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注定要面对种种限制。
我们亲历或目睹疾病与衰老带来的折磨,也深知:无论一个人多么美丽、强健或富有,终究无法逃避死亡。正如《新约圣经·希伯来书》所言:“按着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亡,是人类最公平的命运,它在最普遍的意义上,以最冷酷的方式提醒着人类的脆弱与有限。然而,如果有一天你被告知:人类将有可能摆脱衰老与疾病的折磨,挣脱死亡的枷锁,突破物种的局限,将进化的方向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乃至抵达类似于神的境界……对此,你会感到心潮澎湃,还是隐隐不安呢?这样的愿景并非科幻小说的肆意狂想,而是一场正在从边缘走向主流的国际性的智性运动——超人类主义的核心诉求。
作为数字时代的一股重要思潮,超人类主义对政治、经济的影响日益显著,在西方世界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学术和文化议题。商务印书馆于今年5月出版的新书《超人类主义——改造人类状况:历史、哲学与现状》是国内引进的首部全面介绍超人类主义的译著,它为中文世界的读者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窗口,使我们得以系统了解其来龙去脉、核心理念和现实影响。
这本书的作者是意大利学者罗贝托·曼佐科(Roberto Manzocco)博士。比起传统的学术发表,曼佐科更偏向于以科学写作者的身份活跃于公共领域,热衷于对前沿科技以及相关思潮的传播与探讨,力求将其研究成果大众化、普及化。曼佐科长期担任意大利知名报纸《自由报》和《24小时太阳报》的知识记者、科学专栏作家及顾问,倡导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与哲学相结合的跨学科方法,认为这是预测和应对即将到来的技术变革的唯一途径。曼佐科既受过哲学与科学史的专业训练,具备扎实的理论功底和思辨能力,同时又对各种高新技术的发展有着深入了解,并擅长搭建科技、学术研究与公众之间的沟通桥梁。由他来撰写一本关于超人类主义的综合性介绍,可谓再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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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类主义——改造人类状况:历史、哲学与现状》
作者:[意]罗贝托·曼佐科
译者:杨柳
版本:商务印书馆
2025年5月
人类最普遍也最根本的限制是死亡
如前所述,人类最普遍也最根本的限制是死亡,曼佐科正是从关于死亡的叙事入手,引领读者进入超人类主义的世界。他以人类历史上现存最早的史诗《吉尔伽美什》的主人公寻求永生的故事作为引子,向我们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超人类主义并非数字时代的突兀产物,突破人类局限(特别是击败死亡)是深植于人类文化基因的历久弥新的渴求。不过,在这本书的导论部分,另一个关于死亡的叙事更为引人注目,或者说,更容易帮助我们理解超人类主义的叙事。那就是被作者誉为“最杰出的超人类主义思想家”的尼克·博斯特罗姆(Nick Bostrom)所创作的短篇小说《龙暴君的寓言》。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开始了——这个星球被一条巨龙残暴地统治着。这条龙比最大的主教座堂还要高,周身覆盖着又厚又黑的鳞片。它的红色眼睛闪烁着仇恨的光,从它可怕的下颚源源不断地流出带着恶臭的黄绿色黏液。它向人类索要令人毛骨悚然的贡品:为了满足它巨大的胃口,每天晚上天黑时分必须要把一万名男女送到龙暴君居住的山脚下。有时候龙会在这些不幸的灵魂一到达时就把他们吞噬;有时候会把他们锁在山上,让他们经年累月逐渐衰亡,直到最终被吃掉。(第11页)
小说中所描绘的场景是怪异恐怖的,似乎远离日常生活。然而曼佐科指出:“在博斯特罗姆描绘的这个想象的世界中,成千上万的人每天都在死去,这正是我们的世界中所发生的。事实上,你或许已经想到了,龙暴君不是别的,正是衰老过程的化身——当然,还有死亡。”(第11至12页)。作者进一步指出,我们可以从这则超人类主义寓言中提炼出的寓意非常直接:衰老和死亡是坏的,就这么简单。
是的,衰老和死亡是坏的。更广义地说,我们必朽且受束缚的本性施加给人类的种种限制都是坏的。人类状况(the human condition)的显著特征——脆弱和有限是坏的。超人类主义者拒绝为死亡和人类的有限性辩护,更不会欣然接受它们。他们坚信,必须要有所行动来改变现状。正如本书副标题所示:“改造(engineering)人类状况”——人类状况是需要被改造的,也是可以被改造的,这种改造不是简单的修修补补,而是大刀阔斧的改造,其激进程度可能会超出我们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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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2》(2023)剧照。
那么靠什么来完成改造呢?靠技术。超人类主义者怀着对未来的奇妙愿景,依托突飞猛进的科学技术,规划并实施着形形色色的项目与计划。在这一背景下,本书英文原标题中的“engineering”一词尤其值得注意。它的通常释义是工程学、工程化,但广泛说来,它指的是将理论知识与技术手段结合起来,对复杂系统进行有目的、结构化的设计与改造。作者之所以采用“engineering”,而非“improve”“change”等词,是因为超人类主义并不只是追求“改善”或“变化”,而是强调通过技术手段主动塑造人类本身,支配进化的方向。超人类主义者对此非常自信,正如意大利未来学家、超人类主义者朱利奥·普里斯科(Giulio Prisco)所认为的:人类的存在,连同其所有的戏剧性、存在的空虚以及荒谬,都能用工程化的路径来解决——一种远远超出我们现在想象的工程化方式(第410页)。
回到人类最普遍也最根本的限制——死亡的问题上来,超人类主义者将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首先,在对待死亡的态度上,超人类主义者明显区别于主流价值观。他们认为,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对死亡无能为力,只有接受它并使其合理化。但是现在事情正在起变化,技术即将使得击败龙暴君——死亡成为一种现实可能。如果继续合理化死亡,有可能成为阻碍人类通向永生之路的思想桎梏。因此,在超人类主义者看来,追求永生不仅是合理的,更是正当的。
超人类主义者支持以任何可能的方式延长生命
为了达到永生,一方面,超人类主义者支持以任何可能的方式延长生命,尤其是纳米技术、基因疗法的使用。曼佐科指出,主流科学并未否定极端延长寿命的可能性,超人类主义者的主张只是将其推向极致,并非毫无科学根据的幻想。另一方面,遵循复活的叙事,启动了人体冷冻运动。
人体冷冻是一个看似科幻甚至略带荒诞色彩的概念。曼佐科将其称为“B计划”——即如果在生前无法等到实现永生的技术突破,可以选择在临床死亡后立即进行低温冷冻保存,以期在未来医学高度发达的时代重启生命。引人深思的是,人体冷冻主义者并不单纯接受现有的死亡定义。他们认为,现代医学已经将死亡区分为临床死亡、呼吸死亡、脑死亡等不同层级,未来科技的发展很可能还会带来更细致的分类。基于此,他们提出了一种新的死亡标准:信息理论死亡(Information-Theoretic Death)。
信息理论死亡突破了传统生物学死亡的标准,其核心观点是:个体是否“真正死亡”,不应仅以心跳或脑电活动为标准,而应看其意识信息(包括记忆、个性、认知模式等)是否被彻底、不可逆地损坏。如果这些信息仍有可能被提取、储存和重构,那么此人就不应被视为“真正死亡”。这一思路自然引出了心智上传的设想——即通过技术手段将人的有意识心智从生物大脑中提取出来,转移到非生物的计算基质中运行,使其依然能够执行认知功能和情感表达。
正是在心智上传的技术构想的基础上,超人类主义者进一步提出了一个激进的愿景:数字永生(digital immortality)。如果一个人可以被视为某种信息的集合体,那么将这些信息完整复制并运行于计算机或其他基质上,理论上便构成了一种“非生物延续”的存在形态,即所谓的数字永生。当下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人工智能正是推动这一目标实现的关键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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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2》(2023)剧照。
依靠科技,摆脱痛苦,远离疾病,通过增强(enhancement)技术具备非同寻常的能力,只要你愿意,就能永远活下去……超人类主义的许诺听上去是如此诱人,假如这一切都能够实现,人类的未来是否就一片光明了呢?与诱惑相伴的,往往还有风险。
在超人类主义蓬勃发展的同时,不断有思想家提醒我们对其保持警惕。在本书第二章,作者专门讨论了对超人类主义的批判。首先是从科学角度质疑其实际可能性。这种批评指出超人类主义与科学研究的现实脱节,其很多项目并不可行。认为在实践中,超人类主义者会犯一种简化主义的错误,将非常复杂的生命系统看作仿佛是计算机系统。
人类的脆弱性与有限性究竟有何意义?
相较于科学方面,对超人类主义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伦理和政治方面。比如从经典的宗教立场出发,批评超人类主义者的傲慢以及他们“扮演上帝”的欲望;认为操纵我们的基因,试图在地上实现永生,并努力克服我们的极限,将是对道德、神圣权威或者一般的自然秩序的挑战。再就是危害民主,以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批评为典型代表。福山曾将超人类主义思想称作“世界上最危险的想法”,因为超人类主义通过技术手段改造人类本性,这可能会破坏我们建立在人性基础上的民主。除此之外,对超人类主义的常见批评还包括进一步加剧社会不平等,对社会秩序构成挑战,造成人类存在的平庸化,诸如此类。
《超人类主义》是商务印书馆“数字时代的人论”文库汉译系列中的一部。在该文库的总序中,编者提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人类的脆弱性与有限性究竟有何意义?”在传统人论看来,人的有限与脆弱是人之为人的一部分,它们其实不仅仅是枷锁,更是意义的源泉。正如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所言,不完美本身具有内在价值,而人类的诸多美德——勇气、牺牲、同情——正是建立在对自身有限性的认知之上。脆弱则是人类表达生命力和感受力的基本条件。然而在超人类主义者看来,人类的脆弱性和有限性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力图突破,甚至消除的,正是人类的脆弱与有限。
如果技术真的发展到了足够的高度,如果超人类主义的宏愿终于实现,甚至在最理想的情境中,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每一个人都得以共享它所许诺的红利——那么,“人之为人”的样貌将会呈现出何种面貌呢?超人类主义试图用技术逾越有限,征服必朽,然而,没有终点的生命是否依然可以充满生机?数字永生是否可能成为虚无的陷阱?衰老和死亡确实是人们不乐意经历的,然而一个没有衰老与死亡的世界就一定更好吗?在我看来,超人类主义所潜藏的危机,恰恰蕴含在它自身的诉求之中:当它彻底完成对“人类状况”的改造,将脆弱性与有限性弃如敝屣之后,所剩下的那个“人”究竟是否还能立得起来?当我们试图挣脱枷锁的时候,又怎能确定这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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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地球2》(2023)剧照。
或许,超人类主义确实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技术可能性的窗口,使人类首次能够在死亡、苦难的根本问题上拥有工程化的回应,但这也只是选择之一。对于超人类主义所预见,或者说想要塑造的那个人类的未来,曼佐科是相当乐观和充满信心的。作为读者,我们或许会被这份热忱所感染,但不妨也保持一分冷静与自省:在技术至上,身体被无限赋能的时代,我们该如何自处?渴望突破极限的我们,是否会成为“完美”的奴隶?
作者/杨柳
编辑/何安安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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