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的话像把钝刀,剜疼了我。
我攥紧手心哑然道:“这牌位……是给我自己刻的。”
话落,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我咬紧牙关,生生把那口血咽了回去,我不要他看见。
“牌位自有皇家工匠来刻,不必多此一举。”
闻倦飞抬脚,一脚踏裂我刻好的牌位折断,一分为二。
他刚一走。
深入骨髓的痛冲我袭来,我再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暗红刺目。
没走远的闻倦飞微微侧目了瞬,最终没有回头。
等我回到宫中时,一众太医早已候在殿内。
为首的张太医恭敬道:“太妃,是闻相吩咐,我等为您看病。”
小春又惊又喜:“太妃,闻相他心里……是仁慈的,见您呕血竟派了这么多太医来为您瞧病……”
我眉心微蹙紧:“不必了,我无碍。”
婉拒却无用,一碗黑色汤药递到眼前,张太医率众人俯首跪于我身前。
“请太妃饮药!”
“此去泉台与先帝相会,干干净净去,才能好好服侍先帝。”
“干净?”我怔然不解问:“是何意?”
张太医微微抬首,平视的目光正对我小腹。
原来闻倦飞看到我作呕,请众太医来瞧病是假,是生怕我怀孕有求生念头,来就绝我求生的念想才是真的啊。
从前只听人说他手段狠辣,冷血无情。
我不以为意,这一刻才真有了实感。
唇边蔓延苦涩,我闭眼失笑,可我身体里的,育的不是血脉,是寒毒。
先帝去世前,已经不能人事,久病心里成疾,疾症发作时便喂我饮下寒毒。
美其名同甘共苦。
而今,毒入六腑,我再无生机。
我还是饮下了那碗苦药,不为身后名,只愿闻倦飞能放下心来。
太医们撤去,小春没忍住哭出声:“闻相好没理由好过分。太妃为何不告知闻相,您从未移情更未曾让陛下碰过身子!”
我挤出苦涩笑容,擦去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泪。
“不必说,说也无用。”
我将身死已成定局,他要成亲亦是定局。
已然下定的事又何必去说。
窗柩外,晓风残月,月圆人难全。
……
是以夜色沉沉,我却辗转难眠。
小春捧着暖炉走近,劝我早些安寝。
我却推开窗棂,瞧着银装素裹的梅园轮廓,生出一念:“我想去梅园看看。”
“可今年又逢寒霜冻,满园的梅花也被冻死了。”
小春拦不住我,只好为我披上外袍。
我记得那年。
那年我院中的梅花被冻死,枝桠光秃,不见半点红意。
跟闻倦飞说起时,我满腔遗憾,说没有红梅的冬天是苍白的。
就在与他话别后的第七日,我院中的寒梅竟再度盛开,红意满园。
我穿梭梅园喜不胜收赏梅时,闻倦飞顶着一头白雪惊喜跳到我面前,问我喜欢不喜欢。
原来为救活我这满园寒梅,他缠着宫中花匠移来数百绽放的新梅。
他趁我睡时连夜种下,双手都冻得生了疮。
在他抑不住的咳嗽声中,我抽抽噎噎,怨他愚笨,几株花而已,来年再开便是。
不知觉间,湿润的红梅飘落手心。
我再抬眸,只见满园红意,寒梅绽放。
真美啊。
远处,一行婢女身影缓缓行过,其中一人低声道:“仔细些,这些寒梅是闻相亲自带人养活的,可不能再被冻坏了。”
我的心好像被一根细细的丝线扯住了。
是他?
然而,下一瞬就听身旁婢女附和:“闻相对雪芙小姐真好。”
“雪芙小姐明日在家中设梅花宴,闻相便亲自照料宫中寒梅,要明日折了去做贺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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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凄冷,寒意凛凛。
我心上的风雪渐起。
那年黎雪芙又哭又闹要折我院中的梅,我拦住她。
她啼哭不止,爹娘便罚我跪祠堂,任她去采撷。
闻倦飞站在我院中,拦她:“阿雨,有我在,便不会让任何人折你一株寒梅!”
这般失礼,回去闻将军打了他九十九鞭。
可第二天他仍守在我梅院门外,不让黎雪芙靠近我的梅。
而如今,他却为她折遍满京寒梅。
小春为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我敛下眸:“回寝殿吧。”
风雪落了一夜。
翌日,闻倦飞的车轿侯在了我殿外,他是来替黎雪芙来接我去梅花宴的。
他不容我拒绝,漠声里带着威压:“请太妃上轿。”
“莫要辜负雪芙心意。”
他那双冷凛的眼睛看着我。
大有一副,我不去他就不走的姿态。
看来不得不去走一遭了。
垂眸,我看见他换下了那双旧靴,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褐色蟒靴,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是黎雪芙做的。
她的针脚还是我教的。
上轿后,我靠着软垫,看着窗外缓缓倒退的素景。
突然,一声尖锐的马嘶划破空气。
一辆失控的马车如脱缰的野马般朝着轿子猛撞过来。
我心下一沉暗暗抓紧了身下的软垫,眼看马车即将相撞,我本能的害怕闭上了眼。
然而,预料的惨烈并没有到来。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
只见闻倦飞牢牢扯住失控马车的缰绳,手掌鲜血汨汨而出。
是他,救了我。
我喉间哽涩:“闻倦飞……”
然而,他没看我一眼,只是沉着一张脸,吩咐侍卫:“好好驾车,本相赠的礼品若是损坏,拿你们是问!”
我的唇角,瞬间勾起嘲讽的弧度。
一刻钟后,抵达黎府。
小春扶我下轿时,不由感叹:“好气派啊。”
我抬眸看去,黎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绸缎从门楼一直挂到院墙,好不热闹。
父母哥哥也候在了门前。
所有人都欢欣雀跃,只有我心中蓦地涌上悲凉。
我嫁入皇宫时,仅仅一顶未加装饰的红轿子。
无父母相送,无兄长扶轿,就连婚嫁的仪式母亲都没为我准备。
我艰涩地敛了眸,围观的百姓的话更是刺入我心脏:“这女儿都要死了,怎么全家还喜笑颜开的。”
“恭迎太妃回府!”
爹娘虚以为蛇着,客套话说了一箩筐,竟也只问一句殉葬事宜是否妥帖。
我实在不愿周旋,找了借口自己一人闲逛。
在黎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每到一处,记忆就如潮水般涌来。
坏了一角的石墩子,我曾经不小心磕到过,闻倦飞得知后,便立刻派人将周围的石墩子全都包上了柔软的棉布,生怕我再受伤。
还有后院的那棵槐树,曾经我的风筝挂上树梢,怎么取也取不下来。
闻倦飞就立在墙上笑,可次日他却亲手为我做了好多风筝,他说取不下来便不取了;
看见了膳房,我便想起。
有一年京中传我和多名公子有染的谣言,爹娘不准闻倦飞入府,也不准我出府。
我郁闷一天没吃饭,闻倦飞就藏在潲桶中,进府逗我开心。
……
一幕幕,交织在我眼前。
许久,我才收回思绪,缓缓回到宴厅。
刚一进去,就听见贵女们压低的议论声。
“当初相爷落难,她拜高踩低嫁入皇宫,如今落了个殉葬的下场,薄情人罪有应得。”
“我要是她,肠子都悔青了。”
“……”
听着这些刺耳的话,我心底并无波澜。
世间多憾事,本就难得圆满。
我抬脚正要进去,身后却传来一道熟悉清沉的声音。
“黎听雨,所以,你后悔了吗?”
我愕然转身,却正好对上闻倦飞墨色翻涌的眸,他站在殿外,一脸醉意,眸底浮动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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