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十二年,湘西地界。十八岁的张茂蹲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茅草檐滴成一条线,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他手里攥着半块硬得像石头的苞米饼,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
"茂伢子,发什么愣呢?"屋里传来沙哑的嗓音,伴随着竹烟杆敲在门槛上的"笃笃"声。张茂赶紧把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抹了把嘴站起来:"师父,我在看雨。"李三爷趿拉着草鞋走出来,花白的胡子沾着几点烟油。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天:"这雨还得下半个月。正好,今儿个教你认药材。"
张茂跟着李三爷学赶尸已经三个月了。在湘西这地界,赶尸匠是个让人又敬又怕的行当。都说他们能让死人自己走回家乡,其实哪有那么玄乎?不过是些障眼法和草药功夫。李三爷常说:"咱们这行当,三分靠手艺,七分靠胆子。"
堂屋里弥漫着草药的苦涩味。李三爷从墙角的樟木箱里取出几个布包,摊在八仙桌上。
"这是曼陀罗,能让人昏睡不醒;这是乌头,用好了止痛,用错了要命;这是..."老人的手指像枯树枝,在一堆晒干的植物间拨弄着。张茂瞪大眼睛记着,生怕漏掉半个字。突然,院门被拍得山响。李三爷眉头一皱,把药材迅速包好:"去瞧瞧。"
门外站着个穿绸缎马褂的中年人,身后两个伙计抬着门板,上面盖着白布,隐约显出个人形。雨水顺着那人的瓜皮帽往下淌,他抹了把脸:"可是李三爷?我家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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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爷摆摆手打断他:"进来说话。"
堂屋里,白布掀开,露出张青白的脸。死者约莫五十出头,嘴唇发紫,眼角有淤血。李三爷掰开死者的嘴看了看,又摸了摸颈侧,突然"咦"了一声:"怎么死的?"中年人搓着手:"我家赵老爷在辰州贩药材,前日突发急症..."
"放屁!"李三爷突然喝道,"这分明是中毒!你看他指甲发黑,嘴角有血沫,八成是砒霜。"中年人脸色变了变,突然跪下来:"三爷明鉴!实不相瞒,老爷是被人害的。仇家势大,我们只能..."李三爷抽着烟不说话。张茂看见师父的眼睛在烟雾后头闪着光,知道他在盘算价钱。果然,中年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五锭雪花银。
"送哪里?"
"永顺府赵家坳,三百里地。"
李三爷吐出口烟:"七天送到,再加三锭。"中年人咬牙点头。李三爷这才露出笑容,转头对张茂说:"收拾家什,今晚启程。"
夜深了,雨小了些。张茂帮师父把"喜神"——这是行话,指要赶的尸体——用特制的黑袍裹好。李三爷往死者嘴里塞了颗药丸,又在四肢关节处抹了种褐色药膏。"这是防腐的,"李三爷低声解释,"再配上我特制的'千里香',能保尸身七日不腐。"他说着往尸体腋下、膝窝各放了几个小香包。张茂注意到师父在尸体腰间多缠了几道布带,还塞了个硬物进去。没等他问,李三爷就说:"赵老爷的账本,人家特意嘱咐要带回去的。"
子时三刻,师徒二人上路了。李三爷在前头摇着摄魂铃,张茂举着火把跟在"喜神"后头。说来也怪,那尸体真的一蹦一跳地跟着走,只是动作僵硬,在泥泞的山路上留下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张茂实在忍不住了:"师父,这'喜神'真能自己走?"李三爷"嘿嘿"一笑,示意他靠近。老人掀起黑袍下摆,张茂这才看见尸体脚上绑着细绳,另一头攥在李三爷手里。
"活人扮死人难,死人装活人还不简单?"李三爷得意地说,"绳子一拉就走,松手就停。夜里赶路,谁凑近了看?"张茂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赶尸,不过是提线木偶的把戏。那些神神鬼鬼的传说,都是唬外行人的。
第三天傍晚,他们到了鹰愁涧。这是去永顺的必经之路,一条羊肠小道挂在半山腰,左边是峭壁,右边是百丈深渊。连日雨水冲刷,路上尽是碎石。
李三爷脸色凝重:"今晚要过涧,你跟紧些。"
月亮被云层遮得严实,只有火把的光照亮前方三尺地。张茂突然听见"轰隆"一声闷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师父猛地推开。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擦着他衣角滚落深渊。"山体松了!快..."李三爷话音未落,更多碎石倾泻而下。张茂眼睁睁看着师父被一块飞石击中胸口,喷出口鲜血栽倒在地。"师父!"张茂扑过去,发现李三爷已经昏迷,胸前衣服渗出血来。更糟的是,系着"喜神"的绳子断了,那具尸体正歪歪斜斜地往悬崖边滑去!张茂一个箭步冲过去拽住尸体,死沉死沉的重量带着他往前滑了两步才停住。他喘着粗气把尸体拖到安全处,又返回查看师父伤势。
李三爷气息微弱,但好歹还活着。张茂撕下衣襟给他简单包扎,然后犯了难: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带着个伤员和尸体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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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分,李三爷醒了。老人挣扎着坐起来:"'喜神'呢?"
"在那儿。"张茂指了指树下靠着的黑袍尸体。李三爷松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吞下:"我伤得不轻,得找个地方养两天。你带着'喜神'继续走,按我教你的..."
"我一个人?"张茂声音都变了。"顺着这条路走三十里有个土地庙,你在那等我。"李三爷咳嗽着说,"记住,每天酉时给'喜神'换药,千万别让人靠近。"张茂只好答应。他重新给尸体系好绳子,学着师父的样子摇铃上路。奇怪的是,这具尸体比之前沉了许多,拉动起来格外费劲。
走到正午,他在树下休息时,突然发现尸体的手从黑袍里滑了出来。那手指微微弯曲,指甲缝里竟有新鲜泥土!张茂心里"咯噔"一下:死人怎么会抓土?他壮着胆子掀开黑袍一角,发现尸体腰间缠的布带松了,露出本账册。鬼使神差地,他翻开账本,里面夹着张地契和封信。信上写着:"赵兄亲启:事成之后,鹰愁涧以东三百亩药田尽归尊府..."张茂正发愣,突然感觉"喜神"动了一下。不是被绳子拉动的那种,而是自发的动作!他吓得倒退两步,却见尸体缓缓抬起头,黑袍下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那根本不是死人的眼神!
"小兄弟莫怕,"尸体竟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嘶哑但分明是个活人,"我乃永顺赵明德,此番假死实为避祸..."
原来这赵老爷根本没死!他是借赶尸之名金蝉脱壳。张茂脑子嗡嗡作响,突然明白师父为何要接这趟活——那八锭银子足够买下半个村子!
"李三爷知道?"张茂颤声问。赵老爷——现在该叫赵活人了——冷笑:"他当然知道。这老狐狸精得很,八成是算准了要在鹰愁涧..."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铃铛声。张茂回头一看,魂飞魄散——李三爷拄着根木棍,正一瘸一拐地追来,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茂伢子!拦住他!"李三爷的喊声在山谷回荡,"那是个活人!"张茂僵在原地,手里的绳子不知该拉还是该放。赵老爷猛地扯开黑袍,露出腰间别的匕首:"小兄弟,你现在得选边站了。"
山风呼啸,吹得火把忽明忽暗。张茂看着越追越近的师父,又看看目露凶光的赵老爷,突然想起李三爷教他的第一课:"赶尸这行当,最怕的不是死人,是活人..."
山风卷着砂砾打在脸上,张茂的裤腿被吹得猎猎作响。他攥着绳子的手心里全是汗,滑腻得几乎抓不住。眼前赵老爷的匕首闪着寒光,身后师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茂伢子!"李三爷在十步开外站定,胸口包扎的布条又渗出血来,"把绳子给我。"张茂没动。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李三爷蹲在破庙门槛上给他半块烤红薯的样子。老人手上的冻疮裂着口子,却把热乎的那头塞给了他。
"师父..."张茂嗓子发紧,"您早知道赵老爷没死?"李三爷的三角眼眯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把绳子给我,八锭银子分你三成。"赵老爷突然大笑,笑声里带着咳:"李三爷,咱们说好的对半分,怎么到徒弟这儿就变三成了?"他转向张茂,"小兄弟,你师父在山下还埋伏了两个刀客,打算到了鹰愁涧就把我推下去——连你那四成也省了!"张茂浑身发冷。他看向师父,老人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阴沉下来。
"放屁!"李三爷猛地从腰间抽出烟杆,铜烟锅在石头上磕出火星,"茂伢子,你信外人还是信师父?"张茂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赵老爷的衣领下露出道新鲜的勒痕,显然是被人掐过脖子;而师父的烟杆——他瞳孔一缩——烟嘴那儿闪着可疑的蓝光,分明是淬了毒!
"师父,"张茂慢慢后退,"您教过我,乌头汁涂在金属上,见血封喉。"李三爷脸色骤变,突然暴起发难!老人佝偻的身躯像豹子般扑来,烟杆直刺赵老爷咽喉。赵老爷侧身闪避,匕首划出一道银弧,"当"地格开烟杆。
"小兄弟帮我!"赵老爷喘着粗气,"这老鬼要独吞我的家产!"张茂僵在原地。山路上飞沙走石,两个身影缠斗在一起。李三爷虽然负伤,招式却狠辣刁钻,烟杆专往要害处招呼;赵老爷身形笨拙,但力气惊人,匕首几次险些划开李三爷的喉咙。
"砰!"
李三爷的烟杆重重砸在赵老爷肩头,赵老爷闷哼一声跪倒在地。老人乘胜追击,烟杆高高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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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张茂不知哪来的勇气,抡起赶尸用的铜铃砸向李三爷后心。老人踉跄几步,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吃里扒外的东西!"
"师父,您教过我..."张茂声音发抖,"赶尸匠有三不赶:中毒的不赶,冤死的不赶,活人不赶。"李三爷的表情变得狰狞:"那都是糊弄外人的屁话!"他突然从袖中甩出把石灰粉,张茂眼前一白,火辣辣的疼顿时从双眼炸开。慌乱中他听见打斗声、闷哼声,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动静。等他勉强能睁眼时,看见赵老爷趴在崖边,半个身子已经悬空,正死死抓着突起的树根;而李三爷举着块石头,正要往他手上砸!张茂想都没想就扑上去抱住李三爷的腰。老人暴怒,肘击像雨点般落在他背上。他疼得眼前发黑,却死不松手。
"松手!八锭银子!够你娶媳妇盖房子!"李三爷嘶吼着,花白的胡子沾满唾沫。张茂突然想起药材包里那包乌头粉。他腾出一只手摸向腰间布袋,在李三爷又一次肘击时,猛地将药粉扬在老人脸上!"啊!"李三爷发出非人的惨叫,双手捂脸踉跄后退。乌头粉入眼的剧痛让他发了狂,竟一脚踏空,栽下了悬崖。"师父!"张茂扑到崖边,只看见黑袍像乌鸦翅膀般在雾气中一闪,随即被深渊吞噬。崖边安静得可怕。过了好久,赵老爷的呻吟声惊醒了他。张茂费力地把这个沉重的"尸体"拖离悬崖,两人瘫在地上大口喘气。
"多谢小兄弟..."赵老爷抹了把脸上的血,"李三爷说得没错,赶尸匠最怕的确实是活人。"张茂望着云雾缭绕的深渊,浑身发抖。三个月前他拜师时,李三爷在祖师爷画像前说的"尊师重道"四个字,此刻像刀子般扎在心上。
"你到底是谁?"他哑着嗓子问。赵老爷苦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几张地契和泛黄的画像,画上是年轻些的赵老爷与一个穿官服的人站在药田前。"我在永顺经营药材二十年,去年发现知府周阎王私吞朝廷赈灾银两的证据。"赵老爷指着画像上的官服男子,"他勾结山匪要杀我灭口,我只好假死脱身。那些账本..."
"是证据?"张茂突然明白了。赵老爷点头:"李三爷收了他钱,本该在鹰愁涧结果我。没想到山体滑坡..."他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血丝,"小兄弟,送佛送到西,帮我把这些送到永顺赵家坳,我再加你五锭银子。"张茂没说话。山风卷着李三爷的破斗篷掠过崖边,像只折翼的老鸦。他想起老人教他认药材时说的:"乌头这玩意,用好了止痛,用错了要命。"现在想来,这话何尝不是说给他们师徒听的?
三日后,永顺府赵家坳。张茂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看着赵老爷被族人簇拥着进宅院。临别时赵老爷塞给他个沉甸甸的包袱,说周知府已经伏法,邀他留下当护院。张茂摇头谢绝。他摸了摸包袱里的银子,转身走向镇上的棺材铺。
"老板,要口上好的杉木棺材。"
老板打量这个满身风尘的年轻人:"客官是送亲人?"
"送师父。"张茂轻声说,"再雇四个人,去鹰愁涧底下寻尸。"又过了半月,湘西官道上多了个年轻的赶尸匠。他赶尸时不摇铃,只在腰间系个铜铃铛,走路时叮当作响。有人说看见他在李三爷坟前烧纸,纸灰里混着些晒干的乌头花。更奇的是,这年轻人接活有三不赶:中毒的不赶,冤死的不赶,活人不赶。主顾要是多问,他就笑笑说:"师父教的。"
只有夜深人静时,张茂会取出李三爷留下的烟杆,盯着烟锅里残留的乌头粉发呆。铜烟锅上映着跳动的烛火,像极了那个雨夜,老人递给他烤红薯时,灶膛里噼啪作响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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