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晚,不,当林总监站在我面前,递给我那张烫金的名片时,我们之间那三年的工地夫妻生活,瞬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张轻飘飘的卡片,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几乎要拿捏不住。我看着她,看着她身上剪裁得体的香槟色西装,看着她挽在耳后的一缕秀发,精致得像橱窗里的娃娃。这张脸,明明是我在梦里描摹了上千遍的模样,可此刻,却陌生得让我心头发慌。
从她五年前不告而别开始,整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像个疯子一样找过她。我以为她家里出了急事,我以为她遇到了坏人,我甚至以为她生了重病。我把我们一起攒下的那点钱,除了留下一小部分生活,其余的全换成了车票,跑遍了她提过的每一个可能回去的地方。可她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大海里,无影无踪。
后来,我只能把这份思念和不甘,全都砸进工地的钢筋水泥里。我从一个抡大锤的小工,干到了带班的工长,再到今天能坐进项目部的会议室,成了别人口中的“陈队”。我总想着,等我混出点名堂,等我站得再高一点,或许就能找到她,就能理直气壮地问她一句,当年到底为什么。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重逢的场景,会是这样。
时间像一盘被谁不小心打乱的录像带,呼啦啦地倒转,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尘土飞扬的夏天。那是我第一次在工地上,见到她。
第1章 尘埃里的茉莉
八年前的夏天,太阳毒得能把人身上的油都烤出来。我正光着膀子,和工友老王一起往搅拌机里铲砂石,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脚下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就在这片灰蒙蒙、充满着汗臭和机器轰鸣声的世界里,林晚出现了。
她像是一朵被风吹错了地方的茉莉花,干净得与这里格格不入。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一条蓝色的工装裤,裤腿还卷着边,脚上一双崭新的解放鞋,一看就是刚买的。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怯生生地站在工地入口,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迷茫和不安。
“招工吗?”她走到我们跟前,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差点被搅拌机的声音盖过去。
老王停下手里的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咧着一口黄牙笑道:“妹子,跑错地方了吧?我们这儿可不是绣花的地方,是卖力气的地方。”
周围几个工友也跟着哄笑起来。工地上的女人不是没有,但大多是跟着男人来的,干些做饭、清理的杂活,要么就是膀大腰圆,干起活来不输男人的。像她这样细皮嫩肉,看着就像个刚出校门的女学生,来这儿不是开玩笑嘛。
她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手足无措地抓着帆布包的带子,嘴唇嗫嚅着,却倔强地又问了一遍:“我能干活,什么都能干。”
我当时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她眼神里的那股倔劲儿,让我想起了刚从老家出来时的自己。我放下铁锹,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对她说:“工头在办公室,我带你去问问。不过话说在前头,这儿的活可不轻松。”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眼睛里闪着光:“谢谢你,大哥。”
工头是个姓李的中年男人,人称李扒皮,出了名的刻薄。他叼着烟,眯着眼打量了林晚半天,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杂工倒是要一个,清理楼层垃圾,搬点轻省的砖头水泥,一天八十,干不干?”
一天八十,这在当时是最低的工价了,连小工的一半都不到。明摆着是欺负她一个女孩子不懂行情。
林晚却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干!”
我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姑娘八成是家里遇上难处了,不然谁会跑到这种地方来遭这份罪。
她就这么留下了。工头给她安排了个临时搭的板房角落,一张木板床就是全部家当。我叫陈辉,她叫林晚。这是我们认识的第一天,除了名字,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
工地的生活,对她来说无疑是残酷的。第一天,她去清理一栋快封顶的楼层垃圾,灰头土脸地下来,白净的脸蛋上划了好几道黑印,像只小花猫。吃饭的时候,她端着饭盒,看着大锅里那份油水少得可怜的白菜炖豆腐,愣了半天,最后还是小口小口地咽了下去。
晚上,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板房门口,抱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的。工地的夜晚很吵,蛙鸣、虫叫,还有远处工友们打牌喝酒的喧闹声,但她的哭声很轻,轻得像一阵风,却吹得我心里发堵。
我从我的铺位上,拿了一个苹果,那是下午发的解暑水果,我没舍得吃。我走到她身边,把苹果递给她。
“吃个苹果吧,甜的。”我说。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兔子。她没接,只是摇了摇头。
“拿着吧,一个大男人,不爱吃这玩意儿。”我把苹果硬塞到她手里,在她旁边蹲了下来,学着她的样子看着天上的月亮。工地的月亮,总像是蒙了一层灰,看不真切。
“后悔了?”我问。
她沉默了很久,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不后悔。只是……比我想的要难。”
“万事开头难。”我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我不是个会说话的人,“扛过去就好了。你要是实在干不了,就跟我说,我……我借你路费回家。”
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她忽然笑了,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但那笑容很干净。
“谢谢你,陈辉大哥。”她小声说,然后低头,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嚼碎了咽下去。
从那天起,她好像真的“扛”住了。
她干活很卖力,清理垃圾、搬砖、筛沙子,什么都干。她的手很快就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就变成厚厚的茧。人也晒黑了,瘦了一圈,但眼神里的那股劲儿却一点没少。工地的男人们有时候会开些荤玩笑,她听见了也不恼,只是默默地走开。久而久之,大家看她一个女孩子这么拼,倒也生出几分敬佩,没人再故意为难她。
我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她一把。她搬不动的水泥,我顺手就给她扛了;食堂打饭,我总会把我的那份肉菜拨一半到她碗里;她的解放鞋磨破了,我趁着进城买材料,给她稍了一双新的。
我没想太多,就是觉得一个女孩子在外不容易,能帮就帮。老家的娘从小就教我,做人要心善。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彻底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那天晚上突降暴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板房的铁皮屋顶上,叮当作响,像是要把它掀翻。我们住的临时板房是工地上最简陋的,地势也低。半夜,我被一阵凉意惊醒,睁眼一看,水已经漫过了床板,正汩汩地往屋里灌。
我一骨碌爬起来,屋里已经乱成一团。工友们骂骂咧咧地抢救着自己的东西。我心里一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林晚。她的铺位在最靠墙的角落,地势最低。
我蹚水过去,果然,她的铺位已经被水淹了一半,被子、褥子全都泡在水里。她一个人站在冰冷的水里,抱着那个帆布包,冻得瑟瑟发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快,跟我走!”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我把她拉到我的铺位上。我的床是上铺,还没被水淹到。我让她坐下,把我自己那床干燥的被子裹在她身上。
“你的东西……”她看着水里漂浮的杂物,急得快哭了。
“不要了!人没事就行!”我吼了一句。
那一晚,整个工地都乱糟糟的。雨下了一夜,我们就在那张窄小的上铺,背靠着背,坐了一夜。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一开始是因为冷,后来,慢慢平息了。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窗外呼啸的风雨声和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天亮后,雨停了,但整个板房区已经成了一片汪洋。我们的“家”都没了。
工头老李看着这片狼藉,大手一挥,让没地方住的工人自己想办法,去挤别的工棚,或者干脆去还没完工的楼里打地铺。
工友们三三两两地都找到了去处。只有林晚,一个单身女孩,没人愿意收留,去楼里打地铺,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更不安全。她站在一片泥泞中,抱着那个湿透的帆布包,再次露出了刚来时那种无助又迷茫的眼神。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我走到她面前,深吸了一口气,说:“林晚,你要是信得过我,以后……就跟我搭伙过吧。”
她愣住了。
我怕她误会,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们俩合伙,去跟工头申请一个单独的夫妻工棚。那样能省一份房钱,也有个照应。你……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们就是……就是搭个伴,像兄妹一样。”
在工地上,临时搭伙过日子的“临时夫妻”并不少见。大家都是背井离乡的苦命人,找个人相互取暖,抱团生存,是很正常的事。但我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只是单纯地想给她一个安身的地方。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拒绝,以为她觉得我是在占她便宜。我的脸开始发烫,正准备说“算了,当我没说”的时候,她却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她说。
就这一个字,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从此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第22章 夫妻工棚
所谓的“夫妻工棚”,其实就是在工地角落里,用石棉瓦和废旧木板搭起来的一间更小的板房。不到十平米,密不透风,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
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奢侈的“家”了。
我们一起把工棚收拾出来。我从废料堆里找来几块还算平整的木板,钉了一张床。床很窄,我们俩睡在上面,一翻身就能碰到对方。为了避免尴尬,我在床中间用几块砖头垒起了一道“三八线”。
林晚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蓝印花布,洗干净了,挂在窗户上,算是窗帘。她还捡了几个别人丢掉的油漆桶,刷干净了,摆在门口,说是要种花。
那天下午,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看着这个简陋却整洁的小屋,林晚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说:“陈辉,我们有家了。”
我看着她的笑,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
我们的“夫妻生活”就这么开始了。日子过得清贫,却有一种踏实的暖意。我每天在外面干活,她除了干自己的杂活,还把我们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会用一个旧电炉,给我们做最简单的饭菜。有时候是一锅白菜炖粉条,有时候是一盘炒土豆丝。虽然没什么油水,但每次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工棚,闻到那股饭菜香,心里就觉得无比安稳。
她很会过日子。我们的工钱,她会仔细地分成几份,一份生活开销,一份存起来,还有一小部分,她会用来改善我们的生活。她会买来最便宜的挂面,卧上两个鸡蛋,给我做“长寿面”,尽管那天根本不是我生日。她会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把我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工友们都开玩笑,说我陈辉有福气,捡了个这么好的“媳妇”。每次听到这些,我只是憨憨地笑,心里却跟喝了蜜一样甜。
我守着我的承诺,从没越过那道“三八线”。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比谁都清白。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地改变。
我开始习惯每天下工后,第一眼就寻找她的身影。我开始在意她今天是不是开心,是不是累了。我会在发了工钱后,偷偷去镇上,给她买一袋她爱吃的山楂片。我会在她生病的时候,急得团团转,半夜跑几里路去给她买药。
我发现,我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那道砖头垒成的“三八线”,也变得越来越碍眼。
一个夏天的晚上,又是一个雷雨天。我们俩被闷在燥热的工棚里,汗流浃背。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林晚被吓得尖叫一声,整个人下意识地就缩到了我这边。
她的身体撞在我的胳膊上,柔软而温热。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她身体的温度,像电流一样瞬间击中了我。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腾”地一下红了,想退回去,但又一道闪电亮起,她吓得又往我怀里缩了缩。
工棚里一片漆黑,只有闪电偶尔照亮我们彼此的脸。我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轻轻地把她揽进了怀里。她的身体很轻,在我怀里微微颤抖。
“别怕,有我呢。”我笨拙地说。
她没有挣扎,反而把头埋在了我的胸口。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T恤。
那一晚,我们都没有说话。外面的风雨声很大,但我们的世界里,却异常安静。我抱着她,就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那道“三八线”,在那一晚,被我悄悄地拆掉了。
从那以后,我们成了工地上名副其实的一对。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规划着那个遥远又不确定的未来。
她告诉我,她家在南方一个很远的小山村,家里很穷,父母身体不好,她是出来挣钱给爹娘治病的。我信了。因为在工地上,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段相似的辛酸故事。
我跟她说,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回我老家,盖三间大瓦房,买几亩地,我们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让她出来受这份苦了。
她听着,眼睛亮晶晶的,用力地点头。她说:“好,都听你的。”
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虽然我们穷得叮当响,住的是四面漏风的板房,吃的是最廉价的饭菜,但我的心是满的。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有一个人在等我回家,有一个地方,是属于我们的家。
我甚至开始攒钱,偷偷地买了一对最便宜的银戒指。我想,等这个项目结束,拿到工钱,我就跟她求婚。我要给她一个真正的家。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直到三年后的一个清晨。
那天我跟车队去邻市拉一批钢材,要走两天。临走前,她像往常一样,给我装好了水壶和两个馒头,嘱咐我路上小心。她的眼神温柔得像水,我没看出任何异样。
可等我两天后回来,推开我们那个小家的门时,屋里空荡荡的。
她的东西全都不见了,那个小小的帆布包,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还有那个她宝贝得不得了的、用来种花的油漆桶。
桌子上,放着一沓钱,整整齐齐的一千块,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陈辉,对不起,我走了。
字迹是她的,清秀又带着一丝颤抖。没有解释,没有原因,就这么干脆利落地,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第3章 五年寻觅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我疯了一样冲出工棚,抓住每一个我认识的人问:“看见林晚了吗?我的林晚呢?”
大家都是一脸茫然。有人说昨天还看见她在工地上干活,有人说傍晚看见她背着包往工地外面走,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工头老李叼着烟,不耐烦地对我说:“走就走了呗,一个临时搭伙的,你还真当媳妇了?工地上的人,跟流水一样,今天来明天走,正常得很。”
正常?
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夜,那是假的吗?她为我做的每一顿饭,洗的每一件衣服,说的每一句情话,都是假的吗?
我不信。
我拿着那张纸条,一遍一遍地看,想从那几个字里找出一点线索。可除了那句冰冷的“对不起”,什么都没有。那一千块钱,像一千根针,扎得我心口生疼。我们在一起三年,她比谁都清楚,我最恨的,就是用钱来衡量我们的感情。
我开始了我漫长的寻找。
我请了假,拿着我们俩唯一的一张合影——那是在镇上的照相馆拍的,背景是一块画着山水的假幕布,照片上的我们笑得又傻又开心——去了她提过的每一个地名。
我去了南方,找遍了她口中那个“小山村”。可当地人告诉我,方圆百里,根本没有姓林的村子,更没有她描述的那个家。
我像个无头苍蝇,在陌生的城市里乱撞。钱花光了,我就去打零工,挣点路费和饭钱,然后再继续找。我睡过车站,啃过冷馒头,被人当成骗子和乞丐。
支撑着我的,是那个可笑的念头:她一定是有苦衷的。或许是她家里出了天大的事,逼得她不得不离开。只要我找到她,一切都会有解释的。
可两年过去了,我一无所获。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原来的城市,回到了那个曾经的工地。工地已经完工,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曾经的板房区变成了一片漂亮的绿化带。再也找不到我们那个“家”的一点痕迹。
我站在那片绿化带前,站了整整一个下午。我终于意识到,我可能,真的把她弄丢了。
生活还要继续。我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
我把对她的思念,全都埋在了心底,化作了工作的动力。我回到了建筑行业,从最底层的小工重新干起。别人干八个小时,我就干十二个小时。别人休息的时候,我在研究图纸,学习技术。
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往上爬。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我要变得有出息。因为我总觉得,或许只有当我站得足够高,才能让她在茫茫人海中,再看我一眼。
五年时间,一晃而过。
我凭着那股不要命的劲头和还算聪明的脑子,从一个普通工人,做到了技术员,又做到了施工队的队长。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大家见了我,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陈队”。我有了自己的积蓄,在老家县城买了房,也成了别人口中的“成功人士”。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一直都是空的。
这五年,我再没谈过恋爱。不是没有好姑娘,工友们也给我介绍过几个,但我心里,始终装着那个不告而别的人。她的音容笑貌,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那张已经泛黄的合影。照片上的林晚,笑得那么甜。我就会想,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已经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孩子?
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
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交集了。我会在无尽的思念和遗憾中,慢慢老去。
直到那天,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是给本市最大的地产公司“华远集团”承建他们新的总部大楼。开工前的项目协调会上,作为施工方的代表,我第一次走进了华远集团那栋气派的办公楼。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都是西装革履的精英。我穿着一身半旧的夹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会议开始,对方的项目总负责人走了进来。当她站到主位上,当她开口做自我介绍,当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我身上时,我的整个世界,瞬间天旋地转。
“大家好,我是华远集团的项目总监,林晚。”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清脆悦耳,只是多了几分职业化的干练和疏离。
脸还是那张脸,只是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和土气,变得精致、优雅,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自信和从容。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我这五年拼了命的努力,我引以为傲的“陈队”身份,在她“项目总监”的头衔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原来,她不是什么山村里出来的穷姑娘。
原来,我们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是距离,而是整个世界。
第4章 名片与烙印
会议室里明亮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能感觉到周围同事投来的异样目光,他们大概在奇怪,为什么一向沉稳的陈队,此刻会脸色煞白,浑身僵硬。
我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熟悉的情感。可什么都没有。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就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没有停留,没有波澜。
整个会议,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的脑子里像一锅沸水,翻腾着无数个问题。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骗我?华远集团的总监,为什么会跑到工地上,当一个清理垃圾的杂工?那三年,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对她来说,到底算什么?是一场体验生活的游戏,还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欺骗?
会议结束,人群渐渐散去。我像被钉在椅子上一样,动弹不得。
同事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陈队,走了,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你们先走,我还有点事。”
我看着林晚被一群人簇拥着,正准备离开会议室。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地站起身,冲了过去,拦在了她的面前。
簇拥着她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惊讶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林晚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微微蹙起了眉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很快就被职业化的冷静所取代。
“这位先生,有事吗?”她开口了,声音客气又疏远。
“先生?”我自嘲地笑了,心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林总监,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楚。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林晚的脸色白了白,她挥了挥手,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先出去吧,我跟这位……陈队长,单独谈谈。”
人群散去,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关上门,转过身,没有了刚才的从容镇定。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了头,轻声说了一句:“陈辉,对不起。”
又是这句“对不起”。五年前,她在纸条上留下了这三个字,五年后,她当着我的面,又说了这三个字。
我的怒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对不起?林晚,你欠我的,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还得清的吗?”我一步步逼近她,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找了你五年!整整五年!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出事了!我像个傻子一样,跑遍了你说的每一个地方!可你呢?你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林总监!你告诉我,这五年,你有没有哪怕一刻,想起过我这个工地上抡大锤的陈辉?”
她被我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退无可退。她抬起头,眼圈红了。
“我……”她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三年算什么?”我红着眼,盯着她,“你在工地上吃的苦,受的累,我们一起住过的那个破板房,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吗?是不是觉得耍一个臭打工的,特别有意思?”
“不是的!”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反驳道,“不是假的!那三年,对我来说,也是真的!”
“真的?”我冷笑,“真的你会不告而别?真的你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的你会五年了连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有?”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句句都砸在她的心上。她的脸色越来越白,身体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木头雕刻的小鸟,手工很粗糙,是我当年用工地上捡来的废木料,花了好几个晚上,用一把小刀一点点刻出来的。我还记得,我把这个送给她的时候,她高兴得像个孩子,说这是她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我以为,她早就把这个扔了。没想到,她还留着。
她把那只木鸟紧紧地攥在手心,像是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没忘。”她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陈辉,我一天都没有忘记过。我离开,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我追问,“什么原因能让你这么狠心?”
她张了张嘴,却又把话咽了回去,脸上露出了痛苦和挣扎的神情。
“我现在……不能说。”她摇着头,“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欺骗你,更没有玩弄你的感情。”
“不能说?”这个答案,比任何解释都更让我心寒。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后退了两步,与她拉开距离。我看着她身上昂贵的职业装,看着她手腕上精致的手表,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夹克和沾着灰尘的裤脚。我们之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深不见底。
“好,好一个不能说。”我点了点头,心一点点地冷下去,“林总监,是我唐突了。以前的事,就当我做了个梦。以后在工地上,我就是个施工队长,您就是甲方总监。公事公办,我不会再打扰您了。”
说完,我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就在我拉开会议室门的那一刻,她在我身后,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陈辉,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
我没有回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解释?现在还重要吗?
当我知道她身份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那三年的工地夫妻,那段我视若珍宝的记忆,不过是她人生中一段不愿提及的插曲,而对我,却是刻骨铭心的烙印。
第5章 冰冷的合作
从那天起,我和林晚,便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合作关系中。
我是施工方的现场负责人,她是甲方的项目总监。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在工地上碰面,开会、巡查、解决各种技术问题。
在众人面前,我们表现得像两个完全不熟的陌生人。她叫我“陈队长”,我叫她“林总监”。我们讨论图纸,争论工期,语气客气又疏离,公事公办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层平静的冰面下,是怎样汹涌的暗流。
我刻意地躲着她。只要不是必要的工作对接,我绝不跟她多说一句话。她似乎也明白我的抗拒,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想走过来跟我说话,但看到我冷漠的眼神,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这种状态让我备受煎熬。我不得不每天面对这个我爱了那么多年,也恨了那么多年的人。我不得不看着她以一个我完全陌生的身份,对我发号施令。
有一次,因为一批建材的质量问题,我们在项目部的会议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认为那批材料不符合标准,坚决要求退货。而林晚则认为,在不影响主体结构安全的前提下,可以使用,这样可以节省成本,保证工期。
“林总监,这不是省钱的问题,是工程质量的问题!我们盖的是总部大楼,是百年大计,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我拍着桌子,情绪有些激动。
她也毫不示弱,冷静地拿出了一堆数据和检测报告:“陈队长,我尊重你的专业,但请你也相信我们的数据。这份报告显示,这批材料的各项指标都在国标的浮动范围内,是合格的。华远集团不会拿自己的总部大楼开玩笑。”
我们俩针锋相对,会议室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争执不下,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工地的临时办公室里加班,重新核算材料数据,想找出更有力的证据来反驳她。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我以为是手下的工人,头也没抬地说:“进来。”
门开了,走进来的人却是林晚。
她脱掉了白天的职业西装,换上了一身轻便的休闲服,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饭盒。她把饭盒放到我桌上,轻声说:“我给你带了点夜宵,你晚饭肯定又没好好吃。”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保温饭盒,心里一颤。那是我以前最常用的款式。
我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林总监深夜到访,有什么指示?”
我的语气像一把刀子。她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浮现出一丝苦涩。
“陈辉,我们非要这样吗?”她低声说,“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但是,工作归工作,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我的身体不用你操心。”我把饭盒推了回去,“林总监还是多操心一下那批建材吧。这个字,我不会签。除非你们换掉那批材料,否则,我明天就向总公司汇报。”
我的强硬,似乎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下午的事,是我太急了。你说得对,质量是第一位的。我已经通知材料商,明天一早就把那批货全部拉走,换新的来。”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妥协。
“你不用这样。”我说,“公事公办,我只是尽我的职责。”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眼神黯淡,“我只是……不想我们之间,连最后一点信任都没有了。”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放到我桌上。
“这是城南一套公寓的钥匙,房子不大,但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别再住工地的活动板房了,那里条件太差。”
我看着那串钥匙,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因为动作太大而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你什么意思?”我死死地盯着她,“林晚,你这是在干什么?施舍我吗?还是觉得用一套房子,就能弥补你当年的不告而别?你是不是觉得,我陈辉这五年拼死拼活,就是为了你这点嗟来之食?”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这是我最大的侮辱。她以为我还在原地踏步,以为我还是那个需要她可怜的穷小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急忙解释,“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收起你那套吧!”我打断她,抓起桌上的钥匙,狠狠地砸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我告诉你,林晚!我陈辉现在不缺钱,更不缺住的地方!我住板房,是因为我习惯了!我不需要你的任何补偿!你给我出去!”
我指着门口,对她吼道。
泪水,终于从她的眼眶里滑落。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绝望。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默默地捡起了地上的钥匙,然后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看着她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我捂着脸,心里痛得无法呼吸。
我为什么要说那么重的话?我明明不是这么想的。我只是……只是无法接受她用这种方式来对待我。这让我觉得,我们之间那三年的感情,在她眼里,真的可以用金钱和物质来衡量。
窗外,工地的探照灯把夜空照得惨白。我看着桌上那个还冒着热气的保温饭盒,打开它,里面是我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上面还卧着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
这是当年在那个小工棚里,她最常做给我吃的。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进了面汤里。
第6章 背后的真相
那晚之后,我和林晚之间的冰层,似乎变得更厚了。
她不再试图与我进行任何私下的沟通,在工地上遇见,也只是公式化地点点头。她变得比以前更加严苛,对工程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求到极致,仿佛想用工作来填满所有的空间。
我也一样。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白天在现场盯进度,晚上在办公室研究图纸,像一架上了发条的机器,不知疲倦。
工友们都看出了我们之间的不对劲。老张私下里找我喝酒,试探着问:“陈队,你跟那个林总监,是不是以前认识啊?我怎么瞅着,你们俩之间那气氛,怪怪的。”
我灌了一口酒,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我摇了摇头,说:“不认识,就是单纯的工作分歧。”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过去。那段记忆,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无论它是美梦还是噩梦,我都想将它好好封存。
项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安全事故。一个新来的工人在高空作业时,因为安全绳没有扣好,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
虽然责任主要在工人自己操作不当,但作为施工方的负责人,我难辞其咎。集团总部发了火,要求我立刻停工整顿,写一份深刻的检查。
而作为甲方的林晚,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华远集团的高层对这次事故非常不满,认为影响了公司的形象和工程进度。
那天下午,我被叫到了华远集团的总部。迎接我的,是一场气氛凝重的问责会议。会议室里坐着华远的好几位高管,个个表情严肃。
我做好了被痛骂甚至被撤职的准备。
会议开始,一位副总率先发难,言辞激烈地批评了我们施工方的安全管理漏洞。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准备接受所有的指责。
就在这时,林晚开口了。
“王总,这次的事故,责任不完全在施工方。”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作为甲方的项目总监,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我最近催工期催得太紧,给施工队造成了太大的压力,导致他们在安全管理的细节上有所疏忽。我请求公司处分。”
她竟然……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那位王总显然也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皱眉道:“林总监,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不,这就是我的问题。”林晚站了起来,语气坚定,“安全生产是项目的重中之重,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借口。我作为项目第一负责人,负有领导责任。我建议,由华远集团承担伤者所有的医疗费用和后期补偿,并且,给施工队三天时间进行全面的安全整顿和培训,这三天造成的工期延误,由我们项目部后期追赶回来。”
她的一番话,有理有据,有担当,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几位高管商议之后,最终采纳了她的建议。
会议结束后,我跟着她走出会议室,心里五味杂陈。
“为什么?”我走到她身边,轻声问。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微笑:“没什么为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扛下所有。”
“可你明明可以把责任都推给我。”
“那不是我的风格。”她顿了顿,看着走廊尽头的一盆绿植,眼神有些悠悠,“陈辉,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外人。”
我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男声从我们身后传来。
“晚晚,会议结束了?”
我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高级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朝我们走来。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气质儒雅,看林晚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温柔。
他很自然地走到林晚身边,伸手帮她理了理稍微有些凌乱的衣领,动作亲昵。
“这位是?”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哦,我来介绍一下。”林晚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这位是项目施工方的陈队长。陈辉,这位是集团的副总,也是我的……未婚夫,周明宇。”
“未婚夫”三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再看看林晚,他们站在一起,那么般配,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而我,像一个闯入他们世界的局外人,狼狈不堪。
原来,她已经有未婚夫了。
我所有的怨恨、不甘、挣扎,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周明宇向我伸出手,脸上带着客气的微笑:“陈队长,久仰。这次的事故,辛苦你了。”
我僵硬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而我的手,却冰冷得像一块铁。
“我……还有事,先走了。”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大楼的。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却感觉浑身发冷。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我终于明白,我和她之间,是真的结束了。不是因为身份的差距,不是因为五年前的离开,而是因为,她的世界里,早就没有了我的位置。
第二天,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
我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座城市,离她远远的。我不想再看到她,不想再被这些痛苦的回忆折磨。
辞职信很快就被批准了。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
“是……是陈辉吗?”
我愣了一下:“您是?”
“我是林晚的父亲,林建国。”
我整个人都懵了。林晚的父亲?华远集团的董事长?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他找我做什么?
“陈先生,我知道很冒昧。”电话那头的老人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我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谈谈。关于晚晚的,也关于……五年前的事。”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第7章 一场迟到五年的解释
我和林建国约在一家安静的茶馆见面。
他比我想象中要苍老许多,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穿着一身朴素的中山装,丝毫没有百亿集团董事长的架子。如果不是他身旁站着两个神情警惕的保镖,我甚至会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歉意。
“陈先生,请坐。”他示意我坐下,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冒昧把你请来,是想替我那个不懂事的女儿,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晚晚。”林建国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当年,她不告而别,伤了你的心,是我们的错。”
他开始讲述。那是一段我从未想象过的,属于林晚的过去。
林晚是林建国唯一的女儿,从小被他视为掌上明珠。但在商业联姻面前,亲情也变得微不足道。八年前,林建国的公司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为了挽救公司,他不得不接受竞争对手周氏集团的注资,而条件,就是让林晚和周氏的独子,也就是周明宇联姻。
那时的林晚,刚刚大学毕业,性格叛逆而理想主义。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婚姻成为一场交易,更无法接受从未谋面的周明宇。在与父亲大吵一架后,她选择了最激烈的方式来反抗——离家出走。
她身上没带多少钱,又拉不下脸去求助朋友。阴差阳错之下,她流落到了我们那个工地,想用自己的双手证明,离开林家,她也能活下去。
“那三年,是她这辈子,唯一为自己活过的三年。”林建国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时常会在电话里,偷偷跟我说起你。她说你是个好人,踏实、善良,对她很好。她说,在工棚里吃一碗你煮的挂面,比在五星级酒店吃山珍海味还要幸福。”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
“那……后来为什么?”我哑着嗓子问。
“后来,我病了。”林建国说,“心脏病突发,下了病危通知书。公司群龙无首,周家又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吞并华远。我没办法,只能让我的助理,用尽一切办法找到了她。”
他顿了顿,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当她看到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我时,她崩溃了。她是个孝顺的孩子。一边是她追求的自由和爱情,一边是病危的父亲和家族的责任。她没得选。”
所以,她选择回来,选择放弃我,选择接受那场商业联姻。
“她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求我,不要去打扰你的生活。”林建国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敬佩,“她说,你是好人,应该有平静的生活。她不想把你卷进我们这样复杂的家庭里。她怕周家会对你不利。所以,她只能选择用最决绝的方式离开,让你彻底忘了她。”
忘了她?她怎么会知道,这五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那个周明宇……”我想起了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
“他们只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林建国摇了摇头,“这桩婚事,晚晚拖了五年。她用拼命工作来当借口,五年时间,她从一个基层员工,做到了项目总监,为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她用这种方式,向我和董事会证明她的价值,证明华远不需要靠联姻来维持。就在上个月,我们和周家的合作协议到期了,她也正式向周家提出了退婚。”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她不是不爱我。她是为了保护我。
原来,她这五年,过得也并不比我轻松。她一个人,扛下了那么多的压力和责任。
而我,却用最伤人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刺痛她。
“她为你做了很多。”林建国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推到我面前,“你这几年在建筑行业的发展,你以为都是巧合吗?你接的第一个大项目,是我们公司一个子公司放出来的。你后来能进现在这家承建公司,也是我托人打了招呼。晚晚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你,她希望你好,又不敢让你知道。”
我看着那些文件,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陈先生,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金钱和地位,弥补不了感情上的伤害。”林建国站起身,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但我还是想请求你,如果可能,再去见她一面。这孩子,心里太苦了。”
我走出茶馆,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原来,我所以为的真相,不过是冰山一角。我所以为的背叛和欺骗,背后是如此沉重的爱和牺牲。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我早已烂熟于心,却从未拨打过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是林晚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似乎刚刚哭过。
“是我。”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在我们以前住的那个工地,现在叫‘滨湖公园’。你……能来一下吗?”
第8章 尘埃落定
滨湖公园的傍晚,夕阳的余晖给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曾经尘土飞扬的工地,如今绿草如茵,鸟语花香。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老人们在湖边悠闲地散步。
我站在湖边,看着湖面上荡漾的粼粼波光,心里却翻江倒海。
林晚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她换下了职业装,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长发披在肩上,看起来就像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干净,纯粹。
她走到我身边,我们并肩站着,谁都没有先开口。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但这一次,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反而多了一丝久别重逢的平静。
“你……都知道了?”最终,还是她打破了沉默。
我点了点头:“你父亲都告诉我了。”
“对不起。”她低着头,声音里充满了歉疚,“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不怪你。”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知道你一个人扛了这么多,还对你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
她摇了摇头,眼圈又红了:“不,你说的都对。无论有什么理由,当年不告而别,都是我欠你的。”
我们看着彼此,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仿佛穿越了八年的时光。那些误会,那些怨恨,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你……辞职了?”她轻声问。
“嗯。”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笑了笑,看着远方:“还没想好。或许回老家,或许换个城市。世界这么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的语气很平静。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心里那块压了五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我不再执着于过去,也不再纠结于我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们都为生活付出了代价,也都获得了成长。这就够了。
“陈辉,”她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深切的期盼和脆弱。我知道,只要我点点头,我们就能重新在一起。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林总监,我也不再是自卑敏感的陈队长。我们可以像最普通的情侣一样,重新开始。
可是,真的能回去吗?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湖面的最后一丝晚霞也消失了。
我伸出手,像很多年前那个雷雨夜一样,轻轻地把她揽进了怀里。但这个拥抱,没有了当年的情欲和冲动,只有温暖和释然。
“林晚,”我轻声在她的耳边说,“过去,回不去了。”
我能感觉到她在我怀里僵了一下。
我继续说道:“那三年的工地生活,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记忆。它就像一个梦,一个很美的梦。但是,人不能总活在梦里。你现在是华远集团的支柱,你有你的责任和未来。而我,也找到了我自己的路。我们……都变成了更好的人,只是,不再是能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在我的胸口,肩膀微微地颤抖。我能感觉到,温热的泪水,再次浸湿了我的衣襟。
“我很高兴,你还留着那只木鸟。”我抚摸着她的长发,“把它当个念想吧。记住,曾经有一个叫陈辉的傻小子,很认真、很用力地爱过你。”
我们就这样,在夜色中,静静地相拥。这或许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个拥抱。
第二天,我登上了离开这座城市的火车。
我没有告诉林晚我的去向。
我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结局。有些感情,不必非要一个结果。它存在过,灿烂过,温暖过彼此最艰难的岁月,就已经足够了。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城市渐渐远去。我靠在窗边,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心里一片平静。
我不知道我的下一站会是哪里,但我知道,我不再是那个被过去困住的人了。林晚这个名字,将不再是我午夜梦回的隐痛,而是我心中一抹温柔的底色,提醒我曾经那样真挚地爱过,也被人那样深刻地爱过。
生活,终将继续。而我,也将在没有她的世界里,继续我的人生,带着那份独一无二的记忆,勇敢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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