被她弄得叮当乱响。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父亲叹了口气,拉着姑姑,指了指我,说:“建英,这是亮亮,你侄子。亮亮,快,叫姑姑。”
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怯生生的女人,她那双躲闪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和卑微。我张了张嘴,那声“姑姑”却怎么也叫不出口。那不仅仅是一个称呼,它像一个开关,一旦按下,就意味着我接受了她,接受了她所代表的“劳改犯”这个沉重的标签。
最终,我还是把头扭开了。
父亲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没再勉强我,只是对姑姑说:“你先……先住亮亮那屋,我让他跟我挤挤。”
姑姑住进了我的小屋。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旧书桌。她把那个布包袱放在床脚,打开来,里面只有两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她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然后就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晚饭是母亲做的,三碗米饭,两盘菜,一碗汤。她不多不少,刚好只做了我们一家三口的。
父亲看着饭桌,脸色很难看。“秀兰,你……”
“锅里没饭了。”母亲冷冷地打断他,“我做的饭,伺候不了金贵人。”
父亲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走进厨房,从米缸里舀了米,淘米,生火,默默地开始煮饭。厨房里,抽风机“嗡嗡”地响着,像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坐在饭桌前,看着母亲紧绷的脸,和父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心里堵得难受。这顿饭,吃得如同嚼蜡。
饭煮好了,父亲盛了一碗,又夹了些菜,端着进了小屋。
“建英,吃饭了。”
屋里没有回应。
父亲推开门,我和母亲都下意识地朝那边看去。姑姑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不……不饿,哥。”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哭过了。
“人是铁饭是钢,怎么能不吃饭?”父亲把碗筷硬塞到她手里,“快吃,吃完了才有力气。”
父亲出来后,重新坐回饭桌,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一顿饭,在死一样的寂静中结束了。
晚上,我跟着父亲睡。躺在床上,我能清晰地听到隔壁小屋里传来的、极力压抑着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黑夜里独自舔舐伤口。
父亲背对着我,身体僵硬,我知道,他也没有睡着。
深夜,我被一阵响动惊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是姑姑。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手里拿着一个搪瓷盆,去了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我听到哗哗的水声,她好像在洗衣服。
过了一会儿,她又轻手轻脚地回来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她把洗干净的衣服晾在了屋里拉起的一根绳子上,然后,她拿起角落里的扫帚,开始无声地扫地。
地扫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角落都被她扫得干干净净。做完这些,她又拿起抹布,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拭着桌腿、床沿,动作轻柔得像怕惊醒一个梦。
她似乎想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偿还她的亏欠,来换取在这个家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容身之所。
看着她卑微到尘埃里的背影,我心里那块坚硬的、叫做“抵触”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第三章 邻里间的闲言碎语
姑姑在我们家住了下来,像一道淡淡的影子。
她几乎不说话,也从不出自己的房门,只有在确定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她才会出来,把整个家打扫得一尘不染,把我们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她总是抢在母亲前面做好饭,然后自己默默地盛一小碗,躲回自己的小屋里吃。
她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变得“有用”,同时又努力让自己“不存在”。
但她的存在,就像空气一样,看不见,却无处不在。
母亲对她的态度,依旧是冰冷的。她从不吃姑姑做的饭,宁愿自己下碗面条;她也从不和姑姑说话,偶尔需要交代什么,都是通过父亲,或者直接冲着空气喊。
“陈建国,告诉,那块抹布是擦桌子的,别拿去擦地!”
“那件白衬衫要用肥皂手洗,别给我扔洗衣粉里搅!”
每当这时,姑姑都会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小声地应一句:“哎,知道了,嫂子。”
父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会偷偷给姑姑塞点钱,姑姑却从来不要,只是摇头。他会买点肉回来,说是给我改善伙食,然后特意在饭桌上说:“建英,你也多吃点,看你瘦的。”
而母亲,则会立刻沉下脸,放下筷子。
我们家的饭桌,成了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真正的风暴,来自屋外。
闲言碎语,像夏日里无孔不入的蚊蝇,开始在我们家周围嗡嗡作响。我成了这些流言蜚语最直接的受害者。
那天下午放学,我和同桌李浩一起回家。刚走到大院门口,就看到几个邻居家的孩子在玩跳皮筋,其中就有平时最爱欺负人的王胖子。
王胖子看到我,挤眉弄眼地对他那帮小跟班说:“嘿,看,劳改犯的侄子回来了!”
“劳改犯?”一个女孩好奇地问。
“就是他姑姑,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我妈说的,犯了流氓罪,不要脸!”王胖子说得唾沫横飞,脸上满是得意。
我的脸“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血直往脑门上涌。我冲过去,一把推在王胖子身上,吼道:“你胡说!才是劳改犯!”
十岁的孩子,打架没什么章法,就是撕扯和翻滚。王胖子比我高比我壮,很快就把我压在了身下,一拳打在我眼角上。我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还是不服输,张嘴就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最后,是闻声而来的大人们把我们拉开的。
王胖子的妈,那个以嘴碎闻名整个大院的女人,叉着腰,指着我的鼻子骂:“好你个陈亮,你个小兔崽子,自己家里有个不要脸的姑姑,还敢咬我儿子!真是有什么样的根,就长什么样的苗!”
母亲闻讯从家里冲了出来,看到我脸上的伤和嘴角的血,眼睛瞬间就红了。
“王家的,你嘴巴放干净点!你说谁不要脸?”母亲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一把将我护在身后。
“我说谁?我说那个住你家的劳改犯!怎么,敢做不敢当啊?陈建国也是昏了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在家里供个扫把星!也不怕脏了你家门风,带坏了孩子!”
“我家的事,轮不到你来多嘴!”
“怎么轮不到?大家都是一个院的,谁家没个姑娘小子?你们家放个不清不楚的人进来,我们还怕带坏我们院里的风气呢!”
两个女人的争吵,引来了整个大院的围观。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那些窃窃私语,那些同情、鄙夷、看热闹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扎在母亲身上。
那天,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结束那场争吵的。我只记得,她拉着我的手,几乎是逃一样地回了家。一进门,她就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抱着我失声痛哭。
“我的儿啊……妈对不起你……让你跟着受这种委屈……”
父亲和姑姑从屋里出来,看到这副情景,都愣住了。
姑姑看着我脸上的伤,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她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母亲的哭声,突然变成了愤怒的咆哮。她猛地站起来,指着姑姑,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看到了吗?陈建英!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带给我们的‘好日子’!我儿子被人指着鼻子骂‘劳改犯的侄子’!我被人堵在门口骂!你满意了?你是不是要把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你才甘心?”
“我……”姑姑吓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如纸。
“你走!你现在就给我走!”母亲指着大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个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走啊!”
“秀兰!你冷静点!”父亲冲上来,挡在姑姑面前。
“我冷静不了!”母亲彻底崩溃了,“陈建国,今天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己选!”
说完,她转身冲进房间,“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那声巨响,安静了下来。
姑姑站在原地,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她看着父亲,又看看我,眼神里是无尽的绝望和歉意。
然后,她转过身,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小屋。
第四章 一封被水浸湿的信
那晚,家里静得可怕。
母亲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吃晚饭。父亲在门口站了很久,低声下气地敲门、道歉,里面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姑姑的小屋里,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一个人坐在饭桌前,看着一桌子渐渐变凉的饭菜,心里空落落的。下午被打的眼角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疼的,是心里。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姑姑的存在,像一根楔子,死死地钉在我们家中间,让每个人都鲜血淋漓。
也许,妈妈说的是对的。也许,她真的应该离开。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我的脑海里,却又浮现出姑姑在月光下跪在地上擦地的背影,那么卑微,那么小心翼翼。
夜深了,父亲放弃了劝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半包烟。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母亲的房间里,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声。而姑姑的房间,则是一片死寂。
我有些不安。
我悄悄爬起来,走到姑姑的门前,门虚掩着,透出一条缝。我凑过去,从门缝里往里看。
屋里没有开灯,借着月光,我看到姑ou姑正坐在床边,背对着我。她的面前,放着那个她一直宝贝着的铁皮盒子。盒子打开了,她正从里面往外拿东西。
是她的那个布包袱。她把那两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一件一件,仔细地叠好,放进包袱里。然后,她又把那个铁皮盒子放了进去,打了一个死死的结。
她要走了。
这个认知,让我心里猛地一沉。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这时,我看到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那好像是一封信,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她只住了不到一个月的小屋,然后,提着包袱,朝门口走来。
我吓得赶紧退回自己的房间,心怦怦直跳。
我听到她拉开房门,脚步声轻得像猫。她没有走大门,而是走向了厨房的后门。我知道,她不想惊动任何人,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是父亲那句“你姑姑不是坏人,她只是命苦”的话在脑海里回响,或许是她那个决绝而悲伤的背影刺痛了我。
我猛地冲了出去,跑到父母的房门前,用力地拍打着门板。
“爸!妈!姑姑要走了!她要走了!”
我的喊声,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死寂的深夜。
父亲几乎是立刻就从院子里冲了进来,母亲也“呼”地一下拉开了房门。
我们三个人冲到厨房,后门已经被打开了,一股凉风灌了进来。院子里,姑姑的身影已经走到了月亮地里,瘦小而孤单。
“建英!”父亲大吼一声,追了出去。
姑姑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
父亲几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哪?三更半夜的,你能去哪?”
“哥,你放开我。”姑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死灰般的绝望,“嫂子说得对,我不该回来,我不该拖累你们。我走了,你们就能过安生日子了。”
“胡说八道!”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是你哥!我能眼睁睁看着你走投无路?”
“哥,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姑姑终于回过头,月光下,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嫂子,对不起亮亮。我……我就是个罪人,我不配有家。”
就在这时,母亲也走了过去。
她的脸上,还带着泪痕,表情复杂。她看着姑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我的目光,落在了姑姑房间那张桌子上。那封信,那个手帕包。
我跑了进去,把它们拿了出来。
我先打开了那个手帕包,里面包着几张被捏得皱巴巴的毛票,有一块的,有五毛的,还有几张一毛的,加起来,大概有十来块钱。这是父亲偷偷塞给她的,她一分没动。
然后,我看到了那封信。信封已经有些泛黄,上面没有收信人,只写着“哥嫂亲启”四个字。信封的边角,有一块被水浸湿又晾干的痕迹,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我把信递给了父亲。
父亲颤抖着手,打开了信。母亲也凑了过来。
信纸很薄,上面的字迹娟秀,却又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决绝。
“哥,嫂子:
展信安。请原谅我,最终还是决定不辞而别。我是一个罪人,我的存在,给这个家带来了无尽的耻辱和麻烦,让亮亮受了委屈,让嫂子伤了心,让哥你左右为难。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不求你们原谅,我只求你们,能过回原来平静的生活。
哥,你不用担心我。天下之大,总有我一个可以糊口的去处。哪怕是去要饭,也比留在这里,让你们一家人不得安宁要好。
这些年,我在里面,常常想起小时候。想起你为了给我买一根糖葫芦,把自己的午饭钱都省下来。想起爹娘走得早,是你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大。哥,你对我的好,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妹妹,一定做一个让你骄傲的好妹妹。
嫂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刀子嘴豆腐心。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年的闲言碎语。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只希望我走了之后,你能和哥好好过日子,别再生气了。
亮亮是个好孩子,是我连累了他。桌上那十块钱,是我攒下的,请嫂子给亮亮买点好吃的,算是我这个不称职的姑姑,给他赔罪了。
勿念。
不孝女,陈建英绝笔。”
信的最后,“绝笔”两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像是用尽了她全部的生命。
第五章 被尘封的真相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院子里,只剩下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父亲拿着信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看着信,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上,将那模糊的字迹,洇得更加模糊。
“绝笔……绝笔……”他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母亲也呆住了。她看着信,又看看一脸死志的姑姑,脸上的愤怒和刻薄,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你……你这是要去死?”父亲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猛地抓住姑姑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陈建英,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要去死!”
姑姑被他摇得像个破布娃娃,只是流泪,不说话。
“你说话啊!”父亲几乎是在咆哮,那是积压了多年的痛苦、愧疚和愤怒的集中爆发,“为了那个,你毁了自己八年,还不够吗?你还要把命也搭上吗?值得吗!”
“那个?”母亲敏锐地抓住了这几个字,她一把从父亲手里抢过信,又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父亲,“陈建国,你刚才说什么?什么?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父亲的身体一僵,他看了一眼姑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姑姑拼命地冲他摇头,泪水流得更凶了。“哥,别说……求你了,别说……”
“我必须说!”父亲的眼睛红得吓人,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身,面对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说道,“秀兰,我对不起你,这件事,我瞒了你十年。”
“建英她,根本就不是犯了什么流氓罪!她是被冤枉的!”
母亲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那年,她刚进厂子不久,她们车间的主任,那个姓李的王八蛋,看她年轻,没爹没娘,就老是动手动脚,欺负她。”父亲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恨。
“建英一直忍着,不敢说,怕丢了工作,也怕给我惹麻烦。直到有一次,那个把她骗到仓库,想……想用强。建英拼命反抗,抓起身边的一根铁棍,朝他砸了过去,把他给打伤了。”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母亲追问道,声音都在发抖。
“后来?”父亲惨笑一声,“后来,那个倒打一耙,说建英勾引他不成,恼羞成怒才打伤了他。那个年代,你说,谁会信一个年轻姑娘的话?更何况,那个他舅舅,是厂里的副厂长。”
“厂里为了保住名声,也为了保住那个,就报了警。警察来的时候,问建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她怎么说的吗?”父亲的目光,转向了早已哭得瘫软在地的姑姑。
“她说,是她自己不检点,是她勾引领导。她把所有的罪名,都一个人扛了下来。”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
“因为那个威胁她!”父亲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说,如果建英敢把真相说出去,他就想办法,把我这个在同一个厂里上班的亲哥哥,也给弄进去!他说,我们家就剩我们兄妹俩了,他要让我们陈家,断子绝孙!”
“建英怕了,她怕连累我。所以,她认了。她一个人,背着‘流氓犯’的罪名,在里面待了整整八年!”
轰!
父亲的话,像一个惊雷,在我母亲的头顶,在我的头顶,炸开了。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姑姑。原来,那不是耻辱的烙印,那是一道为了保护亲人而刻下的伤疤。原来,她不是我们家的罪人,她是我们家的英雄。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门框上,才没有倒下。
她的脸上,血色尽褪,一片惨白。她看着姑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排山倒海而来的愧疚。
她想起了自己这些天来的冷言冷语,想起了自己是如何把姑姑的卑微和讨好当成理所当然,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当着众人的面,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要脸”,骂她是“扫把星”。
那些刻薄的话语,此刻,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尽数插回了她自己的心上。
“建英……”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朝姑姑伸出手,想去扶她,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嫂子……我对不起你……”姑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我不该回来……我不该……”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母亲的眼泪,终于决堤了。她蹲下身,一把抱住了姑姑瘦弱的肩膀,嚎啕大哭。
“是我对不起你……建英……是嫂子瞎了眼,是嫂子混蛋……我不该那么对你……我不该……”
两个女人,一个是为了保护家人而蒙冤受辱的妹妹,一个是因误解而刻薄待人的嫂子,在那个夏天的深夜里,抱头痛哭。所有的隔阂、怨恨、委屈,都在这一刻,被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父亲站在一旁,这个坚毅的男人,也终于忍不住,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幕,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一夜,我们家的天,好像塌下来过一次。
但天亮之后,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六章 缝补起来的家
第二天,天亮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驱散了昨夜的阴霾。
饭桌上,第一次,摆了四副碗筷。
母亲起得很早,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煮了小米粥,还卧了四个荷包蛋,一人一个。
姑姑还是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早,默默地打扫完卫生,准备躲回自己的小屋。
“建英,过来吃饭。”母亲的声音,不再冰冷,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几分不自然的局促。
姑姑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嫂子叫你呢,快过来。”父亲拉了她一把。
姑姑怯生生地在饭桌边坐下,头还是低着。
母亲把其中一碗卧了两个荷包蛋的粥,推到姑姑面前。“你太瘦了,多吃点,补补身子。”
姑姑抬起头,看着母亲,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没说话,只是拿起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那碗粥,连同那两个荷包蛋,吃得干干净净。
那顿早饭,依旧沉默,但沉默的底色,已经完全不同。不再是压抑和对峙,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正在萌芽的温情。
吃完饭,母亲收拾碗筷,姑姑也赶紧起身帮忙。
“我来吧,嫂子。”
“不用,你歇着。”母亲躲开了她伸过来的手,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刚回来,身子虚。”
姑姑的手停在半空,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但很快,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容。
那是她来我们家之后,第一次笑。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氛围,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母亲不再对姑姑冷言冷语。虽然她还是不擅长表达,但她的行动,却说明了一切。她会拉着姑姑,去布店扯了新布,笨拙地量着尺寸,说要给她做两身新衣裳。她会在邻居面前,不经意地说起:“我这小姑子,手可巧了,做的饭比我做的好吃。”
而姑姑,也渐渐地,不再像个惊弓之鸟。她的话依然很少,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安定和光彩。她会陪着母亲一起去买菜,会和母亲在厨房里,一边摘菜一边小声地聊着家常。
父亲脸上的笑容,也明显多了起来。他不再下班后一个人抽闷烟,而是会坐在饭桌前,听母亲和姑姑聊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脸上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意。
至于我,那声迟到了很久的“姑姑”,终于在一个午后,自然而然地叫出了口。
那天,王胖子又在院子里挑衅我,说我是“骗子”,说我姑姑明明是劳改犯,我们家却非说她是冤枉的。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
“亮亮没有骗人。”
是姑姑。她手里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站在我身后。她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神,不再躲闪。
她看着王胖子,平静地说:“我确实坐过牢,但那是因为我被人欺负,我为了保护自己。我不是坏人。”
院子里所有的小伙伴都愣住了,王胖子也一时语塞。
母亲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到姑姑身边,搂住她的肩膀,对着王胖子的妈,朗声说道:“王家的,听到了吗?我小姑子,是个好样的!以后谁再敢在我背后嚼舌根,说三道四,别怪我王秀兰不客气!”
那一刻,母亲和姑姑站在一起的背影,像两座山,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我冲过去,拉住姑姑的手,大声地喊道:“姑姑!”
姑姑的身体震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我,眼圈瞬间就红了。她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点了点头。
“哎!”
那一声“哎”,包含了太多的心酸、委屈和最终的释然。
我们家,就像一件被撕裂的旧衣服,被母亲和姑姑,用理解和亲情作为针线,一针一针,密密地缝补了起来。虽然还能看到裂痕的印记,但却比以前,更加坚韧,更加温暖。
第七章 时间的醇酿
岁月,是最好的疗伤药。
日子,就在这平淡而又温暖的氛围中,一天天滑过。
姑姑在我们家,彻底扎下了根。她没有再婚,她说,这个家,就是她的一切。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我们身上。
她用她那双粗糙的手,为我们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父亲工作忙,母亲身体不好,是她,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我的每一件衣服,从小的毛衣到大的棉袄,都是她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我上学时带的午饭,她总是变着花样地给我做。
高三那年,我住校冲刺,每个周末回家,无论多晚,推开家门,总能看到一盏为我留着的灯,和姑姑等在桌边的身影。她会给我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排骨面,看着我吃完,才安心去睡。
那碗面的味道,是我后来走南闯北,吃遍山珍海味,也再无法复制的、家的味道。
街坊邻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平息了。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勤劳、善良、沉默寡言的陈建英,她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大家慢慢地忘了她“劳改犯”的身份,只记得她是陈家的好姑姑,是那个会帮邻居带孩子、会给张家大妈送自己包的饺子的热心人。
当年那个欺负我的王胖子,长大后见到姑姑,会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英子姑”。
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毕了业,留在了大城市工作,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把父母和姑姑都接到了城里,想让他们享享清福。
母亲和姑姑,这对曾经势同水火的姑嫂,成了彼此晚年最离不开的伴。她们会一起去逛公园,一起去超市抢特价鸡蛋,也会像小孩子一样,为电视剧里的情节争得面红耳赤。
她们的头发,都白了。阳光好的午后,她们会并排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姑姑给母亲念报纸,母亲戴着老花镜,给姑姑挑拣新买的毛线。那画面,安详得像一幅画。
父亲在前几年走了。临走前,他拉着姑姑的手,又拉着母亲的手,把它们叠在一起,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能够和睦相处。
父亲走后,有一年过年,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电视里放着春晚,热热闹闹的。
我看着身边头发花白的母亲和姑姑,她们正凑在一起,小声地评论着哪个节目好看。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端起酒杯,走到母亲和姑姑身边。
“妈,姑姑,我敬你们一杯。”
她们都笑着举起了杯子。
我看着姑姑,那个曾经被命运摧残得枯萎凋零的女人,如今,在亲情的滋养下,脸上是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和温和。
我又想起了那个深埋心底的问题。
吃完饭,我扶着姑姑在小区里散步。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姑姑,那年……你恨过吗?恨那个毁了你一辈子的人,恨那些不公的命运?”
姑姑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脸上是云淡风轻的微笑。
“亮亮,刚开始,是恨的。在里面的那些年,我每天都在恨。但是,当我走出那扇大门,你爸骑着车来接我,当我重新回到这个家,看到虽然嘴上厉害,却还是给我留了门,看到你这个小不点……我就觉得,没什么好恨的了。”
“这世上,坏人是有的,不公也是有的。但是,只要家里还有一盏灯为你亮着,有几个真心疼你的人在等着你,那所有的苦,就都值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湖上。
是啊,家是什么?
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它能接纳你的不完美,能包容你的过去,能给你力量,去抵御外面世界所有的风雨。
三十多年前,父亲用他执拗的坚持,为姑姑守住了回家的路。而母亲,用她最终的理解和包容,为这个家缝补了裂痕。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教会了我,什么才是真正的亲情。
亲情,不是一帆风顺时的锦上添花,而是惊涛骇浪中的不离不弃。它是在全世界都抛弃你的时候,依然会为你敞开的那一扇门,和门后,那一句笨拙却温暖的:“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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