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裸游馆的甜香与血腥味
洛阳城的暑气像团湿棉花,闷得人喘不过气,可汉灵帝刘宏的裸游馆里却凉快得很。满池的夜舒荷刚绽开瓣儿,甜丝丝的香气裹着水汽飘过来,混着宫女们身上的脂粉气,熏得人骨头都软了。刘宏光着脚丫子踩在凉丝丝的玉砖上,看池子里二十多个宫女赤着身子划水,金瓢舀起的葡萄酒泼在雪白的肌肤上,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亮得像碎银子。
“陛下,尝尝这个!”领头的宫女阿蛮举着颗红透的莲子,踩着水往岸边游。她去年从冀州选进宫,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琉璃,眼角那颗胭脂痣是自己点的,说民间姑娘都这么打扮。刘宏伸手去接,指尖故意划过她的手腕,腻滑得像摸了块暖玉,心里的痒意比池子里的水波还晃。
“昨天教你们的《市井谣》,再唱一遍。”他往竹榻上一躺,小太监赶紧递上冰镇的梅子,酸水刚从舌尖漫开,就被宫女们的歌声盖了过去——“裸游馆里乐逍遥,皇帝老儿忘早朝……”唱到俏皮处,阿蛮故意泼了他一袖子水,引得满池哄笑,银铃似的声响撞在馆顶的琉璃瓦上,碎成一片。
刘宏笑得直拍大腿,忽然瞥见岸边摆着的小厨房。那里是他新添的乐子,让宫女们学着做民间小吃,此刻正飘着糖葫芦的焦香。他一骨碌爬起来,扯掉龙袍外罩,露出里面特意做的粗布短打——用浆糊把绸缎硬浆出粗布的纹路,腰间还别着个塞满金箔假钱的小钱袋。
“走,赶集去!”
馆外的回廊早被改成了集市,宫女们挎着竹篮吆喝,有的卖用面团捏的小狗小兔,有的摆着红绳编的草戒指。阿蛮的摊子前插着串蜜饯做的糖葫芦,红得发亮。“客官要点啥?”她踮脚倚着廊柱,故意粗着嗓子说话,眼角的痣跟着跳,“这糖葫芦五文钱一串,不甜不要钱!”
刘宏拿起串糖葫芦,故意往地上一摔:“这糖衣都裂了,还敢要价?”
“裂了才甜呢!”阿蛮伸手去抢,指尖擦过他的手背,像片羽毛扫过,“不买就走,别耽误我做买卖!”
周围的宫女们憋红了脸,谁都记得昨天这“客官”为了抢个面捏的小狗,跟扮货郎的宫女吵了半个时辰,最后把自己腰间那块和田玉狗都押上了。此刻他又要耍赖,伸手去挠阿蛮的胳肢窝,两人闹作一团,金箔做的假钱撒了一地,在石板路上闪着光。
正闹着,西角门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跑过来,怀里的布包渗着血,滴在青石板上,像串没串起来的红珠子。“陛下!冀州……冀州流民冲进来了!”
刘宏脸上的笑僵了。他认得这小太监,是昨天派去“处理”流民的。布包散开的瞬间,他闻到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夜舒荷的甜香,恶心得人直反胃——那是颗人头,头发里还缠着半块发霉的窝头,是冀州刺史的脑袋,三天前还在殿上哭着求他开粮仓。
“反了!”他一脚踹翻阿蛮的摊子,蜜饯滚了一地,沾了灰。可目光扫过阿蛮脚边时,突然定住了——那里躺着枚铜钱,边缘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个“冀”字。这是他让人仿民间铸的玩物,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阿蛮的脸“唰”地白了,慌忙去捡,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那手腕凉得像冰,和刚才在池子里摸到的暖玉判若两人。“这钱……哪来的?”刘宏的声音发颤,不是怕的,是觉得这戏码比集市好玩多了。
阿蛮忽然笑了,抽出手从发髻里摸出个东西,不是珠钗,是半块干裂的饼子,硬得能硌掉牙。“陛下尝尝?”她把饼子往他脸上凑,饼渣子掉在他的粗布短打上,“这是我弟弟的,他在洛阳城外饿死三天了,怀里就揣着这个。您的裸游馆里,葡萄酒能淹死人;城外的流民,喝口泥水都要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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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子里的宫女们不知何时都站了起来,光溜溜的身子在月光下像排玉雕像,却没人再笑。刘宏忽然看见赵忠站在回廊尽头,手里举着个火把,火光照亮了他身后——黑压压的全是带甲的士兵,甲胄上的血渍在火光里泛着黑。
“陛下,”赵忠的声音像淬了冰,“十常侍说了,您玩得太久,该歇着了。”
阿蛮突然扑过来,把那半块饼子塞进他嘴里。粗粝的饼渣子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出来了。“尝尝啊!这是您的江山味道!”她的指甲掐进他的胳膊,像要嵌进骨头里。
池子里的水不知何时红了,像掺了太多葡萄酒,又像掺了血。刘宏看着阿蛮眼角的痣,突然觉得那像滴血。他想起去年选她入宫时,她还怯生生的,说自己叫阿蛮,是冀州来的。原来从一开始,这宫里的甜香里,就藏着刀。
火把“呼”地扔了过来,点燃了廊柱上的绸缎。火光里,他仿佛看见那些金箔假钱在地上滚,滚成了流民的眼泪;听见那些《市井谣》的调子,变成了城外的哭声。他想喊人,却发现嘴里全是饼渣子,咽不下,吐不出,像堵着块石头。
裸游馆的火燃了一夜,把夜舒荷的甜香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焦糊的味道。第二天早朝,大臣们望着宫墙上的黑烟,谁都没敢多问。只有太尉望着冀州方向,叹了口气——那里的麦子该熟了,却烂在地里,像这大汉的江山一样,发着霉。
二、凤榻上的毒花与碎玉
宋皇后死的那天,洛阳飘了场细雪,碎得像盐。她宫里的铜鹤香炉灭了三天,最后一缕檀香散在青砖地上,混着药渣子的苦气,成了这冷宫最后的气息。老宫女翠儿把青瓷碗往她嘴边送,碗沿磕在她干枯的牙床上,发出细碎的响。
“娘娘,喝口参汤吧。”
宋皇后的头发白了大半,用根素银簪子松松挽着。去年冬天她亲手绣的凤穿牡丹帕子,如今皱巴巴地塞在枕下,帕角磨得发毛。“他们说我要造反……”她突然扯着嗓子笑,笑声像破锣敲在空屋里,“我连宫门都出不去,造谁的反?”
窗外传来太监的吆喝声,是张让带着人往何贵人宫里送赏赐,金箔包裹的食盒碰撞着,叮当作响,衬得这冷宫像口填了一半的枯井。上个月,她的父亲被诬陷通敌,人头挂在城门上晒了三天,鸟雀啄得面目全非。她跪在养心殿外求见,膝盖冻得发紫,汉灵帝却在裸游馆里看宫女划冰船,笑声顺着风飘过来,像针一样扎进骨头里。
后来宦官们拿着几封“谋反信”闯进她宫里,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她认得,是被屈打成招的侍卫写的。“娘娘,别想了。”翠儿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铜皮上的漆掉得斑斑驳驳,“喝口汤暖暖。”
宋皇后却突然抓住她的手,那手凉得像冰,指甲缝里还沾着草药渣。“你闻,这宫里的味儿变了。”她翕动着鼻子,“以前是龙涎香,现在……是血腥味。”
话音刚落,殿门被踹开。赵忠带着两个小太监闯进来,黄绸圣旨展开的声音像蛇吐信。“宋氏谋逆,废为庶人,迁居暴室!”赵忠尖着嗓子念,唾沫星子溅在宋皇后脸上。她忽然直挺挺地坐起来,素银簪子从头发里滑出来,“当啷”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我要见陛下!”她扑过去想抢圣旨,却被小太监死死按住。翠儿扑上来护着她,被一脚踹在胸口,咳出的血滴在青砖上,像朵没开就谢了的红梅。宋皇后看着那滴血,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告诉陛下,我宋氏就算化成厉鬼,也记着今天!”
三天后,暴室传来消息,废后“病逝”。翠儿被拖去乱葬岗时,看见宋皇后的手指紧紧攥着,掰开一看,掌心里是半块被捏碎的凤钗,金尖扎进了肉里。
宋皇后的丧钟还没停,何贵人的宫里就红绸漫天了。她刚被册封为皇后,正坐在铜镜前试凤冠,赤金的凤凰嘴里衔着东珠,映得她脸上的胭脂红得发艳。铜镜边缘的花纹硌着掌心,有点疼,却让她觉得踏实——这凤冠,她盼了太久。
“姐姐,这步摇真好看。”王美人捧着锦盒走进来,盒里是支翡翠蝴蝶步摇。她刚生下皇子刘协,脸上还带着产后的红晕,说话时总带着点怯生生的笑,像只受惊的小鹿。何皇后瞥了她一眼,拿起步摇往她发间插,冰凉的翡翠贴着王美人的头皮,她能感觉到对方轻轻一颤。
“妹妹刚生了龙子,该戴点贵重东西。”何皇后的指甲划过王美人的脖颈,像在掂量一块待价而沽的肉。窗外传来婴儿的哭声,是刘协在奶娘怀里闹。她的眼神暗了暗——她的儿子刘辩比刘协大两岁,可灵帝最近总往王美人宫里跑,昨天还赏了块能避邪的和田玉,据说晚上都要放在刘协枕边。
“妹妹尝尝这燕窝。”何皇后端过盏玉碗,燕窝熬得黏糊糊的,飘着层油花,是用岭南贡的官燕炖的。王美人刚要接,怀里的翡翠步摇突然“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她“呀”了一声,弯腰去捡,看见何皇后的裙角下,露出个黑陶小瓶,瓶身上用朱砂刻着个“毒”字,像只睁着的眼。
“姐姐……”王美人的声音发颤,指尖捏着碎玉,割得掌心生疼。何皇后笑得更艳了,拿起玉碗往她嘴边送:“妹妹怕什么?这是陛下特意让人炖的,补身子呢。”
那天下午,王美人宫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汉灵帝赶到时,她已经没气了,脸紫得像颗烂茄子,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块和田玉,玉上沾着没擦干净的燕窝渣。刘协在奶娘怀里哭得嗓子都哑了,小拳头攥着王美人的衣角,那上面还留着体温。
“查!给朕查!”灵帝把龙案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玉玺“咚”地砸在金砖上,缺了个角。何皇后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头上的凤冠歪在一边:“陛下明鉴,臣妾只是送了碗燕窝,哪知会这样……”
正闹着,殿外传来甲胄碰撞的声响,像闷雷滚过来。何进一身戎装闯进来,腰间的佩剑还在滴血——刚从北营赶来,据说刚斩了三个迟到的士兵。他“噗通”跪在地上,声音比雷声还响:“陛下!边关急报,鲜卑来犯,臣请战!”他故意把“臣”字喊得震天响,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
灵帝看着何进腰间的佩剑,又看看地上王美人的尸体,突然觉得后脖颈发凉。何进是大将军,手里握着洛阳城一半的兵权,昨天还把鲜卑使者的脑袋挂在城门上,血滴了三天都没干。他张了张嘴,想说“把何氏打入冷宫”,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
“此事……此事日后再查。”他挥挥手,转身时撞在门框上,龙袍的下摆被钉子勾破了块。他听见身后何皇后和何进交换了个眼神,那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扎进心里。
王美人被葬在邙山那天,灵帝偷偷去了趟坟前。坟头新土上,放着支断了的翡翠步摇。他蹲下来,看见土里还埋着半块燕窝渣,黑得像炭。远处传来吹鼓手的声音,是何皇后在宫里为刘辩办周岁宴,鼓乐声飘到坟前,变得呜呜咽咽的,像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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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刘辩和刘协都长大了。刘辩跟着何进学骑马射箭,性子野得像头小狼,拉弓时能把弓弦崩得“嗡嗡”响;刘协跟着灵帝的母亲董太后读书,说话总慢条斯理的,手里总捧着卷《论语》,翻得页脚都卷了。
灵帝晚年迷上了看两个儿子比箭。刘辩拉弓时虎虎生风,箭却总射偏,要么擦着靶心飞过,要么钉在旁边的柳树上;刘协力气小,拉不开强弓,却能用小弓射中远处的铜钱,箭尖穿过钱眼时,总能引得董太后拍手笑。
有回灵帝摸着刘协的头,说:“这孩子像朕。”话刚出口,就看见何皇后站在廊下,手里的茶盏“啪”地掉在地上,茶水溅湿了刘辩的箭囊,那上面绣的猛虎像被浇了血。
那天晚上,灵帝做了个梦。梦见宋皇后披头散发地站在雪地里,手里举着半块凤钗,钗尖滴着血;王美人从燕窝里伸出手,指甲黑得像炭,往他脸上抓。她们都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血从嘴角往下淌,滴在他的龙袍上,红得像何皇后宫里的胭脂。
他惊醒时,冷汗湿透了里衣。窗外的梆子敲了三下,更夫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带着点说不清的寒意。灵帝摸了摸枕头下的密诏,那是他让人写的,想立刘协为太子。可密诏的边角已经被他摸得起了毛,始终没敢递出去。
他知道,这凤榻底下,早就埋着炸药了。何皇后的胭脂里掺着毒,何进的剑鞘里藏着反骨,而他这个皇帝,就像站在炸药堆上玩骰子,哪天手一抖,就什么都没了。
那年冬天,灵帝咳得越来越厉害。太医说他中了“时疫”,开的汤药苦得像黄连,喝下去五脏六腑都像被烧着。他喝药时总想起宋皇后的药渣子,想起王美人的燕窝,突然就把药碗打翻了。药汁溅在龙床上,晕开的黑渍像朵正在腐烂的花。
“把刘协叫来。”他躺在床上,声音轻得像羽毛。董太后抱着刘协进来,孩子手里还攥着那卷《论语》,书页被体温焐得温热。灵帝拉着刘协的手,那小手暖暖的,不像他的手,凉得像冰。
“记住……”他想说“小心你嫂子”,可话到嘴边,变成了“好好读书”。殿门被推开条缝,他看见何皇后的影子投在地上,手里端着碗黑漆漆的东西,像极了当年给王美人的燕窝。
灵帝突然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他这辈子玩了那么多花样,建裸游馆,扮小商贩,把朝廷当成游乐场,却没算到,最后栽在了自己的后宫里。这凤榻上的毒花,早就把根扎进了他的骨头里,等着在他咽气那天,开出最艳的花。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得像盐,落在宫墙上,很快就化了,只留下片湿痕,像谁哭过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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