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多义性,海明威与卡夫卡的小说譬如《城堡》有什么区别呢?不妨说,卡夫卡是个沉思者,他在自己的小说中灌注思想;而海明威则拒斥思想,或者说是“隐匿思想”。菲力浦·扬就说海明威的风格是“没有思想的”,需要“停止思想”。贝茨称海明威的语言也是那种“公牛般的、出乎本能的、缺少思想的语言”。因此海明威的省略的艺术也许不仅是省略了经验,而且也省略了思想。他的小说中深刻的东西也许不如其它现代主义小说多,但仍然有意蕴的丰富性。这些意蕴是生活本身的丰富性带来的,它同样能激发读者想象力和再创造文本的能力。这使海明威提供了另一种小说,其创作动机不是为了归纳某种深刻的思想,也不仅仅满足于提供抽象的哲学图式。海明威的小说并不在乎这些,而真正成功的小说也并不提供确切的人生图式,它更注重呈示初始的人生境遇,呈示原生故事,而正是这种原生情境中蕴涵了生活本来固有的复杂性、相对性和诸种可能性。《白象似的群山》正是这样一篇小说,它排斥任何单值判断和单一的价值取向,尤其是道德裁判。这种相对性的立场和动机与海明威小说中的省略艺术和纯客观的限制性视角是吻合的。这是海明威的小说中作者的声音隐藏得最深的一篇,小说几乎是独立于作者之外,它就像生活境遇本身在那里自己呈现自己。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提示我们理解现代小说的另一种方式。如果说现代主义小说大都隐藏一个深度模式的话,那么在海明威小说中寻找这种深度模式有时反而会妨碍更深入理解他的小说。这就是寻找深度模式的批评方式的悖论。就是说探究作品深度模式的习惯恰恰会妨碍对作品的更深入的认知。悖论之所以产生,原因在于寻求深度模式最终获得的不过是哲学层次上的抽象概念和图式,而作品丰富和具体化的感性存在和经验存在却可能被肢解甚或抛弃了。这道理对《白象似的群山》也一样。只有从情境化角度出发,而不是一开始就说它是一个最可怕的故事,一个道德文本,才可能找到比较恰当的切入点。由此我们可以说,海明威的短篇写作,丰富了我们对小说这一体裁的本质规定性的理解。这就是海明威在小说学上的意义。《白象似的群山》启示我们,小说自身的本质界定或许正是与人类生存境遇的丰富性相吻合的。小说发现的正是生活的初始境遇,正是大千世界的相对性和丰富性。
03.
“对真正神秘的敬意,是海明威那里最有价值的东西。”
再回到省略艺术的话题。海明威的“冰山文体”除了给他的小说带来简约质朴的语言、经验省略的技巧以及隐匿思想的风格外,同时也使他的小说在境遇的呈示背后有某种神秘色彩和气氛。读他的小说,总有一些说不大清楚的东西存在。马尔克斯说:
他的短篇小说的精华使人得出这样的印象,即作品中省去了一些东西,确切地说来,这正使作品富于神秘优雅之感。
理查德·福特也说:
我觉得海明威是保守秘密,而非揭示秘密。他不太接近这过于复杂的世界,不是因为他原则上不愿意,就是因为说不出更多的来,为此我不信任他。当然,我并非没有从海明威那里获得一些有价值的东西,那就是对真正神秘的敬意。
海明威所保守的秘密,显然不是神秘主义意义上的不可知论的秘密,而是指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的世界中,这个世界不是我们很容易就了解的一清二楚的。总有些东西是被遮蔽的,总有些东西是我们无法获得直接经验的,也总有些东西由于我们观察角度的不同展示给我们的内容就不一样。比如《白象似的群山》要是由美国男人自己来写或由姑娘来写肯定会是另一个样子。而更重要的是,福特认为,有些东西也许是很难或不能说出来的。比如海明威比较早的短篇《印第安营地》,写尼克·亚当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跟他父亲去给一个印第安女人接生,女人一个劲儿地叫,女人的丈夫前三天干活把自己的腿砍伤了,现在正躺在上铺抽烟。接生之后,尼克的父亲说:“该去看看那个洋洋得意的爸爸了。在这些小事情上做爸爸的往往最痛苦。”他发现新生儿的父亲没什么声音,就说:“我得说,他倒是真能沉得住气。”等他打开印第安人盖的毯子,发现那人已把自己的喉管到两耳之间都割断了,鲜血直冒。尼克的父亲的第一反应是:“快把尼克带出去!”小说这时写道:“用不着多此一举了。尼克正好在门口,把上铺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尼克最早的创伤记忆。
菲力浦·扬认为海明威念念不忘暴力和横死的主题,这个故事可能会告诉我们最初的原因。海明威自己也说,一个作家最好的训练是不快乐的童年。《印第安营地》这篇小说是通过小孩子的眼睛来看的,尼克肯定不明白为什么印第安人要自杀,一遍遍问父亲,父亲也说不清楚。小说没告诉我们原因,尼克觉得不可思议,我们读者也同样觉得不可思议。又比如《太阳照样升起》,一个焦点问题是男主人公杰克在战争中到底负的是什么样的伤。不理解这一点就无法看懂小说。但海明威从头到尾都没说是什么伤,读者只能自己猜想。理查德·福特有个解释:
我现在也许知道了那印第安人为什么要自杀——太多的医生,太多的痛苦和侮辱。我也许较有把握地知道杰克负的是什么伤。但我也知道了对每个人来说,在任何时候有些重要的事是不能说的,或者因为它们太重要,或者因为太难诉诸语言。我想我是从海明威中最早也最好的学到这一点的。
“对真正神秘的敬意”被理查德·福特看成是从海明威那里学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这也许不仅是卖关子,不仅是省略的艺术,不仅是小说技巧,最终涉及的还有禁忌方面的问题。尽管海明威所代表的“迷惘的一代”寻欢作乐,纵情声色,但那一代人却是绝对认真的一代。同时海明威时代还是人类尚保留着许多禁忌的时代,无论是残酷的禁忌还是美好的禁忌。有些话题是作家不愿在小说中直接写的,有些是不能公开说出来的,更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讨论的。这些禁忌是每一个时代根源于本能、人性和心理深处的潜在约束,再超前的作家也往往无法逾越他所处的时代所能企及的限度。如果把二十年代“迷惘的一代”与六十年代“垮掉的一代”相对比,就可以充分了解到这一点。或许正是这种保有许多禁忌的时代最终赋予了海明威的冰山文体以一种真正的神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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